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米芾生平攒考
上节已考米芾先人事迹,而要全面了解米芾诗、文、书、画等文艺作品的内容、创作背景与发展变化,还需深入了解作者的生平履历,故本节攒述米芾生平履历。这方面前哲时贤多有发明。清翁方纲曾有《米海岳年谱》(下简称“翁谱”),首段云米芾生平:“诸家所记,惟方孝孺为稍详,然已不能悉按年分记矣。其有年月可考者著于左。”足见“翁谱”在前人所记述米芾生平的基础上系以年月,堪称米芾年谱的首创。当代研究米芾的大家曹宝麟先生对米芾其人其书研究颇深,所编《中国书法全集》米芾卷所附《米芾年表》(下简称“曹表”)又较“翁谱”更为详瞻、直观。然史志、年谱、年表之体皆不免简略拉杂,又皆有舛误或可商榷处,而文学性的传记又虚构不实较多,故在此更为攒考。攒考云者,以诸志传谱表为据,参以己得,阙漏未详处补足之,存疑乏据处析断之,龃龉失实处订正之,希具连贯性与可读性之意也。
一 少长邸中
米芾生于宋仁宗皇祐三年(1051)农历四月二十一日。以前对米芾生卒年多有辩论,现已无多异议。米芾诗《太师行寄王太史彦舟》有“我生辛卯两丙运”一句,《跋谢安帖》又云“余年辛卯,……于辛卯月辛丑日余生”,米芾《画史》又自称有“辛卯米芾”玉印。辛卯即皇祐三年,诸多证据皆可印证。
关于米芾出生地及少年成长之地,未见详说。“曹表”亦未注明,但在表后附米芾“行踪示意图”一页标注米芾行踪序号,以襄阳为首,盖曹先生认为米芾生于襄阳。因诸书皆载米芾父米佐为襄阳人,今人多理所当然推测米芾出生于襄阳。治平四年(1067),米芾十七岁,自记曾于此年在京师翰林院观蔡襄《谢赐御书诗》石刻,故米芾此时定在京居住。“曹表”云米芾此年“随母在汴京,居于宫廷”。诸书因称米芾十七岁方离襄阳赴京,如杨春晓云:
十七岁之前,米芾是在襄阳度过的。米芾十七岁这一年,在位仅仅四年的英宗皇帝驾崩,皇后高氏时年三十五岁,内心凄苦,请来自己的乳娘,即米芾的母亲同住。米芾亦随母居住汴京。
然此说颇为可疑。前引杨万里言米芾母阎氏“尝乳哺宫中”,应为高氏所生子即后来的神宗的乳母。米芾母不是英宗崩后方进宫,而是英宗在藩未登基之前即在其官邸中侍奉。神宗大米芾三岁,推测米芾母与高氏年龄相仿。高氏与英宗同岁,皆生于1032年。米芾自记曾于京师翰林院观蔡襄书刻,仅可证明米芾十七岁在京生活,其此前生活之地乃至出生地皆未必尽在襄阳。英宗赵曙(1032—1067)庆历七年(1047)成婚,次年在濮王邸生下神宗赵顼。英宗治平元年(1064)继位。前引《蔡志》云:“初宣仁圣烈皇后在藩,与丹阳君有旧,故公少长邸中。”英宗崩、神宗即位后,高氏方尊为宣仁太后。但此处乃补序高氏“在藩”时事,非云英宗崩后米芾之母方进宫侍奉高氏,否则不但云其为高氏产媪无着,即杨万里所云为神宗乳母亦无法落实。“在藩”当然是在濮州,但可能京城亦有濮王邸。《蔡志》所记当较准确,既然说米芾“少长邸中”,就不应只是十七岁后的生活。米芾父曾在濮州履职,后在京城及多地为官。米芾母阎氏又侍奉尚未登基的英宗之妻高氏,英宗子神宗较米芾长三岁,且阎氏或为高氏产媪或为神宗乳母,则米芾父母可能在濮州或汴京结婚居住,米芾亦可能出生在濮州或汴京,年少时一度在英宗藩邸中生活过。