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法国走来,方苏雅与彝族祖先默默相望
何万敏
我眼前看见的是一些老照片,确切地说是照片印刷品,每张和A4纸一样大,铜版纸质,印刷算得上精良,照片上的细节都看得清晰,已经相当不易。
《彝族狩猎队》。十一个人站在一起,每个人都拿着长矛或者长枪,挤满了画面,有一种威风凛凛的气势。可以确认的长枪,有两人分别扛在肩上,但似乎,枪属于较简陋的那种;说是长矛,其实是我的推断,因为矛头都伸出了画面,只看得出长杆的部分,是竹竿。他们当中前排的六个人,全部赤脚,有四人身披羊毛披毡;他们全部十一人中,八人头上戴有布巾盘缠成型的“英雄结”,挺拔而立,非常抢眼。照片中的人,个个面色严肃,英武堂堂。
《武士》。照片中间位置的彝族武士,一身戎装,皮质的头盔、铠甲,护膝,锋利的腰刀。过度摆拍的姿势,只见他左手紧握腰部的刀鞘,右手是挥舞抽出的长刀,佯装出击或者迎战的架势,引得后面六个和前方不知多少围观的人们,展露出难得的笑容。从武士的装束看,彝族文化的特色颇为鲜明,上面绣制了火与云彩的花纹,火是彝人的图腾,云彩是一种美好的想象。天菩萨发髻,英雄结扬起红色的幻想。
《白彝》。一个人的头像,一张过目难忘的脸。略显紧促的眉骨下,双眼炯炯有神直视前方,硬朗的颧骨衬托出鼻翼的轮廓,饱满的嘴唇微微张开,由顶光及阴影勾勒,上唇呈明确的山形,下唇则如下弦月般明亮。皮肤的质感是毫无疑问的粗糙,并且带着黝黑,让人明显感到凉山高原炽烈的阳光,乃至风霜雪雨。粗布质地的头巾包裹了头发,一条细小的发辫还是不经意地从脑后右侧飘到右肩上。年代的印记一望可知。
方苏雅1903年在凉山拍摄的《白彝》。(殷晓俊供图)
还有一些普通中国彝族人的神情,清晰地在印刷品上焕发着精神。这些图片除标题以外,均标明拍摄年份,同时在每一张的左上方,都有红色印钤“方苏雅”及“版权所有,严禁翻制”的字样。
多数时候,历史是泛黄纸页上带着书写者主观意识的文字,即使是那些落满尘埃的考古物件,也令研究者颇费周章辨析理会,惟有沉积时间重量的图片,穿越来与后人不期而遇打个照面那一刻,即时的现场气氛直接引人进入浩瀚的历史时空当中,产生无可名状的“遇见”甚至“相望”的化学反应。是的,“一切照片都有一种固有的倾向,就是把价值赋予被拍摄对象,而这种倾向是绝不可能抑制的”。苏珊·桑塔格《论摄影》强调的摄影的价值,显然经过漫长历史的淘洗,愈加呈现价值的分量。
这个中文名叫方苏雅的人,本名奥古斯特·弗朗索瓦(Auguste Francois)。1857年8月20日出生于法国洛林地区一个呢绒商的殷实家庭。他15岁中学毕业时,父母死于肺病和伤寒而成为孤儿。中学毕业,他参军入伍。由于所
身着龙袍的方苏雅(1900年)。曾有人怀疑方苏雅穿的只是一件戏袍,但这确实是安南(今越南)皇帝的龙袍(现存于巴黎人类博物馆),样式与中国的很接近。从普通照片的角度来说这不算一个好创意,因为尽管方苏雅一向认为他的胡子能“增添威严”,但在这张照片里增添的却是喜剧性,用他的话来说,也许是“如果在马戏团里出现准会获得疯狂的喝彩”。(殷晓俊供图)
在部队政变失败,改学法律。1880年省长比胡把他收为义子并把他引荐到外交部工作。1895年12月23日,任法国驻龙州(今广西龙州)领事。在龙州时,他认识了中国朋友苏元春,后者按发音给他取了个中文名字“方苏雅”。他从此沿用此名,还刻了一方印。1899年10月,方苏雅来到昆明,任驻云南府(昆明)名誉总领事兼任法国驻云南铁路委员会代表。这一年,他42岁。
经过漫长的旅程,历时11个月,方苏雅到达昆明。他的行李,包括七支步枪,七部照相机和大量玻璃底片,四支手枪,三部中国阴历通书,三个秒表,一个晴雨表,四个温度计,五个指南针,一个照准仪和最长1.6米的几架双筒望远镜。如前所述,法国政府给他的职务是法国外交部派驻云南府的总领事,事实上,在华美的“外交官”身份后面,他的重要使命却是督办滇越铁路在中国云南的修筑事宜、协调与中国政府的关系、考察滇越铁路线路。
在一本《黑镜头:昆明晚清绝照》的书中,作者这样介绍:方苏雅喜欢摄影、游历、考察,曾游历贵州的安顺、贵阳等地,并涉足险峻难行的茶马古道,还由昆明经楚雄,从元谋沿金沙江而上,进入大小凉山,穿泸定桥至康定,再至川藏交界处,拍摄了沿途见闻,当地的彝族和藏族,以及人背马驮茶叶、马帮等照片,写了大批日记。他游历时,准备了12只箩筐来运玻璃底片,还要用油纸沾上牛血来包装,以防雨淋湿。旅途中,他总是随身带着地理工具,如六分仪、圆规、气压计、指南针。遇上崎岖的道路,他认真作文字记录,并在纸上画路线图。他认为画图、绘地形、拍照三者互不妨碍,且还相得益彰。方苏雅喜欢中国的街道,认为那是中国人生活的舞台,穿着干净、打着太阳伞的官员,形形色色的商人、小工匠,肮脏的乞丐等都出现在这里,有时还在那里进行审判,在公共场所执行死刑、检阅军队和招募民兵。这些,方苏雅都进行了分类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