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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游

林徽因传:时光无言自歌挽 作者:孟斜阳 著


远游

父亲林长民对女儿的爱是深挚而又理性的。

这位睿智的父亲,似乎很懂得怎样打造一个他想要的女儿的未来。带着女儿远游欧洲,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富有远见、最成功的一个决定。

1918年,林长民去日本考察时就想把十四岁的女儿带在身边,可是一直未能如愿。这让林长民感到非常遗憾。他曾经在给林徽因的信中写道:“每到游览胜地,悔未携汝来观,每到宴会,又幸汝未来同受困也。”

可见,林长民对林徽因的爱是非同一般,对关系到她的一切重大事情都早有考虑,比如女儿将来婚嫁的终身大事。

林长民和梁启超是多年好友,1917年,他们一起在段祺瑞政府担任要职,林长民是司法部部长,梁启超是财政部部长。两位同僚意气相投,携手鼎力推动宪政运动,是政坛“研究系”的两柱顶梁。因此,林长民非常希望日后林徽因能够嫁给梁启超的长子梁思成,梁启超对两家结成秦晋之好也深表赞同。1918年,林长民从日本回国,他们安排了林徽因和梁思成见面认识。两位老人不动声色,只是让他们先认识一下,希望一切都能水到渠成。于是,十七岁的梁思成和十四岁的林徽因第一次见了面,彼此留下了深刻印象。

1920年春,林长民再次以中国国际联盟同志会驻欧代表的身份赴欧洲游历,兼以考察西方宪制。这回他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夙愿,带着十六岁的林徽因一起远行。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林长民就像一位高明的人生导师,引领着爱女走向了更广阔的世界。对此,他有着充分的自觉和深远用意。行前,他就明确告知女儿:“我此次远游携汝同行,第一要汝多观察诸国事物增长见识;第二要汝近我身边能领悟我的胸次怀抱;第三要汝暂时离去家庭烦琐生活,俾得扩大眼光,养成将来改良社会的见解与能力。”他这种教育方法以及开明胸襟,让女儿终身受益无穷,无论视野、见识和胸怀都明显高人一筹。

他们父女俩由上海登上法国包利斯凯特(Pauliecat)邮船,航行在烟波浩渺的海上。第一次坐船远游的林徽因对一切都感到格外新鲜。她在船头凭栏纵目远眺,眼前的大海一望无际,水天一色,浩瀚广大。那些掠翅飞过的海鸟,那银白色的海浪,带着海洋腥味的海上季风,那些新奇的异域风光,那深蓝色的海平面上冉冉升起的橙红色朝阳,都让林徽因感到了世界是如此开阔而神奇。她几乎感叹自己在海洋和世界面前是多么渺小。这种感受在江南的深深庭院里、在那洋学校的课堂上是无法得到的。

万吨客轮在浩瀚的印度洋上行驶了两个多月,每天看见的只有波涛汹涌的大海,林徽因开始有眩晕的感觉,以至于上岸后也仿佛行走在船上,看什么都是恍惚的。船行到地中海时,到了5月4日那天,同船赴法勤工俭学的一百余名学生举行“五四运动纪念会”。林长民和王光祈发表演讲。

林长民在演讲中说道:“吾人赴外国,复宜切实考察。若预料中国将来必害与欧洲同样之病,与其毒深然后暴发,不如种痘,促其早日发现,以便医治。鄙人亦愿前往欧洲,以从诸君之后,改造中国。”

这时,林徽因看到的不再是一个家庭中亲切温和的爹爹,而是一个生气勃勃、激情昂扬、似乎年轻得多的父亲。他那脸庞仿佛被霞光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他那掷地有声的语言充满了热情和勇气。

这一刻,她也似乎领会了父亲带自己出国的一些深意。她感到自己对于身后那个已经相距遥远的祖国,似乎也负有了某种责任。谁知这一丝眷恋竟潜入了她的血脉与灵魂,此后与她终生的事业相纠缠。

5月7日邮船抵达法国,父女转道去英国伦敦,先暂时住入Rortland,后租阿尔比恩门27号民房定居下来。

7月上旬,林徽因随父亲漫游了欧洲大陆。世界以一种全新的方式,在十六岁的林徽因面前徐徐展露它的真容。她跟着父亲先后到过巴黎、日内瓦、罗马、法兰克福、柏林、布鲁塞尔等城市,她观赏过瑞士的湖光山色、比利时的钻石和动物园,看过法国巴黎的浪漫风情和灿烂文化以及德国的战火遗迹,领略过欧洲城堡建筑的艺术与华丽。

