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乾隆癸未^①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②，且在衣冠之家^③，居苏州沧浪亭^④畔，天之厚我，可谓至矣。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因思《关雎》^⑤冠三百篇之首，故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⑥，不过记其实情实事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矣^⑦。

注释

①乾隆癸未：清朝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

②太平盛世：指当时的康乾盛世。

③衣冠之家：比喻权贵和缙绅之家。

④沧浪亭：始为五代时吴军节度使孙承佑的池馆，宋代著名诗人苏舜钦以四万贯钱买下废园修筑而成。

⑤《关雎》：指《诗经》第一篇，为歌颂爱情的诗歌。其中的名句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⑥稍识“之无”：稍微认识几个简单的字，是说自己学识并不很高。

⑦责明于垢鉴矣：垢，尘污。鉴，镜子。意思是责备沾满灰尘的镜子为什么不明亮了，实际上这样的责备是不应该的。

译文

我生于乾隆癸未年冬十一月二十二日，当时正值太平盛世，而且是生在名门望族，居住于苏州沧浪亭畔。上苍对于我的厚爱，真可谓到了极点。苏东坡说过：“往事就像春梦一样不会留下一丝痕迹”，如果不把自己的经历记之以笔墨，未免辜负苍天的厚恩。又因为想着《关雎》这首描写男女之情的诗排在《诗经》三百篇之首，所以想把记录夫妻之情的篇目也放在第一卷，其余篇目就按照顺序写了。惭愧的是我年少时所学不多，

学识水平有限，所以只不过是平铺直叙地记录一些实情实事而已。若要从中考究文法修辞，那就像是责备满是污垢的镜子为什么不明亮一样。

评析

委婉的叙事，引人入境。作者随心记录点点滴滴的往事回忆，没有讲究更多的文章写法。之所以把夫妻间的恩爱放在卷首，作者说仅是因为《诗经》也是这样安排的。“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读起来充满着淡淡的忧思和伤感，这是“闺房记乐”整篇的基调。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①，即能成诵。四龄失怙^②，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③。芸既长，娴女红^④，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脩脯^⑤无缺。一日，于书簏^⑥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句。

余年十三，随母归宁^⑦，两小无嫌^⑧，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⑨缔姻焉。此乾隆乙未七月十六日也。

注释

①《琵琶行》：唐朝白居易所著长篇叙事诗歌。写一个歌伎沦落天涯为商人妇的无奈与凄苦。

②失怙（hù）：失去父亲。怙，依靠。

③家徒壁立：家里只有四周的墙壁，意指穷得一无所有。

④娴女红：缝纫刺绣等活十分熟练。娴，熟练。女红，指针线活，缝纫刺绣之类。

⑤脩脯：学费。脯，肉干。古时求学送肉干作为敬师礼；后指代学费。

⑥书簏（lù）：书箱。簏，竹箱。

⑦归宁：出嫁的妇女回娘家。

⑧两小无嫌：形容小时候玩得投机，天真无邪，不避嫌疑。唐李白有《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⑨金约指：金戒指。

译文

我在幼年的时候与金沙的于氏定亲了，可惜她在8岁的时候就夭折了。后来我娶了陈氏为妻。陈氏，名芸，字淑珍，是我舅舅陈心余先生的女儿。她天生聪慧，小时候学说话，她听别人念了一遍《琵琶行》，就能背诵出来。她四岁的时候父亲去世，剩下母亲金氏，还有个弟弟叫克昌，家里比较贫穷，可以说是家徒四壁。陈芸长大后，尤其擅长女红活计，一家三口就靠她的纤纤十指养活了。后来她弟弟克昌从师学习，学费从来没有少过。

有一天，芸在书箱内找到一本白居易的《琵琶行》，便挨个字去认，从此便开始识字了。在刺绣闲暇的时候，芸渐渐学会了吟咏，我对她的“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句子尤有印象。

我13岁的时候跟母亲回姥姥家，因为与芸两小无猜，所以得以拜读她的一些诗作。虽然赞叹她才思隽秀，但也担心她福泽不深。不过我的心思却专注在她身上，时刻不能放下。所以我告诉母亲说：“如

果是为儿子选择媳妇，不是淑姐不娶！”母亲也喜欢芸的柔和，即摘下金戒指交给她作为缔结婚姻之约。这一天正是乾隆乙未年（1775年）七月十六日。

评析

语言平实无华，一字一句道出了妻子陈芸的来历，以及其贤淑美好的品性。妻子陈芸擅长女红，并依靠这个来养活母亲和供养弟弟读书，很是辛苦；还能自学《琵琶行》并吟诗作词，这在当时也称得上才女了。其中道出了两家的表亲关系，所以从小他们就在一起玩，夫妻感情基础打得好，可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阁^①，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②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满室鲜衣，芸独通体素淡，仅新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为己作，始知其慧心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③之耳。”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不知夭寿之机^④此已伏矣。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⑤。腹饥索饵，婢妪^⑥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芸大窘，避去，上下哗笑之。余亦负气，挈老仆先归。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余知其恐贻人笑也。

注释

①出阁：女子出嫁。

②同齿：同岁。齿，年龄。

③敲成：推敲而成，修改润色，完成定稿。

④夭寿之机：短命的先兆。指前面的“锦囊佳句”，典出唐代的诗人李贺。李贺外出，都背一锦囊，有佳句则记下投入囊中，年仅二十七岁而卒，所以是夭寿之机，暗示陈芸的寿命不长。

⑤漏三下：相当于现在凌晨3～5点。漏，古代计时器，以漏水量计时。

⑥婢妪：年老的使女。

译文

这年的冬天，正好是她的堂姐出嫁，我又跟母亲一起前往。芸虽和我同龄，但比我大十个月，从小我们就以姐弟相称，所以我还是叫她芸姐。当时满屋的客人都穿得很光鲜，只有芸姐穿着素雅，只搭配了一双新鞋。看她鞋子上的刺绣很是精巧，问了后知道是她自己做的，才见识到她的聪慧不仅仅表现在笔墨上。她生得窄肩膀，长颈，瘦不露骨，眉清目秀，顾盼神飞，只有两颗牙微露，这是唯一的缺点。但她身上有种缠绵娇柔之美，实在让人倾心。

我向她要来诗稿翻阅，发现诗稿中有的仅有一联，有的只有三四句，多数都没有写完。我问她是什么原因，她笑着说：“因为没有老师指导，希望得到了解我并能当我老师的人，最后为我定稿才成呢！”我便在她的诗稿戏题：“锦囊佳句”四字。当时真不知，芸姐的短命之机已经潜伏在其中了！

