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我的童年
现在说到我自己了。我生于1932年5月5日,后来才知道我竟然与马克思是同月同日而生。老人讲起我来,都认为我命大。大概是四五岁的时候,家中院子有养鱼缸,可能我扒到缸边看鱼,就跌到水缸中去了。幸亏我的姨奶奶发现得早,把我救出来,否则,早就一命呜呼了。
姨奶奶是我奶奶的妹妹,丈夫去世后,就住在我们家里。我的姑姑都是她带大的。她很慈祥,做得一手南方口味的菜肴。是母亲为她养老送终的。
就在我六七岁的时候,也就是上小学的前后,让我至今能够记住的事情,就是大姑私奔不久,一个夜晚,我们正在熟睡,家里闯进土匪。我蒙住被子,只听着土匪在翻箱倒柜,后来才知道,他们不知是听谁说的,说我家里有枪才来搜查的。
1938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一天正在上课,家里来人把我带走,原来父亲去世了。家里乱吵吵的。那时小妹刚出生百天,她连父亲都没有看到过,这种人生缺憾,可能给她带来莫名的心灵的伤害。
人活着是很不容易的。
我记得我上学时,不是那么用功,课后不记得有什么作业。晚上,家里也不可能给每个人提供一盏油灯。每间屋里,开始我记得是点煤油灯,后来就是豆油灯,放到柜台上,闪烁着,周遭都是昏暗的。
冬天,很早就上炕睡了。
不过,在家里,大姐、大哥都学得很好。我可能也受到他们的感染,考试时,也很下功夫,我记得每个学期的考试不出前三名吧。
关于我,我的大姐在我80岁生日的宴会上,发表了一篇关于我的短文。我照录在这里:
相弟的故事
命大
我的祖母爱养花,一到夏天,满院花香。后来祖母老了,养不动花了,一些花盆就闲下来了,特别是两个养荷花的大荷花缸,到了夏天,就用它接雨水洗衣服。有一天,下午,我的姨奶奶在荷花缸旁洗衣服,相弟在荷花缸边玩耍。那时他才三四岁,个子不高。他蹬在缸边的一条板凳上,玩儿缸里面的水,一不小心,一个倒栽葱一头扎进水中。这时,姨奶奶就听见“扑通”一声,抬头一看,荷花缸上两只小脚丫在扑腾!姨奶奶立即跑过去,提起他的两只脚,把他抱出来,拍打他的后背,就看他哭着吐出许多水。
我们全家都吓坏了,母亲赶快把他抱过来,擦干了身上的水,用一条小被子把他裹起来,还给他吃了一点镇惊的小药。大家说:“捡了一条小命,三儿命大。”(三儿是相弟的乳名)
胆大
父亲刚刚过世,家中有些亲朋来慰问,有时要留下客人吃饭,所以准备了一点酒,没喝完的酒瓶子就放在里屋的桌子上。
一天下午,大家都在堂屋做事,就看到相弟涨红的脸,瞪大的眼睛,从里屋晃晃悠悠走出来。问他话也不说,一闻浑身酒气,知道他把放在里屋桌子上的酒给喝了。母亲很着急,于是二姑母赶紧给他喝醋,折腾了一个下午,总算把酒解了。事后,问他你怎么喝酒啊!他说:我不知道瓶子里是酒,喝了一口觉得好喝,就喝下去了。母亲说:“你胆子真大!”
