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看牵牛织女星——杜牧《秋夕》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

一直相信，诗歌是心与心的交流，生命与生命的共鸣，情感与情感的贯通。读晚唐诗人杜牧的小诗《秋夕》，钦赞杜牧悲悯万端、哀怜他人的情怀，佩服杜牧走进心灵、体察人生的敏锐，感觉杜牧俨然诗歌的抒情主人公，同悲共苦，同忧共难，一片赤诚，感人肺腑。诗人取了一个极富诗意而又包孕丰富的标题“秋夕”，一个秋天的傍晚，可以想见暮色降临，残阳如血，天地苍凉。秋天应该还有风，猎猎作响，寒气袭人，扫落树叶，卷起蓬草，同时，也会激荡敏感的心灵。杜牧想讲一个怎样的故事呢？或者说，这个秋天的傍晚，他的笔触伸入了哪个生命世界？我们只能沿着诗人的文字，慢慢走近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

这是一处深宫宅院，草木苍翠，花柳扶苏，庭院幽深，屋舍华美。宫女生活在这里，整天也就描眉画黛，涂脂抹粉，装扮出最美丽的面容，期盼得到皇上的宠幸。恰如杜牧散文《阿房宫赋》所写“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女子也许就是二十几岁，入宫不过三五年，身材婀娜，面容姣好，眉目清秀，意态娇媚。只可惜，入宫以来，不睹天子真容，不见好运降临，花容月貌一天天褪色，青春活力日渐削减。她居住在豪华宫殿，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呼之即来，享用不尽。诗人只写她的生活环境，银烛点燃，微光闪烁，屏风如画，洁白如玉，寒光闪闪，冷意袭人。由此不难知晓她的生活境况。特别点出一个“冷”字，不仅是秋光冷清，烛光冷淡，银屏冷漠，更是暗示女子内心的冷清落寞、度日如年。是啊，入宫以来，远离家乡，久别亲人，失去自由，失去幸福，如同一只囚禁在金丝笼里的鹦鹉，或是一只摆放在桌上的花瓶，无声无息，消磨时光，虚掷青春。人生能有多少美好时光可供消耗？何时可以结束这种非正常的生活？她不知道，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强颜欢笑，等闲度日。

可怜的女子手持秋扇，扑打流萤，一下一下，简单重复，枯燥至极，是在驱赶飞来飞去的萤火虫，也是在驱赶缠绕身边的无边寂寞。空荡荡的屋子，华丽精美，浓艳生辉，可是只有她一个人，枯坐窗前，深思冥想，想无边的远方，想无边的心事。自己也在持续的思虑与担忧之中慢慢倦怠、疲惫。一个晚上这样度过，一段时光这样流逝，一个人的青春也这样慢慢凋零。

诗中两个词语至关重要，意味深长，耐人咀嚼。“流萤”一般飞舞于杂草荒芜之处，或是孤坟野地之间，现在竟然窜入深宫人居，飞来飞去，数不胜数，可见屋子的荒凉凄清，类同坟场。人居其间，独自煎熬，无人相伴，无处倾诉，形单影只，茕茕孑立。其屋子冷冷清清，其身影可怜兮兮，其心理凄凄惨惨。是人都需要陪伴，都需要温暖，都需要交流，可是，这位宫女犹如掉入阴森的地窖，独自面对黑暗与冷清，独自消磨青春与生命。想起自己小时候读书的情境，家境贫寒，没钱购买灯盏与煤油，晚上读书，只能点燃白天从山上采摘的枞膏来照明；或者晚上从野地抓来许多萤火虫，装进墨水瓶中，让萤火虫散发出来的光照亮屋子的一隅，自己就伴着这样的微光静静看书。这种经历，虽然寒酸，却也有趣，不觉得枯寂，不觉得无聊。相反，杜牧笔下的宫女挥动扇子，扑打萤火虫，无心欣赏它的萤光闪闪，无心和它玩捉迷藏，更多则是长夜无眠，百无聊赖，备感寒心，无可奈何。