那年,她还是一个温婉端淑的十六岁花季少女。蝴蝶停在她的双辫发梢,无数美好的梦想正翩然起飞。可以想象,那时的她就像《罗马假日》里的那位安妮公主,亭亭玉立地站在罗马广场上,娇憨地伸出双手与鸽子嬉戏,撩起那飞扬的裙摆,在阳光下起舞。少女的明媚与生动在这一刻尽情绽放。

每一个欧陆风情浓郁的城市都那么美,让她过目难忘。古老而迷人的欧洲,像一幅绚烂多彩的油画长卷,散发着高贵而迷人的气息。也许此时的林徽因明白了,生命好似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似一处永远看不够的风景。生命中的每一个日子都有美丽,每一处风景都值得好好欣赏。

此时对她来说,学会欣赏生命中的每一处风景,无论是雨季还是艳阳天,才是生命最美的体验。

在英国伦敦生活时期,林家住的阿尔比恩门27号是热闹的华人聚居处。林长民交游甚广,时常有中国同胞和外国友人来访。女儿林徽因自然成为父亲伦敦客厅的女主人,每天接待许多前来拜访父亲的中外人士。林徽因在英伦开始了各种各样的社会交往。

然而这不是一般的交际,她所结识的是一批中外精英人物:著名史学家H.C.威尔斯、小说家T.哈代、美女作家K.曼斯菲尔德、新派文学理论家E.M.福斯特,以及旅居欧洲的张奚若、陈西滢、金岳霖、吴经熊、张君劢、聂云台……领略过海外名山大川,结识过许多中外名流,林徽因的人生在起步时就有这么高的平台,自然为她此后的脱颖而出准备了极佳的条件。

那时,父亲林长民出席“国际联盟协会”的会议,要与各国各地的有关人士晤面,他应邀去一些地方做演讲,还要接待许多慕名前来拜望他的当地留学生和华人社团成员。当他忙于这些事情的时候,常常顾不上徽因。

更多时候,林徽因一个人待在居住的寓所,调一杯咖啡,偎在壁炉旁,读她喜欢的书。许多英文版名作家的诗歌、小说、剧本,她都一一阅览。每当这时,她就会感叹北京培华女子中学里学到的一切是多么有用,简直为她打开了一扇窗户,让她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现在她不必费力就可以和英国人沟通,也能自由地阅读。刚开始,这种阅读还是以学习英语为目的,后来当她渐渐领悟到文学的真谛时,才发现翻译文本和原著之间的差异有多大。

这种对西方文学的深入领会,使她的情感思想和生活方式悄悄发生着变化。现在,英语对她来说已经不仅仅是一种语言,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内在思维和情感表达方式,一个完整的西方文化世界。林徽因的早期诗作就受到英国唯美派诗人的影响。如她写的《笑》: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旋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这首诗就像少女林徽因唇边的一个笑容。那轻轻地笑如“云的留痕,浪的柔波”,是从眼神、口唇边泛起的酒窝,那整齐洁白如编贝、启唇而露的玉齿,描绘了一个灿烂无比、甜美绝伦的笑,诗的笑,画的笑,是那样甜蜜,痒痒地涌进了人的心窝,那样细致入微,又别开生面,透出一种醇美的芳馨。

这年9月,林徽因考入爱丁堡的圣玛丽学院,学校距住处阿尔比恩门27号两英里多路,由小路穿过一个公园,出公园门即是学校,走大道就得雇车。校长是个七十来岁的孀妇,热情而诚恳。在这所学校,林徽因学得一口纯正的伦敦音英语。后来她一口流利优美的英文赢得了哈佛校长的女儿费慰梅的由衷赞赏,两人成为最好的朋友。

在伦敦期间,林长民为爱女聘了两名教师,专门辅导她英语和钢琴。英语教师斐理璞为人朴实忠厚。斐理璞母女一起住在林长民的寓所,很快成为林徽因信赖与喜爱的朋友。斐理璞姻亲克柏利经营一家糖果厂,林徽因经常吃他的可可糖。多年后,林徽因回忆时仍不能忘怀。

和她相处得十分密切的,还有柏烈特医生一家。柏烈特医生有五个女儿,她们和林徽因相处亲密而快乐。1921年夏天,林徽因随柏烈特一家去布莱顿海边度假。布莱顿是英国南部的海滨小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林徽因几乎天天下海游泳,和医生的几个女儿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姑娘们泡在温暖的海水里嬉戏,头上是蓝天白云。她一时竟忘却了在伦敦的父亲,真切感受到异国生活的情趣。上岸休息的时候,她们躺在阳伞底下,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然后晒太阳。

柏烈特医生最小的女儿用沙子堆了一个城堡,当快要成功的时候,城堡塌了。她对姐姐黛丝喊道:“快来帮忙,工程师。”林徽因不解,问:“黛丝,为什么叫你工程师?”