心善
我们的二姑母爱养鸡,有时院子里养一群鸡。从刚孵出的小鸡,养成大鸡,母鸡留着下蛋,公鸡留着过年或过节日时,杀了添个菜。有一年,二姑养的鸡中有一只大公鸡。这只大公鸡长得非常漂亮,高大的身材,金黄色的羽毛,朱红色的鸡冠,打起鸣来,响亮震耳,走起路来,大摇大摆,有时四弟拿它当马骑。到了年根底下,就想把它作为祭祖的礼品,可家中人谁也不肯去杀它。怎么办?这还得让相弟办这事。母亲只好求三儿了。就听母亲对三儿说:“三儿,还是你把这只大公鸡送到肉铺吧,请他们给杀了,咱们好过年啊!也让这只鸡孝敬孝敬你爷爷、奶奶和你爸爸啊!可以吗?”这时,就看见三儿对着大公鸡跪下,磕了个头,提起大公鸡去了肉铺。
当吃年夜饭时,相弟把炖好的鸡肉放在祖先的灵位前,磕了三个头;当大家用饭时,看着饭桌上的鸡肉,谁都不肯动筷子,尤其是三儿。
能干事
我们小的时候,因为父亲、爷爷都过世了,只有母亲带着我们全家过着清贫的日子。
我们家原有百十亩荒地,在曾祖父时就让一些穷人种着不收租粮。后来家境没落,就向佃户收些租粮,但经常是收不齐的,只是在过年时给点粮食,有时,就得让人亲自找佃户要些租粮。让谁去讨要呢?这时,也只有相弟能干这件事。家里的地在海河北大猪窝(现在的东丽区中心庄),那时交通很不方便,从葛沽镇过河还得走十几里地,这一趟路程不近,但他从不退却。有时得向租户讲些好话,才能要回一些粮食。他得背着粮食走十几里路,将要的粮食背回家,从不畏困难。
抗日战争时期,社会萧条,老百姓的生活都很困难,农民的生活更加困难,那时是要不上租粮的。爷爷逝世后,家中的生活更困难了,就得靠卖一些旧衣物度日,有时甚至就揭不开锅了。怎么办?就得向粮店里暂借点粮食。这时,谁去借?就听母亲喊着:“三儿,到韩棒子面铺借五斤棒子面去。”这时三儿二话没说,提起面口袋,一路小跑,一会儿,提着五斤棒子面回来了。这时,我们全家的晚饭就有着落了。于是就形成了规矩,凡家中有难办之事,母亲就会叫三儿去办,因为他不惧困难,能办事。
有主见、果断
自从父亲、祖父过世后,母亲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们姐弟妹五个人的身上。她经常对我们说:“好好读书,希望你们将来能够光宗耀祖。”其实,我们也都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光宗耀祖?可是我们从小时候都好读书,每个人都怀有一个“大学梦”。
1949年,天津解放了。那时,我和良弟、相弟都在天津读书,良弟在南开大学读化工系,我在天津女子师范学院读教育系,只有相弟就读于河北省立师范学校,可是他并不安于读师范学校。原来他也想读完师范再考大学,可是解放之后,他积极走上革命之路。
解放后,我们姐弟三人都积极拥护共产党,一心跟着共产党干革命。我和良弟都想把大学读完,因为解放前从家乡出来,就是梦想着读大学的,解放了,更加坚定了这一梦想的实现。可是,相弟不同,他比我们积极,没有和我们商量,也没有告诉母亲,就积极报名参加了南下工作团。他那年才17岁,小个子,去扛枪!
当我知道这个消息时,多少有些担心。因为南方还没有解放,他南下一旦遇到战争,出了问题,我都不好向母亲交代;他的年龄偏小,缺乏社会经验,还是应该实现大学梦。但是相弟的革命意志坚定,决心南下,我们也只好支持;特别是他南下后,回到北京,赴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战争,我和良弟都感到难以告知母亲。可是母亲非常开明,对于相弟的南下和抗美援朝,她虽然担心,但是积极支持。我也就以又羡慕、又担心的心情送相弟走上革命大道!
从相弟走上革命道路那一天起,他已走过曲曲折折的六十多春秋,在具有革命实践的基础上,实现了大学梦,也实现了作为一名学者之梦。说明他17岁时的决断,毅然走上革命道路是完全正确的。
今日正适相弟八十寿辰,姐,以此几则小故事,以表祝贺!