当天的晚上，我把亲戚送出城，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饥肠辘辘的我急于找东西吃。婢女拿出些蜜枣给我吃，我嫌它太甜吃不下。芸则偷偷扯我的衣袖，让我跟她走到卧室。进去一看，里面有她事先藏好的热粥和和小菜。我高兴地举起筷子准备吃，这时候听到芸的堂哥玉衡在外边大声说道：“淑妹快来！”芸急忙关上门说：“我已经很累了，要睡觉啦！”堂哥玉衡侧身挤身进来，看到我在吃粥，就向芸笑着说：“刚才我来要粥喝，你告诉我说粥吃完了，原来是藏起来给你的夫婿吃呀！”芸觉得挺难为情的，红着脸躲开走了，众人听到后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也挺懊恼的，拉着老仆离开了。自从那次吃粥被笑事件后，我再过去她家，芸总是躲起来不见我，我知道她是怕别人笑话啊！

评析

堂姐出嫁，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当时刚定亲的沈复和陈芸也去凑热闹。陈芸偷偷藏粥给未婚夫吃，小小的一个举动，简单的一个场景，充满了温馨之情。夫妻之间谁没有一点温馨浪漫的回忆呢？可惜在沈复的追忆中能抓住的类似那样的细节少之又少。

至乾隆庚子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见瘦怯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合卺^①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怦怦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已数年矣。暗计吃斋之初，正余出痘^②之期，因笑谓曰：“今我光鲜无恙，姊可从此开戒否？”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③，廿三国忌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款嫁。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④，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也。

是日亲朋络绎，上灯后始作乐。

廿四子正^⑤，余作新舅送嫁，丑末归来，业已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于床下，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⑥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

伴妪在旁促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调笑，恍同密友重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⑦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注释

①合卺（jǐn）：婚礼仪式。新婚夫妇在新房内共饮合欢酒。卺，指一种酒器。

②出痘：痘疮，也叫天花，发病后全身出现豆状水疱或脓疱。

③于归：出嫁。

④拇战辄北：每回划拳总是输。拇战，划拳。

⑤子正：子夜，指夜里十二时。

⑥《西厢》：《西厢记》，元代王实甫所著，写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故事。

⑦心舂（chōng）：心跳兴奋的样子。

译文

到乾隆庚子（1780年）正月二十二日洞房花烛夜那天，我看她依然是瘦弱的身材，揭去红盖头，我俩相视而笑。喝过合卺酒，我俩并肩坐着吃晚饭。这时我偷偷地在桌子下面握着她的手腕，抚摸她的指尖，觉得她的手指温暖润滑而细腻，心不由得怦怦直跳。我让她吃东西，那几天正好是她的斋期，她吃了很多年的斋了。我暗中一算，她刚开始吃斋之时，正是我出痘的时候，所以我笑着对她说：“现在我皮肤光洁，没有什么忧虑的了，淑姐从此可以不吃斋了吧？”芸眼里满含笑意，点了点头。

因为二十三日是国祭日，不允许鼓吹奏乐，二十四日我姐姐才出嫁，所以二十二日我们结婚当天晚上，也是家里准备姐姐出嫁设宴款待宾客的时候。芸去厅堂陪客人，我在洞房和伴娘喝酒，每回

划拳总是输，喝得酩酊大醉而一觉到天明。第二天起床，发现妻子芸早已起来梳妆打扮了。

当天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傍晚上灯之后才开始奏乐欢庆起来。

二十四日子夜时分，我以小舅子的身份送新娘到婆家，凌晨三点才回来，此时已夜深人静。我悄悄走进卧室，看见伴娘正在床边打盹。芸已经卸妆但还没休息。高高的银烛下，她正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书而看得如此出神。于是我抚摩着她的肩膀说：“这些日子你辛苦了，为何还如此不知疲倦地看书啊？”芸赶紧回头站起来说：“刚才正要睡觉呢，可是打开书柜看到了《西厢记》，不知不觉读得忘记了疲倦。这本书的名字我早就听说了，但是今天才看到。作者真不愧是位才子，不过书里描写得真是太尖酸刻薄了呢！”我笑着对她说：“就是因为他是才子，笔墨描写才这样尖酸刻薄呀。”

这时，伴娘在旁边催我们快休息，我叫她关门后离开了。之后我才与芸娘肩并肩坐下说笑起来，恍惚间就像好友重逢一样。我戏谑地伸手去探她的胸，发现她的心也在怦怦直跳。于是我俯耳问她：“淑姐的心为什么跳得这样厉害？”芸回眸微微一笑，并不说话。我只觉得一缕情丝飘入魂魄，我拥着她进入芙蓉帐内，不觉中睡到了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

评析

新婚的甜蜜与愉悦，感觉是那般美好。妻子夜读《西厢记》等待丈夫的归来，再加上窗前一点灯火，多美妙的画面。这种感觉犹如身处在初春绽放的嫩绿枝条旁，耳旁还伴有黄莺出谷的鸣叫。丈夫回来，四目相视，嫣然一笑，多么真实温馨的场景。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每见朝暾^①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者然。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芸曰：“曩^②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

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③。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幕府，专役相迓^④，受业于武林^⑤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

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居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半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喜同戍人得赦。

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注释

①朝暾（tūn）：初升的太阳。亦指早晨的阳光。

②曩（nǎng）：以往，从前。

③转睫弥月：眨眼间就过了一个月。

④迓（yà）：迎接。

⑤武林：指杭州。武林是杭州的别称。

译文

芸刚嫁过来时，比较沉默，整天没一点脾气，与她说话，她也只是微笑而已。她对待长辈很孝顺，对待下人也很和气，处理事情井井有条，没有一点闪失差错。每天阳光刚照在窗户上，她便立即穿衣起床，仿佛有人在催促她似的。我笑着说：“现在已经和当初吃藏粥时不一样了，为何还怕被人嘲笑呢？”芸回答说：“虽然以前我为你藏粥被他们笑话，但是我现在并不是担心被嘲笑，只是不愿公婆说新娘懒惰呢！”我虽然贪恋想与她多睡一会儿，却也感动于她的品德端正，所以也跟着她一起早起。从那以后，我们恩爱相处，形影不离，这其中的爱恋之意真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啊！

但是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转眼新婚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当时我父亲稼夫公在绍兴府做幕僚，他专门派人来接我到杭州赵省斋先生那里去拜师求学。赵先生讲课循循善诱，我今天会写文章，全靠赵先生的着力栽培。我归来完婚之时，原就打算随他到父亲的官馆去完成学业。现在突然收到这封催我出发的信，心里就难过起来，我害怕芸会因为离别而落泪。但是她却强颜欢笑地安慰我，并替我整理行装，当天晚上，我只觉得她神色稍有些不一样而已。临走的时候她小

声对我说：“出门在外没人照顾，自己要多当心啊！”