而米芾自称“襄阳漫士”等可能是以父籍而言。《蔡志》铭诗次联云“既极而迁凛不群,生怜野雉憎家鹍”,意似谓米家自米信后盛极而衰,被迫迁居襄阳,至芾父米佐皆居襄阳,在重文时代,其家已颇不得势。现知米佐娶有两房,米芾非生母曾封襄阳县君,她可能一直居住襄阳。米芾生母阎氏则应是多在濮州或汴京及随米芾一起生活,后来举家定居丹阳,并获封丹阳县君(丹阳县属润州,唐亦称丹阳郡,今属镇江)。当然,不排除米芾父母结婚在襄阳,米芾出生并且幼年有一段时光生活在襄阳,但绝不至一直生活到十七岁才离开,否则米芾好友蔡肇说他“少长邸中”即无着落。
“少长邸中”使米芾得到良好的学习环境,加之其父已开始“亲儒嗜学”,故米芾家庭氛围有利其学习。现在看来他只在意学习两样:文学与书法。其学文学,主要是学律诗。《蔡志》云:“公生秀颖,六岁日读律诗百首,一再过目辄背诵。稍长,博记洽闻,于书务通大略,不喜从科举学。”这应与藩邸中环境及其家庭氛围有关。王邸当然可学文,但当时皇室子弟不能也不必应举,故影响到米芾亦不以应举为其目的,且其行伍世家,虽其父“始亲儒嗜学”,亦非要其应举,故米芾未刻意“从科举学”是必然。另外就是学书法。米芾《学书帖》后半云:“余初学颜,七八岁也,字至大一幅,写简不成。”所述为嘉祐二年(1057)起练习颜体大字楷书事,这是米芾在当时颜真卿其人其书法在北宋受到广泛推崇的背景之下的自然选择。米芾十岁时取径略宽:“余年十岁,写碑刻,学周越、苏子美札,自作一家,人谓有李邕笔法,闻而恶之。遂学沈传师。”王邸里书帖众多,自可备览。米芾学书法频繁换帖,是其少年时见异思迁的习性使然。学如此多书帖,尤其是此前北宋名家周越、苏子美遗札,亦应是在王邸乃至京城较易多见,若在襄阳恐难俱致,生活与学习环境亦不会如此便利。
米芾少年行踪还可从其字帖及著述中知道一些。其流传字帖拓本有云:“余十二岁见关氏石本于镇戎军。”其《宝章待访录》又云:“余丱见石本于镇戎军。”一称十二岁,一称童丱之年,地点皆同,所见皆是张旭帖石本,故所指应是同一次。镇戎军为宋真宗至道三年(997)所置,在今宁夏固原一带。米芾十二岁时可能是随父亲履职前往此地,因酷爱书法之故而颇留意当地所存碑帖情况。
米芾可能在成年之际即已定居镇江。据米芾之子米友仁题自作《潇湘奇观图》云:“先公居镇江四十年。”米芾卒年五十八,则其在十八岁左右已定居镇江,当然可能是随其父母居住于此。米友仁说的“居”是置居,非指长期居住。米芾具体生活及仕宦多在外地,只在去职候任、丁忧或监庙的空闲时间才到镇江居住,其父母及他自己最终亦归葬于此。关于米芾定居镇江的时间,《蔡志》:“(米芾)过润,爱其江山,遂定居焉。”没有说具体时间,意谓米芾定居镇江是其自主之事而非父母之见,故现今多说是其中年之举,姑待考。米芾青少年所事就只可知这些了。
二 南官五年
