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在正经书店买情色书
上一节讲在“色情书店里买正经书”,所说“色情”二字,是随俗。就我个人而言,更喜欢、也更习惯采用“情色”的说法。因为在我看来,社会上通行的“色情”一语,往往带有很强烈的贬义,好像“色情”的东西就意味着下贱和堕落,正人君子不仅要避而远之,同时也是不齿言道的。其实目视所谓“色情”,就像闻沁鼻的香水、听悦耳的音乐,是人作为高级哺乳动物恒所必有的一种欲望,这很自然,也非常正常。不过,世俗社会久已习非成是,没必要强跟它拧,所以,这里就换一个词语,名以“情色”,以示区别,免得大家不管我讲什么都往下流的地方想。
即使改换成“情色”一词,我们也不能不承认,这种意识,这种思绪,其实质是基于性和性感的联想。但性本身是人正常而且必有的一种特性,基于这一特性而对情色有所关怀,有所需求,也是天经地义的。然而,人的社会属性,要求人们在这方面要有所节制,不能一任其性,为所欲为。节制的具体方式,则不外乎法律、礼仪规范和社会共同的道德准则。
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法律、礼仪规范和社会道德准则这几道看上去坚固密实的藩篱,实际上都不是牢不可破的,在具备充分现实合理性的同时,在本质上又常常是悖戾人性、违逆人性的。因为在这一方面,一个人的行为得当与否,只应遵守一项原则,这就是对他人的充分尊重,也就是在充分尊重他人、不对他人造成影响的前提下,满足自己的欲望。进而求之,能够多给他人一分理解,一分温暖,一分爱意,当然更值得称赞。
从这一内在实质出发,我们就会发现,法律、礼仪规范和社会道德准则,常常会压抑正常的人性,严厉限制甚至惩处那些并不妨碍他人的合理行为。其中的道理很简单,社会是由很多人构成的,这些法律、礼仪规范和社会道德准则是针对大多数人设置的,对于社会上大多数人来说,非如此,便会出现很多为满足个人的欲望而影响、侵害他人的事情,是不得已而为之。
毋庸置疑,任何相关的法律、礼仪规范和社会道德准则,在其形成或是制订之初,都是必要的,大多也是合理的。但伴随着社会不停前行,人们自身素质的普遍提高,社会对情色的防范和限制也日益松弛。这是一个合理的行进方向,也是一个必然的发展趋势。这一点,在对待情色读物态度上,体现得非常清楚。
日本首次印本《チャタレイ夫人の恋人》
我在《大东购书漫记》(已收入《蒐书记》)这篇文章中具体叙述过的日文版《查特莱夫人的情人》(《チャタレイ夫人の恋人》)的故事,就很有代表性。
我买到的这部日文译本,是在1950年4月由小山书店出版发行的。这个印本甫一面世,即被严厉查禁,同时遭到起诉。虽然仅仅过去六十多年,但现在的人似乎已经很难想象,小山书店被检方起诉的罪名,竟然是“出版猥亵书籍”。在经历长达八年的漫长审判之后,法庭判决罪名成立。这就是日本现代出版史上著名的“查特莱审判”。
日本司法当局将此书判定为“猥亵书籍”,显示出他们对这部书性质的认识,已经超逸于“色情”之上,真的是很严重的。不过我们要是看一下当时世界各国对待《查特莱夫人的情人》的态度,这并不会令人感到十分意外。
事实上,这部日文版《查特莱夫人的情人》,应该是劳伦斯这部书籍,在世界上第一次用出版国的母语正式出版的未删节版本。英国作家劳伦斯这部书完稿后,在英国国内,长期未能获准出版。此书在世界上的第一部印本,出版于意大利。有意思的是,虽然意大利政府准许出版此书,但却不能用意大利文印制,出版的是大多数人看不懂的英文版本。与此相似,法国随后也仅仅准许在其境内出版此书的英吉利文原本。现在,日本出版商竟敢公然用当地人都看得懂的文字出版这部“猥亵书籍”,当然罪不可恕。
然而,小山出版社敢于这样做,自有它的道理,这就是历史的车轮已经行进到了需要更改旧有法律和社会规范的转折点了,只不过这家出版社走得稍稍快了那么一点点而已。日本最高法院当时裁决此书属于猥亵出版物的重要理由之一,是在作者劳伦斯所居住的英国,还没有出版过保留全部情爱描写情节的全本。可是,就在这次判决下达后不到两年的1959年,美国就出版了英文版全本;接着在第二年,即1960年,英国也利用纪念劳伦斯诞生七十五周年的机会,用英文出版了全本,而小山出版社却因为出版此书,被罚得一蹶不振。
现在,在我们将其视作世界文学名著而广泛阅读的时候,很难想象这部书竟然是罪恶的“猥亵书籍”,甚至也根本不会由此联想到“色情”二字。可见,伴随着社会的进步,人们的观念会发生多么大的变化。基于这样的事实,再来看时下对“情色”读物的禁锢,或许就会有全然不同的理解。
