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保定二师护校遭镇压,我在校外支援写标语
刘秉彦:我说说有印象的故事,那是对我有影响的政治活动。
1932年暑假,我在保定。在菊儿胡同,有个当家子爷爷,他有房子,我见到他说:我暑假不想回家了。他明白我的意思,立即说,你就住在我这儿吧。当时,我的同学侯平(后来,他在河北游击军时当政治部主任)他们编一个《小小日报》。侯平的妻子是育德中学平民学校的学生,叫孙月真。她没有上大学,她是保属特委的党员,知道我是左联的,住在了菊儿胡同,她说,我的数学老师臧雨亭也住在菊儿胡同6号,她说这太好了,我们想在这儿搞个《小小日报》,但并不是每天出。这个报纸,1932年就有了,发行量不少,主要在保定第二师范。我便参加了他们的工作。杨雨祥介绍我到师范附属二小。孙月真是我的学生。这学生年纪大,那学校是为平民开办,我在高中一年级,曾教过平民学校的算数,这个平民学校帮助没有钱上学的平民学习,一年只交一元的学费。侯平是平民学校的校长,我读书时就当了教员,因此和侯平熟悉了。杨春甫介绍我到了牛真那儿。牛真介绍侯平和孙月真结婚的。我在这里就和第二师范闹学潮的人联系上了。
保定二师的护校运动,是载入中国现代史册的。你去保定二师可以看到七六纪念碑,记下了当年的护校运动的原委。
保定二师成了保定学生革命力量的核心。国民党因为“九一八事变”后采取不抵抗,致使东北沦陷到日本人手里,保定二师便成了反对国民党不抗日的活动的中心之一,这让国民党政府十分恼火。1932年6月,反动政府下令要开除二师的学生,并要解散这个学校,以此镇压群众反日的怒火。反动政府的这个阴谋被揭露了,为了粉碎这个阴谋,保属特委地下党,决定组织同学护校运动,以反对开除学生,反对解散学校,反对教育的法西斯化。
当时正是放暑假的时候,那年我没有回家。保定特属地下党,知道要解散学校消息,便通知放假回家的地下党的同学和其他同学。于是同学们纷纷返到学校里来。他们要占领学校,不让反动政府的阴谋得逞。可反动政府是下决心要镇压学潮,他们早有计划,做了布置。同学们进到学校,他们便派军警把二师校园围起来了。要学生顺从政府的意志,说不听政府的话,就要把你们困死。反动独裁政府是不会听民众意见的。同学们在学校里没有了粮食吃,校外的群众同情学生,给他们往校园里扔馒头,救助同学;校内的同学曾冲出学校,抢购回面粉,可吃完了,便要挨饿。他们宁喝野菜汤,宁饿,也没有动摇坚定的意志。反动政府也想了不少办法,如动员家长喊话,叫学生们出来,放弃护校。可这些阴谋全都失败。因为还有更多的同学在校外支持。我们育德中学,便是保定二师护校同学的支持者。我们从校外向二师里投支持信,二师里也向我们投出有他们的消息和口号的宣传品。
1932年,保定二师的护校运动,我参加了。我们在育德中学的东操场,就可以把宣传品扔到保定二师去。他们也可以扔过来,用的是黑线绳子。有时跑到二师的护城河边,过寡妇桥,这就在育德中学的对过,到那儿也可以扔宣传品,传递消息。
一次我奉命接到扔过来的小砖头。包着的传单是通知。上写:要求各学校支持保二师的护校运动。我的介绍人杨春甫让我到二师附小那儿去。我去了,才知共产党的保属特委就在牛真那儿。1932年以后,我到牛真那儿去过三次。
在护校运动中,我还接到过二师扔过来的两条标语,要我们宣传。一条是“打倒国民党”;一条是“动员起来,支援第二师范护校运动”。要我去写标语,我胆子不大,弄巧成拙了。我要找个伴儿,一同去写标语。王继增是左联的成员,我到同仁中学,找到王继增,一个人骑一个自行车,到了寡妇桥,正见到戴白帽檐的警察。到桥边上,因为我的自行车没有铃铛,警察非要罚我不可。问他罚多少,那警察说,两块现大洋。我不交,他便把我送到警察局了。我说,局长的儿子外号“大耳朵”,我们是同班同学。我一提这个,那警察便马里马虎地把我放了,我的车子也没有被扣下。我骑上车子飞跑。中午没有吃饭,现在快到天黑了,我要完成任务,到了薛村,我们把车子存在了村公所。我们这两个中学生,就绕村子转。等到天黑下来了,我们便开始在找好的地方写标语,写了一条,又写一条,把砖的墙壁上写上了,便急忙离开,从村公所蹬上车子便往育德中学跑,因为学校有规定,必须在七点前回校,如果不回,还要受处罚。因为训育主任要查宿舍。我们飞跑,一进校门,正碰上了张化鲁,他问我:“你任务完成了吗?”我说了情况,他叮嘱:此事谁也不能讲。我到今天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那天去写标语了呢?