我很感谢我的小学教育。最初上的是官立小学,在天津县都是首屈一指的,校舍都是很规范的:一进校门,就是一个大操场,左右两边展开的是三排教室。后院是图书馆,还有生物标本展览室、音乐教室,以及养鸡场等。可恨的日本兵一进来就把我们的小学占领了。
因为离家近,就到陈子衡主办的私立渤海小学读书。此时已经是1942年前后了。在这所小学里,一位戴眼镜的苏老师,给我印象很深。他每一次上课,就大讲二战的形势,什么斯大林格勒大血战,什么斯摩棱斯克保卫战,让我们这些不懂世事的小孩子,知道外间还有一个血战的大世界。后来,他就悄悄地不见了。我又转到公立小学。
官立小学的刘伯声老师,我们同他接近较多,后来,他到公立小学任教,我们追随他到公立小学。他是天津市人,初等师范毕业就来到葛沽,一心扑在教学上,对学生要求十分严格。他还懂点中医。记得我的大哥病了,懂中医的祖父已经去世,就请他来看病。他对我们兄弟似乎格外关心,也许是因为我们都很努力学习的缘故。
他担任书法课,其实是不占正课的。每周六天,中午饭后提前回校,周一写大字,他指定的是柳公权,或者是欧阳询的大楷;周二是行书,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周三是小楷,周四到周六再循环一遍。他每天都将头天写的作业发回来,一是讲评,二是表扬。几乎他判的作业,每个字都有所标示,最好的字可以得到两个红圈,将你的字包围起来。这是最高的奖赏了。其次就是单圈。再次就是,哪个局部写得好,就把那里圈起来。如果字的结构有毛病,他就加以矫正。有时,还有批语。这样一种严谨的教学学风,对我是有影响的。
在我的记忆中,我很得力于小学教育,无论是数学、语文、地理和历史课都学得很扎实。我后来考中学、考大学都因为有小学的底子,几乎没有遇到麻烦,都顺利过关了。
我很喜欢听评书。在三板桥,有一个书场,记得最清楚的是马正明的说书了。他家就住在南园,离我家不远。我晚间路过那里,总是看到他拿着一本书在看,可能是在准备明天的节目。只要给他一毛钱,我就可以一直听到散场了。《三侠剑》、《雍正剑侠图》、《说岳全传》,都听过。不知是由于听书,还是由于看武侠小说,引起我阅读的兴趣。祖父很喜欢看武侠小说,那时最流行的,他都买。我就在他外出时偷出来读。那时还珠楼主的小说是最时髦的,什么《蜀山剑侠传》,有四五十卷,还有《青城十九侠》,也有二十卷,我都看过。再有就是家里收藏的《施公案》、《彭公案》等,都是看过的。家里有一本《三国演义》的连环画,画得极为精美,我对三国的知识均来自此书。后来,我读中文系,喜欢上文学,大概同这些阅读是有关系的。中国武侠小说,不但是成年人的童话,自然也是青少年的所爱,武侠小说可以说是文学的入门向导。
在这里说说小学的同学。刘士锟、刘士铭都是同班同学,士锟为人比较仗义,士铭功课很好,后来他考上医科大学。闵僖珍、闵隽珍兄弟,僖珍后来成为我的姐夫。在抗战时期,他们兄弟就在他们母亲的带领下,到大后方去求学。僖珍于自忠中学毕业后参加革命,后来成为黄梅剧团的团长,就是在他任职时,推出由严凤英主演的黄梅戏《天仙配》,轰动全国。隽珍与我同桌,一放假就在一起下棋,游泳。可惜,他后来不幸去世。
在公立小学,我和戴文华、王铭卿还成为拜把子兄弟。铭卿为人敦厚,他家是养船的,父亲就是船老大。他家院子里,都是做虾酱的大缸。我曾经坐着他家的船在海河上看他的父亲是怎么打鱼的。解放后,他在塘沽工作。戴文华聪明能干,在中学进修班学习时,就参加了青年军二十八师。国民党节节败退,1948年,他好像逃离部队,在天津混生活。记得天津解放,马上就过春节了,但是交通还没有恢复,不知他从哪里弄来自行车,我们哥仨,还有他自己,每人一辆。那时,就觉得他有些不规矩了。因为他,在“肃反”时我也被整肃了一番。他一度在咸阳银行工作,后来就没有消息了。
这些小学的同学,留在记忆里的是纯真的玩耍和欢乐。
