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灵魂的暗夜

纤细一线:放下绝望,重拾希望 作者:(美)戴安娜·阿克曼 著


沮丧就像显微镜,

把人的视野局限在一个晦暗、痛苦的意念上。

仿佛感官被堵塞,不再接收外界的讯息。

正常情况下,

充斥在生活中的那些不相干的感觉和无谓的念头,

全都消失了。

我在浓雾的早晨醒来,冲了一杯带着泥土味和苦味的秘鲁咖啡,忆起库斯科(Cuzco)的嘈杂街道上,足蹬三英寸高跟鞋的时髦女郎,挽着农村务工者在街上漫步。回忆在脑海里不停盘旋,我眼前出现大雨浸透的山岭和咖啡种植场,再向远方望去,就是草木茂盛的亚马孙丛林。回忆的搜集和重组能力真是了不起。

我端着咖啡走进温室花园,摇开窗户,呼喊松鼠,用抑扬顿挫的高低音唱道:“松——鼠,松——鼠。”然后很快抓一把花生、榛子、巴西核仁、杏仁,在地上撒成一大片半圆形。坚果都没有加盐,也没有去壳,就是松鼠在自然界发现它们的样子。占地两英亩的树林深处出现了骚动,松鼠跑出温暖的树叶巢穴,奔下树干,跳过树枝和柴堆,沿着电话线和电线向屋子跑来,用尾巴保持平衡,一副走钢索的神气。

春与人心

我知道这不合时令的美食很快就会一扫而空,便径直坐下欣赏晨光。没什么比得上纽约春天的丰饶之美。枫树枝头挂着一颗颗雨滴——滴滴光辉璀璨——颤巍巍却不坠落。早晨的光线似乎完全都被囚禁在它们的小世界里,你可以嗅到春的芬芳,所有芽苞都饱含生命力;但对动物而言,这时节却不好过。春天代表要从冬季的漫长昏睡中苏醒,面对艰苦和仓促的大地。它们还没有摆脱冬季的昏沉,却发现食物不多,花也还没有开。找寻配偶是当务之急。人类在这季节也会受苦,春天“生命线”接获的求助电话比其他季节都多,没有人知道确切的原因。

有时我把他们的生活想象成复杂的情绪生态系统,就像雨林,他们的伤痛就像生长在大树下、发育不良的矮树上大把坠落的枯黄叶片。有一次,一位按摩师在一节一节替我按摩脊椎时告诉我,他工作时觉得有一股充沛的“绿色真气”在他周身游转,他想象这股真气涌进病人体内,带给她疗效与健康。但愿我也能为来电者做这种事,以一股“绿色真气”贯穿电话线;但愿我能用手替人治病,就像外科医生一样,终止体内的善恶大战,宣告和平已经来临。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中天衣无缝地用一个疑问总结了这份心愿:

你难道不能医治患病的心灵,

摘除深种记忆中的哀伤,

刮除脑子里写就的烦忧,

开一剂能解百毒的甜蜜遗忘,

涤清胀痛胸臆里的危险,

让它别再压着心?

取绰号之乐

屋顶上传来越来越响亮的鼓声,然后停下来,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看,抬头便看见“求求”——一只体型庞大的灰毛公松鼠——正站在屋顶上观察我,观察早晨,以及突如其来的粮食。它胡鬓一抽一抽地,用亮晶晶的黑眼睛瞪着我。

“吃早饭?”我邀请它。

这时已有一大群松鼠围着地上的坚果。吃得最快的是“破尾巴先生”,一只尾巴耷拉着像旧毛刷的公松鼠;“小鼻子”的鼻子长得像钳子;“黑下巴”让我联想到戴头盔的英国警察;“红尾巴”是母的,尾巴上有一道红棕色的条纹;“肥肥”是我的最爱,它是这一带体型最大的母松鼠,好像总怀着孕;“白雪公主”的鼻子上有一道白色的疤;“翻倒兄”吃东西时老是站得很高,一不小心就摔个四脚朝天,因而得来这个封号;另外还有二十只没有取名字的松鼠。我承认这是一种拟人化倾向,否则我大可给它们编号,不必一个一个取名字。但我认识的博物学家大多跟动物接触到某个阶段,就决定为它们取名,不论是鲸、猩猩、狮子、土狼。这是种无法抑制的冲动。刘易斯·汤马斯(Lewis Thomas)曾经睿智地指出,现代人类的学名“直立人”其实并不完全正确;说我们是会忧虑的动物更合适,但我们更该叫“喜欢取名的动物”。