此后,支援保定二师的学生被开除了好几人,我没有被开除。
我:伯伯,您说的寡妇桥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刘秉彦:这里有个典故。
保定是连接北方与中原的锁匙之地,自古狼烟迭起,刀兵不断。但是自春秋而始的文化却世代传承,一个个典故也在人们的口中流传至今。如今八中旁边的寡妇桥,就有一个来历。
古时保定老城的城墙外,是一条浅浅的护城河。河之内曰城里,河之外则为城外。这条河水深及膝,不想绕路的人们一年四季都可以涉水往来。
城里离河不远有一户人家,男人早亡,留一个寡妇和膝下一个幼子相依为命。寡妇平时做些针线女红养家教子,日子过得颇为艰难。每逢清明和男人的忌日,寡妇都带着孩子去河对面的寺庙为故去的人烧炷香,企盼儿子将来能平平安安。儿子也很懂事,虽没有钱上私塾,但也在晚上和放牛的空闲读一读书。
日子一天天过,儿子慢慢长大。偶然的一个机会,儿子发现寡妇经常在半夜出门,涉水过河,到对面的庙里面去,一年四季都是如此。冬天的时候河面结冰,人可以在上面行走,但是初冬和孟春的时候河水冰冷彻骨,人如何能够忍受?
儿子就砍柴积土,偷偷地在河上修了一个简陋的小木桥。想着母亲不用再受寒霜之苦,儿子心里也很宽慰。
俗话说寒门生贵子,白屋出公卿。儿子十几年的凄苦终于换来了进士及第。为一方父母官以后,儿子想把寡妇接过去颐养天年,可是寡妇不想离开老居,一直不肯搬走。儿子便在小木桥的原址建了一座大桥。
寡妇终于故去了,儿子立刻杀了河对岸庙里的老和尚。守灵的时候,儿子哭着对父母的灵牌说:
修座桥 是为母尽孝
杀头驴 是替父报仇
伯伯讲了这个典故,他深深地浸到当年的情景中去,说到了二师同学护校的悲剧结局。
刘秉彦:国民党反动独裁政府,是不管民众的,他们不管民众的心愿,心狠手毒。1932年7月6日拂晓时分,反动政府开始血腥镇压了。这是当时多数民众没有想到的,想他们不至于对手无寸铁的年轻学生进行血腥镇压,因为知道北洋政府镇压过请愿的学生,造成了“三一八惨案”,鲁迅先生写的《记念刘和珍君》就是纪念那个被北洋政府枪杀的学生。因为这次枪杀学生,段祺瑞还终生忏悔呢。历史上有这样的记载。
而现在,面对着护校的学生,他们出动了1500名军警,攻入了学校,手无寸铁的学生面对着荷枪实弹的军警,用石头反抗,用血肉之躯与军警英勇拼搏。军警对着学生开枪了。鲜血流在了校园里,后来知道,有二师同学贾良图等8名同学当场牺牲;有4名同学受了重伤,被同学们送到思罗医院,也因流血过多,没有救活;有40多同学当场被捕。更可恨的是他们将捕去的同学定罪,还搞了个假审讯,把同学定为搅乱社会罪判了死刑。这到哪儿去说理呢?镇压学生的人不会有好下场。国民党反动政府最终受到历史的判决。为民为国死去的同学永远活在民众心里。他们的精神鼓舞了我,更让我要以他们不怕牺牲的精神投入到新的战斗中去。
再说,我们育德中学也开除了学生,这开除的学生一定要家长带回去。我的入左联的介绍人杨春甫被开除了。他让家长带回家去,也是避风;没有被开除的学生,我估计是地下党保属特委通过关系保护了这些同学,是经过学校训育处打过招呼的人,都没有开除。杨春甫同学,是安新县人,他在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辽宁省委书记等职。
现在看,当时是很幼稚的。一个中学生,不可能在政治上成熟,还谈不上阶级觉悟。只是以年轻的心,追求真理,向往光明世界。有一腔热血,这是年轻人很可贵的品格。那年代,也有一些不关心国家命运的青年人,他们想的是个人的前途,如何将来找个工作挣钱养家。
李富春、李维汉都是育德中学留法勤工俭学班的。西太后的干儿子李石曾在高阳布里村搞了个留法勤工俭学学校。当时出去的也不是穷学生。齐凝之的父亲是清朝末科举人。
马克思说过,人当有两种限制,时代的限制,阶级的限制。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不容易。我要讲在战争年代如何痛苦地改造。敌人对我们教育是很厉害的,从救亡运动开始,我就开始受这教育。
我:伯伯,你们这一代人,多少人投身到民族战争中去,多少英勇事迹,可歌可泣。这是深受信念的驱使。你们的信念同时也就是社会的信念。你们把自己的一生看成是革命之火的燃料,你们燃烧着青春,燃烧着生命,相信只有改变中国的命运才会改变自己的命运。
伯伯说到当年在黑暗年月去写革命标语,我想起了我的父亲。
