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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读

李商隐诗今译 作者:


导读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李商隐《流莺》

亲爱的读者,在您翻开的这本小书中,一位伟大的歌手,用他那深微婉曲、博丽精工的诗歌,向您——一千一百多年后的知音者,倾诉着他爱情的欢乐、相思和失恋,理想的追求与幻灭,以及在人生污浊的长河中流不尽的痛苦。在这里,向您展示的是一颗诚挚的心灵中最美丽的东西。

李商隐,字义山,号玉溪生,唐朝怀州河内(今河南省沁阳市)人。他出身于一个式微的贵族家庭,前几代人都只做过县官和郡佐之类的低级地方官吏。父亲李嗣曾任获嘉县令,早死,家境日益艰困:“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1]这样严峻的环境,促使少年诗人勤奋读书,猎取功名,以图振兴家道。后来他回忆说:“某材诚漏薄,志实辛勤。九考匪迁,三冬益苦。引锥刺股,虽谢于昔时;以瓜镇心,不惭于前辈。”[2]他跟随一位积学的堂叔学习质朴的古文,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唐文宗大和三年(829),义山被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辟入幕为巡官,开始了他一生断梗飘蓬般的“薄宦”生涯。令狐楚很爱重这位有才华的青年,亲自指导他学习时行的骈文章奏的写作技巧,并令与己子令狐绹等同游。后来义山在《谢书》诗中感叹:“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此后八年中,除了短时宦游外,一直在令狐幕下。这段时期,诗人奋发向上,积极用世。大和九年,朝廷中发生了史称“甘露之变”的政治大悲剧,使青年诗人感到震惊和悲愤。他写了不少富有战斗性的诗篇,有力地抨击宦官和藩镇割据势力,表现出“欲回天地”的雄心壮志。在此年前后,义山曾一度在河南济源的玉阳山、王屋山一带隐居学道。道教是唐朝的“国教”,有鲜卑族血统的唐帝,自称是太上老君李耳(即老子)的后裔,连公主也不免被送去修炼。学仙成了时髦的风尚,求仕的“终南捷径”。义山学道的最大收获大概就是彻底认识到求仙的虚妄,这反映在他后来许多讽刺诗中,对吃金丹而死的皇帝们表示了极大的轻蔑。他还与女道士宋真人相恋,宗教的神秘气氛、道山幽奇冷峭的环境和热恋中受压抑的苦闷的爱情,都给诗人提供了不少诗材和意境。

开成二年(837)义山应举。知贡举高锴与令狐家有交情,经令狐绹引荐,义山登进士第。是年令狐楚卒,明年,义山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中,并娶其女。令狐楚与王茂元是政敌,分属朝廷内激烈斗争的“牛党”与“李党”。王茂元被视为李党中人,而党于令狐的人就认为义山忘恩负德。其实义山对两党并不怀偏见,也不愿意攀附两个对立的政治集团中任何一个。但从此便卷入两党倾轧的险恶的政治漩涡,无法自拔,直至去世,都受到后来得势的牛党中人的排斥和压抑。这就是诗人一生悲剧的主要原因。

开成四年,义山应吏部试,被录用,授秘书省校书郎。后外调弘农尉,曾因一力平反冤狱而触怒上官。唐武宗即位后,任李党的首领李德裕为宰相,政局一新,政治上采取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平定了昭义镇刘稹的叛乱。义山回到京城,官秘书省正字。可惜不久,即遭母丧丁忧,遂移家永乐(今山西芮城县),过着隐居读书的闲适生活。这时的诗人依然不忘用世的理想,惋惜自己“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正月十五闻京有灯,恨不得观》)。会昌五年秋,义山服丧期满,回到长安,重官秘书省正字。可是好景不久,武宗服求仙金丹死去,宣宗即位,大黜李党,重新起用牛党中人。宣宗大中元年(847),义山三十七岁,离开长安,天涯漂泊,开始了他一生充满着屈辱和痛苦的时期,也是诗歌创作收获最丰的时期。