等到登上小船解开绳索出发时，正是桃李芬芳的季节，而我却恍如失群孤飞的林鸟，只觉得天地失色。到了杭州后，我父亲就渡江离开了。

我在外地住了三个月，觉得如同过了十年。芸时常寄来书信，但总是我去两封，她才回一封，而且多半是勉励之词，其余都是没什么意义的客套话，我心里怏怏不乐的。每当风吹过竹院，月亮爬上了窗外的芭蕉树，我触景生情，眼前的一切亦真亦幻。赵先生察觉我的心思，写信给我父亲商量后，出了十道题打发我回家了。当时我欣喜若狂，像被流放边疆的罪民突然得到赦免一样。

坐上返家的船以后，更是觉得度秒如年。等到了家，我先去给母亲请安，然

后迫不及待回到房间，芸已经起身相迎，我俩执手相看没有说一句话，只觉得两人的魂魄都似轻烟雾气升起，突然耳内一声轰鸣，更不知身在何处了。

评析

新婚宴尔，卿卿我我，日子过得无比甜蜜。然时光荏苒，沈复因学业不得不外出。但陈芸知性、率真，毫无怨言，支持丈夫外出求学。而沈复在外待了三个月，如隔十年，如此煎熬的日子，让沈复怏怏不乐。这一切细心的老师看在眼里，于是出了十道题目，让沈复带回家做。短暂的离别，再次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时当六月，内室炎蒸，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意也。檐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①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余曰：“《国策》《南华》取其灵快，匡衡、刘向取其雅健，史迁、班固取其博大，昌黎取其浑，柳州取其峭，庐陵取其宕，三苏取其辩，他若贾、董策对，庾、徐骈体，陆贽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②

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③，唯诗之一道，妾稍有领悟耳。”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卿爱宗何人？”芸发议曰：“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余曰：“工部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④，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余笑曰：“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芸笑曰：“妾尚有启蒙师白乐天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释。”余曰：“何谓也？”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相与大笑。

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芸曰：“《楚辞》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为最。”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或不在琴而在此乎？”复相与大笑而罢。

注释

①射覆：古代的一种酒令游戏。

②国策：指《战国策》。

南华：指《庄子》。道教奉其为《南华经》，故称。

匡衡、刘向：匡衡以善解《诗经》闻名。刘向著有《别录》。

史迁：司马迁。因其著有《史记》，故称史迁。

班固：著有《汉书》。

昌黎：韩愈，昌黎为其字。

柳州：柳宗元。因其曾任柳州司马，故称。

庐陵：欧阳修。因其出生于庐陵吉水，故称。

三苏：苏洵、苏轼、苏辙。

贾、董：贾谊、董仲舒。

庾、徐：庾信、徐陵。

③入彀（gòu）：比喻达到一定的水准。彀，本指弓箭的射程范围。

④姑射仙子：本为传说中的神仙。后用以比喻女子的美貌。

译文

当时是六月，室内就像是蒸炉一样闷热，幸好我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面的屋子，板桥内有一间临河的轩室，名叫“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之意，即水清则洗冠带，水浊则洗足的意思。屋檐前有一棵老树，枝繁叶茂，把窗户都遮住了，绿荫照得人的脸看起来也是绿的。对岸人来人往，那是我的父亲垂下帘幕宴请宾客的地方。我求得母亲的允许后，带芸来此地避暑。并且因为天热，我让她放下刺绣活计，整日陪伴我读书，谈论古今，品月评花。芸不善于喝酒，最多能喝三杯，我又教她投壶射覆的游戏。当时只觉得人间的快乐，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有一天，芸问我：“各种古文学派，学习哪一家才好呢？”我回答说：“学习《国策》《南华》的灵快，匡衡和刘向的著作的高雅，司马迁和班固的著作的博大，韩愈作品的浑厚，柳宗元作品的峭立，欧阳修作品的跌宕，三苏作品的雄辩，贾谊和董仲舒的策对、庾信和徐陵的骈体以及陆贽的上奏和议论，能够学习的东西不胜枚举，关键在于人们对他们学问的理解和领会。”

芸说：“古代的文章全在于见识高远，气魄雄伟，女子学习起来很难深入而精通，只有诗这种文体，我稍微有点儿领悟罢了。”我说：“唐代以诗赋选拔人才，而写诗的人中最有名的要数李白和杜甫了，你推崇哪一位呢？”

芸议论道：“杜甫的诗语言锤炼精准，李白的诗洒脱自由；与其学习杜诗的格律严谨，还不如学李诗的性情活泼。我说：“杜甫为诗之集大成者，学者大多崇拜他。而你为什么独独喜欢李白的诗呢？”芸说：“论格律严谨、用词老练，这些固然是杜甫所擅长的，但是李诗宛如神仙妃子，有一种落花流水的韵味。并不是杜甫的诗歌没有李白的诗好，只不过我个人更加喜欢李诗罢了！”

我笑着说：“我真没想到淑姐是李白的知己呢！”芸说：“我的启蒙老师是白居易，我常常感念于怀，从不曾放下。”我问：“这怎么说呢？”芸说：“他不是写了《琵琶行》吗？”我笑着说：“这也太神奇了，李白是你的知己，白居易是你的启蒙老师，我恰好字‘三白’，也是你的夫君，你与‘白’字可真是有缘啊！”芸笑着说：“与‘白’字有缘，可能将来会‘白’（别）字连篇啊！”我们便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你既然理解诗歌，也应当了解赋的取舍之处吧？”芸说：“《楚辞》是赋的鼻祖，我学识浅薄，不能理解。就汉朝和晋代的辞调高雅、语言精练来说，我觉得司马相如的赋最好。”我开玩笑说：“当初卓文君会嫁给司马相如，大概不是因为琴，而是因为司马相如写的赋好吧？”我们又大笑不止。

评析

炎炎夏日，作者和妻子居住在河柳临窗的阁楼之上，远看舟船行人，风景如画，自是人间一乐。时光长河中，从古代走到现代，夫妻之间没有名利之心，且能够一起谈诗论文的能有几人？他们的话题从《战国策》到《史记》，从《汉书》到《离骚》，从唐宋诗词到两汉文赋，高情雅趣让人羡慕不已。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披衣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①’。”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余曰：“前言戏之耳。”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郁死！”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矣。

鸿案相庄^②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③，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

注释

①诈：虚假

②鸿案相庄：用梁鸿举案齐眉的典故。相庄，相敬的意思。

③忒忒：忐忑的意思。

译文

我的性格比较直爽，行为散漫自由。芸则像老学究一样，拘谨而多礼。我有时为她披衣或整理袖子，她必会连声说“得罪，得罪”；有时递给她手巾和扇子，她也定要站起来恭敬地接过去。刚开始的时候我很讨厌她这样，说：“你是要用礼节来约束我吗？古人也说‘礼多必诈’