伯伯,您现在在天国了,我求您在天国里的茫茫灵魂里,去找找早在1937年3月就离开人间的我父亲的灵魂。我每年都呼唤他,却一直没有梦见他在天国与我对话。也许是因为他走的时候我才落生三个多月,我没有他的印记吧。而我却这样容易与伯伯对话。我相信,伯伯会找到他。我父亲任凤翙是1930年加入共青团第二年转党的中共党员。伯伯,就在您上育德中学加入左联时,我父亲是中共地下党保属特委领导的容城、安新、雄县、定兴、新城五县中心县委宣传部长;他在白沟河镇当小学教员。是他在这年七月,也就是你们参加保定二师护校的时候,他在白沟带领着学生游行,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带学生到了白沟河官盐店前面。这天正是白沟大集,店前早聚集了各村来赶集的民众,他们中间不少是地下党组织的民众,父亲在这儿发表了鼓动性的演说,说发生了“九一八事变”,东北失去了,可国民党政府却不去抵抗日本侵略者,反而加紧盘剥欺压百姓,这官盐店就是这样,他们在盐里掺水,给小分量,依仗官府,横行霸道,他们用缉私队任意罚百姓自己吃私盐。我们还能受他们欺压吗?群众中便喊出愤怒的呼叫,我们和他们算账去吧。群众冲进了盐店,把它砸了。也是在军警捕保定二师学生的时候,军警把我父亲捕了。当时便传出一首民谣:任凤翙,真敢干,领着学生砸盐店,一个铜子没摸着,甘为百姓坐大牢。反动政府关押他七十天,由于地下党营救才放出来。
但白沟小学不能教了,父亲就成了职业革命家,也是在伯伯写标语的年月,他黑夜去到各村写标语,散传单。寒冷的冬夜,寒风刺骨,他天亮时回到家里,我妈妈见他的大围巾成了冰砣子,妈妈赶紧点火去烤化这黑夜里结成的冰啊。这是你们一代的心如火样的燃烧。你们图的什么?是个人的私利吗?想的全是劳苦大众的翻身解放,让人民当家做主啊。
伯伯,这是您在天国的声音吗?
我听到伯伯的声音了:我会见到你的父亲的。我见到他时会对他说,你的儿子正在怀念你,他写出你当年燃烧的青春,写出当年的历史,这部书叫《血色家族》。在你离开人间七十年的时候,他在你的家乡坟上,将它烧了,他也看到了吧。
伯伯回到现实中来,回到那天我听他讲历史的日子来。这天接着回忆。
刘秉彦:我从小有对外国人仇恨的情结。因为我母亲是义和团大师兄的女儿。特别是“九一八事变”之后,我对日本人有了更深的仇恨。
我喜好学外语,我和美国人办的思罗医院关系密切。他们宣传圣经,我也听。有两种人和他们有关系,一是教徒,一个就是我们想学外语的学生。传教士乔治说的英语是典型的美音。这儿只有乔治是美国人。高中一二年级时,我每周下午都去思罗医院,总见这两种人。党的外围组织的人去,是为学外语。星期六晚上,有英语演说,对我们的吸引力很大。过礼拜的是周日去,我和这些人感情上是对立的。育德训育员童子风的儿子叫童玉,他和我是同学。他约我的同学是周日去读圣经,进去先读圣经,也学外语。
我高二的时候,我们去到一位医生家帮助盖房时,童玉便和我说,要我当基督教徒,我没有同意。童玉等周日去的同学去了,便通过他们了解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这帮人大,他们那帮人小。他们怀疑我们和二师的关系。我们把英文演说的内容读给他听,让乔治给改,看合不合语法,也就让他看出其内容和二师学潮没有关系。为了演说得到掌声,他给纠正之后,我们便从他那儿学到不少东西。
有趣的故事是,抱着两种不同动机的人,学了外语用英语打架。学生喜欢看穿黑衣服的修女。思罗医院的人都信基督教,实际上是帝国主义的情报机关。童玉他们和传教士联合起来,说我们都是学校的不法分子,要用圣经感化我们,我们都是同情二师的。这样乔治便把我们的名字记下来了。他对我们说,你是黄雨秋,王桂春,吴天佑……他都记住了,他说还有你,叫林子南。他对着我们的名字,每周两个人轮流上去演说。我说,你叫我们的名字做什么。他说,是叫救世主知道你们好教你们,不要做违圣经的事。他说这是童玉说给他的。我说,我们来,是为了学英语,你有义务教我们英语,不应管我们其他的事情。有个星期,我就拉着童玉到乔治那儿进行了辩论,是用英语,把他说得不敢言声。后来,我们把童玉打了一顿,以后他也不敢去了。左联组织知道了此事,把我们批评了。我们是用大公报卷上学校的凳子腿打的童玉,说他是教会的狗腿子。当时的左联是政治左联,不让我们六个人在一起,说顶多三个人在一起活动。以后乔治调到了燕京大学,开初任助教。以后,我还与他有一段历史,以后再说。当时司徒雷登是燕京大学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