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泥土与乳汁的书写——《子宫》序

蕉皮论语 作者:孙见喜


泥土与乳汁的书写——《子宫》序

不曾读过吕学敏的其他文字,也不了解作者的人生经历,只是碍于友人的相托,才接了这部稿子。本没抱多少艺术上的希望,心想以前也是友人介绍了稿子来,说得天怕怕地怕怕的,再紧要的事就都放下了,赶紧阅读,生怕失去了一次面对杰作先睹为快的机会。但经验使我懒散了,朋友的吹嘘吹凉了我对当代文学的热情。于是,《子宫》在我的书柜里“睡”了70多天。刚好,丁亥之冬阴冷多雪,终日躲在暖气房里读《黄帝内经》,与友人讨论养生之道实乃人生乐事。说中间就到了戊子之春,应人事小,误人事大,我漫不经心地翻开这部书稿。

这其实是一则很别致的故事,讲计划生育的。我猜想大概在中国以外,再经典的作家都编不了这个故事。他们没有这个“国策”,更不知道这里边的渠渠道道有多深了。作品为第一人称,口述体,语气慢条斯理,却像泡馍馆里大清国遗存的老锅汤,那种结实的气息扑面而来。没有大起大落的悲喜情节,没有离奇古怪的人物或言论,却为什么让我读得放不下呢?审读了半辈子的小说,对文本的挑剔常常让友人不快。好在大家也都知道我的批评立场——好处说充分,坏处说准确。所以友人送来或审读,或作序,或评论的书稿垒在书桌上往往盈尺。这几年老眼昏花,送上门的书稿我是能推即推,养生要紧啊!

《子宫》讲述了县上一个未婚的年轻干部下乡蹲点抓计划生育的故事。前后不过半年时间。他上边有“国策”和“局领导”“镇专干”,下边是村干部,认真的、不认真的、假公济私的;还有一大群育龄妇女,她们的丈夫、公婆、子女;以及出外打工的育龄女、外来驻村的神秘兄妹等;更有婚外恋婚外情婚外孕、有儿的想生女、有女的想生儿,超生的要罚款要切扎输卵管、遵纪守法的孩子出意外需要再将输卵管接通、无生育能力的需要治病、阳痿的早泄的无精的、真假伟哥壮阳药、野广告上的“广州老军医”等等;真真是一个湍急的旋涡、一团理不清头绪的乱麻。但作者叙述不乱,他的视角始终跟着村计生干部雪娃以及与她打交道的人和事。这是一个干练的农村妇女,吃得亏、容得人,政策性强却颇富人情味,政策与现实在她身上通过中国“特色”糅合得十分妥帖,比如“雪夜捉女人引产”一节,很容易使人想起时兴的“侵犯人权”一说,但事情到了雪娃手里,你咋看咋合理,似乎没有第二个好办法。还有,她解决三个儿子不赡养老父的问题,也是入情入理,不但村人服,读者也服,她把政策、人情、世道揉得像面团一样软和,话到了她的嘴里就不一样。虽然在她高矮胖瘦的外在形象上作者省却了必要的笔墨,但她内心世界的丰富柔软、鲜活灵动却在当今小说人物画廊里不多见。

“计划生育”这个节点,作者抓得好,它牵扯到当今时代的方方面面。往往之“国策”,是大框架下的政治、经济、文化、国防等,而“计划生育”这个“国策”却连着每个社会细胞,说丑了如毛细血管一样连着男人的精汁女人的子宫,这是在中国人最为看重的传宗接代上做功夫,撞了谁谁都拿命上!多少年来,在小说的审美功能上,专家们是一个倾向掩盖着一个倾向,当初拨乱反正,反对文艺作品工具化,就特别强调文艺作品的单纯审美功能和娱乐功能,而今到处都在“戏说”“调侃”“玩文学”“下半身写作”,致使文学功能的多样化被极端压缩,文学的传道功能、传知功能、认识功能、信息功能、教育功能、意识形态功能等统统被“批评家”们阉割了,艺术是纯粹了,但味道却单一了。我想,批评家什么时候从批评自己的胸怀做起,也许真正的大作家、大作品也就出现了。

《子宫》中,作者说了许多农耕闲话,这“闲话”夯实了作品的文化底蕴,也丰富了故事负载的人文内涵。作者深入生活很深,他可以随意地将故事、风景、情绪糅合成一段别致的文字,如“这时无由头地来了一股风,仿佛背后出现了一位奸诈的小人,我不由身上一阵冷索。细看风是黄的,从河道里向南滚过,到了桥上,立起黄柱,几秒钟又如一袭绸袍塌落下来,我心里顿生阴森”。再如,作者描述了播种后的秋田多么平整舒服后,接着写刚才的经历和心情,“我是迷迷糊糊回来的,刚才突如其来地被已婚女人狂吻一顿,整整齐齐的心情,让一个大我十多岁的妇女光脚片踏着跑了一圈,立时就秩序无存了”。我在一些俄罗斯文学经典中,读过不少游离于故事之外的有关风景描写的中性文字,并作为瑰丽句子抄录在我的文学笔记里,但现在看来,不管它是多么了不得的经典,那种离开人物和情绪的纯客观风景描写都是文学写作的“初级阶段”。由此看去,吕学敏不像是新出炉的笔手,也不是故作的老到,而是泥土与乳汁的书写。他把泥土的芬芳和乳汁的甘甜融进自己的生命,又将生命埋到生活的深处与民族根须相缠绕。他不作口吐莲花状,但那平实的讲述却竹苞松茂、花果鲜活。

作者无意颂扬什么,却在家常话似的叙述中包含着倾向;作者无意批判什么,却在貌似憨厚的文字中夹裹了锋芒。这或许是吕学敏的风格,听说他还有两部长篇即将脱稿,我真诚地祝贺他,祝贺一种文学品质的生成和壮大,它是健康的、实际的、阳光的、开阔的,而不是凌空虚蹈的、故作深沉的、文学沙文主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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