呀！”芸红着脸反驳道：“对你恭敬有礼，怎么能说是虚伪呢？”我说：“恭敬发自内心的，不是做表面文章呢。”芸说：“最亲的人再没有谁能比得上父母了，难道对他们也是内心敬重，而外表则狂荡放肆吗？”听完我觉得惭愧，解释说：“我刚才的话是跟你开玩笑呢！”芸严肃地说：“世间的夫妻反目成仇，大多数是因为开玩笑引起的，以后不准你这样随便冤枉我，让我郁闷得想死！”我便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她才露出笑容。从此，“岂敢”“得罪”竟成我们夫妻之间的常用语了。

我们夫妻举案齐眉，恩爱有加，已经二十三年，时间越长而

感情越深厚，彼此也越亲密。在家里时，有时会在房间或者在路上邂逅，我们总会握住对方的手，问：“你要去哪里？”心里激动紧张，忐忑不安，好像害怕被别人看到。其实我们总是出双入对，刚开始的时候还犹豫着要躲避别人，后来时间长了反而不在意了。 芸有的时候跟别人坐着交谈，看到我来了，就会站起来并往旁边挪一个位罝给我，我就跟她坐在一起。我们彼此不觉得这样如何，反而觉得理所当然。开始的时候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就成了自然的亊情。我们总是奇怪有些年纪大的夫妻把彼此看成是仇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有的人说：“如果不是这样，怎么能够白头到老呢？”难道真的是这样吗？

评析

新婚燕尔，写的多是夫妻之间你一言我一语的调侃。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两个人在一起，大多数时候，即便是不言语，无声胜有声的默契也可以让气氛变得格外温馨。这也是夫妻之间相处难得的境界。

是年七夕，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于我取轩中^①。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芸执白文，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幽闺绣闼^②，慧心默证^③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未几，烛烬月沉，撤果归卧。

七月望^④，俗谓鬼节。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余亦索然。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间。余与芸联句^⑤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⑥，随口乱道。芸已漱涎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觉其鬓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⑦。”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之兆。

注释

①天孙：织女。

②绣闼：指女子的闺房。闼，内室。

③默证：默默地体悟。证，佛教语，参悟。

④望：农历每月的十五。

⑤联句：联句赋诗。由两人或多人一起，一人出上联，另一人续下联。

⑥非夷：匪夷所思。

⑦胁肩谄笑：耸着双肩谄媚地笑。

译文

这一年的七夕，芸摆了香炉和瓜果，跟我在“我取”轩中拜织女星。我刻了“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两枚印章，我拿着印有阳文的印章，芸拿着印有阴文的印章，作为以后往来书信所用。当天夜里月色十分美好，俯视轩旁边的小河水，波光如练。芸和我轻摇着小扇，并肩坐在窗户旁边。抬头看着天空中的云朵飞过，姿态千变万化。芸说：“宇宙这么大，天下共一个月亮，不知道今晚这世上，还有谁像我们这样，有如此的闲情逸致呢！”我说：“一边纳凉一边赏月的到处都有，就好比品论云霞景象，或许在闺房中，用慧心默默欣赏体会这样的美景者也不少。如果是夫妻共同观赏，所品论的恐怕就不仅仅是云霞呢了！”没过多久，蜡烛烧完了，月亮也落下去了，我们把瓜果撤下，回去睡觉了。

农历七月十五俗称“鬼节”，这晩芸准备了酒水，准备跟我一起邀月畅饮。忽然月亮被阴云挡住，黯淡无光。芸伤感地说：“如果我能够跟你白头到老，月亮就会出来。”听了这话，我也兴致索然。对岸的萤火虫发出点点荧光，时明时暗，有成千上万点那么多，在柳树堤和长有蓼草的水边来回穿梭。我和芸玩联句来排遣心中郁闷，但是对了两联之后，就开始变得没有章法了，纵情恣意，信口胡说。芸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倒在我的怀里，说不出话来。我闻到她的鬓角边有茉莉香，十分浓郁，芬芳扑鼻而来，所以就轻轻拍着她的背，换了个话题来缓解气氛：“我觉得古人是因为茉莉像珍珠，所以才会用它来做装饰，却不知道这花需要沾上了女子头上的头油和脸上的脂粉，香味才更加怡人，就连人们用于供奉的佛手柑都要让它三分呢！”芸止住笑，说道：“佛手柑是香料中的君子，味道似有似无，茉莉则是香料中的小人，所以必须要借助其他的东西，它的香味就有好像耸起肩膀满脸谄笑一般了。’我说：“你为什么要亲近小人而远离君子呢？”芸说：“我笑你作为君子而喜爱小人呢。”

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大风吹散了阴云，一轮明月趁机涌出来，我们心中很愉悦。我们倚着窗户对饮，还没喝三杯，突然听到桥下“扑通”一声，好像是有人落水了。我急忙走到窗边仔细一看，只看见水面如同镜子一般平静，反倒是河滩上有一只野鸭子疾跑的声音。我知道沧浪亭附近曾经有人淹死过，担心芸害怕，就没敢说。芸说：“噫？这是什么声音？”不禁毛骨悚然。我们赶紧关上窗户，带着酒水回到房间。房中的灯光像黄豆般昏黄，扯下罗帐，我们如杯弓蛇影般惊魂未定。我挑亮灯火准备上床睡

觉，结果发现芸已经浑身忽冷忽热了，之后大病一场。我紧接着也病了，难受了二十天。这真是乐极生悲，现在看来也是我俩无法白头到老的征兆。

评析

夫妻生活的点点滴滴，都渗透着浓浓的爱，想必也都深深印在作者的记忆中。七月十五鬼节之夜夫妻谈笑宛然，再到风扫云开，月光之下，处处都透着浪漫的气息。只是那桥下的“哄然一声”，扫兴而诡异，成为二人大病的源头。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①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②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者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被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注释

①大宪行台：地方官员宴请中央特使的地方。明代称从三品巡抚为大宪台。

②正谊书院：创建于清嘉庆十年（1805年）。由两江总督铁保、江苏巡抚汪志伊所建。院址在府学东沧浪亭北，以白云精舍和可园为基地建造，与北宋名园沧浪亭仅一桥之隔，院外绿茵碧水，风光秀丽，院内楼台亭榭，景色宜人。