以“生命线”为例,我们为多位经常来电又不透露真实姓名的人取了绰号。除“剪刀手爱德华”之外,还有“囚犯”、“无尽的爱”、“无敌铁金刚”、“别骗我”、“十年”、“袜带兄”,以及另外十来个。要把不知姓名的来电者的个别特征一一牢记在心,需要用到一些符号。命名大概就是这样开始的。虽然我们生活的世界一片混乱,有时觉得无法应付,我们却有讲究整洁的天性。始祖亚当的工作就是为所有的生物命名。

我们为打电话来“生命线”的人取的名字,有时颇为好笑、有时反讽、有时可悲、有时就事论事,但它们使我们可以在必要时,跟职员或其他辅导员讨论来电者的疑难或病史。赋予来电者名字,也是把他们放进我们心里的社区,消除潜在的模糊感,让我们能把他们当作有独特癖好、问题、优点和需求的个体。

寻求接触

松鼠还在啃坚果,我换好衣服,打包一份午餐,前往“生命线”。我刚在办公桌前坐下,双脚搁在脚凳上(有人用银色的绝缘胶带把它补好了),电话铃就响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打来招呼,听起来像是从月球打来的。在某种意义上确实如此,他正因为满满的孤单和烦恼才会来电,所以他的声音像来自遥远的世界,但他必然也足够坚强,才会向外寻求援助。“接触而已!”文学大师E·M·福斯特曾经把人类所有的追寻、困苦、恐惧,浓缩为一种根本的需求,就是跟其他人接触。至于这位来电者呢?他的困境有千百种可能:性别认同的焦虑、孩子出了问题、心境陷于低潮、跟老板吵架、亲人离世。我的思绪整装待发,等他指出一个方向。

他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打电话……”

“你愿意告诉我,你今天想了些什么事吗?”

他慢慢透露,他是用手机在车上打的电话。他把车停在镇外一个观景台的边缘。他的妻子离开了他,并把两个孩子都带走了;他不知道她去了哪儿。四个月前他失业了,就一直找不到新工作。现在他靠救济金过活,这让他觉得很可耻。付不起汽车贷款,所以他的车朝不保夕。汽车收回通知昨天寄到,接踵而来的打击已超出他能承受的极限。丧失活动力和汽车象征的自由,打中了他的要害。现在他打算把自己、婚姻和即将被收回的车,通通送下悬崖。

“我有什么理由不这么做?”他悲愤地问。

这是辅导员的噩梦,我向上帝祈求派一名精灵来引领我,来一个经验更丰富的人,像是那些在为期六周的密集训练中,带领新手通过心理剧场、角色扮演、自我反省、讨论传授等课程的老师。我仿佛站在危险的十字路口中央,不知道该走哪条路。绝望中,我只能使出老招数。

“把你的故事告诉我吧。”我说,然后就开始等待我记忆所及最漫长的一段沉默结束。令我惊讶的是,他慢慢地开始谈了,从童年开始谈起。谈到当下,我们也讨论了镇上几个社会服务机构,这些机构或许能帮忙暂时处理一下他法律和财务方面的问题。他残破的人生无法抢救,但这对他来说多少是种帮助。过了一会儿,他的语调从慌乱转为疲惫。

“你现在觉得如何?”我问。

“累死了。”

“说不定你该回家,睡个觉。你还能开车回家吗?”我想象他开一辆蓝色的雪佛兰小车,车子开得横冲直撞,在小巷中嫌快,在公路上又嫌慢。

“是的,没问题。”

“我安排人明天早上打电话给你,看看你好不好,事情进展得如何,是否需要我们提供进一步的建议,好吗?”

他的声音哽住了:“好的,这样很好……我真不想这样麻烦别人……”

“不麻烦,我们在这儿就是为了做这种事。”我尽量不让语气带有一丝一毫敷衍的意味。我要他保持冷静,我也希望他不要因打电话来而感到不安。照例,我希望能把自己的声音控制得更好,希望我能创造一种弦外之音,不论我用的是哪些字眼,但语气却能告诉来电者:你并不孤单,我们在这儿等着帮助你,即使帮不上忙,至少我们也愿意了解。我认为把这样的感情全心全意地贯注在声音里,说出充满感情的句子,应该是做得到的,就像听歌剧,动人而充满意义的音乐能承载那些费解的字句。我只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份工作做到最好。

“如果你待会儿觉得睡不着,尽管打电话来。这儿整晚都有人在,好吗?”