唐宣宗大中年间,任用白敏中、令狐绹等作相,大反武宗之政。这时“贤臣斥死,庸懦在位,厚赋深刑,天下愁苦”。[3]诗人长期在对他夙怨甚深的令狐绹的排笮下,精神非常苦闷。他曾先后追随被外放的李党中人如郑亚、卢弘正、柳仲郢等,到桂州、徐州、梓州等地任幕职。在这些年头中,眷恋皇都,想念妻儿,忧愤政治生活的黑暗,感慨世事的沧桑变幻,诗人写了大量的政治议论诗和抒情诗。特别是大中五年妻子王氏卒后,多情善感的诗人精神上受到重大的打击,竟有出世之想,“平居忽忽不乐,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4]忧时伤国的感情和个人不幸的身世结合起来,形成了他这时诗歌沉郁苍凉的风格,并抹上一层浓厚的悲观主义的阴暗色调。大中九年,义山随柳仲郢自梓州回长安,被辟为盐铁推官。十二年罢职,回郑州家居。不久,我们的诗人怀着那永远无法实现的匡国救民的夙心,在寂寞凄凉的闲居生活中死去,享年仅四十六岁。

李商隐,是晚唐渐趋寥落的诗坛中最光辉灿烂的一颗晨星,对当时和后世都有深广的影响。义山诗的内容丰富,题材广泛,深刻地反映了没落的唐王朝的政治生活和社会面貌,诗中常对当时严重的政治问题提出自己精辟的见解,表现了对国事的关切和忧愤。他强烈地反对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名作五言排律《有感二首》和七律《重有感》,就是反映“甘露之变”这一重大政治事件的最深刻的诗篇,诗人愤怒地斥责凶徒们篡权乱政的罪行,对黑暗势力的代表——宦官,进行无情地揭露和鞭挞,体现出卓越的识见和胆略。诗中还对敢于向恶势力斗争的英雄表示了由衷的钦敬。在《行次西郊作一百韵》这首长诗中,义山追溯历史,描述唐中叶以来的整个社会面貌,揭露了朝政的腐败和藩镇割据纷争给人民带来的苦难,其深度和广度不亚于以“诗史”著称的杜甫诗。在这些抒写时代乱离感慨的诗篇中,充满着富于正义感的诗人对国事深切的忧伤和愤激。

义山集中还有不少咏史诗。咏史,是咏叹历史事实,而不是运用典故。诗人直接选取故实作为素材,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进行艺术加工,重建历史。义山的咏史诗不同于当时流行的空廓迂腐之作,他往往只抓住史实中最能激发自己感慨的部分,“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借题发挥。既有浪漫的联想,又不背离历史真实,更加上托讽当世,指斥时事,这就构成义山咏史诗的独特的艺术风格:

世上苍龙种,人间武帝孙。

小来惟射猎,兴罢得乾坤。

渭水天开苑,咸阳地献原。

英灵殊未已,丁傅渐华轩。

——《鄠杜马上念〈汉书〉》

汉宣帝这位“布衣”皇帝的风神面貌,如在目前。“小来”两句,气酣力满,直是太史公司马迁的笔法。

义山优秀的咏史诗,不光抒发思古之幽情,大多是“以为讽戒,意味固已深长”。[5]如这首《吴宫》:

龙槛沉沉水殿清,禁门深掩断人声。

吴王宴罢满宫醉,日暮水漂花出城。

首两句极写宫禁中的寂静,重门深掩,水殿无人。第三句点出吴王宴罢,以“满宫醉”与上文两相对照,意自深刻。末句出人意表,花落水流的“动”景,更反衬出上文所写的“静”,并暗示了欢不可久的感慨。

又如《瑶池》诗,以被西王母所宠遇的周穆王犹不能永年,来讽刺唐朝历代皇帝服食求神仙的蠢事。《贾生》诗“虽说贾谊,然反其意而用之”,[6]慨叹统治者徒有求贤之意,而不能真正地重用人才。诗人往往选取历史上出名的暴君昏主,“借题摅抱”。[7]如《隋宫》《北齐二首》《齐宫词》《南朝》等诗,辛辣地嘲笑那些昏庸无能而又荒唐淫佚的皇帝,甚至连本朝皇帝的家丑也无情地揭露出来。这些强有力的政治讽刺诗刺痛了不少封建卫道士们,致使他们大喊义山诗“大伤名教”、“用事失体,在当时非所宜言”、“运意佻薄”了。

义山集中还有大量抒写个人身世遭遇和失意心情的诗篇。由于适逢衰世,命运坎坷,这类诗中表现了积极用世和消极避世的两种思想的矛盾,我们可以听到诗人那撕裂人心的惨痛呼号:

如何匡国分,不与夙心期!

