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风物记
一情难求,黄金也不给人逍遥
今年五月中旬,北京一个工作组飞来乌鲁木齐,计划六月初到和田报道。他们和我所在的上级部门沟通过后,决定先飞喀什,到塔什库尔干县看看帕米尔高原。领导安排我保障他们,联系宾馆、酒楼、景点,协调车辆。
我对上哪儿出差没意见,只是这些地方走过太多次,不等车子拐弯,我就知道身体该往哪边倒。窗外一切景象都稔熟:山间巨石丑陋,在半空搭建杳无人迹的错乱阶梯。雪山像歪倒死去的短趾百灵。太阳、月亮的脸孔始终极端简朴,又罕见地讲究。每逢从喀什坐车进入狭长山缝,我难免想到自己也被领导当车子一般地抛入巨大的坡道之中,在多孔、龟裂的粗骨质土壤上跌宕前行。
维吉扎尼二十岁,家住提孜那甫乡,父母在塔县经营一家旅店。我的客人一向安排到她这,那些背着和人一样高的大包的欧洲客人也喜欢住她那里,生意红火。她爱极了一个叫海俩尼的塔吉克族男人。
她时常说,“你爱一个人嘛,爱他就好了,他爱不爱自己嘛,不要有欲望。”
我回答她:“维尼,不是我爱他,你不用劝我。”
“我知道……”
“劝劝你自己。”
“我知道。”
新闻中的利比亚,在战乱里炮火横飞、残垣断壁,她看了会儿,之后双眼上抬,双手轻捂胸口,晃动脑袋:“胡大咿……”那神态,就像海俩尼几天不找她,没有信息,没有电话。
我和她说,汉族人管这种事叫“情债”,维吉扎尼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地爱上海俩尼呢?因为你们俩上辈子就认识,而且你对他很不好,于是这辈子轮到你还他的账,还清了,也就不想了。维吉扎尼点点头,毕竟是她先在前世亏欠了他,她的自尊心可以接受。
维吉扎尼的样貌在柯尔克孜族的女人中并非拔尖,可也自有风韵——脸庞既有异域出挑的五官,又稍带汉族女人的清秀。常有汉族游客说好像在哪见过她。她似笑非笑地睁大双眼,鼻音很重的假声说:“是——吗?”
追求维吉扎尼的人不少,其中一个男孩在乌鲁木齐当武警,上年年底因为在中央台的“超级战士”拿了第一名,提了干,是她柯尔克孜老乡。相比之下,海俩尼从未流露喜欢她的意思,无论她给他绣手帕,还是打了青稞馕饼送去,他都客气地接下,再不言语。后来他连她的旅馆也不住了,换到另一家“小南国”。
“为啥?为啥呢?为啥?!”她重复着。假睫毛垂吊在涌出的泪水里。
我照一般汉族女人间常说到的那些话劝慰她:“维尼,他有钱吗?”“他有房子吗?喀什东湖的房子已经涨到五千一平米了。”
“他是瑰宝!”维吉扎尼散着头发跪在床上,吃力地说,“阿夏,我心里,这里,以后一辈子有他的位置。”
我很惊讶,“你要放弃了?”
