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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隐逸思想探析

六朝隐逸诗学研究 作者:高智 著


第二章 隐逸思想探析

本章分为两节,主要论述隐逸是什么,隐逸如何分类,隐逸怎样产生的问题。探析隐逸思想的具体内涵及思想特点,为后文研究六朝隐逸诗学做好理论上的准备。

第一节 隐逸概念界定

什么是隐逸?隐,《文选·卷二十二》录左思招隐诗两首,李善注引韩子曰:“闲静安居谓之隐。”注重对居住环境的要求和士人心理状态的调试。释“隐逸”含义,重点是“逸”,《说文解字》释为“逸,失也,从辵(chuò)兔。兔谩訑(dàn),善逃也”,又引申为“避世”,《正字通·辵部》有“逸,隐遁也”,《论语·尧曰》“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逸民”与“隐士”相当,“逸”也就有“隐”之意。《汉书·何武传》:“刺史古之方伯,上所以委任,一州表率也,职在进善退恶,吏治行有茂异,民有隐逸,乃当召见,不可有所私问。”晋葛洪《抱朴子·贵贤》:“世有隐逸之民,而无独立之主者,士可以嘉遁而无忧,君不可以无臣而致治。”所以“隐逸”指隐居不仕,遁匿山林,也指隐居的人,尤其是指不愿意跟统治者同流合污,隐居避世的士人。“隐逸”开始是单音近义连用,后发展为复合词,有“隐遁”“隐居”之意。值得一提的是,“逸”还有“飘逸”“安然”之意,《尚书·无逸》:“生则逸,不知稼穑之艰难。”唐元稹《和乐天赠樊著作》“遂我一生逸,不如万物安”。这层含义,也给中国的隐逸文化附加了高蹈超逸的色彩。

陈谟在《镜湖书隐记》释隐逸为:“古之君子穷而处于下,以求其志,谓之隐,达而用于时,以行其学,谓之显,及其泽施于民物,功铭于旂,常辞荣去宠以养其贞,全其天,则谓之归隐焉。”“穷”并非指经济上困窘,而谓士人在集权专制政治体系或权力斗争中所处的地位,“志”指士人对独立人格和个性的追求,为世所用,行其学则为“显”,辞荣去宠归于本真,顺乎自然天道,则为归隐。这基本上概括了隐逸的基本要素:地位、个性、自然、本真。

隐逸是有丰富的文化内涵和特定的对象的。作为实践隐逸思想的人,即隐士,必须是士人,而非山野之农。因此,若去掉隐逸的一些复杂表现形态及功利性的因素,回归本原,给隐逸下定义,可以表述为:隐逸是中国古代士人,在专制王权政治体制的制约下,为了保持个性的自由和精神上的独立,主动或被动地改变地位和环境,以逃避现实政治的束缚,主要以回归自然或追求自然的本真状态为目标的心理或行为方式。

第二节 隐逸思想渊源

隐逸思想是如何产生的,隐逸思想有哪些源头,隐逸思想和先秦典籍有何关系?要研究隐逸诗学,首先要弄清楚隐逸文化之源。因为隐逸诗是隐逸思想的载体,隐逸思想是隐逸诗的灵魂,隐士与隐逸诗人是隐逸思想的践行者。研究隐逸思想,则须振枝求叶,观澜索源。已有研究成果对隐逸思想渊源有多种说法,本书认为《易经》是隐逸产生的重要源头之一。

隐逸思想通常被认为源于儒、道两家,孔孟和老庄通常被奉为隐逸思想的开创者,这是一种误读。隐逸源于《易经》,可从《易经》中的阴阳五行观念、刚柔共济思想、“贤人”与“隐士”的关系进行考辨。《易经》把人天性中的刚柔与外界环境结合起来,形成一种特殊的人生哲学,无论是在现实人生中的积极进取,还是退让隐忍,儒、道两家都可以从《易经》中可寻觅到为之所用的文化因子,因此《易经》应是隐逸思想的发源地。

