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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强求

1964的便筏 作者:陈舜臣


何必强求

我少年时代的家在神户一处距离海边很近的地方。门前有一条市区巴士往来的很宽的马路。路的对面便是大海。小学有一首歌叫作《我是大海之子》,有一句歌词:“白浪喧闹着拍打着岸边的礁石……”不过,我家前面那大海翻起的白浪拍打的却不是岸边的海礁,而是钢筋混凝土建造的突堤。弯曲的海岸被防浪堤禁锢着,那已然是一片失去礁石气息的大海。空气中飘散的只有柴油和油漆的气味。停泊的船只经常需要重新刷漆,因此记忆中港口飘来的油漆味就从来没有中断过。偶尔也能闻到礁石的气息,但已不是这片大海原有礁石的气息了。因为产于北海道或对马或五岛的鱿鱼干、鲍鱼、鱼干等为了出口就暂存在港口附近的仓库里。就这样,别处大海带来的芬芳竟变成了神户港的气息。

由于靠近海边,因此断定那就是海礁的气味,这是一种错觉。学生时代曾带着大阪或京都的同学去游览神户港,对方经常会有感而发:“啊!这就是大海的气息。”当然,打动他们心扉的并不是油漆或柴油的味道,而是从仓库那边飘来的别处大海的芳香。但是,每次我都会说“不,那不是这里的气息”。每当听完我的解释,大多数人都会毫不掩饰地露出失望的神色。为此,我不得不陷入一种沉思。

无疑,此时的对方已经沉浸在一种心满意足的愉悦氛围之中,却因我的几句话使得那愉悦在瞬间消失殆尽。那么,如此放肆地一举摧毁他人心中涌动的情趣,这权力我有吗?

可是,对方的涌动却是基于一个误谬的组合,那么指出这一误谬难道不正是一种温馨的好意吗?假如,我们对此听之任之,或许对方的误解还会不断加剧。对方的误解仅限于他自己倒也无妨,但这误解在社会上扩散的“危险”也是有的。因此,朦胧中有一种不立即纠正就会有违肩负社会责任的感觉——是的,记忆中曾有过这样的困惑。

社会责任云云,似乎有些夸张了,但三十多年来直至今日,我仍时常想起当初那一缕困惑。

近年来,我的小说有不少涉及书画、古董。大概是这个原因,有不少读者会将自己的收藏品拍成照片寄来,请我鉴定它的真伪、价值。而我只是小说家,不是古董鉴定家。且不说我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这种请求实属门不当户不对。自然我从未答复过,哪怕是一次。不过,每当我遇到这种事情,都会想,作为收藏者一定坚信它是真品,或者期盼它是真品,若宣布“这是赝品”,那绝对是一件异常残酷的事。但倘若将赝品鉴定为真品,那绝对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尤其对那些以此为职业的人来说,几乎就是否定他自身人性的一种罪恶。

没有人愿意摧残他人的梦想。因此我常常在想,如果要让自己拥有一个梦想,那么还是舍弃这种必须由他人来鉴定的梦想为好。购买艺术品,只需买下足以打动自己的作品。其实,名家的或数百年前之物就形同“标签”,还是不要贪图它们为好。

因为当你心怀贪婪去购买此类“标签”之后,你仍会心存究竟是真是假的疑虑,结果还是要找人来鉴定它的真伪。况且,原本就是赝品却远胜过真品的例子并不少见。换言之,即便是真品,拙作也是有的。这世间,名家年迈之后其作品也随之凋落的例子不在少数。是的,尤其是那些既需要精力也需要体力的作品随着制作者的衰老而黯然失色,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事吗?其实,高龄年迈之后其作品依旧光彩夺目的,倒是应该算作一种例外才对。

尽管如此,现如今悬挂着往昔辉煌业绩之余光的标签仍可谓所到之处通行无阻。而我认为正是那些悬挂标签的无趣乏味之作过于堂而皇之,才造就了赝品的风起云涌。因为打造赝品者恰恰是巧妙利用了人们心理的盲点而欲罢不能。

大海总会有礁石的气息——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标签吧。神户这样的现代化港口虽然礁石的气息不复存在,但这一例外却被藏在那硕大的标签背后。如此,脑海中便将藏匿于仓库之中的气息认定为这片土地的味道了。

我认为,对“标签”的崇拜应该源自性情的急躁。踏踏实实地推敲、反复思量是需要时间和耐心的,情急之下省略掉这些过程,急不可耐地要得出结论,想来也算是人之常情。这种急躁的表现既有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也有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差距。说到性情急躁,日本人那份绝不落后于他人的自信恐怕一定是有的。而就崇拜“标签”的霸道程度而言,日本却又是另一番的严重。在日本,或传统舞蹈,或插花,或茶道,这类修身养性之事无一例外地创建了各自的执照、证书制度,这就是标签,别无他论。据说,日本象棋来自印度,围棋则来自中国。但无论远祖是印度还是中国,以往都不曾有过册封段位的制度,段位制度诞生于日本。最高水平的棋士,在中国是授予“国手”称号的,而称号与段位的内在本质是不同的。称号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而段位则只是一种标签。

世界上有很多使用语言的艺术,但“落语”这一形式却是日本特有的。我们说,只要是语言的陈述,最后都需要做个归纳总结。但“落语”的情形就不同了,结束前抖出的“包袱”并非对所讲笑话的总结,因为整个笑话都是为了结束前的“包袱”而创编的。

电视中常有这样的情形,播放A地区的各种景色,到最后记者采访在这里工作的年轻人“这里对你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显然,这提问在暗示回答一方该对整个采访做个总结了。

为何要如此热衷于对每件事做个总结呢?长时间的访谈姑且不论,仅十五分钟的节目没有这类总结不是很好吗?我也时常会接受采访,但每次让我抑郁难耐的正是结尾不得不说的那几句总结,且这类话还要适宜、中听。每每想到不得不搜肠刮肚地寻找这类辞藻时,简直就是欲哭无泪。如果面对“所谓小说,对您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之类的提问,我该如何作答?这种提问实在太恐怖了。

嗯,这需要我竭尽余生思考之后才能答复你了。

大概我只能这样回答了。

没有结尾的“包袱”就不是落语,但无需急于给出“总结性结论”的事在这个世界有很多。如果生硬且勉强去总结,那原本的形态岂不被扭曲?事事何必强求。

1977年1月《读卖新闻》

  1. 日本的“落语”,语言艺术。由一个人跪在榻榻米的垫子上来表演,类似中国的单口相声或独角戏。不仅行规严格,段子的形式也有规定。——译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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