她皱起眉头看着我。左手叉腰,右手指头在我脑门上愉快弹敲两下,说:“我还欠他的呢。”
海俩尼
海俩尼,一张瘦长脸、骆驼眼,宽肩、窄胯、细腰、长腿。和他交谈几句过后,将立即被此人深沉的咬字和语调打动,放下要揍他的念头。因为维吉扎尼时常絮叨,加之和矿上的经理、队长吃过几次饭,我和海俩尼逐渐话多起来。再后来,他听人说我是从乌鲁木齐来的所谓“汉族干部”,请我吃了顿饭,在桌下交了朋友。敬酒时,他撒娇似的挖苦我“官小”。
海俩尼家有五个孩子,跟随在喀什昆仑食品厂工作的父亲,童年在疏勒县克孜勒河及排孜阿瓦河之间的阿尔勒克村度过。忍受瓜脯、杏脯、昆仑特曲、水果罐头之类产品广告牌的刺眼反光;朝南疆最大的酿酒车间丢石头。父亲亡故后,全家人跟随母亲回到塔县娘家。
大姐毕业后分进喀什棉纺织厂,在车间负责一台染色梳呢机,下岗后和二姐在塔县慕士塔格路边开了家旅游纪念品商店。三姐在县寄宿小学教语文,前段时间带着学生去深圳对口学校参观学习。自登上飞机,一直吐到七天后回到家躺下,医院诊断为醉氧。因为身体抱恙,她全程只负责看好一个叫艾尔旺的维族孩子,这孩子现在喀什十二小上学。艾尔旺上个月从学校门口买了一公斤葡萄,撕成一串一串放进墙外天然气管道的裂缝里,等反应期一过,着火的葡萄炸得漫天纷飞。他爸爸当年在哈尔滨做生意,找了个汉族护士生下他。三次离婚、两度复婚,三姐问他:“你爸妈关系不好吗?”他斜她一眼,说:“蚂蚁和拖拉机能过到一起去的吗?”
海俩尼家里最小的弟弟在某天夜里,醉醺醺地站在屋前猛敲门,母亲当作是又来赊酒的巴郎子,狂怒地提起棍子开门。门猛地打开。弟弟撞进屋子,脑袋冲前磕到墙上,造成一根血管拥堵。之后每次血液循环流经那里都留下淤积。每当血液积压一段时间,他便昏厥倒地。
凑钱动手术前的两年间,弟弟通过杂志上的“空中交友”栏目和人交朋友,家里给他的零花钱都买成181电话卡与人聊天。邮政所里一个月有他七八十封信,邮戳不乏香港、台湾、广东……他一度被官方锁定为目标间谍。
现在弟弟成天拿着刷子,在废弃房屋、混凝土水塔、道班、变电站、铁皮商店的靠马路一侧土墙上,涂写“闽西彩钢”和电话号码。鲜艳的大红漆料盖住“鑫兴达”“王鹏”“富达华”等其他几家瘦小字体。
参照政府宣传,他自创几句标语——“会思考的彩钢,儿女一生的福利”“闽西企业显关怀,好钢比驴还实在”。他同时替地磅公司打广告,一把刷子在红、绿两个漆桶里来回搅。剩余时间里,他自学电脑,做广告牌设计——通常以慕士塔格峰和公格尔九别峰为远处背景,近前是卡拉库勒的蓝绿湖水和一排颜色失真的翠绿云杉。最前方的位置,如果是饭馆招牌,就贴上红冠大公鸡、雪白小山羊等禽类照片,如果是五金店,就把动物们抠出来,换上闪光的涡轮、电动机、电钻。塔县某一条老街的招牌,远看过去像一条被斩断的床单。
海俩尼十七岁时,由父亲挚友介绍,跟随喀什第二运输公司的一个师傅学开车。师傅身高九十四公分,坐在特制的坐垫上开半挂车。师父跑了几十年车,在兰州附近被人跳上车拿刀卸下五百块钱一包的棉纱四十多袋;在江西被一村人截住,老人、小孩爬上他的货车搬走一千多个椰子;迷信绝不能在湖南岳阳的路边小店停车吃饭,有人会端给你一盆开水,上面漂着一截大葱段,并要你为这份名叫“猛龙过江”的小菜掏三百块钱;师傅用一台画王彩电从甘肃陇西某道沟里换回来的老婆生不出孩子。