一 《易经》中的阴阳五行观念

在先秦文化思想体系中,有着多元的复式结构,儒、道、法、墨、阴阳等各派相互争辩、渗透、吸引、融合,儒道两家脱颖而出,最终凝聚成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层结构,由“百家争鸣”到“两足鼎立”,“进取”与“退守”,“阳刚”与“阴柔”,既相互冲撞,又互为补充,形成了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推动力。

既然“退守”与“阴柔”思想是道家思想的内核,研究隐逸文化的一些学者,便习惯性地认为隐逸思想滥觞于此。实际上,《易经》中的阴阳五行观念,即“物我同构”自然主义哲学观,及“相时而动”的人事观,才是诞生隐逸文化最早的土壤之一。说儒家的隐逸思想源于《易经》,首先可以从文献学角度得到印证。孔子是《易经》思想重要的传承者,《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孔子晚年喜欢读《易经》,并且撰写了《彖》(上、下)、《象》(上、下)、《系辞》(上、下)、《文言》、《序卦》、《说卦》、《杂卦》等,合称“十翼”,又称《易大传》。孔子撰“十翼”,此说虽遭后人质疑,但孔子曾研读《易经》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受其阴阳变化、刚柔相济的影响,也就不奇怪了。

儒家重人道,道家重天道,其实儒家的人道也是从天道衍生而来的,这可从考究“阴阳五行”说得到理论支持。据现有资料,“五行”说始载于《尚书·夏书·甘誓》:“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记夏启与有扈氏战于甘之野之事,“威侮五行”,伪《孔传》作“威虐侮慢五行”,语义未详。《洪范》中对“五行”做了具体的阐释:“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曰稼穑……”对五行的自然形态做了界定,《汉书·五行志》引述《尚书·洪范》的“五行”之文,颜师古注“五行”之义曰:“皆水火自然之性。”从原始自然物态中抽象出自然的辩证思维,体现了先民认识自然物质运动的理性抽象能力,这种素朴的人与物的关系,便是对自然及其运行规律的遵从,稍后发展起来的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论,也是初民在生产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违背这些经验和法则,则会受到自然的惩罚,因此,随自然之性而为,与隐逸思想的“自然”情结一致。

二 《易经》中的刚柔相济思想

《易经》本是当时占卜人事吉凶用的书,但中国后代的人生哲学与此有所渊源。《易经》的卦象,用几个极简单极空灵的符号,来代表天地间自然界乃至人事界种种复杂情形,而且就在这些符号上面,中国的古人想要借此把握宇宙人生之内秘的中心,而用来指示人类种种方面避凶趋吉的条理,这几个符号便是阳“—”和阴“--”。钱穆先生认为人有男女之性,人事全由人起,所以《易经》的卦象原始意义与两性之别有关,“—”为男,“--”为女,并由卦象的叠加组合发展开去,八卦重为六十四卦,卦象错综变化,象征事物变幻无穷,“在某一时候的某一地位,宜采取男性的姿态,以刚强或动进出之的,而在某一时候的某一地位,则又宜乎采取女性的姿态,以阴柔或静退出之了”。因为人类自身就有男女刚柔的天性,所以在遭遇不同的外部环境的时候,如穷与达、尊与卑、顺与逆的时候,就能考量自己的刚柔姿态,选择进退显隐的态度,以趋利避害,这就是“阴阳”要表现的“道”。

就文献资料而言,《易经》为隐逸思想产生的源头。一些研究者持“儒道渊源论”的观点,认为孔孟和老庄是隐逸文化之渊薮。《易经》中的阴阳五行、刚柔相济的思想,很可能是最早产生隐逸思想的土壤。《易经》里“潜”与“用”的理念,阳刚与阴柔的转化,催生了儒家的“顺时而动”“待机而隐”思想。《易经》中认为隐忍待时而发,是合乎天道的表现,“待时而隐”很容易生化出“以退为进”的思想,后者为儒家“穷独”的人生哲学的理念基石,深刻影响了后代知识分子。