最后补充说明一下很多人都很关心的问题:买下这部在世界出版史上很有代表性的书籍,到底花了多少钱?——非常便宜,品相净洁的两册书,书册上口还留有毛边,却只要800日元,简直没有不买的道理,不买就“逆天”了。
《查特莱夫人的情人》这么有名的世界文学名著都曾经被视作“猥亵书籍”,那么,可想而知,在“文学”与“色情”或是“情色”之间划出一条红线,往往并不容易。下面我再来谈谈比这《查特莱夫人的情人》更有名的《一千零一夜》。
《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来源和构成都很复杂,不同的版本,内容也差别很大,所以很难清楚地确定哪一种版本是标准的“全本”。不过,就各国翻译本是否删减其所依据的底本而言,中国直到1998年以前的所有译本,都不是全本。1998年,河北花山文艺出版社始出版李唯中先生译自阿拉伯文所谓“布拉克本”的全译本,其后在2006年宁夏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这个译本的修订本。
各种翻译文本之全译与否,有各种不同的原因,但书中原本带有很多性事的描写,却是导致一些译本不能完全依照原本出版发行的重要原因之一,专门提供给少儿阅读的版本,尤其如此。这些性描写的内容,即使是在阿拉伯世界,也曾被视为淫荡的文字,并使本书受到禁止。
李唯中的译本虽然号称“全译”,但据其在宁夏版的序言中所说:“因缺少大手笔的提炼、加工、抄录,传述有余,润色、修饰不足,使得这部民间文学巨著在艺术性方面留下了一定缺憾——性描写方面尤其如此。由于没有像劳伦斯、金陵笑笑生、曹雪芹那样的大手笔参与整理,故其中的性描写每每显得粗俗,缺乏艺术感。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对有关词语、句子及段落作了适度技术处理,以期避开粗俗,提高艺术水平。”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粗俗与否,是原作的面貌,译者绝没有权力越俎代庖予以雅化。
我在东京的一次“古书即卖会”上,曾遇到一套大场正史的日文全译本,题作《千夜一夜物语》,在1966年11月至1967年6月间由东京河出书房陆续发行。买它,首先是因为便宜,全套精装8册,记得大概就是几百日元。同时书中有很多妖冶的插图(系由日本画家吉泽岩美绘制),煞有风味。从内容上看,这个版本译自英文所谓“伯顿本”,据说其情色描写的浓度和分量在各个文本中也是比较突出的(据云《一千零一夜》的第一个印本并不是阿拉伯文本,而是法文的“加朗本”,主要出自叙利亚文的手稿本)。
大场正史的日译本不仅完全保持了伯顿本的固有的形态,而且还译出了约80%左右伯顿本的注释。大场氏译出的这部分注释,主要是笺注各项阿拉伯的风俗文化,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当时我买下这部书,也很看重这一点。自己由于英文不行,不得已时就要利用这些日文转译的书籍。好在日本学人翻译的著作如同大部分日货一样,质量绝对可靠,不会像很多中文译本那样,与西文原著产生很大差距。
其实世界文学史上很多杰出的作品,都像《一千零一夜》一样,具有情色的描写,《十日谈》是这样,《三言两拍》和《金瓶梅》也是这样。这些情色的描写,既不可怕,也谈不上有多么肮脏;况且这些具体的动作描写毕竟写的是生理和心理正常的人在适宜的年龄人人都会做的事儿,不知为什么做得了却写不得、也看不得。
《千夜一夜物语》彩色插图
人作为一种高等动物,其性行为技能并不是与生俱来的,需要后天的学习。我们看看野猪、大熊猫这些比人还要低级一些的动物,在从小就由人工饲养的情况下,需要看到同类动物的实际行为或是A片信息,才能明白自己到时候该做些什么,就会很容易明白这一点。只有很低等的动物,才会完全依赖本能实现性行为。
正视社会现实,我们就必须承认,在古代社会,文学性或是艺术性的情色表现,在很大程度上还承担着向社会大众传播性知识的功能。就这一点而言,其社会作用无疑是非常积极的,甚至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积极养分。不然的话,你又让他去哪里接受性启蒙教育呢?