海俩尼刚跟师傅跑了半年车,师傅便跑去南阳做玉石生意,海俩尼则进了木吉一家金矿开翻斗车。
解开羁绳才知道将军本是条猛虎
木吉一带的大小金矿不下十家,海俩尼的老板不算其中大户。二〇一〇年修路以前,在布伦口到木吉乡那段路上开车好像马拉不住缰绳。弯道比人心还急,打喇叭的时间都没有,只得死死抠住方向盘,面朝烈日强睁着眼。上车前脸色是馕的正面,跳下车就成馕的背面。木吉乡离矿还有八十多公里,大搓板路进去一趟得给车紧一遍螺丝。
矿上常住的一共四个人,分住两顶帐篷。挖渠、做饭的一九八五年的小子是个青海回回。整晚翻看玄幻小说。在宁夏银川艺术剧院学过芭蕾、做过电焊和私人制药厂自动化生产线上的机器监管员。他过去立志做养蝎大王,常去干燥有石头的地方,多是汉族人的坟头上抓蝎子。紫光灯一照,蝎子发绿,上前用医院的手术镊子夹起扔进装泡泡糖的塑料圆罐里。一回他抓住只一公斤半的蝎子卖了,之后再也不爬坟头抓蝎子,跟着朋友来到塔县。挖渠的活不好干,早上冻脚、中午光膀子,午饭过后下冰雹,偶有狂风席卷狂躁大地。有回他傍晚干完活后摔了一跤头朝下栽,好在扶着风又挣扎着站起来了。
养蝎子的虽屡被漏油的汽油炉燎得满胳膊烂泡,做饭技术却从未见长,面条常被他在高压锅里压成糊、青菜炒出来像烂布条子。老板宽慰大家,说从嘴里省出来的都归入大家的酬劳。不像那些鬼精的南方人,你吃他一根羊腿,他抠走你半匹马的钱。有天夜里,海俩尼在床上坐起,看养蝎子的蒙头跪在被子里起伏呻吟,说明天给他带个小姐进来。对方在被子里喘着粗气直摇头。“哎,算我请你噻!”海俩尼扔了一卷卫生纸到他床头。
海俩尼披上衣服踱步到河边。繁星细碎闪烁如泼泻的沙金,偶有流星砸下,在远处升起红如鲫鱼卵的圆弧光圈。对暴富的渴望使他像在海水里散出腥味,引得各种混乱思绪竞相猎食。他想要的一切,难道不该从这由他祖辈世代跪祈的土地里掘出吗?但他现在仍然啥都没有。真主从口里召来了一群人,他们比黑唇鼠兔更会穿山打洞,比白条沙蜥蜴更深谙于流沙中的立身之术,比族人们更会调教足下沙土。好几次老板包里兜着碎金下喀什,他在车里都不敢抬眼,唯恐露出满脸的贪馋相。
当他在矿上像摆弄玩具似的驾驶翻斗车、老板用推心置腹的口吻和其谈天,和本民族的同龄人相比,他的心已经膀大腰圆。一天夜里,七八只狼把他们围了,他举起烧着的大衣吼叫着赶散狼群。打死一条野驴,扒下皮拿去木吉乡换回两克沙金。矿上宰羊献给土地公公,老板的表舅晚上端进屋一锅盐水煮肉,他上前拿起一块。表舅哄他:“那是大肉!”他把嘴塞得满满的,差点合不上,说:“高原上不都是清真的吗?”劝表舅别跟县上一个卖祖母绿的塔吉克女人做生意时说:“她找的老公是河南的汉族,她说十句话只要信八句,因为她已经是河南人了。”
以前他开口说话,表舅会哼笑:“少吹两句!”现在却慢悠悠地说:“你这个儿子娃娃学到汉族人的精髓啦!”
他笑嘻嘻反问,“哎,你咋骂人噻?”
