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的黑狗
莉莉是我的远房表姐,我十八岁那年才认识她,并且和她一起相处了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说实话,她长得很一般,皮肤微黄,单眼皮,小眼睛,嘴唇薄薄的,颧骨也高,她不笑的时候,看上去满脸苦相,偶尔笑起来,眉毛弯弯,一口白牙。在老家,颧骨高的女人被划在凶相的一类里,老人们说颧骨高的女人命狠着呢,克夫!这话在莉莉身上不幸地应验了,她在二十六岁的秋天真的成了寡妇,儿子颖儿才四岁。
表姑妈生了三个女儿,莉莉是最小的妹子。二姐娅娅做代课老师,热情善良,就嫁在附近的村子里。大姐细细很能干,二十多岁就办了皮革厂,手底下带着好几十个工人,在当地是个名头比较响亮的女强人。莉莉的丈夫张达明患病到离世的那段时间里,大姐细细几乎承担了所有的医疗费,竭尽所能地想挽留妹夫的生命,想给莉莉以及四岁的外甥一个完整的家。
家人们所有的努力最终没有敌过死神残忍的一根手指,张达明去世时年仅二十八岁。为了答谢大姐无私的援手,莉莉办妥了丈夫的身后事就来到细细的小厂里帮助姐姐打理烦琐的业务。莉莉的夫家离娘家大概有三十多里的路程,儿子张颖儿就放在奶奶身边读书。皮革厂的活儿很杂,小工厂也不存在正规的作息时间,反正是计件制,工人们愿意什么时候下班是他们自己的事。莉莉相当于小厂的总管,从前套的布料下发到流水线的安排以及后期的出货,基本都离不开她,所以星期一到星期五,莉莉住在娘家。星期六的下午,不管多忙,莉莉也不干活了,换掉粗糙的工作服,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地去接张颖儿来外婆家度周末。
记得那会儿,表姑妈家的周末因为颖儿的到来特别温馨。颖儿长得不随妈妈,黑葡萄似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闪,洋娃娃似的好看,据说是张达明的百分百翻版。细细真疼爱这个没有了爸爸的小男孩啊!平日里脾气非常火爆的一个大女人,和颖儿说话也尽量半蹲着,仰着脸,眼窝子里满满的是怜惜。娅娅夫妻也特地赶来陪外甥,给颖儿买了大包小包的吃食和衣物。
大家庭里的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笑着、看着、爱抚着不爱说话的颖儿,饭桌上一片脉脉温情。桌底下,和颖儿一道来的大黑狗乖巧地趴着,时不时地伸头叼住某人抛给它的一块骨头。
那是一只通体全黑的大狗,张达明生前的爱物,虽然只是奔跑在乡间的普通土狗,但威武彪悍,勇敢的心脏里仿若住着喝饱了酒的武松,咬遍方圆十里无敌手,称王称霸。可就是这么一只傲气的狗却有个不争气的毛病——晕车。每次莉莉去接颖儿,大黑狗总是又跳又蹦,喉咙里叽里咕噜地诉说着对主人的爱戴,看到颖儿坐上妈妈的自行车准备出发,它便殷勤地陪伴在小主人身旁,一副保驾护航的保镖范儿。莉莉威逼利诱数遍也不能把它赶回家,怎么办呢?只能把它一道捎过来。
莉莉的坐骑是二十多年前最常见的28吋永久牌自行车,颖儿坐在车杠上向前方,黑狗蜷在前面的车篓里,前爪搭在车头上。其实黑狗对长跑蛮拿手的,但莉莉心疼它,不愿看它荡着舌头狂奔,就自作主张地安排它和颖儿面对面地坐着。
第一次被抱到车篓里的黑狗觉得新奇,东张西望的很带劲。等莉莉骑上自行车一会儿后,它开始出现了可笑的症状:摇头晃脑,大口喘气然后连续地干呕。莉莉看情况不妙,连忙把它放在地上,一落地,它吐得更厉害,哇啦啦地摊了一地。吐完了,病恹恹地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完全没有了平日里的神气。没办法!再把它搬回车篓中,走走,停停,骑骑,三十多里的路花了两个多小时。到了表姑妈家,晕成一堆稀泥的黑狗得到了解放,有气无力地趴在墙角,直到晚餐时间才得以恢复元气。和小主人在外婆家欢欣地待上一宿后,第二天傍晚时分打道回府的途中,黑狗晕车的窘相照旧,可笑非常。
或许是黑狗与颖儿的感情深厚得不想分开,或许是狗的记忆片段没办法保留多久,反正首次的“晕车秀”一点儿也没影响到它坐自行车的热忱。每个星期六是它的出行日,当天晕过来,次日晕回去,晕得像个罹患顽疾的人类一样,让人难以置信这只被自行车折腾得一塌糊涂的狗会有那些独霸狗圈的荣耀。
对黑狗而言,忠心的追随是它的天性。对莉莉而言,这只黑狗有着非比寻常的身份,目光触及它,仿佛就能从它的毛发里翻阅出亡人的诸多片段。莉莉和她的丈夫是学生情侣,清纯女孩与翩翩美少年的经典爱情,六年的相亲相爱耗尽了前世今生的幸福,给莉莉留下的是无数个心碎啜泣的黑夜。
莉莉一直独身,直到而今。最美好的感情是心底里一座顽固的地牢,圈住了过往的甜蜜与绻缱,把可能颠覆的未来通通拒在千里之外。彼时年少,不懂世情,夜半迷迷糊糊地起身,依稀看到同居一室的莉莉在偷偷抽泣,来不及细想又昏头昏脑地进入了梦乡。
多年过去了,我站在异乡的街上,时常会看到坐在电瓶车踏板上的大小狗们,神气活现地享受着暖风吹狗脸的惬意。突然之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清晰的画面——一个瘦小的女人踩着大大的自行车,可爱的男孩坐在前杠上拉着黑狗的爪子,那只傻乎乎的黑狗在晕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