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还有一个小弟弟”
离家出走后十年里,萧红与整个家族几无联系。祖父已死,父母、亲人大都放弃乃至渐渐遗忘她了,弟弟张秀珂是她和家族间唯一的联系。
姜玉兰因病去世时,她的一女三子中萧红八九岁,富贵夭亡,张秀珂约三岁,连富刚刚出生不久。据梁亚兰后来回忆,姜氏去世不久她过门时,萧红还为她生母戴着孝,鞋面上缝着白布,别人撕掉了才领到她跟前磕头认母的,张秀珂也是别人把着给磕的头,她还抱了抱连富算是当了妈。不久连富夭亡,张秀珂成了萧红唯一的胞弟。
梁亚兰进门后萧红上了小学,张秀珂搬到祖父屋里去住了,他经常半夜醒来就吃祖父的点心,因此肚子总是不舒服,但祖父像教萧红一样教他念诗,跟着祖父住的那段日子同样是他童年最愉快的记忆,后来祖父抽上了大烟,他又搬到下屋和老厨子睡,盖冰凉滑腻黑得发亮的被子,身上还有虱子来回爬;等他上了小学,因为父亲张廷举常年在外地任职,年初离家时就算好了他和萧红的学费、纸笔费,他从家里拿不到一点儿零花钱,馋了也只能偷个小瓶子去换糖球,早上上学时继母没起床,他吃不上早饭就到豆腐坊的盘子上拿两块豆腐边走边吃,豆腐坊上门收钱,继母就向父亲告状……张秀珂的童年,因为赶上了家道衰败,比萧红的还要寂寞难熬,以至他很早就开始怀疑自己不是父亲亲生。
据张秀珂说,从萧红上学他就不常见到姐姐了,姐弟关系并不亲密,但他喜欢靠近姐姐,姐姐也关心他。他记得自己曾随萧红到呼兰女校去玩,上课时被放在姐姐和同桌赵同学之间,他趁她们听课不备,偷吃了赵同学的馅饼,姐姐和赵同学非但没有责备他,还欢迎他再去学校玩;萧红在哈尔滨女中读书期间放假回家,给他带过一个万花筒;萧红离家出走后从北平回家,给他买了个幻镜……但是,姐弟俩毕竟年龄相差较大,性格各异,渐渐地,张秀珂对姐姐就有些无法理解了,“比如她爱看毛边的鲁迅、蒋光慈等人的新小说,而我觉得那有什么好看的呢?能比我正在看的《西游记》《济公传》还有意思吗?又如不愿意同家庭订的汪姓人结婚,那就‘离婚’好了,何必要打官司告状呢?再如因家庭封建意识太深,在众口一词的逼迫下,令人无法出气,那就慢慢避开好了,何必在死冷寒天,孤身一人跑到哈尔滨去呢?最后当在哈尔滨困极,没东西吃没衣穿的时候,即使不愿向家庭索要,也可向留在哈市的诸叔伯弟妹们要一点钱物,何必受那么大的罪呢?”当时的张秀珂认为,就算与父亲、与家庭产生了矛盾,也没有必要使自己陷入到走投无路的境地。直到上了高中,他才开始明白萧红,明白了“原来要做一个真正的人,是必须做这样的斗争”!
1934年张秀珂在齐齐哈尔上高中时,偶然在报纸上看到了悄吟和三郎的名字,得知悄吟就是自己的姐姐,他便写信到报社去探询,信中他可能倾诉了自己精神上的寂寞与空虚,萧红很快就回信,向他表示了热烈的欢迎,还鼓励他转学到哈尔滨去。可惜,那年秋天张秀珂真的转学到哈尔滨时,萧红已经和萧军去了青岛。
书信的联系仍在继续,信中萧红指点张秀珂阅读进步小说,偷偷给他寄《生死场》《八月的乡村》和《丰收》等书。张秀珂高中毕业后到日本留学,不久萧红也到了日本,姐弟二人本有机会在异国他乡重逢,但当时的日本处在特务统治中,张秀珂怕特务发觉,不敢去找姐姐,转回了东北。萧红抱着与弟弟重逢的期望赴日,抵达日本不久得知他已回国,她很失望。
1936年冬天张秀珂从东北到上海,找到了萧军。应该是萧军在信中通报了这一消息,尚在日本的萧红给他回信说:“珂到上海来,竟来得这样快,真是使我吃惊。暂时让他住在那里罢,我也是不能给他决定,看他来信再说。”12月15日的信里又写:“珂,既然家有信来,还是要好好替他打算一下,把利害说给他,……我是总怕他的生活成问题,又年轻,精神方面又敏感,若一下子挣扎不好,就要失掉永久的力量。”