表舅是老板家的长辈,负责开关大水泵龙头、监看雪水冲刷沟槽、和老板一起从水银里提金子。他从前在乌鲁木齐的面粉厂旁边当炮兵,住过“延安宾馆”。修“红卫兵水库”的时候差点被疟疾害死,高烧迷糊中听见身边有人说:“他不是咱们那里的,咱管不着。”因而从此笃信人非同乡皆是敌。他每天在娃哈哈营养快线瓶盖里装满大小药片倒进嘴里,牙齿常年呈绿色。每逢佛诞、初一十五就朝慕士塔格峰磕头。来木吉后心肌缺血,头疼如被订书机接连摁钉。
表舅下山时会把胶东农哈哈机械有限公司的卷帘机、深松机、齿轮和花键轴宣传给乡里。海俩尼半夜睡不着拿起他们公司的宣传册乱翻着看,读到为深松整地联合机而写的“适合于干旱、半干旱地区的耕作,对于耕层瘠薄不宜深翻的土垄、白浆土、黄土等,深松作业已成为改良土壤的主要措施”时几近泪崩。也许真如表舅第一天来时说的,“这是仙境,不是人待的地方。”
在矿上,表舅像老板脚底下的影子,老板带着金块下山时,再难见他人。表舅时不时现身人前,在相关地方积极跑动,争取有利政策。在老板操持的诸多饭局上,表舅借不多的发言,既显出长辈的做派,又兼有打工者的谦卑。谄媚话说得不低贱,奉承话讲得不虚伪。将内心打算藏得既让人看见,又不讨人厌,往往事情办成,交情也处下了。
像表舅这样的人,尽管禀性柔善,其意图和内心想法却像外星飞碟,知道的人多,见过的人少。他们带足了聪明来到这里一展身手,面对机会就显出威慑。
不过,表舅也会做出让人可怜的事情——开车出去买羊、接女人,把老乡一台皮卡213的排气管都给颠掉了,旁边矿上的福建老板看见那背部袒露的寂寞女人(有个汉族青年告诉海俩尼“寂寞男人打dota,寂寞女人穿丝袜”),压低声音问海俩尼:“谁把小姐带进来了?!”晚上表舅帮那女的洗内衣内裤,眼泪往盆里吧嗒,问他咋了,他光说:“好得很,好得很。”女人走后,海俩尼和表舅头上顶着报纸、戴口罩进屋,一扫帚一撮箕。卫生纸装了整整一只蛇皮袋。
海俩尼每日两次跪在克尔喀什河边礼拜,有天表舅也倒背着手走过来了。他先将正在叩头的海俩尼细细端详一番,之后面向流水,脆琅地念道——
车头老爷沉又沉,开车的司机是有福的人。
车头老爷您为尊,里里外外您操心。
方向盘老爷您为先,东西南北您照管,
车轮老爷您为灵……
表舅越念声音越大,海俩尼爬起来朝他吐唾沫。他一本正经地抹了把脸,嘿嘿笑道:“小海,我这是专为你说的哩,佛菩萨保佑你车开得又稳又好,日后发大财!”
金矿老板是安徽宿州人,每年带着新茶进矿。有回煮了泡从一个台湾人手里拿的白毫乌龙,东方美人,海俩尼以为十个女人钻进来坐下了。他结实得像钉过掌的马蹄,小鼻子小眼小酒窝好像烙饼子撒上了几粒芝麻。手握金子时脸红得像肉铺里现宰的生肉。说话语速诚如塔县宣传牌上写的“深圳效率,再现高原”。常在车里给海俩尼讲自己的过去给他提神——
“我们有回赚到钱啦!一起去深圳逛逛。正在路上走着,一个老头叫我们,说:‘哎!小伙子!你过来。’递给我两把扫帚,伸手画了个圈说,‘把这块地扫干净就行了。’我们心想,那扫就扫吧。扫完了那老头给我们一人一百块钱,说‘行了,忙你们的事吧’。我一直没想明白他为啥?我们跟城里人穿的一样嘛……后来我去北京,外甥领我去中关村买电脑,我们的车堵在岔路口上。路边有那个发传单的,我就观察,他们专门发给哪种人呢——那一看就是刚从农村刚进城的人。我就想,哦?真是能看出来!”
