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云上
群山高举。阿克鲁秀达坂西侧的03号雪峰,铅矿一样沉静,在雾霭凝结的白光中漂流。鹰在落日里乘着上升的气旋,带着它自身凯旋之美。
每年这时候,七八月份,连队会进山与南部边境线相接的一四一团一连会哨一天。先进点位互赠锦旗,会餐时再互送礼物。临行前,副团长让随行的司务长核点一遍物资。司务长的爱人前两天来电话,医生说他们刚要上的第二个孩子不再吸收母体营养,必须终止妊娠。连长原本不让司务长这一趟跟着进山,但指导员说有副团长参加,保障工作还是得找靠得住的人。司务长嘴里念念有词,挨个翻了翻马背上的背囊,过会儿来报告说,副团长,可以走了。
这个季节进山巡逻,一般选择晨间出发。那时山谷气温低,少有融雪,河水量小平稳。等到午时,山谷被晒化的积雪奔流而下,下午七点左右河里就开始发洪水。这次会哨的03号峰海拔四千五百二十九米,途中翻过两座山。早晨从连队走,夜里在护边员萨哈提家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十点左右就能到达阿克鲁秀达坂的前哨点。
一行人骑着连队的十二匹马,跟站在营房台阶上的指导员和全连弟兄挥挥手,就向西面山里进发了。
下午六点多,骑马过回水湾。一个一期士官拽着缰绳在岸边打转,他的马怕水,不肯下。士官跳下马,抚摸马头,给它梳理鬃毛。牵着马在河边站了一会儿,之后再上马,骑着它绕行小跑了两步。将要下水时,马突然在岸边急停,把士官甩进河里。副团长和连长听见喊声掉头回去,看见卫生员抛出背包绳给他。士官伸手够了两次没碰到绳子,被急流冲到了河道七八米宽的地方。这时他展开四肢,挥动胳膊,扑棱几下游回了岸上。
“乖乖,头一回见青海来的会游泳。”卫生员说。
青海士官的马把他撂进河里就跑了,连带马背上的背囊。卫生员给他裹上毯子,拿了一瓶水一个馕。他和其余人招招手,自己往回走了。
夕阳已西沉,气温骤降。映照在他们身前山冈上最后一抹明晃晃的余晖也已淡去。松林色的夜间到来了。连长将脑袋缩紧,听马蹄噌噌地踏击着岩块。副团长骑乘的那匹棕栗马,发出一声低沉和缓的嘶鸣声。
“它的马掌。”副团长回过头来看着连长,下巴朝他骑的马努了努,“蹄钉松了。”
“想着走山路不用跑,还没补。”连长说。
副团长用脚碰了碰马肚子上的背囊,回过身去不说话了。
司务长勒了一把缰绳,马头靠向连长。看看连长再瞪了一眼副团长,嘴角一撇,意思说,副团长刚怎么没飙?
连长也撇了撇嘴,表示不太清楚。连长手伸进内兜,摸出一根烟递给司务长。他伸出戴着皮手套的左手稳当地接住,轻轻插进棉帽的卷边里。
看远处四周。如此巨大的空间一度有过海洋,而现在,岁月悠远,冰层凝固。各种事物都慢慢脱离了海洋的属性。只有月亮仿佛忠于往昔的时光,依然在老地方。
到萨哈提家时已近夜里十一点,除去路上一个士官的马踩进旱獭洞伤了前蹄,带马返回连队,一行还有十人。萨哈提和他老婆在大屋里烧奶茶,焖羊腿肉抓饭,连长和司务长在杂物间炖杂烩。
那时,连长刚上山任职。晚上司务长来连部,说在山下刻了两枚章子送给他,一枚公章,一枚私章。公章用的宋体字,私章用的楷体,私章侧边刻着“恭喜发财”四个小字。过了几天,司务长来找,问怎么不用他给的那枚私章,连长说这里不是发财的地方。之后在连队这两年,司务长对财务的事比较可丁可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