现在是所谓“大数据”时代,不妨先拿出确切的统计数据,看看到底是看了能引发更多的性犯罪、还是啥都不看的“纯洁”粉红人类更容易产生凌辱侵害他人的变态性行为。依据科学的统计数字,才能顺情合理地订立社会规则。至少从我们今天了解过去了的历史文化的角度来看,既然它是实际的存在,不管是什么情况,都只能去阅读、去认识、去理解,没有理由回避,更不应该禁止人们接触。
好了,基于这样的认识,下面再来看看我在日本购买的两种地道日本风味的情色书籍。
一种标题正儿八经,书作《日本珍书复刻集》,是由“日本珍书研究会”汇印的三种日本古代短篇情色读物:(1)《坛之浦战记》;(2)《大东闺语》;(3)《黄素妙论》。虽不是出版社的正式出版物,但印制颇为考究:外面是和纸的书衣,内文系单面印刷,然后如线装书籍一样背对背折叠,装订成册;三种书,墨色的文字,印制在不同颜色边框和人物图案的背景上,很是精雅。当时仅限印500部,现在想找一册已经不大容易,故标价3000日元,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将其收下。
书中虽然没有标识具体的印制时间,但书前所印“日本珍书研究会”的“解说”,特别讲到,这些书过去曾被那些见识卑劣的道学先生们视作“猥本”,同时还受到日本旧军政府的禁止,现在终于得到解放。由此可以看出,应是印行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不久。这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战时日本军国主义统治者对情色读物的态度。环顾人类的历史,统治者往往越是专治,自身往往越是堕落,对民众的道德要求,也就格外圣洁;对民众正常人性和合理需求的压抑,也就愈加严苛。
《日本珍书复刻集》封面与内文
其中《黄素妙论》一书,是以黄帝和素女问答的形式,讲述两性交合的技巧,与其说是情色的描写,不如说更近似性爱技术指南,或者说房中术性质的著述。篇末称系依据大明原本而加以通俗讲说,故与汉文本同名明人著述(李零先生主编的《中国方术概观·房中卷》,即收录有汉文本《黄素妙论》),有同有不同。书中题写的作者姓名,是日人苦斋道三。
由这本《黄素妙论》,我们看到了中日两国在这类读物上的联系,下面再来谈谈日本最具特色的情色读物——浮世绘当中的春画(春宫画),看看日本春画与中国春画的差异。
浮世绘是地地道道的大和版画艺术,繁盛于江户时代的元禄时期。由于在初期阶段它的接受对象主要是庶民,所以大量的春画是为了迎合庶民的口味。浮世绘的题材,绝不仅仅是春画,但春画确实是其中的重要构成部分,而且是最有特色的一项内容。
近代以来,西方艺术爱好者和对性文化感兴趣的人,纷纷买入浮世绘,特点鲜明的春画尤其受到这些欧美人的喜爱,于是浮世绘精品大量流入西方,春画更甚。除了浮世绘共通的色彩笔墨特征之外,对性器官充满幻想的夸张表现,也就是相对于身体其他部位不合比例地加大了性器官的尺度,即所谓巨根浪阴,同时也颇显“变态”地对性器官做了异常细腻的描摹,这可以说是这些春画最主要的特点。曾见到日本春画研究者对比明朝的春宫画评议说,明朝春宫画基于写实性而绘出的性器官显得太小,无法满足人们的性幻想,也不会给看画者带来多大刺激。我想,这样的评价应该是比较允当的。
从艺术的审美角度看,若是与中国同类性质的木刻版画相对比的话,那么,日本浮世绘春画的水平,实在高出中国太多。按照高罗佩先生《秘戏图考》的介绍,即使是在套色春宫画独盛一时的明万历崇祯年间,其中诸如《风流绝畅》这样的精制佳品,印制的水平也远不能与日本的浮世绘春画相比。
由于好之者众,而且这是一个世界性的需求,稍好一些的春画,在日本图书市场上,价格早已相当昂贵。我不专门研究这方面的问题,所以从来没有想过会出手去买春画的原作。只是在大阪难波的一家旧书店里,偶然遇到一套现代彩印的《浮世绘春画名品集成》,16开大本24册,每册平均不过1000日元上下,就买下了这套书籍。
除了价格便宜之外,就其内容而言,这套书籍的意义,不仅是精心选印了各个时期代表性画家的代表性作品,更重要的是,它还是日本首次不“打码”也不切削地以现代印刷品的形式向社会公众完整再现春画的原貌。请各位注意出版的时间:它是在1995年至1999年间由前面提到的《千夜一夜物语》的出版商河出书房印制的。如同前述《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一样,在现代出版史上,这套书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它标志着社会对情色书籍禁与放的行进路程,可以启迪我们更为文明地对待这一类看似敏感的读物,而这样的书籍,正是旧书爱好者竞相关注的重要对象。
相比之下,在中国大陆和海峡对岸的中国台湾,直到日本这次公开成批印制浮世绘春画的前两年,也就是1993年,高罗佩先生的学术研究名著《秘戏图考》,还都只能以内部参考的名义重制极少数量的印本,普通民众根本无由一窥究竟。1993年台北金枫出版公司重印《秘戏图考》以供“专家者流”偷偷品读的时候,出于对浮世绘春画的敬意,还特地选印了一些春画附在后面,但出版者选录的这些春画作品,其总体水平,实在不是很高,对比一下我买到的这部《浮世绘春画名品集成》,差距是显而易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