老婆因宫颈癌过世之前,他站在她病床前吼叫如被错吹裁判哨:“女人长那地方就是生孩子的!成天空着尽是闲工夫,它不长瘤子长什么?!”他曾是爱她的,那时她父母反对他俩恋爱,说他是“供电局长儿子腚沟子里夹的一条尾巴”。他找人夜里开出来一辆推土机,铲倒了她家的南屋。之后把她父母、哥嫂接到家里,她嫁给了他。谁知道她后来跟着人家学佛,那些女人是为给男人求升官发财。她可好,真真地筷子不沾肉、身子不沾床。
十一岁的女儿被他送进北京一家艺术学院练舞。学院放假,他开车到大门口接她,等了一个多小时没见出来就跑进去找。女儿趴在宿舍床上呜呜哭,见到他,咳咳呛呛地说:“她们,她们说,方子君你爸爸开了一辆桑塔纳来接你……”他抱起女儿摇晃两下,说:“狗屁桑塔纳,爸爸开的大众辉腾,两百多万啰。”女儿撇了撇嘴。
某次他又去学院送女儿,出门时看见一个女孩正在他落着一层黄土的车上划拉小鸟图案,他走过去,她举着脏手指头冲他笑。王太阳后来搂着他脖子,说她那天画的不是鸟,是一只鸡在打哈欠。再后来,王太阳在音乐学院作曲系的男友被人在饭馆抡起火锅浇了下身,她半夜两点钟从宿舍的三楼窗户翻出去,高跟鞋踩在管道上受力不稳,跌下落地时摔伤了脊柱,无法再上舞台。
审时度势
对王太阳、拐弯处一辆去年被乱石砸得扁如方便面袋的六缸猎豹车,老板黑黝黝的左侧面肌抽动一下说:“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有价钱,唯独人没有。为啥?因为这个成本是老天爷出的,命是白给你的,这么大的便宜我们占了啊,还不好好的?为啥?”
但每当海俩尼在盖孜道班那截路上跑,看见扭拐肠道沿途被刷上红白双色漆的巨大山滚石,以及每隔几米出现的“高险路段,谨慎驾驶”“急弯陡坡,减速慢行”“泥石流塌方路段,观察通过”“前方水毁路段,小心通行”警示牌,就忧郁而清晰地想到,老板的另一句话更叫他喜欢:“好人不一定长寿,但坏人一定活不到两百岁。”
海俩尼有回赞叹地说起这两年当地变化大,老板哼笑一声,不齿之情深可见骨。“过年我去了小岗村,人家一个村长的政治资本比你随便一个新疆市长的不多吗?全中国人民的大雁塔、万里长城,人家在院子里照原样缩小盖了一遍。新疆和口里比吗?再有十年也赶不上!”
老板曾从“审时度势”说到这年景里想把墙碰倒的苍蝇、想把被撑翻的跳蚤太多。他当即说从小就懂不愿加鞍的马,不得吃燕麦的道理。老板更正他说:“你我的区别,不能说我是人,你是马。是同样脚下这块地皮,我们汉族人叫它‘一号监狱’,你们民族同志叫它‘盛开青兰花的地方’。其他没区别。现在全国各地拿钱出来往新疆扔,咱们在这干啥?不要等砸疼了才知道弯腰去捡,主动一点。”
海俩尼中意老板贴在床头那张“我是穷人的后代,但我要做富人的祖先”的字条,敬佩其看待金钱的谨慎和大度。蝎子专业户有回把掉到地上的馒头用脚拨去一边,小腿立刻被老板踢掉一层皮,同时骂他道:“你一个馒头掉地上当啷一脚踢没了,全国人民十三亿八,每天一人一餐扔一个馒头,多少个?装一百节火车皮!中国人民一天的尿就是一个西湖!你他妈的——”他有回和表舅因为一千块钱起争执,老板过来搂着他们,说:“一千块钱的事儿嘛!你们告诉我,一千块钱能干啥?买几兜子面、几包洗衣粉……没有了嘛!”
如果想日子好过,就该像宗教游毛虫一样地跟着老板这样的人——挣起钱来简直是闪电炒豆子。和老板说话时,俩人的心性活像打方向时的方向机和齿轮牙咬牙。
他摸索到,给刹车总泵加的刹车油必须是一种,而人的脑子则不然。
少年人如西伯利亚之铁路
维吉扎尼去过一趟木吉。她害怕路上饿,临走前要了一盘拌面加面。车子刚走到布伦口的沙湖边她就下车呕吐。风刮着,头发缠在脸上,她扶着引擎盖弯腰站立。重型车疾驰碾过,破碎的路面升起灰黄色的尘雾。
下午到木吉乡,她在希望餐厅里等他。
北京时间下午六点,海俩尼出现在餐厅门口。他走到她对面,面无表情地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一番后坐下。要了份干煸炒面。吃面时低着头不说话。维吉扎尼的身子,憔悴地弯下来。大而绵软的眼睛,温柔地打量他。
“那个里面……饭不好吃吗?”她说。
“牲口吃的。”
“我没有叫回去的车……我住一晚上,明天早晨回去?”