——《幽居冬暮》

诗人的本性是要奋发向上,有所作为的,他曾激昂地表示过:

爱君忧国去未能,白道青松了然在。

此时闻有燕昭台,挺身东望心眼开。

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

——《偶成转韵七十二句赠四同舍》

但他的“凌云一寸心”,毕竟被人忍心地剪掉了,壮志成虚,致君无路,终于不能不“变温婉,成悲凉”。[8]屈原、贾谊,是玉溪诗集中经常提到的古人,他们那种深情一往、惘惘不甘而又无法自遣的境况,正与义山灵犀一线,千古相通。屈原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9]“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10]其忍而不能舍的情怀,不正是义山那“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坚贞吗?贾谊清才绝俗,终于郁郁而终,义山也直觉地从贾生的命运看到自己的将来,因以憔悴行吟,沾衣流涕,在诗中流露出浓厚的颓伤消极的情绪。诗人软弱地哀吟道:“可怜漳浦卧,愁绪独如麻”、[11]“多情真命薄,容易即回肠”。[12]这些诗歌沉痛地控诉了黑暗社会对人才的摧残,千百年后的读者都会为诗人不幸的命遇而咨嗟不已。

义山诗中还有不少咏物之作。在优秀的咏物诗中,每借物以寄慨身世,把自己的感受和情绪融进物中,物我一体。如:“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回中牡丹为雨所败》)流光晼晚,国香零落,这不也是诗人自己身世的写照吗?“匝路亭亭艳,非时裛裛香。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真是回肠荡气,令人无限低徊。但咏物诗又不同于一般的抒情诗,诗人以敏锐的观察力,体物入微,能得物之神理。如“苦竹园南椒坞边,微香冉冉泪涓涓”(《野菊》)、“自明无月夜,强笑欲风天”(《李花》)、“垂手乱翻雕玉佩,折腰争舞郁金裙”(《牡丹》)、“帷飘白玉堂,簟卷碧牙床”(《细雨》)等作,都能把事物的情态神韵勾勒烘托出来,情景交融,不黏不脱,物中有我,物我相忘。

爱情诗,是义山集中重要的内容,对这类诗的评价,近人还争论不休。有人把其中一部分附会为“有寄托”之作,而否定其余,有人认为这一类的诗虽有些特色,却并不能代表他的艺术成就。应该指出,否定义山的情诗,也就是否定了作为爱情诗的优秀作者李义山。义山的情诗是中国古典文学宝库中不可多得的瑰宝,至今还值得我们珍惜。

义山青年时代曾“学仙玉阳”。封建礼法的桎梏和宗教清规的束缚,激起了被迫或被骗入道的青年男女的不满和反抗,他们要求过合乎人性的恋爱、婚姻生活,便不免做出“有失防闲检点”的举动来。义山此时与华阳的宋真人姊妹相识,彼此倾心。为她们写的诗可考的有《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等作,它如《碧城》《圣女祠》《燕台》等或亦与此事有关。这些诗的意境颇惝恍迷离,大约有些难言之隐。后来义山到洛阳,与一位十七岁的商人女儿柳枝相爱,这姑娘很倾慕诗人的才华,大胆地主动相约幽会,但机缘舛错,柳枝后被一位关东贵人夺去了。诗人非常惋伤,写了《柳枝五首》等诗以记此事。

经历过几次痛苦的失恋之后,义山和王茂元之女结了婚。这对于“结爱曾伤晚”(《摇落》)的诗人来说,未始不是最大的安慰。出身贵家的王氏很贤德,甘于过清贫的生活,一心一意地随着丈夫到处漂泊。即使这婚姻给义山带来政治上的许多不幸,但夫妇间的感情还是十分融洽,偶然小别,便思怀不已,如《离思》《念远》《凤》《即日》等诗,抒写别离的情味,表现客中思家的心事,是深于言情的佳作。王氏卒后,中年丧偶的诗人悲痛万分,写了不少有名的悼亡诗:

更无人处帘垂地,欲拂尘时簟竟床。

——《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时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

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房中曲》

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正月崇让宅》

真是刻骨铭心的至情之语,如前人所谓,读之使人益增伉俪之情。其《上河东公启》云:“某悼伤以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方有述哀。”只有赤子之心的诗人,才能这样以血写诗。

