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梦醒了

无法理解萧红为何不告而别与汪恩甲离开北平的友人，不止李洁吾一个。高原是萧红在哈女中上学时通过徐微认识的朋友，1930年秋他也到了北平，听说萧红在一所叫圣心的教会学校读书，便几次去找她，都没有找到。1931年早春，在名叫张逢汗的同学的带领下，高原终于找到了萧红在二龙坑西巷四合院内的住所，当时他可能还不知道萧红近来的遭遇，但看出了她外表上明显的变化——脸色没有从前红润健康了，脸上的小雀斑不见了，孩子似的稚气也没有了，尤为引人注意的，是萧红当时窘迫的处境，在北平寒气十足的早春气候里她只穿了一件浅蓝色土布短衫，显得十分单薄，她房间的陈设也很简陋，只有一张单人床一张小长桌和一只小凳，一册书都没有，完全不像个学生宿舍，房间墙壁上挂着一个男人头戴鸭舌帽的素描。萧红告诉高原画上的人是“密司特汪”，她就要和他结婚了，素描是她就着灯影画的。表情和声音都显得很平淡不含任何感情成分的萧红，令高原感觉说不出的忧郁和压抑，在那群风华正茂的少年同学心中，萧红抗拒包办婚姻离家出走的举动极富浪漫色彩，而轰轰烈烈出走后又灰溜溜回去，无论如何是件特别扫兴的事。那天临别，萧红将高原等人送到门口，门洞里一股春风吹来，将她单薄布衫的下摆吹拂起来，她连忙用双手捏住了布衫两侧的“开气”，顾不上与他们握手道别，只是表情木然地看着他们不住点头。高原不经意间抬眼朝北一望，发现一名男子正隔着玻璃窗瞅着自己，他想那应该就是“密司特汪”吧。过了三四天，高原又去了一次二龙坑西巷，想给穿不暖的萧红送点钱过去，没想到人去楼空，房东说萧红已经和“密司特汪”回东北去了。高原想不通萧红为什么急急忙忙就走了，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其实，萧红匆忙返回东北的原因不难猜想。她二度出走，与家庭的裂痕进一步扩大加深，陆振舜迟迟不回北平，她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没有着落，学业肯定是谈不上了。这个时候汪恩甲追到北平来，萧红虽然气他在法庭上偏袒兄长承认休妻，但和他结婚毕竟是除了回家外唯一的生存之道，她仍有把握家庭的反对改变不了他和她结婚的心意。汪恩甲在李洁吾面前把玩过的那一摞银元花光之后，他们只能回东北了。

萧红选择不告而别，大约一方面是顾不上那些同学好友了，另一方面预料到了他们的失望，他们都知道她讨厌汪恩甲，都为她的勇敢喝过彩、出过力，他们不可能理解她的决定，如徐微1931年10月写信给高原，就说自己对萧红的事感到非常痛心：“乃莹，或者说乃莹的事，对我是一把利斧！这伤痛，这鲜血，永远镂在心上，老高，我不能再说什么！还能说什么呢！”萧红没有向他们解释什么，但鲁迅《娜拉走后怎样》一文里振聋发聩的那句“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她肯定是有了切身、刻骨的体会，带着一颗要自由的心出走而不作实际的考虑，是走不远的。

鲁迅说人生苦痛是梦醒了无路可走，萧红的梦太短太仓促了，醒来后无路可走的苦痛又太漫长。

1. 高原《悲欢离合忆萧红》，原载《哈尔滨文艺》第十二期，1980年。
2. 高原《悲欢离合忆萧红》，原载《哈尔滨文艺》第十二期，198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