“等我吃完,把你送到布伦口。”海俩尼说。
维吉扎尼像被拉面甩到铝皮案板上的响声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她腿上的挎包里,放着给他买的一件套头卫衣,自己的干净床单和枕套。她曾听他讲,有同事把爱人带进矿里住了几天。她希望他留下她,把她介绍给身边人。但现在看来,他一点这方面的意思也没有。
她掏出衣服给他,头昏眼花地支支吾吾说道:“生日快乐。”
“谢谢。”海俩尼欠了欠头,被她衔着眼泪的语调搞得困惑而烦躁。
车里,维吉扎尼脊背挺直地坐着。他把音乐声开得很大,随便地抽着烟。窗外的云幕缓缓落下,毫无重量地挂在群山上。再次路过布伦口,海俩尼说:“这里很快就变成湖了,快找个男朋友带你来划船。”
“啊?沙湖呢?没有了吗?”维吉扎尼挣扎着问道,声音像在暖气房里睡了一夜刚醒。
“没了。”
重型车摇天晃地的行路声、车底沙砾嘶哑足劲的噼啪声震耳欲聋,维吉扎尼在废气、尘土、烤热的塑胶味道中泪水弥蒙。
车子停稳,维吉扎尼爬下了车。海俩尼本不打算下车,但皱眉思忖片刻,立即打开车门钻出去。他拉住她,感觉自己的双臂慢慢强壮了起来。她伏在他的胸前,鼻尖紧贴蓝幽幽的衬衣。
“别再来了,不安全。”
她听见他怒意克制的声音。苦咸的泪流进湿漉漉的衣领。
直到后来我在与海俩尼一次吃饭时,听他说:“塔吉克的女人啊,她们戴着自己做的花帽,不穿大街上流行的衣服,多么美啊。不把自己民族丢掉的女人,才是最漂亮的女人。”
那时我才知道维吉扎尼没有希望得到他的爱了。
送下维吉扎尼,海俩尼在返回时路过“广西水利电业集团欢迎您来到布伦口—公格尔水电站”的擎天招牌,瞥见葛洲坝新疆工程局树起的“安全优质大干快上”八块蓝色字牌随地势排列,明亮艳丽的陕汽和东风“二拖三”“二拖四”轰隆碾烂平滑路面,石料厂一带好像谁在十年没人进去过的小屋里挥舞扫帚。
当他在道班“听党指挥,服务人民,英勇善战”的金字底下休息抽烟时,确曾有过片刻迷茫,又仿佛是因飞得过快转身看不到同伴而心生失落。
这片土地究竟如何从几千年前起,成为中亚腹地一个永不关门歇业的人种交流中心了?塔吉克虽号称“太阳之子”,但太阳也等同视之地晒暖了其他民族的脊背。最叫他头皮发麻的,是挤在雄鸡版图每片暖烘烘的羽毛底下的口里人。矿里那块粗砺荒地上的人除他之外,咳嗽一声也有平仄。
三姐自从深圳回来,天天和那边一个女老师通电话,最近又商量把各自孩子交换着养段时间,那女老师还动员他也去深圳干活。如此看来该说他们好?他也不想,口里的家伙们狡猾至极,又勤勇得使人惊愕。这些长途迁徙而来的人,从不惧怕被耀眼冰川切断的锯齿状山梁、陡深的山谷和暗红色的空旷荒原,将每一条奔淌的河流看作纸币上反光的水银线。且不说密如蚁穴的四川餐馆,光是山峦夹缝里的家庭小卖部,就简直像阁楼深处从不摘牌谢客的铁娘子,叫人胆寒了。
这些人像穿衣镜。全世界任何民族的人和他们对视,都只能看见形似自己的人,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摆弄动作,在镜前越看越疑窦丛生。他学你,但他不是你,你学他,可永远也成不了他。