黛丝说:“我对建筑感兴趣,将来想成为工程师。看你身后的那座王宫,我明天想去素描,你和我一起去吧,也和我讲讲你们中国的建筑。”林徽因问:“建筑?是盖房子吗?”黛丝回答:“建筑是一门艺术,像诗歌和绘画一样,和盖房子不是一回事,它也有自己独特的语言。”

林徽因第一次为建筑心动了。她仔细地观察这座城市,观察这里的每一个建筑、每一处景观。当年里根特王子选择布莱顿作为其度假地以后,其他人纷纷前往,在当地留下了很多乔治风格的建筑。每一处建筑仿佛都变成一首诗、一幅画,呈现在林徽因面前,让她沉醉不已。这一次布莱顿之行似乎为林徽因一生的事业带来了某种启发。

林徽因受伦敦房东女建筑师的影响也特别深。她常和那位女建筑师一道出去写生。她最爱去的地方是剑桥一带,因为那里有画不完的建筑和景致。有时候,徽因拿着一本书,和女建筑师一起坐在草坪上,慢慢地欣赏这里的风景。肃穆庄严的尖顶教堂,散发着宁静、幽雅气息的三一学院,还有凝视着远方的拜伦雕像……

在和女建筑师的交谈中,徽因知道了建筑师与匠人的区别,懂得了建筑与艺术密不可分。用这样的眼光再去回想在国内、国外看过的庙宇和殿堂,她就对这些建筑有了完全不同的理解和感受。后来,她还常常看到女建筑师那些铺在桌上的设计图纸,那绘制得十分精美的建筑物让人惊叹。最妙的是,这些建筑不仅仅是纸上的画,更能变成现实中的实物供人们欣赏和居住。仿佛从这一时期起,她才找到艺术的意义所在。艺术之美好比灵魂,这样的灵魂却必须有一个躯壳来笼罩。只有建筑才能做到。

西方哲人曾把建筑喻作“凝固的音乐”。建筑艺术比较强调形式美,讲究均衡、对称、变化、和谐、比例等,有节奏、有意境的建筑是跳动的,有音韵旋律的美蕴涵其中。那位女建筑师告诉她,始建于1163年的巴黎圣母院,是欧洲早期哥特式建筑中最杰出的代表。它全部是由石头构筑而成的,包括门楣、窗棂和纤巧的网状面罩式装饰。整座建筑恢宏雄壮,在建筑史上被赞誉为“一支巨大的石头交响乐”。

走进巴黎圣母院,当你通过一个小的门厅进入一个相当大的过厅,又从过厅迈入另一个具有不同特点的空间时,建筑物的各个部分会依次展现在你的面前。室内空间的大和小、宽和窄,横排的房间和纵列的走廊等组成的空间变化和渐变的旋律,会使你感受到一种有秩序的变化所形成的美。这就像你在聆听一支乐曲时,它的序曲、逐步展开的主题、变奏、高潮和结束所给你带来的那种心旷神怡的感受一样。建筑是一种空间艺术,但它在欣赏者的眼中,又变成一种在时间中逐渐展开的空间序列,这在大型建筑群和园林建筑中表现得格外突出。建筑的这一特点使它更加接近音乐。

据说贝多芬在创作著名的《英雄交响曲》时,曾受到过巴黎圣母院等建筑的启示。因此,贝多芬深有体会地说:“建筑艺术像我的音乐一样,如果说音乐是流动的建筑,那么建筑则可以说是凝固的音乐。”

想起和父亲游历欧洲各国时见到的那些风格迥异、美轮美奂的各式建筑,林徽因的心怦然跳了一下。而这位女建筑师在她眼中也变得神奇起来。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林徽因萌生出了对未来一生理想的朦胧愿望:她将来要做的工作,或许就是要将美的艺术和人们的生活需要结合起来。她将来要从事建筑设计!

是的,建筑既是一种艺术美和诗意的呈现,又具有现实的居住功能。这仿佛是林徽因一生爱情与人生的哲学表达:既在高高云端享受优雅的诗意之美,又决不凌空蹈虚,脱离脚下坚实厚重的大地。这个重大的人生选择,正隐藏着林徽因早年生活的诸多心路历程。

在父亲主导的这次欧洲远游中,找到了未来人生的方向或许是林徽因最大的收获。小女子站在东西方文化交汇的风口浪尖,轻轻握住了自己未来的日月乾坤。

在这个花季少女的纤纤指尖,开始盛放一朵梦幻之花,灿烂而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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