成年后,米芾开始仕宦游历。熙宁三年(1070),米芾二十岁时,取字元章。古人名与字多互为表里,米芾此时仍用初名米黻,“黻”为官服纹饰,“元章”亦具纹饰美好意,其名与字皆具备出仕与文采之意,足见其父“亲儒嗜学”,渐至博洽。芾母曾侍奉高太后,又或曾为神宗乳母,神宗仅长米芾三岁,少时二人皆在邸,王邸虽然等级森严,二人偶有亲密接触亦并非不可能。米芾二十一岁时,因母恩“初补秘书省校书郎”,这是从九品的寄禄官,无权亦无须履职,但标志着他从此出仕了。此时神宗登基已四年,以母后之情补官米芾,更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之事。只是按宋之规章,没有科举出身的米芾仍只能以任子资格入仕。任子须是因其父兄有功绩而得保任授予官职者,汉代已有,宋代亦然,皆须到达一定之官阶且满一定之年限后其子弟才具备以任子入仕资格。在重文之世,米芾父亲本为武官,卒后获赠中散大夫为正五品上阶文散官,官位不算显赫,米芾以任子入仕,只能是半依规章半就人情。任子入仕亦须由吏部诠试合格方得为官,原需满二十五岁才能参加诠试,但神宗变法正需用人之际,故于此年颁诏:“任子年及二十,听赴铨试。”米芾刚好符合条件,又有君、后照顾,自不难通过铨试。不久,他便得补浛光尉,这是从九品的实职。浛光在今广东英德,地处粤北山区,在宋代属于上县,是第五等的边远恶县,离京城三千多里。县尉属最低等级之官,负责维持一县治安和司法。米芾乍得官并初赴外任,亦不嫌职俸低微,仍欣然赴任。
时浛光县小人稀,户不及三千,亦无县令、主簿,只米芾一人主事,他仍然应对裕如。米芾在浛光任上有两年多时间,所留下可考之事有题诗作字、娶妻生子数项。初到浛光的一年,米芾只是习吏事及日常的习字、读书为主,偶尔也游赏名胜。浛光县境内的名胜有尧山,相传尧曾巡狩于此,清《广东通志》载有米芾《尧山》五绝一首:“信矣此山高,穹窿远朝市。暑木结苍阴,飞泉落青翠。”此诗未见墨迹、石刻,别处亦未见记载,米芾既曾为官此地,应有可能是他所作。第二年(熙宁六年,1073)七月,二十三岁的米芾由浛光南下广州,游览了药洲。药洲曾为南汉离宫,有池名白莲池,池畔有九曜石,皆高数丈。米芾有好奇石之性,于此诗兴书瘾俱发,故“于九曜石题‘药洲’二大字及五绝一首。”(“曹表”)此处米芾书刻在清代被发现,清《钦定续通志》云:“米芾‘药洲’二字,难以摹拓,未得拓本。米芾书。正书。广州。”所题五绝为《题仙掌石》:“碧海出蜃阁,青空起夏云。瑰奇九怪石,错落动乾文。”署时为“熙宁六年七月”。此诗其文集未载,陆耀遹《金石续编》卷十五录入,并云:“石仆池中,且为榕根盘结,久久湮埋。”故诸书失载,《全宋诗》据陆编收录。这应是米芾最早题诗书于名胜之确凿记载,此后遂一发不可收拾,遍留题刻,仅“第一山”之题刻就有多处记载。但米芾亦算勤于吏事,《广东通志》“广州府”名胜谓:“米芾字元章,淮南人,为含洸尉,工书善诗,……郡中佳山水品题殆遍,而公事不废。”游玩、办公两不误,可见青年米芾精力充沛、才智机敏。
米芾《砚史》云“余尝至端”,并详细考察了端砚产地情况。端州即今广东肇庆,在宋代和含洸所属的英州同属广南东路管辖,米芾应是在浛光任职期间曾抽空到肇庆考察。
米芾大概在此年与许氏结婚,次年(熙宁七年,1074)生下长子米友仁。按当时规定,偏远州县如浛光之任不能带家属赴任,米芾与许氏可能在原来的家中结婚,孩子亦生于家。此年是甲寅年,属虎,故米友仁小名虎儿、寅哥,又叫鳌儿,初名尹仁,成年后,黄庭坚为他取字元晖。