译文

中秋节时我的身体刚好，因为考虑到芸嫁到我家已半年，还一次没有去过沧浪亭，所以我准备带她去一次，就事先吩咐老仆和守门人约好不准闲人进去。到了黄昏时分，我带着芸和我的小妹妹，让老妈子和婢女扶着她们，老仆在前面引路，过了石桥进了门，向东途经一条弯曲小路进去。里面叠石假山成林，树丛花木葱绿，亭子在土山顶上，我们顺着台阶到达亭子的中央，向四周望去可以看见数里远，炊烟四起，晚霞灿烂。对岸有个“近山林”，是地方长官宴请中央特使的地方，那时候正谊书院还没建立呢。我们带着毯子铺在亭子的中央，大家席地围坐在一起，守门人煮好茶水招待我们。不一会儿，一轮明月悄悄爬上了树梢，我们渐渐觉得衣袖生风，月光映河，尘世中的忧愁消散，精神爽朗轻松起来。芸说：“今天的游历，真是快乐啊！如果能坐在小船上在亭下往来，那不是一件更快乐的事情么？”这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了，回忆起七月十五日夜受到惊吓的事，我没有满足她的要求，便扶她下亭回去了。这天晚上，按照吴地风俗，无论大户人家还是小户平民的妇

女，都要结队出游，俗称“走月亮”。沧浪亭幽雅清旷，却没有一人来游。

评析

病愈之后，静极思动，沈复和妻子以及小妹，到隔壁闻名已久的沧浪亭去游玩。夜风生袖底，月光映河，烹茶煮茗，此情此景，众人只觉胸中块垒顿消，精神爽朗，真可谓“人生当浮一大白”！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余笑曰：“俟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芸与王微笑而已。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饮马桥之米仓巷，屋虽宏畅，非复沧浪亭之幽雅矣。

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等剧，老伶刻画，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见芸一人支颐^①独坐镜奁^②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芸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俞曰：“嫂将竟日独坐于此耶？”芸曰：“俟有可观者再往耳。”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后索》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注释

①支颐：手托腮帮。

②奁（lián）：女子梳妆用的镜匣，泛指精巧的小匣子

译文

我的父亲喜欢认义子，所以我有二十六个不同姓的义兄弟。我母亲也有九个义女，其中王二姑和俞六姑跟芸相处得最好。王二姑为人憨厚，喜欢喝酒，俞六姑性格直爽，能说会道。每次她们聚会，一定会把我赶到外屋，这样她们三个就能够同床而睡，这个主意就是俞六姑提出的。我笑着说：“等到妹妹你嫁人之后，我一定会邀妹夫来家里，一住就要住上十天。”俞六姑说：“我也来你家，跟嫂子一起，不是更好吗？”芸和王二姑听了，都只是笑而不语。

那时为了给我的弟弟启堂娶媳妇，我们迁到了饮马桥的仓米巷居住，房子虽然很敞亮，却没有沧浪亭的幽雅宁静。

母亲过寿那天，家里请了戏班子，芸刚开始觉得很新新奇。我的父亲没有什么忌讳的，就点了《惨别》等戏剧，老戏子的表演十分精彩，让人看了无不动情。我透过帘子看见芸突然起身，出去很久都没有回来。我进里屋去看她，俞六姑和王二姑紧接着也来了。只见芸用手托着下巴坐在梳妆台旁边黯然神伤，我问她：“有什么不愉快的吗？”芸说：“看戏可以陶冶情操，今天看戏却是让人伤心断肠啊！”王二姑、俞六姑都笑她，我说：“不要怪她，她是容易动情的人啊！”俞六姑问：“嫂嫂，你准备一整天一个人坐在这吗？”芸说：“等有可以看的我再去看吧！”王二姑听了先离开，

让我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剧目，劝芸再出去看戏，她才开心起来。

评析

这里所描写的大多是大家庭的日常琐事，是同各位兄弟姐妹之间交往的事情。此时的沈复算是成家了，但还没有立业。毕竟青春年少，总免不了玩的心态。这里描写的陈芸也显得多愁善感，温柔善良。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焉^①。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之侧，每年春日，必挈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之胜，请同往。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未几，粉汗盈盈，拽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

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多折何为？”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②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芸笑解之而罢。

注释

①嗣：继承。这里指出继。

②莲钩：指古时女子所缠的小脚，形状如钩。

译文

我的堂伯父去世早，没有后代，我父亲就把我过继给他做后嗣。他的墓地就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地旁，每年清明节，我一定会带芸去扫墓。王二姑听说那地方有名胜“戈园”，就要求跟我们一起去。到了后，芸见地面上的小乱石上有苔藓纹理，斑驳好看，就指着石头说：“用它们来堆叠盆景假山，这要比宣州白石要别致多了。”我说：“这样的石头恐怕不多，难找。”王二姑说：“嫂嫂如果真的喜爱这东西，让我来为你捡些来吧！”说着她就向守坟的人要了一个麻袋，弯着腰捡起来。每捡起一块，我说“好”她便收起来，我说“不好”她就扔了。没过多久，王二姑累得汗流浃背，拖着麻袋回来说：“不能再捡了，再捡我可就没力气了。”芸一边捡一边对她开玩笑说：“我听说山果一定要借助猴子才能采集收获，今天果然是这样呢！”王二姑听了气愤地撮着十指，作出要对芸挠痒痒的动作，我马上过去阻拦她，埋怨芸说：“人家劳动，你享受安逸，还故意说这样的调笑话，难怪王妹妹对你生气呢！”

回来的路上我们游览了戈园，园内绿树环绕，百花争艳。王二姑本性憨直，看见花就要摘。芸斥责说：“摘了又没有花瓶用来

插，你又不准备戴头上，摘多了又有何用？”王二姑说：“花儿又不会感到痛痒，多摘了也没什么害处吧？”我则笑着对她说：“再摘，将来罚你嫁一个麻子脸、多胡须的夫君，好为这些花儿出口恶气！”王二姑不高兴了，对我怒目以视，把花扔在地上，并用她的金莲小脚踢进水池中，说道：“你为何要这么欺负我啊？”芸连忙笑着劝解，一切才平息下来。

评析

这一段主要写了夫妻二人和沈复的义妹王二姑游玩的经历，同时也写出了妻子的活泼与善解人意。寥寥数语，让人仍能体会当时场景的温馨。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①。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②也。卿其狗耶？蝉耶？”

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也。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③耶？”

芸窘而强解曰：“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④之。腐不敢强，瓜可掩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也。”

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味。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注释

①虾卤瓜：臭冬瓜，江浙一带的小吃。特色：酥、烂、鲜、咸。

②高举：往高处飞。

③狗窦：狗窝。

④啖：吃。

译文

芸刚开始不怎么说话，只喜欢听我议论。我则常故意引她说话，就像用纤草逗引蟋蟀一样，渐渐地她也能说出自己的一些看法。她每天一定要用茶水泡饭吃，并且用茶水泡芥末卤的腐乳，也就是吴地所说的臭豆腐乳，她还喜欢吃些虾卤瓜。这两样东西是我一直最讨厌的东西，所以我常戏谑地对她说：“狗没有胃所以才吃屎，因为它不知道臭；屎壳郎滚粪球是为了变成蝉，因为它想往高处飞。那么你是狗，还是屎壳郎呢？”

