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终将带走片片金黄
我去外地读书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旅社,那个青葱岁月里共同度过几年时光的旅社里的姐妹们,成了我最珍贵的回忆。多年以后,我在一家商场里见过于延延,她依然那么漂亮,打扮得体,乌黑的头发从中间分开,长长地披向肩的两侧,飘逸,优雅。我问她,还学外语吗?她笑笑,没有回答……
季节常常有蛮不讲理使性儿的时候,每一次出场都别出心裁,从不像可怜的人类,用循规蹈矩博取信任。按以往的感觉,十一月底已近寒冬,冬雨却不温不火地下着,此时,放眼四望,到处都是暧昧的暖,没有让城建部门头疼的雨夹雪,也没有大风呼啸伴随而来的寒流,大道两侧的银杏耀眼如金,黄得纯粹,不似刚结果时那样常遭不测,那时候,结满白果的树杈不知道招来多少惦记的目光和猖獗的撕扯,如今,那些关注的目光已从银杏上移往他处。
这是今冬的最后一场雨,早晨醒来,掉落的银杏叶一夜间在大道两侧铺展开去,远远看去金黄一片,犹如散落一地的金子,虽经人车往复碾轧,却无法掩去那动人的金和黄带来的美丽。
大道中间是电车轨道,开车并行时,看着电车熟悉的行进的样子,看着电车上不一样的面孔,有一种温暖的情愫在心底里生出,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音那么让人心动,我知道这声音已有百年,但是我听着仍觉新鲜,像得了健忘症一样,感觉每一天醒来都仿若重生。早晨的电车上坐着的大多是老人,他们是清晨和白天时光里的主角,到了大把的年岁,看似时日不多,其实不需再像年轻时那样为生活奔波,他们有着享用不尽的时光,有的是时间和闲情,尽可以坐着电车晃晃悠悠地去一个地方,再去另一个地方,去办一件事情,或者什么也不办,就那么坐着来,再坐着回。
电车通往东部的终点是东港新区,原来的海之韵公园早已面目全非,因为有更大的愿景在实现的过程中,听说要好过过去好多倍,这让人生出许多耐心和期待,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值得等待。我住在东港附近,经常,我会顺着电车轨道一直往东港新区开去,不仅那里有正在搭建的美丽未来,更因为那里有大连开阔的海,和无边无际的天。
东港新区大部分的面积是填海形成,从我搬来那天,东港靠海的那座山就天天炮声隆隆,坚硬的大山被炮火击得粉碎,眼看着一座山被从头到脚地铲平,一点点填平弯曲的海湾,山越来越小直到了无痕迹,海越走越远,吞没了大山零乱的身子骨,直到不见了蜿蜒缠绵的海岸线。东港新区的海边筑起了长长的堤坝,铺着硬木的人行栈道旁边并行着红色的塑胶跑道,沿着海边走一圈大约要好几十分钟,海鸥会不时地俯身向你鸣叫,摆着翅膀,炫耀着在天海间飞来飞去。不知道是哪位聪明的主儿给这里起了个好听的名字——维多利亚湾,这名字让人不由得联想到某个人或者某个港湾,怎么听都像是鹦鹉学舌,好听却肤浅得要命。
原来东港尽头的海之韵公园,之前是个海边小渔村,紧邻着小渔村的是一个叫朝阳村的小地方,依山傍水,只有十几户人家,我刚参加工作时的一个同事于延延的家就在这里,那时候电车的终点站只到寺儿沟,从寺儿沟再往东港里面走,要换乘12路公交车,而且12路的车很少很少。朝阳村可以说是大连城市的最东部,而我们上班的地方黑石礁,那里是城市的最西头。80年代,黑石礁再往西的凌水桥、河口、小平岛都属于郊区,所以说,于延延上班就要从城市的最东部到城市的最西部。在公路交通不甚发达的80年代,私家车还没有出现,少车又少交际的那样一个年代里,我对朝阳村的地理概念还是相当的模糊,不是特意为之,很难会走到那里。有一天,我和干姐姐凤菲菲受邀去于延延家里玩,干姐姐的哥哥与于延延的哥哥是青年点里的同学,她们又在一个单位工作,自然成了很要好的朋友。或许是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孩子的原因,我天性喜欢交朋友,珍惜女孩子间的友情。沾了干姐姐的光,我也一起被邀请,看来有姐姐就是不一样。我和干姐姐倒了至少四遍车才到了朝阳村,下了车沿着羊肠小路走十几分钟,才到了于延延家,她家是平房,和周围的房子一样,外表破旧,散落在山脚下。她家的院子里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家里的炕上堆着成堆成堆的半成品衣服,她的妈妈正在飞针走线,给半成品的衣服缝锁扣眼儿。她的妈妈是个干巴巴的老太太,比我想象的要老好多,特别的能干,一边和我们说话一边麻利地干着活,手和嘴还有眼一样也不闲着。她的家里有新结婚的漂亮嫂子,虽没有见面,但大红的床铺和门帘,把喜庆渲染得淋漓尽致,让我记忆深刻。