《周易》第一卦乾卦的爻辞:“初九,潜龙勿用。”“潜”与“用”,多释为事物在发展之初,虽然有发展的势头,但是比较弱小,所以应该小心谨慎,不可轻动,也作进退、显隐之解。《周易集注》卷一:“此周公所系之辞,以判一爻之吉凶,所谓爻辞也……潜藏也,象初龙阳物变化莫测,亦犹乾道变化,故象九……如占得潜龙之象,在天子则当传位,在公卿则当退休,在七子则当静修,在贤人则当隐逸,在商贾则当待价,在战阵则当左次,在女子则当愆期,万事万物莫不皆然。”如此解析,则把宗教神秘色彩的卜筮之书,上升为社会、政治、经济等方方面面,既作道德的评判,又用一种理性的教训来指导人生。

“遁世无闷”,语出《周易·遁卦》。“遁”有退避而去的意思,从人事上说,就是急流勇退以避祸之义。人们在此特定的环境下,当审时度势,毅然隐退,如此则身虽隐退,而功与名反得以保存,所谓身虽遁而道亨,故心情舒畅而无遗憾。若眷恋禄位,苟且流连,必然遭祸,故曰遁世无闷。

后之儒者解析了《易经》阴阳关系模式与产生隐逸思想的联系。《周易衍义》卷三曰:“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象曰‘幽人贞吉,中不能自乱也,有宽裕之道,则得隐逸之正,九二以刚居柔在下卦,之中宽裕得其中,所履得坦然平易之道,此乃幽隐之人正道,故吉也。’”然后再论“幽人”之高洁和“利禄者”的恶浊:“世之诵幽人之德者,盖曰贪利禄者其名浊,遗声势者,其神清,慕功名者,其志卑,安贫贱其节高。”所以隐士才能“无躁进热衷之心,无怨天尤人之态,无侥幸闷世之情,其不失隐逸之正宜也”。

《读易详说》卷六释“巽”曰:“巽以柔顺为体,巽入为用,而九三以刚而处阳位,正应在上而下,牵于初进退无常,无常则刚柔失位,可谓不恒其德矣,故有以隐逸自名,而志在要禄,以廉俭饬身而终于贪竞者,谓可以欺愚惑众,而世固有不可欺者,若察知其奸,适足为辱,故曰或承其羞,以此为恒。”“刚柔失位”则“不恒其德”,所以“以隐逸自名”,而隐逸也有真假之分,“志在要禄”,“终于贪竞者”,则“察知其奸”,“或承其羞”了。

儒家的“待时隐”直接源于《易经》的刚柔相济理论,“潜”和“用”是乾卦的思想内核,生发出“藏”与“时”的理念,“器以礼藏”(《左传·齐晋鞌之战》),“藏”犹言“蕴涵着”,社会的尊卑贵贱之序,寓于日常的器用之中。“待时而发”“顺时而为”,成为最高的道。《左传·晋楚鄢陵之战》载子反与申叔时关于战争的对话:“师其何如?”对曰:“德、刑、详、义、礼、信,战之器也。德以施惠,刑以正邪,详以事神,义以建利,礼以顺时,信以守物。民生厚而德正,用利而事节,时顺而物成。”“礼以顺时”“时顺而物成”,成为战争胜负的关键,顺时而动,一切事务皆能成功,反之,“奸时以动,而疲民以逞。民不知信,进退,罪也。”《国语·吴语下》载范蠡谏于勾践曰:“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赢缩转化,后将悔之。天节固然,唯谋不迁。”“天节”即为“天道”,无过“天极”,则功成事遂。

三 《易经》中的“贤人”与“隐士”