此外集中还有不少情诗是未能考订其本事的。如一部分《无题》诗和《春雨》《银河吹笙》《拟意》《哀筝》《昨日》《相思》等,多写与情人相见时的欢乐、离别后的怀思和失恋中强烈的痛苦。这些诗中所表现的执着追求的精神和终生不渝的情意,都引起后世千万向往自由和幸福的青年心底的共鸣,培养他们对美的爱好和创造能力。当然,集中还有一小部分记述艳遇冶游的作品,沾染上封建时代“风流才子”佻薄的恶习,但始终是瑕不掩瑜的。

义山在诗歌艺术上有极高的成就。他的近体诗,前人盛称之曰“高情远意”、[13]“包蕴密致,演绎平畅”,[14]甚至谓其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可空百代,无其匹也”。[15]朱鹤龄更拈出“沉博绝丽”[16]四字,以概括义山诗的艺术风格。这些评语虽推许备至,然在今天的读者看来,尚嫌过于抽象空泛。一部《玉溪生诗》,风格独特,变化多样,是需我们去细细领会的。

工于比兴,妙于象征,这是义山诗最主要的艺术特色。比兴,是我国古典诗歌自《诗经》以来传统的创作手法。汉儒郑众曰:“比者,比方于物也;兴者,托事于物也。”[17]诗人“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18]运其神思,让美妙的联想和幻想的翅膀,翱翔今古,搏击天地。而这里联想和幻想又是和现实生活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诗人借用现实生活中的具体事物去表现自己所赋予的特殊意义,如刘勰《文心雕龙》所谓“诗人感物,联类不穷”。义山善于寓象征于比兴之中,用他那活跃而敏感的心灵,向茫茫的大千世界探索,与宇宙万物融为一体,因而创造出要眇朦胧的诗境,变幻无端的意象。奇辉异彩,丽情幽思,那广博深微的超妙的艺术境界,使读者目眩神迷,感受到强烈的诗美。诗中的具体事物也都披上了诗人心灵的精光而照临万世了:

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

——《蝉》

这是寻常的咏物诗吗?除了把夜蝉哀鸣欲绝的特征表现出来,我们是否还想象到一个深缈凄清的诗境?通过“碧无情”三字,诗人把自己幻觉般的特殊感受,巧妙地转移给读者了。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锦瑟》

为什么这会成千古传诵的名句?这亘古的悲哀,似乎是无法言诠的情意,诗人用象征的手法阐释出来。“当其梦时,有乐有悲;及其既觉,岂足追维!”(韩愈《祭柳子厚文》)这是有人类以来的斯芬克斯(Sphinx)之谜啊。在这要眇的诗境中所蕴含着的美,是像明珠暖玉那样使人抚玩无的。在诗歌的风格美中何尝没有诗人的人格美呢!

诗人以眼前所见的景物,吟咏性情,给客观事物涂上主观感情色彩:

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

——《天涯》

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流莺》

一切都过去了,春天,爱情,随着大江日夜不舍地流去了,连同我的追悔、我的深情!诗人想象到变成一只黄莺,用它的悲泪洒在最末一朵小花上,去伤悼永远逝去的芳春。唐诗中这种象征的艺术手法,发展到李义山,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后来者已难乎为继了。

义山诗中用比兴象征的手法所构成神秘曲折的意境,如“山沓水匝,树杂云合”,[19]千变万化,“文已尽而意有余”,[20]事微而情至,这是很不容易理解的。过去有些文艺批评家由于义山诗的寄托隐微,旨意难明,而妄加比附,把诗本来是较抽象的感情勉强牵合到具体的事实上,这么一来,诗似乎是解通了,而诗味也全失了。王士禛曾感叹“一篇《锦瑟》解人难”,其实,不求甚解也不见得比强作解人更差些。愿本书的读者不以“强作解人”反讥于我。