朝阳村的贫穷昭然若揭,而平常于延延给我的感觉却是时尚甚至有些优雅,不像是这里长大的女孩子。于延延与众不同,属于早熟的那种女孩子,她喜好打扮,而且打扮不俗气,特别得体,看到别人穿的什么样式好看的衣服,她会想办法自己设计照着做。她还会化妆,她是我最早接触到的化妆的女孩子,浓妆重抹却看不出痕迹。我化妆最早也是跟她学的。更重要的是她的爱好也让我吃惊,她一直在自学英语。自学英语,这太让人刮目相看了,要知道,80年代中期,学习外语那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学外语有用吗?没有海外关系谁会有机会出国?没有用的东西却下了功夫去学习,不得不让人佩服。她每天工作之余都会捧着本英文书学习,包里背着的除了化妆品就是英语录音带了。这样的举动经常会招致一些人的嘲讽,平常人家的孩子,尤其是她那样的工人家庭,学了外语又有什么用,还能出国?那几乎是不可能,不可能的事,她却在认真地做,并不在意他人的闲言碎语,从北外教材到大外教材,一本一本地往下啃。
于延延心气儿高,面对那些一个个嫁出去的姑娘她无动于衷,她的目标是要嫁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那时候,社会上本科和大专的人才还不是太多,她的想法无端地让别人生出些压力,她也显得格外的与众不同。不知道她心底里埋藏着怎样的野心,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休息时一个人趴在窗台,眼睛对着窗外默默背诵单词的样子,总是让我有些心疼。
有一段时间,住在旅社里来自北方的几位年轻的大学老师,到附近的东财大进修,他们在旅社里前后住了有一年多的时间,因为住的时间比较长,自然与大家熟悉。有一天,我下夜班,应于延延和另一个女孩子的邀请,一起陪着四个大学生到旅顺去玩,那时候到旅顺要坐长客。后来想想,其实那天我们也没玩什么,就是在军港附近的海边,找一块干净的地方,铺上塑料布,大家把带来的好吃好喝的摆出来,坐在那里一起野餐,边吃边聊,吃了什么说了什么真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然后到了傍晚,再一起坐车回来。
我没有看出来一丁点儿的异常。
第二天早晨一上班,我们几个就被经理分别叫到了办公室,经理详细地问我到旅顺的过程,我说就是大家一起去玩玩,其他没有什么。
于延延受到了批评。这事过去好久,我才知道,四个年轻的老师里有一个喜欢于延延,这个喜欢早就在领导的掌握之中,并且这种喜欢是不可以的,旅社有严格的规定,不允许和旅客好。这种好,有没有到恋爱的程度,或者我不知道的程度,我不知道,但是在旅社工作,这是犯规的,服务员和顾客不可以有那种感情。我太麻木,竟然没有看出来,更不敢想象,其实想想,那时候的旅社领导也是好意,年轻的女孩子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涉世不深,怕大家上当受骗才严格管理,更何况于延延竟然敢和大学老师好,她即使学了外语,一个大学老师怎么可能和一个服务员谈恋爱?
不久,于延延真的恋爱了,对方也是一个大学生,家在外地,只是个子有点儿袖珍,几乎和矮小的于延延一样高,于延延顶住家里家外的压力,一定要嫁给他。谈婚论嫁前,她跟着男朋友一起,去了男朋友沈阳的家里一次。未来的公公看来还算满意,给了于延延六百元钱,这让于延延心里踏实了不少。只是让于延延没想到的是,在回来的火车上,男朋友经过几番周折,最后还是想方设法地把那六百元钱要了回去,说是要帮于延延存着,以后再给于延延。
于延延最终没有嫁给他,毕竟于延延学的是外语,不会那么没有眼界儿。
我想起曾经有一个女人说过,心眼小的男人再善良也不能嫁。不知道于延延是不是也听到过这句话。
我去外地读书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旅社,那个青葱岁月里共同度过几年时光的旅社里的姐妹们,成了我最珍贵的回忆。多年以后,我在一家商场里见过于延延,她依然那么漂亮,打扮得体,乌黑的头发从中间分开,长长地披向肩的两侧,飘逸,优雅。我问她,还学外语吗?她笑笑,没有回答……
后来,我听说她嫁给了一家公司的经理,经理是大专毕业,她终于嫁了喜欢的有文化的人。
我毕业后到城建部门工作,90年代正是大规模城市建设的时期,我曾经跟着领导到过她家那地方做过勘探,她从小长大的朝阳村,就是在那时被重新规划改造的,整个小渔村被拆除铲平消失不见了,改造成了海之韵公园,渔村背倚的青山也打通了,与滨海路连成了一片,因为地势太高,因地制宜,建成了有名的十八盘景区。再后来,连海之韵公园也拆除了,变成了现在的东港商务区,大片大片的土地正在挂牌拍卖,一幢幢高楼正在拔地而起,东港,已经成了高端住宅区,电车也已经从寺儿沟通到了海边,原来破旧的停满了小船的渔村早已了无踪影,而于延延漂亮的嫂子,也不知道把家搬到哪里去了。
旅社当年的女孩子有四十多个,之所以想到写于延延,是因为我听干姐姐凤菲菲跟我说,于延延去世了,她的肺出了毛病……
电车依旧在不紧不慢地行进着,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执拗地来来去去,见证着岁月的无常,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依然悦耳,诉说着时光的坚忍,雪依然没有落,风不大,道路两侧满是遍地的银杏叶,泛着金黄。
真正的冬依然没有到来,但所有人都相信,冬终将会来,带走那片片金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