如果说小学时期,我还有可纪念的,那就是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参加了全校的演讲比赛,题目是《不识字的故事》,因此校方还派我到小站参加过一次日文演讲比赛。也许这也是后来我愿意当老师的一个因素吧。
我的少年时代
1944年,我小学毕业了。
虽然家境已经十分困难,而且大哥又在天津汇文中学读书,家里还是要我到天津考中学。报考的是中日中学,也许是因为它离大哥就读的学校比较近吧。但是到考试的时候,我突然发烧,就没有考成。这样,就失学了,在家里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
1945年抗战胜利。我记得,日本还没有投降,高空中就经常出现拉着长长白烟的飞机,还有在低空掠过美国的“黑老鸭”,呼啸而过。传说,大沽口已经有美国军舰了。紧接着,就看到美国的大型运输舰,在海河里向天津开去。有时,还在葛沽的河边停下来,张开前舱,吉普车就从中开出来。这些新式的武器装备,让我惊奇不已。
突然,一个夜晚,河边的日本军谷公司起火,大街上拥挤着四乡涌来的人群,他们每个人不是扛着就是挑着从军谷公司抢来的东西,熊熊的火焰,烧红了半边天。在狂喜的抢夺中,发泄着八年来积在百姓心头的仇恨。
八路军突然也来接收了。穿着灰色的军装,住进老百姓的家里,我家也住进一个班,很有纪律。他们帮着家里挑水,将水缸倒得满满的,还帮着打扫院子,住了没有两天就悄悄地开走了。这支部队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我的二姨从宁河县的芦台镇来看望我的母亲。她孤身一人,家里有盐滩,还是比较富裕的。也许是想要一个孩子吧,她就带我到芦台去。可是并没有住在她自己的家里,而是住在姓朱的一对老夫妇家里。她每天抽大烟,有人帮她做饭,而我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做,最多就是派我到街上买羊汤。
一天,我听广播,说天津中学进修班招生,专门吸收失学、失业的青年,不但可以免费读书,而且免费供给食宿。我就把这消息告诉家里,希望同意我前去报考。家里将本家的一个三爷田茂典的住址告诉我,大哥还将与他要好的一个同学的姓名、地址告诉我,二姨给我一点路费和零用钱,我就只身一人坐火车进津了。
那时,我才14岁。我之所以有这样的胆量,和我在家里受到的锻炼有关,因为经常帮着家里外出做事,也不觉得怎样了。为了省钱,下了火车,我就拿着路条,边走边打听,从天津的东站一直走到城里鼓楼西大街。三爷家的生活也很艰难,三奶奶已经去世,一个叔叔似乎没有工作,婶婶带着三个孩子,还有一个姑姑,我称她四姑,她和建国后任过北大校长的陆平的夫人石坚(三姑),是亲叔伯姐妹。一家子挤在一个小院子里。最好的主食就是“银包金”了。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做法,就是用白面把玉米面裹起来烙成饼。姑姑对我很好,她还没有出嫁,身材很好,也很精干。后来,她嫁给一个台湾的商人去了台湾。
大哥的同学带着我到现在鞍山道的尽头,中学进修班就在那里(现在的总医院住院部斜对过)。说来也很简便,可能刚刚开始招生,没有多少人报名,填了一张表,问了我的近况,出了数学和语文的试题,我很轻松地答出来,就这样被录取了。
这个学校是天津失学失业辅导处主办的。其时国民党为了吸引青年,就创办了这样的学校。
我回到葛沽,我的大哥、大姐以及我的一些同学也来报名,就这样我们兄弟又都可以上学了。那时,还可以不花钱上学,就是天大的福音了。我们的一个共同的目标是,中学毕业之后再考大学,之后如何就不知道了,这就是我们设想的人生之路。
中学进修班