善于运典,这是义山诗艺术上第二大特色。借古代的事来表现现实生活,这是文人创作的重要手段,连历史上素称“老妪俱解”的白居易诗中也大量用典。李善在阮籍的《咏怀诗》注中谈到这个问题:古人“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发兹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而义山正是处在阉人暴横,党祸蔓延的时候,“厄塞当涂,沉沦记室。其身危,则显言不可而曲言之。”[21]所以只能组织故实,以“好对切事”来表现现实内容。另一方面,有些诗涉及爱情的问题,于己于人,都有不便明言之处,借典故出之,可给具体的情事披上一层轻纱,使之更神秘、更美。从艺术角度看,诗歌的语言力求精炼,恰当运用典故,通过暗示唤起读者的联想,就可省掉许多不必要的叙述和说明,使诗歌的内涵更丰富多彩。义山是饱读诗书的人,他有深厚广博的古文化知识,经史罗于胸中,真的叫古人在他的笔底奔命不暇: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马嵬》

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

——《隋宫》

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

——《筹笔驿》

熔裁古事,如何的精切不移!诗意沉着简练,唱叹有情。典故是文人诗歌的血液,只要能正确运用,就可使之发挥作用,给诗歌添加新的生命力。“以俗为雅”、“以故为新”、“死典活用”、“正典反用”,这些在宋代江西诗派所提倡的诗法,义山诗中早就纯熟地用上了。如宋人所指出的:“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王元之《谪守黄冈谢表》云:‘宣室鬼神之问,岂望生还。’……李义山‘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虽说贾谊,然反其意而用之矣。……非识学素高,超越寻常拘挛之见,不规规然蹈袭前人陈迹者,何以臻此?”[22]用典,也要不践前人的旧行迹,才能开拓更宽广的创作道路,试看义山的《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诗:

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

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

诗人任弘农尉期间,因“活狱”(为犯人减刑)而触怒上级,愤而离职。末两句用卞和抱璞献王而惨遭酷刑的典故,借助类比和联想,使不便明确说出的意思找到恰当的表达形式,这样能使诗意更浓郁,情调更深厚,丰富了诗歌的构思和表现力。

当然,义山集中也有一些用典过于深僻的。宋代的《蔡宽夫诗话》就曾批评其“语工而意不及,自是其短”。徒有“典丽精工”的表面形式而失去诗歌的内在美,这种情况在义山的模仿者西昆派诗人的作品中尤其严重。

清词丽句,字字锤炼,这是义山诗艺术的第三特色。义山是极富艺术感的诗人,对美有独特的会心之处。他既有“绮靡华艳”[23]的词采秾重的诗歌,也有穆如清风的白描之作。他能细致入微地摹写事物,把自然界中最有诗意的都融进诗中:

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

几时心绪浑无事,得及游丝百尺长?

——《日日》

春光的烂漫,人在春时缭乱的情思、无名的怅惘,轻轻着笔,即勾勒出来。又如:

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

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

——《日射》

这是何等的鲜艳优美!在和煦的春日中,闺中人却是这样地寂寞幽怨。

义山许多诗都兼有“清”和“丽”的特点,字字锤炼而又不着痕迹,声情和谐,自然流美。读到本书所选的作品时,我们当会感受到的。

由于有了上述三大特点,义山诗在艺术上就形成了含蓄婉曲、情韵深长的风格。这最集中体现在他的《无题》诗上。《无题》,是作者最着意创写的诗体,在文学史上有很大的影响。这些诗大都使用比兴、象征的手法,寄托遥深,有优美朦胧的意境,构思细密,熔裁典故,词语典丽精工,韵律和谐流美。它是诗集中最晶莹的明珠,可以说是义山诗艺术成就最高的代表作。

一个作家独特的艺术风格,是在对前人多种多样的艺术风格揣摩、学习的基础上,兼收并蓄、融会贯通才能形成的。义山很善于向古人和时人学习,吸取他们的长处,接受多方面的影响。屈原,是作者追慕的一位伟大诗人,《楚辞》中“上下而求索”的精神和“虽九死其犹未悔”的意志,对义山的为人和创作思想有很大的影响,那种“美人香草”的寄托手法,更是义山所着意仿效的。义山对六朝文体曾下过功夫,集中有些诗就直书“效徐陵体”、“效江南曲”的,对徐陵、庾信等“采色浓而淡语鲜”[24]的作品的模拟,也造成义山诗中“精密华丽”[25]的特色。历来的批评家都很爱谈义山的“学杜”。王安石说:“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惟义山一人而已。”[26]并举出“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池光不受月,暮气欲沉山”、“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战场”等诗句,以为“虽老杜无以过也”。我们细看集中长篇《行次西郊作一百韵》,就可知它脱胎于杜甫的《北征》,并吸取了汉魏诗中质直古朴的特色。韩愈诗变化多端的布局结构和僻字晦句的使用,无疑对义山也有过影响。至于仿效李贺风格的诗,集中更随处可见。可惜的是,义山如此善学古人,而后来学义山者却只顾挦扯其字面,专以堆砌故实词藻为能事,“只见其皮肤,其高情远意皆不识也。”[27]在一个天才出现之后,常会有这种“大合唱”,[28]这是值得我们深思的。