芸说：“腐乳价格低廉而且能够配粥吃，我小时候吃惯了，如今嫁到你家，就像是由屎壳郎变成了蝉，现在还喜欢吃，因为我不忘本呢！至于卤瓜的味道，还是到你家里才开始学着吃的呢！”我

说：“难道我家是狗窝吗？”芸听了觉得挺难为情，强自辩解道：“这粪便，谁家都有，关键是你吃还是不吃。你喜欢吃大蒜，我也勉强吃蒜。臭豆腐乳我不敢勉强你吃，但是卤瓜你可以捏着鼻子尝一尝，吃了之后才会知道它的味道有多美呢！这就好比‘无盐女’相貌丑却有着美好的品德一样啊！”

我笑着说：“你非要我跟你一样当小狗吗？”芸说：“我做狗已经久了，委屈你也尝试一下吧！”说完便用筷子夹起卤瓜强塞到我嘴里。我捏着鼻子咀嚼了几下，居然真的觉得清脆美味。松开鼻子再嚼一会，觉得味道确实不一般，从此也开始喜欢吃了。芸用麻油加一些白糖来拌臭豆腐乳，味道很鲜美；把卤瓜捣烂拌进臭豆腐乳里，取名“双鲜酱”，尝起来口味非常独特。我说：“开始厌恶的东西最后却喜欢上了它，这真是不可思议呀！”芸说：“对于自己所钟情的东西，即使丑陋也不会嫌弃！”

评析

“情之所钟，虽丑不嫌”，这话由芸娘之口说出，自有一番韵味。这里又写了一些日常琐事，从夫妻二人吃小吃的情节中，我们可以看出其生活的幸福。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所受者呈吾母。婢妪旁惜之，芸曰：“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精，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断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全好而卷之，名曰“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之暇，终日琐琐，不惮烦倦。芸于破笥^①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

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余尝曰：“惜卿雌而伏，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芸曰：“此何难，俟妾鬓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而近地之虎阜、灵岩，南至西湖，北至平山，尽可偕游。”

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

芸曰：“今世不能，期以来世。”

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芸曰：“必得不昧今生^②，方觉有情趣。”

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

芸曰：“世传月下老人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③绘一像祀之？”

时有苕溪戚柳堤，名遵，善写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注释

①笥（sì）：筐子。

②不昧今生：不忘却今世的一切。昧，糊涂。此指对过去的事变得一无所知。

③盍：何不。

译文

我弟弟启堂娶的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下催妆礼的时候，因为没有合适的珠花，芸就把自己当初彩礼中的珠花给了我母亲。婢女仆妇都在一旁感到惋惜。芸说：“女人都是纯阴体质，珍珠又是纯阴之物，用它来做首饰，阳气全克走了，有什么好惋惜的呢？”但是芸对待破烂的书和残缺的画却十分珍惜。书中有残缺不完整的，她一定会搜集分类，最后装订成册，统一命名为“断简残编”；对于破损字画，她一定会用旧的纸张补全，有缺少的地方就让我把它们补好之后做成卷轴，称为“弃余集赏”。在做女红和操持中馈的闲暇时候，她总是帮忙做这些琐亊，并且乐此不疲。芸在破书烂卷中偶然找到可观赏的字画，就像看到稀世珍宝一样高兴。以前的邻居冯老太婆，每次收到破烂书卷都卖给她。

她的爱好跟我一样，而且她能够察言观色，懂我眉间之意，一举一动，以神色相传，她就能够领会我的意图做得很好。

我曾经对芸说：“可惜你是个女子，如果是个男子，跟我一起

游历名山大川，搜寻名胜古迹，畅游在天地之间，这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

芸说：“这有什么难的，我头发斑白时，虽然不能远游三山五岳，但是附近的景点比如虎丘、灵岩山，南到杭州西湖，北到扬州平山，都可以陪你去游玩呢！”我说：“恐怕到时候你已经走不动路了。”

芸说：“今生不能够做到，那就期待来世吧。”

我说：“来世你当男子，我当女子跟从你。”

芸说：“来世一定要对今生的事情不忘记，那才觉得有情趣呢！”

我笑着说：“小的时候一碗粥尚且谈不完，如果来世还有今生的记忆，那么结婚的那一个晩上，我们就谈今生的回忆，恐怕就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了 。”

芸说：“人们都说天上的月下老人专门管理人间的婚嫁事情，今生我们夫妻已经在一起，来世的姻缘还要靠他的力量，为什么不画一幅画像来祭拜他呢？”

当时苕溪有个善于画人物的人，叫戚柳堤，名遵。我们便请他画了一幅月下老人的画像：月下老人一手拿着红绳子，一手拄着仙杖，仙杖上悬挂着姻缘簿，鹤发童颜的样子，在缥缈的云烟中中穿行。这幅画真是戚

先生的得意佳作啊！好朋友石琢堂也在画上题了赞语，我把它挂在屋内。每月十五日，我们夫妇一定会焚香、跪拜、祈祷。可是后来

因为种种原因，这幅画竟然丢失，不知道落到谁家了。唐代李商隐诗句说“他生未卜此生休”，我们两人的深情，神明真的能够帮我们见证吗？

评析

妻子陈芸端庄、贤淑、知性，其优良品质表现在生活的很多方面，如拿出自己的首饰给新婚的弟妹用，再如平常总是帮助丈夫整理书籍。夫妻之间情深绵绵，不仅要在今生今世恩爱相守，还一起相约来生的再次相逢。

迁仓米巷，余颜^①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沧浪风景，时切^②芸怀。

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③，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

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④，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今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襆被^⑤而往，作一月盘桓何如？”芸曰：“恐堂上不许。”余曰：“我自请之。”

越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幽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⑥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

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赏玩竟日。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⑦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可胜浩叹！

注释

①颜：指在匾额上题字。

②切：契合。

③武：量词，古代以半步为一武。

④不置：指一念在心，不能忘怀。

⑤襥被：用包袱裹被。指收拾行装。

⑥灌园：指种菜。

⑦卜筑：择地建屋。

译文

迁居仓米巷后，我把卧室挂匾题字为“宾香阁”，这是因为芸而命名，取“相敬如宾”之意。巷子里院子比较狭窄，四周围墙还很高，简直没有一点好处。后面有阁楼通往藏书阁，打开窗户就是陆家废弃的园子，满是荒凉的景象。沧浪亭的景色，就更是让芸时时怀念了。有个老太太住在金母桥东、埂巷之北，屋子四周都是菜园子，门是用笆篱做成的，门外面还有一亩多的水塘，花和树错落有致地分布在笆篱旁边。这块地原本是元朝末年张士诚王府的遗址，往屋子的西面走几步，有瓦片和石头堆积而成的土山。 站在土山的最高处远眺，地广人稀，颇有野趣。

