正文

序 摩灭之赋

摩灭之赋 作者:(日)四方田犬彦 著


序 摩灭之赋

印度人轻蔑了历史。他们漠视了如泡沫般浮现又消失的变化。取而代之,他们从摩灭之相里获得了测量时间的方法。

每隔一百年,天女翩然降临到这片充满污秽的大地,她用柔软薄衣轻抚过一块边长一由旬[1]的巨石后,重返天界。巨石历经无数次轻抚,终将有一天会完全消失,印度人把这段永无穷尽的时间定义为一劫。

从知道磐石劫的那一天起,我感到了强烈的眩晕。天女为何降临地上?巨岩在世界的哪里?博尔赫斯说,经过摩擦消减的隐喻才是真理。若果真如此的话,若刀可以比喻成秋水,女性可以比喻成随风消失的轻羽,那么,把漫长时间看作一种真实的存在,又有何不可呢?

久经摩灭的事物,其本来轮廓早已丧失,摩灭本身已成为它们的印记。我对这些摩灭之物有无限偏爱,这偏爱之情,又究竟从何处而来?

老石臼上被磨平的沟槽。漫长手术后终于摘出的、疲惫而萎缩的内脏器官。千千万万善男信女之手摩挲过的佛像,哪里是眉眼,哪里是口鼻,早已模糊不清,只如一块闪着幽黑微光的木头。这些事物丧失了优雅的棱角,表面光泽和艳色不复当年,尽失了各自的细节,之后却带上了一致的摩灭之相,令我恍惚神往。

摩灭之物告诉我一个真理,终末的结局与生俱来,却又被无限延期,就那么如影随形,随机的下一刻,便可能是事物的终点。就像昨晚被雷劈了的那棵树,我也将逐日衰朽——斯威夫特[2]对傻侍说。身在缓慢的衰亡途中,自是一种喜悦。或者说,形态的记忆逐渐淡忘消失,亦带来喜悦。

腐烂导致难堪的膨胀与蒸散。干燥是一种愚蠢的萎缩。唯有摩灭,才为终末的结局平添智慧之相。丧失了记忆的漂流木被冲打搁浅在无人的海岸时,也许就是其灵魂升华到至福之境的一刻。就像布努埃尔的《一条安达鲁狗》的最后一幕。

吾死 尸骸朽尽

终剩一握秃骨

枫丹白露森林里的岩石。来自十九世纪的法国绘本。

摩灭途中的人,总站在时间的边缘。

我听说中上健次[3]最后的时光是这样的:

中上的癌细胞渗入大脑,双眼已盲,日夜在痛苦中煎熬。从前他荒神般令人生畏的魁梧身躯已然萎缩,只蜷躺在棉被里等死。他的老母在旁不忍,想伸手抚摸他后背为他减轻一些痛苦,中上用微弱的声音拒绝,说让老母抚背实在不孝,反而提出想为母亲抚摸后背。他让人支撑起枯瘦的身体,用已经没有力气的手在母亲背后摩挲了几下。这是他最后一次从床上起身。

这段话传到我耳里时,细节已模糊不清,故事已开始摩灭。但从这段逸事中,我们得以悟到“摩挲”这个行为最古态的含义:用徐缓的肯定去接受和包容衰亡。究其实,摩灭中既没有主体,也没有客体,人伸出的摩挲之手,经由被摩挲的事物,同样踏上了永远的摩灭之道。如果再引申开去,所有的摩挲之人在互相交融,成为同一存在。比如中上健次的最后身影,也是紧紧抱起蹇足老母、抚摸其后背,宛若岩城判官正氏总领厨子王[4]的身影。

对称的东西无一例外令我感到无聊。摩灭之物具有的独特魅力,与对均衡和反复形成的秩序之物的厌恶息息相关。

宇宙是不定形的存在,没有对应物。这一点始终令我躁动不安。因为宇宙无孔不入,企图在一切事物中推行“类似”和“共感”的原理,干涉所有事物的最细微之处。比如叶序、矿物结晶、双壳贝的纹路。稍一疏忽,对称的魔影便暗潜下来。关于这一点,人的思考也不例外。善与恶、一与众、男和女,无论是在博物志中,还是形而上学的观念里,对称之物数不胜数。

从海岸上散落的无数碎贝壳中捡起随意一片,仔细观察它不规则的形状,用你的手指去触摸贝壳碎片被磨圆的缺角和凹陷,你马上会明白,它正在和全宇宙的趋势唱反调,此时你手中的贝壳碎片,正是那一劫途中的磐石。“宇宙的孤儿”,中世纪的炼金术士们这样称呼废弃之物,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把摩灭的贝壳和小石头装进口袋里,每走一步,都能听到轻微的不规则的碰撞声。这种毫无目的,毫无用途,纯粹只是物质之间互相摩擦发出的声音,正是自由最初的听觉印象。

摩灭未必只发生在时间之中,虽不多见,有时空间的阻隔也会成为摩灭的契机。

这种例子,我在伦敦一家博物馆里见过。那是边角的货币展示室里的标本。室内集中展示了各种古罗马金币。从首都到遥远的殖民都市——罗马帝国的疆土拓展到哪里,哪里便铸造金币。

