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恍惚人

背灵魂回家——曾晓文散文选 作者:曾晓文


恍惚人

最近常常出错。在图书馆借书后丢了图书证;做饭时伸手从微波炉里抓滚烫的盘子,摔碎盘子,烫伤了手。开车时不留神冲到了路沿上,划破了后车胎。

旁人就问:你想什么呢?丢了魂了?

我想什么呢?我也攒聚起精神拷问自己。

记得小时候,年年春天到江边去看跑冰排。天气一转暖,江上的冰就分解成一块一块硕大的冰排,发出巨大的响声,在强劲的东风推动下,冰排顺流奔涌。过不了几天,所有的冰排都融化了,流向了遥不可知的远方。

仿佛一块冰排,我只能以单纯而坚固的冰的姿态留在过去,把往事封存在白山黑水之间。当我无可挽回地要化成水,我将以怎样的眼神回视我从前的形状,又将以怎样的心情咀嚼我目前的消融呢?

落花有意,流水也有情。

我的思绪渐渐游离于身体,仿佛一束丝,悬在大地与天空之间,而一阵轻风就会将这束丝吹得散乱,让我茫茫然无法收拾。

每当我走在喧嚣的街市,与肤色各异的人擦肩而过,就仿佛进入了上一世纪的默片,我的世界喑哑,只有心在低诉。而心的低诉,有时连自己也不懂。我的神思恍惚,我做不到心游万仞而又真实地拥有自己。

从前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能够聚敛起自己的目光,是因为被新世纪的神话诱惑着。十几岁的时候,各种媒介通过不同渠道告诉我,到了新世纪天地就大不一样了。我兴奋地掰着手指数着我到2000年时的年龄,几乎等得焦灼不安了。但我想我不能以苍白的面孔愧对新的世纪,也为了使等待显得不那么漫长,我不懈地以知识的碧草覆盖心灵空旷的土地。

当我从深埋了十几年的书本中抬起头来,面对的却是世纪末的躁狂与荒芜。焦渴的、倨傲的、做作的、委琐的、空洞的眼神灼痛了我,在流淌着欲望的河流中涉行,不敢正视我选择逃避的怯弱。

于是我又把生活定位到陌生至极的远方,期待另一个神话:美国神话。

当彬彬有礼的海关官员在我的签证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证明我已入关时,我想这圆圈也许意味着我变成了一个零。一条新路似乎展现在面前了,实际上我做的仍是几代华人屡做不鲜的旧梦。而在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神话。

我不是连着树根的枝,我是枝上的鸟,而且是不会歌唱的鸟。是风雨还是阳光,是悲凄还是欣喜,只有鸟儿自己知晓了。

美国人在教堂里痛心疾首地忏悔之后,又任情任性地游戏,而这里的大多数中国人即便没有“每日三省吾身”也克制谨慎。这全然是两种规则的生存。

我不会在万圣节前兴致盎然地去挑选鬼服,也不热衷于在愚人节和非恋人的异性拍订婚照,让美国人兴奋的东西不会使我激动,那么曾使我兴奋的一切呢?过春节时穿上那件浅紫地儿撒小白碎花的棉袄,或者中秋节千里迢迢赶回家吃属于我的那四分之一月饼。旧日伸手可及的欢喜,仿佛住在大河对岸的恋人,没有舟楫的我如今竟无缘接近了。

因为有所失才会有所思,才会思无边际。

城市里的中国人聚会的时候,我遇见了一些人,交谈中他们要掺杂一半英语,许多词他们已经不知道用汉语怎么讲了,或者说不习惯用汉语讲了。但另一方面,他们又喜欢使用一些国内某个年代的流行用语,这些词在国内已不常用。我根据某一个人常用的口头语几乎可以判断他是哪一年出国的。他们语言的记忆就停留在那一瞬,所以对当时的流行语记忆格外犹新。

我们一边感受美国文化,一边又守护着中国文化。我们的精神仿佛悬在秋千上,在两种文化之间悠来悠去,免不了眩晕恍惚。

中国人圈子里中文的杂志就那么几本,录像带就那么几盘,转来转去,直到把杂志翻碎了,把录像带磨损得模糊了,这时才发现我们所能接受的文化已然少得可怜了。每当见到只能讲几句中文的孩子,我就禁不住产生许多联想。生活在两种文化的边缘,在我们这些人身上,中国文化丢失了许多,但丢失尚意味着曾经拥有过,曾了解过庄周梦蝶,蝶梦庄周的境界,“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忠诚,“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淡泊。而对于我们的下一代,中国文化则意味着一片赫然的空白,那么我们的守护就不免染上了凄怆与哀婉吗?

我早晨走出家门,开美国车,上美国学校,和美国人交谈;晚上关起家门,吃中国饭,说中国话,听中国歌曲。生活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两部分,人奔波于频繁的衔接之间,有时会混淆白天与黑夜,甚至混淆梦境与真实。

到美国之后我还没做过和现实有关的梦,在梦中,时光完全流转到了从前。我以另外一种方式,与我所真正经历不同的方式又生活了一次。仿佛现代主义的小说,一堆素材被作家洗扑克牌一样混在一起,然后随意抽出几张,安排一种结局,醒来却被这种结局吸引。就这样梦也迷惑,醒也迷惑。和朋友谈起梦,他们讲他们的梦几乎都缠绕着过去。

现在才真正体会到“梦里不知身是客”的含义。

几乎每一个人在登上来美的飞机时都对自己的亲人说,我会很快回来看你们的。有一个朋友几次想回去探亲都没有回成,假期里要么做研究,要么打工,要么孩子生了病,孩子八岁了还没见过爷爷奶奶。一句诺言就蹉跎了十年。

类似的故事一次次让我黯然,一次次无法直面现实。有时索性放任自己的恍惚,看云,看天,直到把自己看淡了,融入了天,融入了云,思绪愈发不可追。

十九世纪俄国作家笔下有一系列“多余人”,本世纪中国作家笔下有“零余人”,西方现代主义作家笔下有“局外人”。如我这样,消泯了心中的神话,在双重生活中辗转;遗失了文化,模糊了个性,我只能是“恍惚人”了。

是我恍惚了生活,还是生活恍惚了我?

图书证丢了,补办一个;盘子碎了,车胎坏了,买新的;那么心神呢?我知道心神是无处更换的。我接受着,同时又遗忘着,在接受与遗忘之间我扪心自问:

你究竟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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