中学进修班的生活是很艰苦的,属于军事化的生活。早晨要出早操,夜晚也准时点名、熄灯。睡的是地铺,在水泥地面上铺上稻草,很潮湿。很多同学,都长疥疮。我也长了。每堂课下来,疥疮的脓就粘连在裤子里,站起来,硬是将粘连的地方撕开,很痛很痛,而且很脏很脏。最要命的,是一两个星期,才能洗一次。病痛折磨着我,似乎西药是无效了。一天,我路过南市,看见马路边一个人吆喝卖治疥疮的药,一张牛皮纸上亮晶晶的就是药,只要贴上一次包好。价钱也便宜。我买回来,果然贴一次就好了,真是灵丹妙药。本来由于祖父行医,我就相信中医,这一次让我知道民间是有宝贝的。
我插班在初中二年级。这样难得的学习机会,真是来之不易。这时,我懂得努力了,确切地说是拼命了。我喜欢数学,当时一位数学老师,他说他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就以解题寻找快乐。这种精神也感染了我。毕竟我是插班生,学得还是很吃力的。
三九天,出早操很苦。伙食也不好,吃的是高粱米,更谈不上有什么菜,咸菜窝头是经常的。这样,营养也跟不上,当然扛不住酷寒的天气。为了躲避早操,我参加了鼓乐队,我学的是军号。竟然,学得还不错。只要有什么活动,鼓乐队都是要走在前列的。
这个学校,实际上是三青团办的,自然有三青团的活动。因为我的年龄小,无人找我的麻烦。而我的大姐,就不断有人拉她入三青团。即使这样,也会参加一些政治活动。记得东北发生了张莘夫事件,全校集合到民园参加反苏联反红军的大会,抗议苏联红军奸淫妇女、掠夺厂矿机器物资等。这件事,也成为我参军后不断交代的“错误”。
因为进修班的生活条件较差,我就转入职业班。它位于河北路上,这里,学习和生活条件稍好些。我选的是合作科,学成后,可以到合作社工作。据说,它是为全国的合作社培养人才的。学的功课有经济学、会计学等等。
至今还记得“边际效用”这个词,会计就是记账那一套,我也学得很认真。一次,我竟然在考试中取得第一名。给我们讲课的是一位合作社的领导,找我谈话,让我提前毕业,到天津合作社工作。我很高兴,还专门跑回葛沽,向母亲报喜。但是,一回来,就变卦了。坐在我前面的是一位较我年长的女同学,康群,平时男女同学都不爱搭话的,但她很关心地对我说,先生喜欢你,要把你带走,可是,你看国民党与共产党打起来了,恐怕他也做不了主了。
是这样的,就在天津,1947年学生运动闹得如火如荼,南开大学、北洋大学和河北工学院联合全天津的学生发动反饥饿、反内战的大游行。此刻,学校当局明令我们不得参加,不得观看。
还在进修班时,南开大学就在六里台,和我们学校挨得很近。他们游行队伍出来,必然经过我们的校门。他们举着南开大学的旗帜,浩浩荡荡,在我心里,既有一种羡慕感,看看人家大学生是何等的神气,又很畏惧。那时,只要我和大姐、大哥聚在一起,他们就叮嘱我绝对不能参加这些活动。他们一心一意要我考大学,那时,上大学几乎是我们唯一的出路了。
记得,不知是怎样一个机会,去看望我的姥姥家的一个亲戚。大概还叫他表哥。他是“接收”大员,从后方过来,接收了天津汽车厂。他是厂长。他们家就在马场道的一座小楼里,三层楼,楼下有汽车房。客厅里陈设也是西化的,沙发、落地灯,书案上摆着流线型的收音机,那是很讲究的。我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生活的场景,就想着我们也应该有这样的生活。要有这样的生活,无疑是要奋斗才能得来的。
1947年的暑假到了。大哥和大姐都要考大学了。而我所能考的,就是师范了。天津有两个师范学校,大家都认为省立师范好,这是一所在河北省,以及在京津一带都很著名的学校。后来听说,是几十个人才取一名。在焦急的等待中,我终于考取了。这在我人生中,几乎是一次具有决定性的转折。
河北省立师范
河北省立师范坐落在天津河北区法政桥附近,校舍是早期中国最标准的校园建筑。所有的教室以及图书馆、办公室和教师休息室,都被长廊连接起来,并且排列得井井有条。宿舍称为“斋”。走进斋里,两边都是一间间的宿舍,上边是玻璃搭建起来的顶棚,把两边的宿舍纳入一个封闭的环境之中。一个长长斋筒子,别是一番风情。记得一到晚上,舍监就喊着:关灯了,关灯了!
