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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灵探险者

坐人间的车,驾非人间的马:卡夫卡作品选读 作者:黄荣华,郁蓓媛


心灵探险者

复旦大学附属中学 鄢亭枫 姚梦晓(生)

作为一名作家,卡夫卡最令人惊异之处就在于他开启了一个时代。并不是每一个作家都能开启一个时代,甚至连许多著名作家都不能。一些作家开启时代,另一些作家完成时代。卡夫卡开启了现代文学的大门,博尔赫斯等人完成这个时代。自从20世纪30年代至今,卡夫卡研究已成为一门世界性显学:卡学。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荒诞派、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存在主义文学……这些当今活跃在文坛上的写作手法,几乎都能从卡夫卡那里寻找到或多或少的渊源。因此,卡夫卡当之无愧地被称为现代派的鼻祖。卡夫卡开启的时代的特殊之处,就在于这个时代的开放性以及无限的可能性。传统现实主义在一开始并不是传统的,它以革新的姿态出现,它致力于描写底层、真实的生活,然而生活是有限的。生活必然服从物理定律,一件事物不可能又冷又热又高又低,也不可能既存在于客观世界又存在于人们的心里。然而卡夫卡开启的这个时代,以梦幻和奇想作为其特征,而梦幻和奇想是浩然无涯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年轻的,正在传统技法和个人表现间苦苦挣扎的小说家加西亚•马尔克斯,说出了他初读《变形记》的惊讶,他发现了小说“原来可以这么写”并受此启发最终完成了《百年孤独》。同样,在表现手法上,这个时代的文学创造出了万花筒一般目不暇接的叙述方式,在思想情感上,这个时代的文学表现出了希腊文拉丁文文言文常规语言从来都表现不出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表现的感情,而这些感情是如此的深沉、真挚、热情、奔放、幽微、刻骨铭心。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博尔赫斯宣称:“我是一个现实主义作家。”这样一个伟大的时代,由卡夫卡创造。它拥有无比的张力,疯狂的想象力,极致的表现力,痛苦的感受力。到今天为止,我们依然看不出这个时代的结束。

策兰曾在诗歌《炼金术》中写道:“所有的名字,所有这些/一起燃烧/的名字。如此多的/灰烬被祝佑。如此多的/土地赢回。在轻/之上,如此轻的/灵魂的戒指。”卡夫卡和德国诗人策兰似乎在冥冥之中有太多的人生暗合,相同的犹太人身份,相同的厄运,相同的孤绝的个人境遇。于是在众多苦难之上,熬炼出这一枚“灵魂之戒”。它之轻是它无可比拟的沉重。如同勃罗德曾说,卡夫卡曾有意“想把他所有的作品聚集在一起,作为他的一种从父亲身边逃脱出来的尝试”。可以说,卡夫卡的写作也是这种穿越人生灰烬的语言见证:负面力量加强了他的创作欲,日夜束缚与这迷失自身的黑洞性质的写作中,将生命的痛苦升华为一个个精妙绝伦的短章。他的短篇小说谜题密布,这阴森诡谲的密封性又出人意料地具有轻之美德。“像鸟儿那样轻,而不是像羽毛。”(保罗•瓦莱里)它的轻并不仅仅在于这些具有象征性价值的视觉形象,而首先在于留白。寥寥数言就架构起了一个俄罗斯套娃一样复杂无穷的模型,愈探愈入,愈不知其所指。时间与空间在文本中消弭而形成了一个迷宫,而对幽闭环境的执迷又来自混沌初开时期裹卷于潮湿黑暗的母体的怀旧留恋。这便是卡夫卡的机敏与魅力所在。就好像那个希腊神话中封闭弥诺陶洛斯的迷宫,其中的谜底不是牛头人身的异兽,而是最真实的人性。

真实的人性是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世界的:在卡夫卡之前,小说的世界根本上是合理的,可计量的,由有限个元素组成。卡夫卡让这个世界变得混沌,充满无限种可能。古希腊人面对的世界是由某种特定元素组成的,所要解决的问题不过是这种元素是水还是火。冯特对内心的认识也不过是情感上的几种元素的组合。人们被留下要处理的问题,仅仅是要让这些有限的、已知的元素和谐相处,人要做的不过是药师所做的工作,让各种元素以其被先验地规定了的最佳比例存在。小说的时间观念也是理性的历时性观念,而小说发生的空间总是社会。让我们看看现实主义的宗师巴尔扎克:“不妨想一想小说创作的老式结构,巴尔扎克的巨著使用的是这种典型结构,现代的煽情小说使用的也是这种典型结构。它显然是一种手段,用来表述‘匀质的,空洞的时间’中的同时性。或者是用来对‘与此同时’这个词做出复杂的说明。作为例证,可以简单地举一部小说情节的片段,在这个小说片段中,一个人(A)有一个妻子(B)和一个女主人(C),自然,女主人(C)有一个情人(D)。……首先,他们是深植于‘社会’(威西克斯、吕贝克,洛杉矶)的,这个社会的存在应该有足够的稳固性,这种稳固性应足以保证就算其成员(A和D)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互不相识,也仍不影响他们之间有关联。第二,A和D是根植于全知的读者的心灵的。只有他们才能和上帝一样能在同一时刻看得到A给C打电话,B逛商店,D玩赌博游戏。所有这些行为都在同一历法时间内发生,而事中人本身却可能彼此根本意识不到对方的存在,这表明这种设想出的世界其新奇性是由作者在他的读者的心智中唤起的。沿匀质的、空洞的时间而日渐推演的社会有机体的观念,完全可与民族的观念相类比,后者也被认为是一个稳固的社会,有规律地沿历史而推演。”(本尼迪克特)

小说以可靠的、固定的时间推进,在社会的大背景下发生。这或许有益于民族国家的产生,但却是对想象力的根本抑制。“我们只看看过渡时期的著述者如乔达诺•布鲁诺就可以明白他们和那密闭的有限的世界结合着一种什么样的抑屈沉闷的情感,而那个在时间空间则无涯际而内容则为无量数的元素所造成的世界,在他们当中却鼓动起一种什么样的畅快欢悦和雄心。希腊人所嫌弃的,他们却只一种冒险的狂热欢迎着。”(杜威)

布鲁诺被宗教法庭的烈火烧死,烈火的酷刑是他在狂热欢迎着的冒险。卡夫卡的柴堆由自己点起。卡夫卡的世界是地下室,秘密札记,艺术家们深陷自我迷狂的突变和梦态抒情。他的语言是结晶体,是精准切割而成的珍奇异宝,在某个特殊的时刻反射来自八方的光线。对于从事文学写作的人,正确的建议是在艺术与现实生活中追求平衡,因为过于沉浸于想象会导致对个人生命的背叛从而带来不利的后果。这条建议是正确的,但极少数能上文学史的鬼才可以适当地不遵守。“我找不到适合我胃口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我不会这样惊动视听。我会像你,像大伙一样,吃得饱饱的。”这是饥饿艺术家最后的遗言,也是卡夫卡的遗言。奥登说:“卡夫卡对我们至关重要,因为他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如果你读到卡夫卡,你便已经被他书籍中的魔咒摄住,并将尝试用余生学会来与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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