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们爱书,我们蒐书,这是因为书对我们有用。我们因爱书而觅书、蒐书,蒐得书籍,则是要用书。
今天,在我们脚下这个国度里,对于很多很多人来说,“有用”还是“无用”,早已被简化成为“有钱”或是“没钱”,也就是能变来钱、还是变不来钱。人活着当然不能没有钱,而且多多益善。可是人生在吃饱穿暖之后,还有精神生活的需求,而精神的需求就不是仅仅有钱就能解决的问题了。为此,我们需要阅读书籍,我们也需要在手边存放有心爱的书籍。
谈到这一点,在座的朋友,有人或许会发出疑问:像你辛某人在大学教书做研究,因而会买很多看起来似乎很高端的文史专业书,既是像模像样的收藏,又可用于自己的职业。那么,我们在社会上做其他工作的人,又怎么能实现买书和用书的融通呢?
我想,这需要先回到前面我谈的第一个问题,即我们每一个爱书人对书籍的喜爱,都是自己的事儿。确认这一点,也就很容易明白,我现在说的“用书”,自然也就会有很多种不同的用法,这同样是你自个儿的事儿。
与社会上很多人相比,我觉得自己算是比较幸运的,幸运的是能够以自己情之所钟的学术研究和教书授课作为职业,谋取衣食。天赐机缘,让我得到这样的职位,而这样的机缘是很不容易遇到的,因此,我万分珍惜这份工作,努力勤勤恳恳地做好这份工作。我想,我的很多同行并不真心喜爱这样的工作。他们更想当官儿,更想做个阔商巨贾,再不济也要奴颜婢膝地挤将上去,做个帮闲钻懒的“社会贤达”,只恨老天没给他们那个福分儿而已。做古代文史研究,需要看很多书,所以我买的书,主要是这种专业用书,这些书,绝大部分或直接、或间接地用于我的研究。
我个人这种“用书”形式,乍看起来,似乎比较特别,其实也具有一定普遍性,这就是很多人都会对与自己职业相关的书籍予以一定程度的关注,并买下一些自己的专业书籍。只要静下心来稍加思忖,就会注意到书和书是不同的,不管你从事的是哪一行业的工作,尽可能挑选出好的专业书用,就会涉及前文所说“爱书”“觅书”“蒐书”这些观念。
不过,除了专业用书之外,更多的人,购买和阅读书籍,应该从属于自己的业余生活。书是我们享受的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譬如,出自对文学艺术的嗜好而买书、读书,是很多人从很小到老持续不断的行为,文学艺术类书籍也就成了世界上搜求者最多的种类。
但这“文学艺术”听着好像比我的文史专业书更高大上了。人生苦海无边。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太骨感,以至越来越多的人再也无法忍受在高尚精神追求与实际生活环境之间上天入地般的升腾与坠落,朝九晚五之外,干脆彻底回缩到看得见、摸得着的平常日子。只要别吃得太饱,走得太不是地方,即使空气中充塞尘霾,还是可以优哉游哉自成一统的。在这种存活状态下,茶余饭后的阅读,花鸟虫鱼、吹拉弹唱、养生休闲之类的书籍自不消说,就是饮食男女,花些时间多读一些书,费心选一些好书,也可以大大丰富我们的情趣,增添一些活下去的理由。日语里有个专门的词,最适合实质性地表述我想说的这个意思,叫“がんばって”。
各位千万别以为我在顺口胡说,现在给大家看几张书影,就知道我也是什么书都看。
约清嘉庆刻本赵信著《醯略》
山本千代著《食事史》与《酒の书物》
先说饮食方面,这本清代乾隆年间人赵信撰著的《醯略》,就是一本很少见的讲食醋的古籍,而这两部由山本千代撰著的《食事史》和《酒の书物》,都是讲究吃饭、喝酒的好书。花自己辛苦挣的钱,做“吃货”不丢人。吃好喝好,岂不快哉!你看赵珩先生的《老饕漫笔》,公然以“老饕”自号,讲得有多坦然。多买一些讲饮食的好书,包括各种食谱,把菜做得更好,饭吃得更香,同时也让吃喝变得更有意思,别有一番味道,这就是“用书”。
至于大雅之人绝不观瞻的情事艳史之书,我也看。食色性也,正常人都一定会看。《金瓶梅》全本,好的买不起,只买过一部廉价影印本,对付着瞧个大概。不过大家看这幅“春画”(编者按:由于一些特殊原因,本书中涉及的类似插图未能呈现),其书是用日本江户时期著名浮世绘画家铃木春信的原版印制(他作画的时候,大清朝是乾隆爷坐金銮殿),是很精美的木版画艺术品(当年我在东洋买这书时并不很贵,现在则已被中国阔佬弄得价如天高)。再看这册德国学者Erich Wulffen写的Sexualspiegel von Kunst und Verbrechen,写的是什么,我根本看不懂,但有插图,看得出来,与男女之性事有关,书印得也很精美,偶然碰上,就买了下来。
世界上绝大多数著述,都开卷有益。当年那句“读书无禁区”的大白话,让我这一代人真的相信:随着春风到来的必然是春天。即使沉溺于道学先生深恶痛诋的“淫词小说”,而且真的“中了毒”,甚至路过情色场所时抑制不住看书引发的肉体冲动,花钱嫖娼吃小鲜肉,那也与暴力强奸犯罪有着天壤之别,更不会像利用权势凌辱玩弄童男少女那么令人作呕、令人唾弃。你花的是自己辛苦挣来的钱,至少在当时,这书对你的生理、心理是有舒缓和愉悦作用的。这只是你自己的事儿,不危害公众,不祸害人。
在过去的历史上,当政者往往越是躺在公权力的卧榻上糜烂腐败,越喜欢对平民百姓做神圣的道德教化,对纯属个人生活范畴之内而绝不妨害他人的行为做出神圣化的圣洁规范,动辄指使鹰犬以“道德”的名义迫害声张异议的人士。有脑子的人,很容易看破这一点,理它作甚。宅男腐女,不妨各随情之所钟、欲之所向,找到你自己有用的书自己看就是了。
我东北老家的一位大学本科同学,父母都是在胶东参加抗日斗争的老共产党员,母亲是乡村妇救会主任,但一直是普通的农民。后来翻身解放了,却违背组织意愿随随便便去黑龙江刨土坷垃种地,是因为吃不上饭,饿得实在受不了。父母从小嘱咐我这位同学:“长大了,做什么都行,就是绝对不能当官儿。”我在哈尔滨火车站见过他母亲一面。迄今为止,留下的印象,在所见过的农村妇女中,是惟一的;在所有经见过的人当中,也是屈指可数的:一身布衣,浆洗得洁净严整;更让我感到洁净严整的,是老人家那一脸的自尊、自重和自信。这既有大半生辛劳的磨砺,也有烽火岁月的淬炼,真的看穿了世事。我理解,老人家不让儿子做官儿,就是免得祸害别人。
我们活得实在很卑微,我们的活法确实并不高尚,情趣或许也谈不上高雅,但我们绝不祸害人。即使自甘堕落,也比祸害人强。既然还活着,读书,就终归是有用的,至少心爱的书能多带给我们一些生意。
2017年1月13日上午讲说于北京国际展览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