自明末清初以来,义山诗的评注诸家纷起,各申己见,异说纷纭。如清代的朱鹤龄、陆昆曾、程梦星、冯浩、屈复以及近人张采田,都对义山诗下过一番功夫,尤以冯浩的《玉溪生诗集笺注》和张采田的《玉溪生年谱会笺》最为详备,钩沉索隐,考订生平,编成年谱,在诗文下逐篇注明了编年的依据,并作细致的笺释。他们的工作是有意义的,对我们读通深曲隐晦的义山诗有一定的帮助。可惜的是,过去的笺注家们过分听信了义山“楚雨含情皆有托”的声言,弄得头脑紧张,终日疑神疑鬼,想在每一篇含情的诗中都找出作者的“寄托”来。《旧唐书·文苑传》中有一段话:

令狐绹作相,商隐屡启陈情,绹不之省。弘正镇徐州,又从为掌书记。府罢入朝,复以文章干绹,乃补太学博士。

于是,令狐绹便成了义山诗笺注者的梦魇了。以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为例,作者认为义山诗集中有五分之一的诗篇是与令狐有关的,笺释中满是“寓意令狐”、“希望令狐”、“与令狐重修旧好也”、“向子直(令狐绹之字)告哀”等语。更有甚者,张氏竟把一些写男女关系的诗比附为义山与令狐的关系,如《无题》(含情春晼晚),《会笺》云:“纪往见令狐,亦匆匆一面,不容陈情之慨。首句含情已久。次句暂见而未能交欢……五六含羞抱愧之态。结言失意而归。”在这些笺注家笔下,义山简直成了无耻之徒了。他们本意极力维护义山,而效果却适得其反。封建士大夫及孤臣孽子对义山诗的笺注所起的恶劣影响,于今未绝。如近年出版的《玉溪生年谱会笺》的前言中,就强调了张氏在钩稽考索的过程中,所用的“细案行年、曲探心迹”和“知人论世”的原则。并称赞其解《谒山》诗的“山”字,谓“山”即义山,诗是暗记令狐来谒之事,“是本编的精彩处”。汪辟疆先生的《玉溪诗笺举例》更发展了张氏之说,把《会笺》中所不敢指实的诗都想尽办法拉到令狐身上了。

为要还义山诗的本来面目,先要拨开迷雾,当然,以选注者的浅学,是不能完全做到这点的,愿海内外李商隐诗歌的爱好者有以教我。

义山诗现存约六百首,本书选取了一百三十一首译注,不无遗珠之憾,但历来传诵的名篇已大率在焉。按诗歌的体裁编排,以义山所擅长的七律置首,先飨读者。书末附录《李商隐年谱简编》中列有本书所选的编年诗目。


[1]李商隐《祭裴氏姊文》

[2]李商隐《上汉南卢尚书状》

[3]《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五

[4]李商隐《樊南乙集序》

[5]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卷二

[6]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七引《艺苑雌黄》

[7]沈德潜《说诗晬语》

[8]钟嵘《诗品》

[9]屈原《离骚》

[10]屈原《九章·惜诵》

[11] 李商隐《病中闻河东公乐营置酒口占寄上》

[12] 李商隐《属疾》

[13] 范温《诗眼》

[14] 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三

[15] 叶燮《原诗》卷四

[16] 朱鹤龄《李义山诗笺序》

[17] 郑玄、贾公彦《周礼注疏》卷二十三

[18] 刘勰《文心雕龙·神思》

[19] 刘勰《文心雕龙·物色》

[20] 钟嵘《诗品序》

[21] 朱鹤龄《李义山诗笺注序》

[22] 严有翼《艺苑雌黄》

[23]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

[24] 冯浩《李义山诗笺注》:《齐梁晴云》笺

[25] 叶梦得《石林诗话》

[26] 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十七

[27] 范温《诗眼》

[28] 泰纳《艺术哲学》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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