在生下长子米友仁之年,二十四岁的米芾自浛光迁临桂尉(仍从九品),赴任桂林。桂林山水奇石甲天下,真遂了米芾之愿。他于这年五月末与潘景纯同游了桂林伏波山,题名石壁云:“潘景纯、米黻,熙宁七年五月晦同游。”现石刻仍存还珠洞崖壁。潘景纯为浙江嘉兴人,英宗治平二年(1065)进士及第。王安石曾有《送潘景纯》七律,首联云:“东都曾以一当千,场屋声名十五年。”可见潘景纯颇有才华。他应比米芾年长、官高,故米芾将其名题于自己之前。米芾后有《送潘景纯》七律一首,首句云“五年相遇一行频”,二人当在英德时相识,米芾将离桂林分手时作诗,刚好五年,诗表达难舍难分之情。
南宋著名文人方信孺曾于宁宗嘉定八年(1215)八月访米芾初宦旧踪,其《宝晋米公画像记》云:“信孺顷过浛光,访公遗迹,得《北山养疾篇》及□□石刻□□。来桂林复得僧《绍言诗序》及伏波岩与潘景纯同游石刻。”后又云:“公遗文如《北山养疾篇》《绍言诗序》等作皆逸焉。”记载已残。可见米芾在浛光及桂林行迹、字文当还有很多,只是多已失载。今桂林还珠洞壁还刻有一幅米芾自画像,像高一点二米,据残存的方信孺像记一文,此画当为其据米芾自画像拓本翻刻,至今仍依稀可见米芾真容。桂林龙隐岩侧洞摩崖尚刻有米芾与程节唱和诗,刻的是米芾书《诗送端臣桂林先生兼简信叔老兄帅座》以及李彦弼书程节的和诗,米芾书末署“建中建国元年(1101)真州清燕堂东园书”,这是米芾晚年在仪征所作。
三 憔悴江湖
“翁谱”谓:“米黻南官五年,求便养,得长沙掾。熙宁八年(1075)十月望,经浯溪。”所谓南官五年,即从其熙宁四年赴浛光尉起至此时熙宁八年,首尾正好五年。所谓“求便养”是指远任官员向朝廷请求调至距家更为方便近捷之所。长沙距离米芾老家襄阳很近,即便如其子米友仁所言其家已经定居镇江,长沙也比桂林到镇江更近。掾官是佐理文官,为主官副手。长沙当时为三等望县,比米芾前两任之地皆更富庶些。
米芾到长沙是经浯溪北上。浯溪在湖南祁阳之湘水南,二水交汇处的崖壁刻有唐元结撰、颜真卿书的《大唐中兴颂》,内容是贺安史之乱结束、期待唐王朝中兴之事。米芾文集中有《过浯溪》五言绝句一首:“横逆自干纪,唐纲竟不维。可怜德业浅,有愧此碑词。”题目虽未言及其观看《大唐中兴颂》碑,内容实为观此碑后所感,首两句即指安史之乱的后果,后两句感叹乱后大唐并未再现如碑文所期待的中兴盛世。笃爱颜真卿书法的米芾在此并没有谈及该碑书法之妙,而是发出兴亡之感叹,这固然是受该碑文内容引发所致,但可能亦寄寓着他对当下时局危机的忧虑:米芾到任一年即离桂,原因之一固然有对此前远宦两广有离家未便之感,当时米芾父母可能居丹徒(镇江),长沙到丹徒较浛光、桂林稍近;另外也有边境不靖的原因,当时交趾(越南)于此年北犯临近桂林地界。《续资治通鉴长编》载:“(熙宁八年十一月)戊寅,交趾陷钦州。后三日又陷廉州(今广西合浦)。”此时米芾已到长沙。“翁谱”为米芾讳,只言其为就近养亲事孝而不言其惧乱北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