跟忧心忡忡的萧红相比,萧军待张秀珂随性多了,据他后来所说,二十岁出头的张秀珂“是一个诚朴、谨慎而自重的青年。从素质来看有一些神经质,同时他谨慎得有点和他的年龄不相称,过于‘成年人’气了,已经失却了一个青年人应有的活泼和奔放的特点了,这当然也是自幼没有爱,没有充分的阳光所造成的结果”。萧军在自己的住所附近给他租了个亭子间,时常和他一起吃饭,告诉他暂时不必考虑别的问题,到上海各地方看一看,得知他喜欢语言学,便介绍他去学习世界语。张秀珂没有兄长,也没得到过什么父爱,萧军的关怀照顾自然会让他心里充满感激和新奇,何况敏感内向的青年本就容易对孔武有力、豪爽大气的成年男子产生崇拜之情,张秀珂之喜欢和信任萧军,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写给萧红的信里,热烈、毫不掩饰地表达了这点:“有一件事我高兴说给你:军,虽然以前我们没会过面,然而我从像片和书中看到他的豪爽和正义感,不过待到这几天的相处以来,更加证实、更加逼真,昨天我们一同吃西餐,在席上略微饮点酒,出来时,我看他脸很红,好象为一件感情所激动,我虽然不明白,然而我了解他,我觉得喜欢且可爱!”看到弟弟这样喜欢和夸赞自己的丈夫,萧红很高兴,她马上就把这段话转给了萧军。姐弟二人都不知道,当时萧军正热恋着他和萧红共同的好友黄源的妻子。
次年年初萧红回上海,与张秀珂重逢,那是一次难得的长时间团聚,他们还一起去拜了鲁迅墓。只是,萧军的婚外情给这次团聚抹上一层阴影,萧红返沪后与萧军热战冷战不断。张秀珂记得有一次他一进屋,萧红就告诉他刚才他们争吵,萧军把电灯泡都打坏了,萧军马上争辩说是碰坏的,并申诉着自己是如何有理,张秀珂问萧红他们到底为什么争吵,萧红又支吾不答。因为实在信任和崇拜萧军,张秀珂选择了站在他那边,他不听萧红的话了,萧红去北平问他去不去,他也不去,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次闹矛盾,责任不在萧红。七七事变后张秀珂决定前往陕北抗日,萧红问他能否习惯陕北的黑馍,他说那算啥你顾虑得太多了,然后就带着萧军写给红军里的熟人的书信去了西安。姐弟俩大概都没有想到,那就是永别了。1941年,身在香港的萧红写《“九一八”致弟弟书》,诗意地回忆了那个离别的晚上:“你走的那天晚上,满天都是星,就象幼年我们在黄瓜架下捉着虫子的那样的夜,那样的黑黑的夜,那样飞着萤虫的夜。”
抗战时期萧红四处流徙,张秀珂亦随部队流动作战,两人很快就断了音讯。1938年初萧红到山西临汾,听说张秀珂在不远的洪洞前线,就托人给他带信,可惜张秀珂没收到信,当时他所在的部队正在汾阳、孝义整军,他不知道姐姐就在附近的民族革命大学里任教,一次难得的见面机会就这样错失。半年后,张秀珂将自己写的几篇通讯报告之类寄到延安,他以为萧红在延安,结果自然是收不到任何回音。四年后,他在苏北新四军某师工作,偶然在军部的文艺副刊上看到了萧红困居香港的消息,他写信给她,请她到根据地来,还是没有收到回音。1942年夏天,同样是在那个文艺副刊上,他看到了悼念萧红的启事,他写了一首极尽哀思的长诗欲发表,却还是毁掉了。
在萧红的童年记忆里,弟弟张秀珂可以说毫无存在感,《呼兰河传》写到“我”的弟弟,只有“那时他才一岁半岁的,所以不算他”这一句。成年之后,他们又仅得短短数月相聚,彼此实在不算亲厚。然而,生命走向尽头时,病榻上的他们都忆起了自己最亲的人:1941年9月26日,萧红在香港《大公报》的文艺专栏上发表了《“九一八”致弟弟书》;1955年4月,卧病北京和平医院的张秀珂口述了《回忆我的姐姐——萧红》一文,次年病逝。
- 张抗《萧红家庭情况及其出走前后》,原载《萧红研究》第一辑,哈尔滨出版社,1993年9月。
- 张抗《萧红家庭情况及其出走前后》,原载《萧红研究》第一辑,哈尔滨出版社,1993年9月。
- 张秀珂《回忆我的姐姐——萧红》,载《黑龙江文史资料》第八辑,1983年。
- 张秀珂《回忆我的姐姐——萧红》,载《黑龙江文史资料》第八辑,1983年。
- 见1936年7月26日萧红在东京写给萧军的信,载《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1页。
- 萧军《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第107页。
- 萧军《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第10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