罗马发行的金币上的皇帝侧脸浮雕,卷发优美,鼻梁挺直,眼神和嘴唇的线条显示出睿智。再看其他城市铸造的金币,脸部线条不再均衡,皇帝看上去一脸阴沉。更远方城市的金币上,蓬乱头发占去了大半面积。有的金币上君王丑陋变形,头发成了巨大涡旋纹样,人不再像人,简直像狮子或神话里的怪物。这些金币一枚一枚看过去,上面的纹样越来越丑恶、越来越抽象,到了第十枚,已经辨认不出那究竟是皇帝的侧脸,还是恍若咒语的蔓草纹,这是最边境城市铸造的金币,显然,工匠们并不明白原本的纹样含义。不过还有这种可能:原来的君王已遭暗杀,新皇开始了另一轮统治。

蒙受摩灭的不仅是权力者的肖像,还有肖像象征的法律秩序和时间意识。当君王端正的侧脸消散成不定形的纹样,质朴的想象力便格外夺目,金币上的复杂纹理痕迹,道出了这块金属是文明的产物。

大野一雄如是说:

墙上摩损出的那个凹陷,即我。

刚刚写好的一篇新诗总是惊躁难安的,像刺猬一样紧张地向身边四周倒竖起尖棘,在尖酸刻薄的文字同行们的仓促一瞥下,被评论,被分类,再被匆忙地遗忘。

但让我更心生敬畏的,是那些停留在遗忘的尽头、已失去原貌的断句残诗。

“春/太长/贡古拉”这三行据传源自萨福之手,完整的诗篇却早已佚失,断句里徒留几个固定名词。贡古拉是什么?后来,埃兹拉·庞德为这几行字做了简洁而优雅的修补,新加了题名。[5]我还知道一首更短的诗,流传至今它只剩下了“vixit”一个单词。据说这是古罗马时代为一位公主所作的悼念挽歌,可惜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唯有这个意味“活着”的拉丁语动词vivo的第三人称过去式而已。

她一生中所有的悲伤和喜悦,尽被两千年岁月拂拭而去。最终,一切还原成了一个黄金般耀眼的纯粹的动词,“活过”。

地上的诗篇是封闭的,当它自行宣告完结时,便让我感受到压迫。诗作为一部作品被指定了开端和结尾,被蜡封印的那一刻起,就仿佛有了自律存在的权利,有了私心。诗所畏惧的,是自身肉体的毁损,诗畏惧摩灭。反过来,摩灭殆尽徒剩吉光片羽的诗篇,又是多么光华慑人。

石臼回转,时间从孔洞中流走。周围堆积起豆渣。晚年的吉冈实[6],已无意限定作品的位相,他的诗中随处可见凹陷和隆起,中央现出空洞,内容如同乌贼的吐墨,从洞中源源淌出。

“我一直在想/门把手柔软的恐怖”

“有时黑布扬卷而起/棒的形状”

“像一把缺齿的锯/我的兄长隐藏进松树根里”

诗句也可以被看作是摩灭之学吧。

谁说诗必须拥有严密区分的内部,必须保有充盈的内容。诗要远离这些妄信。真实存在的只有石臼的回转。在某个时刻,人在摩灭中从主体变成了客体。书写出来落成字的东西,如何不是豆渣?

*

摩灭啊

美丽的疲敝

污垢之手摩挲

菜刀亦留凹痕

被肉汁和油腻贬低了的

大地之木的荣光啊

今日是你的诞辰

你丧失了的把手

你凄惨斑驳的旧色

朽坏的木纹 消磨了的边角

为寻找你遥远的由来

我在凌乱中迷路

即使随心所欲的雕刻家

将你粉饰成艺术

赋予你短暂的名声

你依旧像铁锁一样紧闭住口

将身份来历深远地藏起

该颂扬你的沉默啊

但我在暗想

远方传来阴郁雨声

在这个所有人都已沉睡的深夜

你出现在我的梦里

轻声告诉我

你就是

列奥纳多的《圣哲罗姆》[7]

那散失已久的半幅

[1] 由旬,古印度长度单位。一由旬相当于一头公牛走一天的距离,一般认为约为八至十六公里。

[2] 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1745),18世纪英国著名文学家、讽刺作家、政治家。代表作品有寓言小说《格列佛游记》。

[3] 中上健次(1946—1992),日本当代著名作家,因其创作风格酷似美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福克纳,被称为“日本的福克纳”。1992年,因肾脏癌过世,享年46岁。

[4] 岩城判官正氏总领厨子王,日本明治时期文学家森鸥外创作的中篇小说《山椒大夫》中的人物。

[5] 此指庞德英译的“Papyrus”一诗,收在他的诗集Lustra(1916)里。

[6] 吉冈实(1919—1990),日本昭和时代后期的诗人、装帧家。

[7] 《圣哲罗姆》(St. Jerome)是列奥纳多·达·芬奇未完成的画作,描绘圣哲罗姆与一头狮子的情景。制作年代约在1480年前后。现藏于梵蒂冈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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