“轻罗小扇”是绸缎织成，轻薄光洁，绣上图案，精美秀气，女子一扇在手，轻盈摇动，挥风取凉，是可以见出古典女子的秀美与含蓄，是可以见出美丽生命的才华与灵秀，可是，我们看到，杜牧诗中，宫女使用这把小扇，不是炎炎夏季挥风取凉，不是寒冬腊月围炉扇火，而是深秋寒凉之时扑打流萤，驱赶寂寞，消磨时光。如此反常使用“轻罗小扇”折射出宫女凄惨悲苦的人生命运。是的，其实宫女也像一把“轻罗小扇”，天热的时候，有人用它来扇凉，天冷的时候，它就被丢在一边，无人理会，甚至还很有可能被扔进垃圾桶里。一把扇子的命运暗示出宫女任人取舍，命比扇薄的处境。古典诗词之中，多有相关的描述。相传汉成帝妃班婕妤为赵飞燕所谮，失宠后住在长信宫，写了一首《怨歌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炎炎夏季，备受宠爱；秋凉时节，备受冷落。宠与不宠，全在天气冷热，全在主人心情变化，团扇命运，不由自主，任人主宰。实在悲惨。后来诗词中常常出现团扇、秋扇，便常常和失宠的女子联系在一起了。如王昌龄的《长信秋词》“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王建的《宫中调笑》“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都是如此。这首《秋夕》诗中的“轻罗小扇”，也象征着持扇宫女被遗弃的命运。

诗歌一、二两句，通过环境描写暗示宫女内心的凄苦，通过细节描写暗示宫女精神的无聊，读着读着，一股阴冷、寒凉之气扑面而来，令人身心颤抖，瑟瑟不安。好在读到诗歌后面两句，心神为之一振，心情也为之亢奋。感动于宫女不畏严寒，无惧黑暗，依然对未来、对爱情保持强烈的憧憬。震惊于宫女陷身深宫，失去自由，失去亲情，还能翘盼牛郎织女，还能期盼美好生活。也许是长夜无眠，辗转反侧，也许想消愁解闷，散心透气，女子走出屋子，徘徊庭院，仰观明月偏西渐渐坠落，仰观牛郎织女闪烁夜空，仰观长天浩浩遥不可及，深思冥想，百思不解。世界如此之大，万象如此精彩，为何我就这样拘禁深宫艰苦度日，为何我就这样无所事事消磨青春。思绪飘得很远，心思极为细密，考虑很多很多。倦了，累了，坐在台阶上，看天上青天湛湛银河璀璨，看天上牛郎织女二星辉映，眸子里流露出惊奇与向往，流露出哀怨与郁闷。是啊，正值青春年华，谁不向往自由美好的爱情，谁不希望过上男耕女织寻常人家的幸福生活，牛郎织女虽然分隔天河，犹有鹊桥相会的一天，可是我呢，滞留深宫，不知日月，何日是尽头，何地是归宿，不得而知，一筹莫展。人的命运就是如此无奈、无助，也许这样忧心忡忡、度日如年一辈子，也许这样苦苦挣扎、百无聊赖一辈子。宫女的仰望，久而久之，变成一种固定的姿态，或者一尊永恒的雕像，悲壮而又凄惨。在那个深夜，在那座深宫，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宫女的内心凄苦，没有人关注一个与自己素不相识的女子的生命，就连拥有美好青春的人们也不会注意宫女的同样的美丽青春的悄然消失。一个人像一片树叶，秋天的时候，被一阵风吹落。一个人像一只蝼蚁，熙来攘往中，被人踩死。没有什么比青春的流逝更让人感到悲哀，没有什么比生命的凋零更让人感到痛心。杜牧用心灵去感受一个生命的美丽与凄凉，用心灵去体察一种命运的平和与不幸，哀怜悲叹，悲悯同情，用文字，用诗句记录下了一个宫女的苦难人生，触动我们的心灵，引发我们的思考。或许这就是诗歌最大的思想意思所在吧。

注意诗中的描写。天阶夜色，冰凉如水，一个“凉”字，一语双关，暗指世态炎凉，人情冷酷，更指女子内心寒凉，人生郁闷。“坐”字写实，说女子倦了，累了，身心疲惫，憔悴不堪，稍事休息，就地坐下；又写虚，女子还不心甘，还不愿放弃盼望，盼望牛郎织女天上团聚，盼望人间自己也有美好爱情，盼望自己能够走出深宫过上自由而幸福的生活。“坐”着，还要看，不想回到屋子里面休息，不愿放弃心中梦想，就这样“坐”下去，“看”下去，直到天亮，直到永远。“坐”成一尊望星空的雕像，“坐”成一副望夫石的姿态。也许这样的姿态、这样的风景才是诗歌最为激动人心、打动肺腑的地方。

时光流逝千年，还将流逝千年，但是，诗歌不老，文字永存，文字里的生命永远不会老去，生命里洋溢出来的美好情意永远不会褪色。悲悯可怜的女子，祝福美好的生命，祝福美好的未来。是的，生命降临这个世界，都应该精彩，都不应该被拘禁在逼仄的深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