“好的。”

他声音中的隐忍使我担忧,他说不定不会再打电话来。我试着补上一句:“我不放心你,我们做个约定,你在再次给我们打电话之前,绝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你可以答应我吗?”

承诺的意义

漫长的沉默后,他答应了。“承诺”这回事很有趣;一般人都会遵守承诺,即使他因此得花费时间、承受尴尬或面对危险,即使明知自毁的计划会因承诺而受阻。人类得以生存至今,一部分仰仗协调和合作的能力。所以很多法律都以合约为基础,也就是写在纸上的承诺。老祖宗的生活以交换和互惠为核心,所以用合约来明确义务。人的行为可以根据合约进行预测之后,“承诺”揭露出一小部分未来的断片,这就减轻了我们一部分的焦虑。没有承诺,人生就永远摆脱不了惴惴不安。承诺让我们现在就可以解决部分未来的难题,控制未来,使未来显得不那么抽象、神秘、无法掌握。承诺代表信赖:我们把一部分预期中的快乐和幸福寄托于做出承诺的人,因此撕毁承诺必须受到惩罚和羞辱。所以我们要求来电者做出承诺,遵循的是一条古老的法则。

来电者在生活中,曾被很多人以各种不同的方式背叛,这让他们失望,生命本身也曾撕毁若干未出口的承诺。他们对未来不再抱有希望,但身处这场噩梦中的来电者通常还会对我们信守诺言。如果他们答应不在来电话之前就自杀,他们会守信。有时有自杀倾向的来电者会说:“我答应先打电话,既然已经做到了,我要到桥上去了。”这只给辅导员留下微乎其微的机会。“生命线”只有几分钟的时间。有时够用,有时不够。

终于可以喘口气了。我走进厨房,用微波炉热了一个圆圈面包,并倒了一杯茶。电话铃响时,我匆匆回到辅导室,坐下,瞄一眼挂钟,记下时间,定一定神,拿起听筒。

“我是‘生命线’,我能给您帮什么忙吗?”

没有人说话。

“这件事一定很不好说,慢慢来,没关系。”最后我说。

当我听见一个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哽咽的声音时,我的心开始猛烈地跳动。对方说:“我再也活不下去了。”黑暗中弥漫着小小的抽噎声:“我那么努力地试过。”勉强挤出来的声音,小女孩似的声音碎裂成啜泣。“我撑了好久。一定不会有人能体会到我活得这么痛苦,永远不会结束的痛苦。爱我的人都宁愿我死掉,也不愿我受这种苦。”

脆弱的小妇人来找

我从声音听出这是路易丝,一个打电话来已有数年的脆弱的小妇人。有时路易丝会在电话中介绍自己。但今晚,名字显然已不在她的思虑之中。她是个兼职的烘焙师傅,在某个合唱团里唱歌,本地剧场夏季公演时,她志愿担任道具和灯光管理,还在好几个帮助流浪汉、水灾受难者、残障儿童等的基金会当董事。她自己生活在贫穷边缘,却还设法独力扶养一个十来岁的女儿。她偶尔会写颇具洞察力、斗志昂扬的信给报社,讨论地方上的重要事务。在公开场合,她表现得信心十足、才华洋溢、富有魅力、聪明,各方面都很平衡。

很难理解,她找我们求助时,总是深陷在绝望的流沙里,安眠药丸已摆在桌上,距吞服只差一瞬。辅导员跟路易丝谈过后而做的记录,大多预测她活不过第二天早晨。虽然她每隔几星期,就打电话来宣称自己濒于自杀的临界点,这并非做作。我们判断她每次寻死都是千钧一发。她没有钱,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男友,跟一个女儿维持着剑拔弩张的关系,有一长串抗抑郁药物不管用的记录,还有些无法控制的状况——像矿物般根深蒂固的抑郁随时会出现,使她的生活停息在冰冷的地狱。她经常被送进精神病院,但对她的帮助不大,只能让她安静一段时间。她担心“精神病患”的烙印使雇主不敢雇用她。她的忧虑恐怕是正确的。