老太太偶尔说起那里，芸十分向往，对我说：“自从离开沧浪亭，我总是在梦里梦到它，如今退而求其次，那就去老太太居住的地方吧？”我说：“连续几天的秋暑逼人，我正想要找一个清凉避暑的地方住呢，你如果想去，我先去看看他们家能否居住，然后再收拾行李前往，在那里住一个月如何？”芸说：“恐怕父母亲不会允许我们这样做的。”我说：“我会去请示他们！”

第二天，我来到那个地方一看，屋子只有两间，其前后隔成了四个小房间，纸窗竹榻，特别有雅趣。老太太知道了我的来意，欣然腾出她的卧室租给我们。于是我们在墙上糊上了白纸，室内一

下子明亮了不少。于是，我向母亲请示后，便带着芸搬到那里去住了。邻居也就这老夫妇二人，他们靠种菜为生。他们知道我和芸来这个地方避暑，就先跑过来问候，还送给我们新钓的鱼和采摘的新鲜蔬菜作为礼物。我们想付钱给他们，他们不肯接受，于是芸做了新鞋子送给他们，他们才感激地收下。

当时刚好是七月，院中绿树成荫，水面微风习习，蝉鸣阵阵。邻居老人又为我们制作了渔竿，我与芸则在树荫下垂钓。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们登上土山顶看晚霞，随意联句吟咏诗句，如“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类。不一会儿，月亮照映在水塘里，虫声四起，我们在篱笆下摆好竹榻，这时老太太告诉我们，他们已经准备好了酒和饭菜！我们便在月光下对饮，喝得微醉才吃饭。晚上沐浴完毕，就穿着拖鞋，摇着芭蕉扇或躺或坐，听邻居老人说些因果报应的故事。三更之后，才回去睡觉，只觉得浑身清凉，几乎忘记自己是住在闹市中呢！

之后，我们请求老太太帮我们买来菊花，种在篱笆旁边。到了九月，菊花开了，我和芸又住了十天。我的母亲也高兴地来了，一边吃着螃蟹一边赏菊，竟然玩了一整天。芸高兴地说：“过几年我一定要和你在这里盖一间房子住，将屋子周围的十亩地都买下来种菜，督促奴仆种植水果蔬菜，以供日常开销。你画画，我刺绣，挣的钱都用来买酒喝。我们穿着布衣，吃着粗茶淡饭，快快乐乐地过一生，不用再做远游的打算了。”我很赞同她的话。现如今即使我有这样的地方，可是知己却已经不在了，真是让人悲叹啊！

评析

在嘈杂的尘世待久了，人们总向往着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寻一处幽静的处所居住。沈复和陈芸夫妻二人为了避暑，租赁一老妪住所，在这里过了一段清净美好的生活。虽是身穿布衣，所食不过菜蔬，却也过得优哉游哉。

离余家半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

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于是易髻为辫，添扫蛾眉，加余冠，微露两鬓，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芸曰：“脚下将奈何？”余曰：“坊间有蝴蝶履，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撒鞋^①之用，不亦善乎？”芸欣然。

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

余强挽之，悄然径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②，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旁有婢媪怒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余欲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③送归。

注释

①撒鞋：拖鞋。

②通款曲：打招呼。款曲，殷勤的心意。

③肩舆：轿子。

译文

距离我家半里路的醋库巷，有一个洞庭君（即太湖神）祠堂，当地老百姓都叫它“水仙庙”。里面回廊曲曲折折，还有小园亭。每次到了太湖神的诞辰日，各姓宗族都在此各占一角落，密密悬挂清一色的玻璃灯，中间设有宝座，两旁各摆放一几案，案上摆放插花花瓶，大家都暗中比赛，看谁家布置得最好看。白天只是演戏，晚上则在花瓶间插上蜡烛，美其名曰 “花照”。花光灯影，宝鼎香浮，就好像在龙宫里设宴。主事的人或笙箫歌唱，或煮茶聊天，观看的人就像蚂蚁聚集在一起，屋檐下设置了围栏作界限。我被朋友邀请去帮助摆放插花，所以才有荣幸亲眼看到里面的盛况。

回到家后，我对芸生动地描述了当时的盛况，芸说：“可惜

我不是男子，不能去啊！”我说：“你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服，女扮男装就可以去了啊。”于是，我让她把发髻编成长辫，又画粗了眉毛，戴上我的帽子，虽稍露鬓角，但这样也可掩饰过去了。然后，她穿我的长衫，长了一寸半，就在腰间打个折再缝起来，外边套上一件马褂。芸又问：“那下边的小脚可怎么办？”我说：“作坊里有蝴蝶鞋卖，大小号都有，买来十分方便，而且早晩还能够当作拖鞋用，不是很好吗？”芸高兴地同意了。

晚饭后，穿戴好，芸模仿男子拱手阔步走了很久。忽然她变卦了，说：“我不去了，要是叫人认出来多不方便，让父母亲知道了也不好。”我一直鼓励她说：“庙里掌事人都认识我，即使他们认出你来也不过笑笑就好了。我母亲现在在九妹夫家里，我们悄悄出去，再悄悄回来，她怎么会知道呢？”芸拿着镜子照着自己大笑不止。

我强挽着她的胳膊悄悄出去了，在逛庙的时候，没有人看出她是个女子。有的人问起是谁，我就说是我的表弟，芸只需要拱手回礼就好了。最后走到一个地方，有一个年轻夫人和一个小女孩坐在宝座的后面，她就是杨管事的家眷。芸突然走过去和他们打招呼，身子一侧，不由地按了一下年轻夫人的肩膀，旁边的丫鬟立刻生气地站起来骂道：“哪家小子，这么不懂规矩？”我正想为芸遮掩道歉，芸看对方态度恶劣，立即脱下帽子，翘起三寸金莲给她们看，并说：“我也是女子呀！”对方看了看，感到很是惊讶，最后转怒为喜，挽留我们吃了茶水和点心，并唤轿子把我们送回家了。

评析

这里写的是洞庭盛会，沈复童心未泯，让妻子陈芸女扮男装一起去逛庙会，夫妻两人率性而为，哪管什么世俗的目光。

吴江钱师竹病故，吾父信归，命余往吊。芸私谓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眼界。”余曰：“正虑独行踽踽，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芸曰：“托言归宁。君先登舟，妾当继至。”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