《易·坤》:“天地闭,贤人隐。”《易经》认为,隐逸可以成为衡量政治的晴雨表,并赋予了隐逸思想的践行者——“隐士”,以极高的标准,将其称为“贤者”,把“隐”的行为与“贤”的品德等同视之,抢占了道德的制高点,自此,“隐士”几与“贤人”“形影不离”,与“直道”“忠正”“贤良”等品德保持一致。孔子云:“贤者避世。”把“贤人”和“隐士”画上了等号。此后,“荐隐士”“聘贤才”成为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后汉书·卷七十六》:“及邓太后崩,安帝始亲朝事,忠以为临政之初宜征聘贤才,以宣助教化,数上荐隐逸及直道之士,冯良、周爕、杜根、成翊世之徒,于是公车礼聘。”《三国志补》卷三:“撰录上古以来圣贤隐逸遁心遗民者为传赞,自混沌至于管宁凡百一十有九人。”凡斯种种,不一而足,士常以隐逸来彰显高蹈之志,有异于常人,而执政者要粉饰太平,要达到“野无遗贤”的理想境地,常借显用隐逸忠正之士为标榜,因此,隐逸思想在中国隆盛不衰,“礼失求诸野”“问政于隐”,隐士在社会道德伦理结构中始终享有较高的清誉,基本上是缘于《易经》之“天地闭,贤人隐”了。《周易详解》卷五云:“丘园者,山林隐逸之地也,天下文明在世,必至于野无遗贤,而后为至治之极,故虽贤者之于丘园,高蹈不屈而束帛,兼有以增草木猿鸟之光。”“至治之极”的一个重要指标就是“野无遗贤”,隐逸思想表现了与政治的结合和游离态度,这也成为士人对抗政治权力的一个法宝,如同给统治阶级套上了一个紧箍咒。

四 《易经》隐逸思想的影响

春秋战国时期,隐忍待时而发的思想,被认为是合乎天道的表现。隐逸思想中的“含垢”“忍耻”是符合天道规律的。“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国君含垢,天之道也。”(《左传·宣公十四年》)“川泽”是众多水所归之处,无所不容,故可纳物;“山薮”是山林草莽之中,亦可隐藏。上至国君含垢,也是合于天道,由此产生了大批“幽隔”“隐忍”的人物。《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第七十》载周文王隐忍一事:“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易经》按司马迁所论,为周文王所推演,而文王“拘羑里”,散宜生、闳夭素知而招吕尚,而吕尚便是“待时隐”的典范,《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第二》:“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吕尚处士,隐海滨”,尝屠牛于朝歌,卖饮于孟津,七十钓于渭渚,以渔钓干谒周西伯,终为其所用,为“文武师”。吕尚实际上是开了“待时而发”的先河。再有“越王勾践栖于会稽之上”(《国语·越语上》),“与范蠡入宦于吴”(《国语·越语下》),卧薪尝胆灭吴后,范蠡“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接踵而来便是大批“隐忍而遂其志”的人物:孔子、屈原、左丘明、孙膑、吕不韦、韩非子,等等。“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隐忍负重,而终成大业。时史迁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身毁不用”,退而以“《诗》、《书》隐约者”论之。“隐约而能成其志”,这便是给予儒者于逆境中相时而动的精神原动力,这也是中国隐逸思想史上,士人“待时而隐”、隐士层出不穷的重要原因。

“待时而隐”很容易生化出“以退为进”的思想,后者为儒家“穷独”的人生哲学,深刻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分子。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

“穷独”的人生哲学的形成与保持人格独立和心理平衡的价值观紧密相连,就陶冶情操和提升人生境界而言,有其积极作用。“穷独”与“达兼”是儒家“道”的两极,“仁”“贤”“善”等是评判“道”的重要标准。这种“道”,是在《易经》“道”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种人道。《易经》中的“道”,带有原始的宗教色彩,是人考量与外界环境的关系,根据外部的环境态势和内在的刚柔姿态,而选择动静进退的态度,以此避凶化吉,在人生复杂多变的环境中与其内在的本性相结合,找出一条最适合的道路,带有原始宗教的神秘色彩,类似于“神道”。而孔子及以后的儒者,则是把《易经》中的“道”与社会实践结合,为政治意义所融化,在道德上完全伦理化了,这是一个飞跃。

宗教政治化与政治伦理化,是中国古代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特点。古代的权力结构有三种形式:神权、君权与师权。随着阶级的出现、国家的产生后,王权逐渐代替神权,宗教政治化为政治伦理化所取代,王权与神权的结合,变为王权与师权的结合,而儒家认为,王道与师道的结合程度,即“显”与“隐”,是判别治世与乱世的标准。钱穆有一个著名的论断:“君师合一则为道行而在上,即是治世。君师分离则为道隐而在下,即为乱世。”