路易丝很特殊。有的来电者作风古怪,他们大多在痛苦中保持强烈的自尊,我往往基于这些原因而喜欢他们。路易丝非常体贴、有趣、通达事理、待人宽厚、进退合宜。她非常聪明、敏感,是个真正的好人。她打电话来,我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即使在沮丧的心情如同被黑雾笼罩得最为阴沉的时刻,仍可见到她勇敢美好的自我在焕然发光。我渴望在她悲伤的时候,敲她的门,拉她出来购物,或骑自行车或看戏。我渴望进入她的生活,治愈她,但这当然是禁忌。我只能盼望在她打电话来时我正好当值,如果失去她我会伤心欲绝。

“你受苦,我真遗憾,”我说,“今天是哪件事出错了呢?”

“每件事,每件事,”她说,“我的人生已经毁了。我在工作,我在公共电话亭打的电话。表面上我做着一个个的动作,但在内心我快死了。让内在和外在一致的时候到了。”

我长叹一声,表达悲伤的情绪:“你会想要用死亡终止痛苦,这种感觉太可怕了。”

“是的,真的很可怕,”她抽泣着说,“我想象自己落入万丈深渊,想象自己撞上岩石,我不觉得痛苦。我只感激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心中的影像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她躺在岩石上,粉身碎骨。我讨厌来电者描述可怖的幻想事件,因为它们会停留在我的想象之中,我跟他们一起目睹,有时需要好一阵子才能忘怀。我总在心中想象来电者。根据他们讲话的声音、字句、节奏,绘出他们的外貌,让我清楚地看见他们,仿佛看电影,看见他们脸上的表情,他们如何握电话筒,他们何时望向窗外、抽烟、看表、强忍着眼泪。

在我想象中,路易丝是个美丽的女子,中等身材,卷曲的褐发披肩,面貌清秀,容易脸红。她大约三十五岁,看书需要戴眼镜,喜欢穿裙子配毛衣。她喜欢大地色调的化妆,用棕红色唇笔抹唇,再上一层淡色的亮光唇膏。她有纤细修长的手臂,走路姿势优雅。这些可能都与事实不符。声音如何持续以生动的意象呈现它自己,令人叹为观止。我们这个物种对视觉意象竟是如此敏感。

尽管我对来电者的外貌一无所知,但他们也不只是没有形体的声音或危机。一天之中,我只接触到来电者生活的一个面,但我心目中却看见一个完整的他或她,在我的理解中,我试着不只看到他们的痛苦,不只看到被沮丧压成扁平的人格。我通常能辨认出他们的声音;有些来电者是旧相识,每个新电话都会为充满挣扎、求生、执着、焦虑、忧伤的长篇叙述,增加新的章节。我说不定可以放心问路易丝:“这件事你女儿有没有帮上忙?”虽然她没有提到她女儿。来电者也认识我的声音,会用对待知己的轻松态度应对,我们是亲密的陌生人。

路易丝谈到她工作处所附近有座桥,我想我知道她说的是哪一座。我是否该报警?但如果我报了,她是否会因此而失去这份迫切需要的工作;而如果我不报,她是否会失去生命?

“你有没有考虑过,亲爱的人发现你死去,会作何反应?”我温和地问。

“我女儿,我想过这会对她有什么影响,有时候,这是唯一挡在我和那些岩石中间的东西。”

“她需要母亲。”

“现在似乎不是这样,我们老是吵架。”

“她几岁?”

“十四岁。”

跟我干女儿同年。我立刻忆起她白里透红的脸蛋、亮丽的金发,她成天为头发烦恼个没完。“这种年龄的女孩是挺麻烦的。她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喔,她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就喜欢有人抱。那时我们很亲密,什么地方都一块儿去。”她的声音振作了一点儿。

“你想会不会这就是一个她必经的阶段,早晚会过去的?”