教室的边缘就是大操场,还有风雨操场。我在这里开始了正规的师范教育。我的数学,在这里得到提升,虽然我个子很小,却在数学上成为领先的人物。我对解难题有着浓厚的兴趣,像九点圆这样的几何学难题,我也破解过。我很喜欢教我们三角的杨老师,人称“杨三角”。他高中毕业教高中,上课时不带教案,信口讲来,我是十分佩服他的。
在省立师范,我最大的收获,是学会自己管理自己,注意自我的修养。这归功于朱光潜先生的《给青年的十二封信》。这本书,它告诉我,怎样做人,怎样立志,怎样读书,怎样从各方面修养自己,怎样在困难中不退缩、不畏难,抱定前进的信心。从此,我开始写日记,每天检讨自己的生活和学习;开始注意锻炼身体,也是由此得到启发,要成功必须具有健康的身体。我热衷双杠、跑步,几乎每天都要练,不久,胸大肌就鼓起来了,对单杠也有兴趣。再有,就是冬夜的跑步了。冬天,宿舍里没有炉火,很冷很冷。于是就被逼着跑步,跑得浑身热了,回来再进被窝就好过多了。每天的生活都很规律。
校内也有三青团在活动,我所经历的是突然发现我的日记不见了,过几天,大概没有发现什么,就又悄悄地送回来。
我住的宿舍里,孔祥祯、丁宝铭,他们都是从杨村考来的,人很淳朴,对我颇多照顾。孔祥祯喜欢文学,平时就喜欢看小说,他不是“民青”,但思想是进步的。我是一心钻进数、理、化中,一入学,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到为考大学做准备上。
大学是要考英文的,我把很多精力放在英文上,一到休息日就逛书店,去买英文的参考书。但是,我们的英文老师太差了,他没有教材,就拿《威克斐牧师传》做教材,结果让大家十分扫兴,终于发动了将老师赶出教室的活动。平时小心翼翼的我,也挺身而出了,虽然校方将其解聘,而后来的老师,也很差,师范学校是不大重视英文的。
在师范,对音乐、体育和工艺课是很重视的,老师也很棒。教工艺的邓老师,可以说是一位全能的工艺家,据说,他打毛衣、剪裁衣服都是有水平的。他的脾气很好,总是一副微笑的慈祥的面孔,就像个老太婆。
音乐课的老师,是一位女老师,她是按照规范进行音乐教学的。五线谱,是首先要学的。歌曲是有教材的。上面的歌曲,一部分是西洋歌曲,中文歌词,如《野玫瑰》等,中文歌曲有《教我如何不想她》等,可惜,我的注意力不在这里。
1948年的暑假,我鼓起勇气报考了南开大学的生物系,当时觉得这是冷门,考的人少,所考的功课,有的我已经学过了。我想试一试。结果,是可想而知的。但是这一次试验,让我知道我的不足,于是暗下决心,一定要在1949年考上大学。
就在我做着大学梦的时候,天津已经被解放军包围了。我们的学校处于天津的边缘,校方决定全校学生搬到城里鼓楼西大街的附属小学,现在的中营小学。我们挤到一个大教室里,无所事事,有的同学整天打牌、下棋。这些活动我是绝对不参加的,可怎样打发日子呢?孔祥桢发现我很寂寞,就把他带来的《红楼梦》借给我看。我犹如看天书一样,硬着头皮啃读《红楼梦》,可以想象,在那个人心惶惶、不可终日的环境中,书在手中,眼在字上,心在空洞里。在我的阅读历史上,这一次可以说是一场灾难。
就在这些难熬的日子里,等候着黎明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