他熄掉烟,再次点火发动车子,摇晃步上坑洼道路。雪山像冰柜里被挤坏了的伊利火炬筒。近处的丘陵状貌如一锅被倒掉的煳粥。从羌塘高原翻山至此的苔草卖力生长。毛发斑驳的骆驼趴在戈壁滩上像大地的褐斑。他鼻腔酸胀,太阳穴要被突突跳的血管钻穿。
他看见了从北冰洋及太平洋过来的湿润空气在山顶凝成雾霭,看见卡拉秋库尔苏河冰封的淡绿色边缘。车子轧上被暗河泡软的路基,他在下陷的车里悲痛地呜咽。就在塔合曼乡的大棚都用上卷帘机之际。
亚克西的东西
一个冬日,老板带朋友上县城收皮子,在紫京城酒楼摆了桌酒。海俩尼非坚持上山接娆娜格下来一起坐会儿。娆娜格是二姐店里招的导购,十九岁了还穿着自己妈妈做的衣裳。海俩尼一逗她,她就结巴。
山上的雪又厚又硬,装载机的铲斗都放不下去。他的车在路上爬,村庄在视线里像倒退般摇晃着下滑。风卷着滔泄雪片横扫荒地。几线微光从一角青天斜投下来,照见散乱的灰黑云块在中天驰奔,似要竞相逐出天幕。太阳这大千世界的初恋,敛起发灰的小小翅翼,倒悬天际。他在路上做的标记埋得只剩一半,却硬凭从一百块钱的吃饭发票上刮出一万元的运气,带着心爱女人于午夜时分坐上饭桌。大家东拉西扯,聊到前段时间一对哈萨克小青年私奔的事。老板把醉得黏黏乎乎的脸转向娆娜格:“丫头,你知道不知道,小三是什么?”
娆娜格惊奇而胆怯地回答:“是人的名字吗?”
老板脖子一仰,狂笑道:“小三就是第三者啊,你不知道第三者吗?”
娆娜格大难临头似的瞪大眼睛拼命摇头:“第三者吗?不可以!会被揪头发!”
“穆哈拜特地盖尼曼?衣西给亚希楞巴哈玲。”老板说,“这个诗……你们的诗……”
夜晚,海俩尼带娆娜格住进维吉扎尼的旅店。维吉扎尼冷冰冰地接过他们俩的证件。登记证件号码时,满脸涨红,鼻腔堵塞,自来水笔两次划破单据。撕掉重来。
维吉扎尼为他们安排了走廊尽头的房间。屋内厕所门把脱落,写着“欢迎光临”的红色脚毯上有只被踩瘪的蟑螂残壳。他们亲吻时倚靠的右边墙上装着一只三灯组的浴霸,其中一只灯泡碎裂,像自动取款机门前被他捣烂的摄像头。头顶上抽风机壳残缺半边、电路失灵。
海俩尼打开淋浴龙头,连接喷头的整条塑料软管从墙上跳下,扑哧乱窜。地板像刚放完水的游泳池底。过去在喀什一座叫“普罗旺斯西岸”的小区当保安,一个物业工人的儿子溺死在泳池,还是他跳进去捞上来的。墙壁瓷砖上镀着俄罗斯人物风情画——三驾马车、河边妇人、红场冬景、谈笑走出克里姆林宫的爵爷贵妇。他洗出来钻进被褥,娆娜格跳进他的臂弯。老板的那句诗是在说——爱情是什么?两个青年人的春天。他想起老板临走前对他说的一句话:“阿海,别学我们的坏样子,爱情嘛,亚克西的东西……”他枕着有沙枣花香的乌发甜蜜微笑。这是真正属于他的。
半夜,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打开一条门缝,侧身出去。走廊悄寂,维吉扎尼趴在总台上睡着了。
“维吉扎尼……”他小声唤她。
维吉扎尼慌忙抬起头,迷惑困倦的眼神与他遇上。
海俩尼温柔地凑近她,“有火机么?”
他的手肘压到案台上的计算器,一个沉缓的女音连说两声:“零,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