“有可能。”

“你想万一你自杀,她会有什么感觉?”我知道说这种话低级透顶。

路易丝也知道,她用低泣的声音说:“她会很难过,但我相信她会理解。有人说过:‘爱是信奉一位可能犯错的上帝的宗教。’她不会要求我在这么沉重的痛苦中活下去。”

云破天开

风吹在我的面颊上,我望向窗外,缓缓吐出一口气。没有比这更蓝的天空了,细腻交织的流云笼罩着湖面。

“你站在室外吗?”我问。

她说:“是的。”

“向上看。”

过了一会儿,她发出轻声的笑,暂且忘了忧愁。我的心畅饮她低微的笑声。

她说:“真不可思议。好像有人在天上写字,用云当墨水。真好看。”

全镇的草木都在绽放新芽,有些蕴藏在极其神秘、美丽的形状里。她对云有反应,也许她对树也会有反应。我问:“你看到附近有树吗?是什么树?”

“银杏,有扇状的叶子。”

我们聊了几分钟银杏是多么古老,它的叶片熬成汁,每天饮三回,可以补脑,改善血液循环,提升记忆力。我还不知路易丝这么了解顺势疗法,显然这是她的一项嗜好。我想,抓住这一刻,这是你唯一的希望。她逐渐平静下来,我们一同做深呼吸。沮丧就像显微镜,把人的视野局限在一个晦暗、痛苦的意念上。仿佛感官被堵塞,不再接收外界的讯息。正常情况下,充斥在生活中的那些不相干的感觉和无谓的念头,全都消失了。重新跟这些感觉连线,有时能暂时缓和悲伤,甚至使堵塞之处豁然畅通。今天这一招对路易丝管用,她觉得好过一点儿,决定挂掉电话,回去工作。但下一次又如何?值班的后半段时间里,我一直担心她不知何时会再打电话来。不过不会是今天下午,谢谢云,谢谢银杏树。

我们总把救赎想成场面浩大的一幕戏,但沮丧中的人就靠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结攀附着生命,有时只需把结重新系好。我记得五年前的一天,一整个星期我都被沮丧主宰,它砰然关上我心底的门,关上我的未来,把无谓的小事扩大成一长串的烦恼,使我觉得被人弃绝,孤苦无依。开始时只是捉摸不定的伤感,但到了周末,我醒来就号啕大哭,无法停止,整天我的心情都很低落。尽管如此,倔强使我赶上所有的约会,对任何人都绝口不提这种心情。第二天,沮丧更加严重,我简直动弹不得,我的心思盘桓在黑色的反讽上。早在多年以前,我挚爱的朋友马丁死于飞机失事——丢下他跟牙医的约会,丢下跟我吃晚饭的约会,以及所有用来跟生命结合的牵绊。我就知道,死亡来临不会专挑你有空的日子。即使有约会,即使有新生儿,即使事情没做完,即使对所有他们丢下的人都构成最恶劣的时机,人还是非死不可。尚待履行的诺言救不了你。

找寻救赎的踪迹

我望着窗外的薄雪想到,光,我要痛饮光明。我把越野雪鞋抛上车,开车到高尔夫球场,奔向湿成一团的薄薄雪层。雪粘在雪鞋上,没办法滑行,只能靠雪靴一步步向前走。我举步维艰,蹒跚地走向树林,花了半个小时。就在这时,我听见只能说是像汽车喇叭的声音。雁的叫声。所有其他声音,自行车喇叭或成群的企鹅叫,都无法用来形容这种声音。我闭上眼睛,聆听这声音良久,脸上竟然浮现出了笑容。叫声越来越响亮,我睁开眼睛,只见一大片排成三角形的加拿大黑雁,低低飞临上空,拍着翅膀,滑过天空,一路发疯似的嘎嘎嘎叫个不停。它们通过时,我大声跟着叫:“嘎,嘎,嘎。”细细品味这声音,把它纳入我的记忆。它似乎是伸缩喇叭和抽水马桶神奇而疯狂的组合。

有时最小的事物也能使你跟生命重新找到共鸣。就在那一天,纤细如缕的暴风云雨低垂在天际,我重整脚步,踏上回家的路。本以为回程会比较容易,因为我可以利用方才辟出的轨迹。但很不幸地,我发现这如意算盘落空了。我的雪鞋踏出一组新的平行线,我既不能滑行,也无法溜冰。积雪太少,我只能踮着脚前进。回程的路跟来时一样困难。我终于回到原点的马蹄形车道,上空的黑雁还在嘎嘎大叫。也许这就够了,一条小小的救生索:雁的救赎,日光照亮的积雪,绽露新芽的银杏树上空浮云的签名。但我们不知道这条救生索是哪一个,出现在何时何地,甚至会不会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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