时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①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②，急询舟子。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余拍其肩口：“罗衫汗透矣！”芸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余笑曰：“欲捕逃耳。”于是相挽登舟，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未落也。舟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③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

注释

①解维：解开系船的缆绳，即开船的意思。

②洞然：空空的样子

③银蟾：指月亮。

译文

吴江钱师竹因病去世了，我父亲写信让我去他家吊唁。芸私下里跟我说：“去吴江必然经过太湖，我也想与你一同去，出去开开眼界。”我说：“我也正想着一个人去比较孤单呢，跟你一起走自然是最好，但是没有合适的借口罢了。”芸说：“我借口回娘家。你先上船，我随后就到。”我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回来的时候就把船停在万年桥下，我跟你一起在月下纳凉，继续我们之前在沧浪亭的风雅美事。”

那天是农历六月十八，早晨非常凉快，我带一仆人先到胥江的摆渡口，登上小船等芸。不久芸果然乘小轿来了，船夫解开缆绳，我们乘船离开了虎啸桥，渐渐地我们看见湖面上的风帆和沙鸥，水天一色。芸激动地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太湖吗？今天看到天地这

般广阔，真是没有白过这辈子啊！想那深闺女子大多终生都见不到这种景色啊！”说话间，只见岸边的杨柳随风摆动，而我们已经抵达吴江城了。

我上岸去钱家祭拜完毕，回来发现人去船空，急忙向船夫询问，他用手指着远方说：“你难道没看到长桥柳荫下那个看鱼鹰抓鱼的人吗？”原来芸与船家女已经上岸了。我走到芸的身后，见芸热得粉汗盈盈，正靠在船家女子身上看得出神！我拍了拍她的肩膀说：“你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芸回过头说：“我是害怕钱家人也到船上来，所以就暂时躲避一下。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笑着说：“我想来追捕逃犯啊！”接着我挽着芸回到船上，船驶回到万年桥下，这时太阳还没落山呢。我们打开船上的窗户，清风徐来，芸轻轻摇着纨扇，身着罗衫，和我一起吃瓜解暑。不一会儿，晚霞映着万年桥，烟雾笼罩着柳岸，银月升上天空，渔火满江。我打发仆人与船夫到船尾一块儿饮酒。船家女儿叫素云，曾经和我一起喝过酒，人也不俗气，我就招呼她过来与芸一起坐。

评析

泛舟湖上，清风徐来，晚霞映桥，烟笼柳暗，银月升天，渔火满江。在这样如诗如画的夜景下，邀月共饮，这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

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侬颇娴习^①，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即了然矣。”芸曰：“君若何譬之？”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劳乎？”

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②。”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之所为也。”

时四鬓所簪茉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素云曰：

“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乾隆甲寅七月，亲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③，必美而韵者乎？”芸曰：“然。”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④。

注释

①觞政：指宴席上喝酒的规矩。

②觥：古代的一种酒杯。

③若郎：你的郎君。

④短于资：缺少钱。

译文

船头没有点灯，我们在月光下欢畅对饮，玩射覆酒令。素云忽闪着双眼盯着看了很长时间说：“我对猜酒令十分熟悉，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你们这种酒令，我希望你们能教教我啊。”芸试着举例子描述，可她还是有点茫然听不懂。我便笑着说：“女先生还是别教了，我用一句话来作比喻，你就听明白了。”芸说：“你拿什么比喻呢？”我说：“仙鹤善于舞蹈却不善于耕地；水牛善于耕地，却不善于跳舞。这是动物的天性，先生教学生违背天性，这不是白费力气吗？”素云笑着捶打我的肩膀说：“你这是在骂我啊！”芸急忙说：“君子动口不动手，违反规定的人要罚酒一大杯！”素云酒量特别好，她倒满了一大杯酒，一口气就喝完了。我说：“即使要动手也只准摸人，不能捶打别人！”芸笑着拉起素云推到我怀里说：“请夫君摸个痛快摸个

够！”我笑着说：“你不懂啊，摸索是在有意无意之间进行的，抱着狂摸，那是凡夫俗子才会干的事情呢！”

此时她们鬓发上戴的茉莉花被酒气熏染，再加上她们身上的粉汗油香，都飘进我的鼻子里了。我笑着对芸说：“小人的臭味充满了整个船头，令人恶心！”素云忍不住握拳连连捶打我说：“谁让你一个劲儿嗅个不停的？”芸说：“你又犯规了，喝酒！”素云连忙说：“他骂我是小人，难道我还不该打他？”芸说：“他叫你小人，其实是有原因的，你先把酒喝了，我一定会将其中的原因告诉你。”素云于是连喝了两大杯酒。芸才告诉她我们当初在沧浪亭里谈论时称茉莉花是小人、佛手果是君子的事情。素云听了说：“如果真是这样，那真是错怪他了，我应该接受惩罚！”说完她又喝了一大杯酒。芸接着又说：“早就听说素云唱歌好听，可否让我们听听你美妙的歌声？”素云就用象牙筷子敲击着小碟唱起来，芸高兴地喝着酒，不知不觉已喝得酩酊大醉了，我就先让她坐轿子回去了。我和素云又喝茶聊了一会儿，才踏着月色回去了。当时我在好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借住，几天之后，鲁半舫妻子听了外边的传闻，便偷偷问芸说：“我听说你丈夫前两天和两个妓女在万年桥下小船上一块喝酒，这事你知不知道？”芸说：“确实有这么回事，其中有一个就是我呢！”然后芸又将我们一块出游的事情告诉了鲁夫人。鲁夫人听后大笑起来，也放心地回去了。

乾隆甲寅年（1794年）的七月，我从广东回到家，随行有个同伴是我的表妹夫，叫徐秀峰，他带回来一个美妾。他十分得意，四处炫耀自己的妾有多么漂亮，还邀请芸过去看。有一天芸对徐秀峰说：“这个美人确实够美，但缺少美的韵味呢！”表妹夫急忙问：

“这么说，你的夫君要是纳妾，就一定是个既漂亮又有韵味的女子吧？”芸说：“那是当然了！”从那以后，芸就一门心思为我物色这样的人，只是苦于资金不足。

评析

陈芸陪伴丈夫外出，得以观太湖的云淡烟青，见识天地的宽广辽阔。归来后，夫妻二人和美丽的船家女儿素云，一起对月畅饮、嬉戏，伴随着素云悠扬的船家小调，整个画面充满了儿女私情的柔媚与浪漫。这场尽兴之旅后来引起别人的误会，更是一则趣闻。

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吴下，好事者多和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①其人而置之，余技痒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明年乙卯秋八月五日^②，吾母将挈芸游虎丘^③，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④，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⑤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私心忐忑，强为酬答。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他虑也。”余始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