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云一片动乡心 作者:王充闾


听母亲讲,父亲年轻时,热心、好胜,爱打抱不平、管闲事;看重名誉,讲究“面子”;喜欢追根辩理,愿意出头露面,勇于为人排难解纷。村中凡有红白喜事,或者邻里失和、分家析产之事,都要请他出面调停,帮助料理。由于能说会道,人们给他送了个“铁嘴子”的绰号。

后来,年华老大,几个亲人相继弃世,自己也半生潦倒,一变而为心境苍凉,情怀颓靡,颇有看破红尘之感。他到闾山去进香,总愿意同那里的和尚、道士倾谈,平素也喜欢看一些佛禅、庄老的书,还研读过《渊海子平》《柳庄相法》,迷信五行、八卦。由关注外间世务变为注重内省,由热心人事转向寄情书卷,寻求精神上的寄托,但所读诗书多是苍凉、失意之作。记得那时他除了经常吟唱一些悲凉、凄婉的“子弟书”段,还喜欢诵读晚年的陆游、赵翼的诗句:“时平壮士无功老,乡远征人有梦归。”“众中论事归多悔,醉后题诗醒已忘。”“绝顶楼台人散后,满堂袍笏戏阑时。”……在我的姐姐、两个哥哥和祖母相继病逝之后,他自己也写过“晚岁常嗟欢娱少,衰门忍见死丧多”的诗句。

我家祖籍河北省大名府。他每次回老家,路过邯郸,都要到黄粱梦村的吕翁祠去转一转。听他说,康熙年间有个书生名叫陈潢,有才无运,半生潦倒,这天来到吕翁祠,带着满腔牢骚,半开玩笑地写了一首七绝:“四十年来公与侯,虽然是梦也风流。我今落拓邯郸道,要向仙人借枕头。”后来,这首诗被河督靳辅看到了,很欣赏他的才气,便请他出来参赞河务。陈生和卢生有类似的经历,只是命运更惨,最后因事入狱,一病不起。说到这里,父亲读了一首自己唱和陈潢的诗:

不羡王公不羡侯,耕田凿井自风流。

昂头信步邯郸道,耻向仙人借枕头。

吟罢,他又补充一句:“还是阮籍说得实在,‘布衣可终身,宠禄岂足赖’呀!”

从前,父亲是滴酒不沾的。中年以后,由于心境不佳,就常常借酒浇愁,但是,酒量很小,喝得不多就脸红、头晕。酒菜简单得很,一小碟黄豆,两块咸茄子,或者半块豆腐,就可以下酒了。往往是一边品着烧酒,一边低吟着“子弟书”段,魔怔叔见了,调侃地说:“古人有‘汉书下酒’的说法,你这是‘子弟书’下酒。”父亲听了,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在我入私塾读书期间,每次请刘璧亭先生和魔怔叔吃饭,父亲都要陪上几杯,有时甚至颓然醉倒。私塾开办的最后一年的中秋节,他们老哥仨又坐在一起了。因为是带有一点饯别的性质,每人都很激动,说了许多,也喝了许多。喝着喝着,便划起拳来,行着酒令,什么“一更月在东,两颗亮星星,三人齐饮酒,四杯五杯空,六颊一齐红……”,每人从一说到十,说错了就要罚一杯酒。后来,又改成“拆合字谜”,一直闹腾到深夜。

这次聚会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多少年以后,父亲还同我谈起过。他的记性特别好,仍然清楚地记得每人即兴说出的字谜和酒令。当时,按年齿顺序,刘老先生第一个说:“轰字三个车,两丁两口合成哥。车、车、车,今宵醉倒老哥哥。”接着,是我父亲说:“矗字三个直,日到寺边便成时(指繁体字)。直、直、直,人生快意碰杯时。”最后,魔怔叔张口就来:“品字三个口,水放酉旁就成酒。口、口、口,劝君更尽一杯酒。”

父亲还记得,这天晚上,他唱了段“子弟书”《醉打山门》。说到这里,他就随口轻吟起来:

这一日独坐禅房豪情忽动,

不由得仰天搔首说“闷死洒家”。

俺何不踱出山门凌空一望,

消俺这胸中浩气眼底烟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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