儒家的“穷独”是隐逸思想的重要内涵,其源于《易经》的阴阳五行理论,而道家隐逸思想的产生,也与《易经》思想紧密相关。《道德经》中刚柔、雄雌、强弱、尊卑、有无等概念的生成,互相对立又统一的模式,与《易经》中乾坤两卦刚柔相济思想不无关系。不同之处在于,儒家的隐逸是过程和手段,其目的是积极入世;道家的隐逸是方法和结果,目的是达到“适性”“无为”的自然之境。儒家的隐逸多为被动的选择,故功利性强;道家隐逸则超脱一些,非功利性,有益于审美的建构。

《易经》对中国隐逸文化的影响是深远的,作为中国隐逸思想的一个重要源头之一,对个体而言,《易经》把人天性中的刚柔与外界环境结合起来,用一种社会的、政治的、道德的、伦理的理念来指导生活,形成一种特殊的人生哲学。《易经》为后代士人在修齐治平的同时铺平了另一条达观的道路,成为一种很重要的平衡力量,为保持人格的独立自由开辟了另一个独特的时空。隐居的田园,成为调试心灵的场所,正是因为有隐逸的途径存在,无数士人在进退取舍之间游刃有余,消融了以权力为核心的政治斗争中的种种矛盾,形成了一种宏观大度的文化,推动了中国历史的前进。单从隐逸角度来讲,《易经》应该是儒、道两家思想的发源地,后来《易经》被儒家据为经典,则对道家略显不公。

第三节 儒家隐与道家隐

隐逸的分类,显得繁杂一些。一般可分为两大类型:儒家隐和道家隐。中国佛家思想,虽然是一种外来文化与中国本土文化融合的结果,但和隐逸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丰富了隐逸文化的内涵,是隐逸思想重要的组成部分。由于佛教出现较晚,与儒道两家时空距离较大,故此处略去不述,作为补充,在六朝隐逸诗学部分,佛隐诗作为隐逸诗的一个重要类型,另辟专题论述。

儒家隐以入世为主,道家隐则主张避世。隐逸是儒家的过程和手段,对道家而言,则是目的,道家隐有别于儒家隐的功利性,其内涵和表现形式都很丰富,成为隐逸文化的主流,对隐逸思想基本风貌的形成有重要的影响。有关道家隐逸的论述很多,其实中国的隐逸文化,从广义上讲包括儒家隐和道家隐,从狭义上讲,其实就是道家隐。但不能忽视儒家隐的价值,在世界文化的大背景下,中国的儒家隐是了不起的大发明,是中国传统文化中一个辉煌的思维成果。

儒家隐有两个标准,一为政治标准,二为道德标准。两者都是具体的。所谓政治标准,即为某个特定的政权或者是某个统治者;道德标准则是指是否符合儒家的伦理道德。前者以“忠”为准绳,后者以“道”来衡量。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自然是实践“忠”政治标准的典范,而“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隐逸观则建立在道义的基础上:

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论语·季氏》)

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论语·宪问》)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论语·述而》)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孟子·尽心上》)

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孟子·公孙丑下》)

儒家以社会伦理道德为标准建构的隐逸观,仍是用世的,匡正时弊,达于王道,本质上是一种方法而不是最终的目的。以孔子为例,他始终是积极用世者,为实现理想的“道”而周游列国,由于特殊的时代关系,屡遭挫折,所以表现出对隐逸的渴慕,“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这是他内心矛盾的体现,但终其一生,他非但没有归隐,而且“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保持着强烈的进取之心。这和他对隐逸的特殊理解密不可分。首先,孔子对隐士是尊敬的,对隐逸行为是理解的。孔子最喜欢的学生是“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而“不改其乐”的颜回,夸他“贤哉,回也”,孔子对摆脱物欲,“清而不污,人格独立”,保持心灵平静的隐士很佩服。对曾晳所勾勒的近乎隐士的生活——“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孔子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实际上这是孔子理想的生活模式。孔子还把隐逸行为做了区分:“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论语·宪问》),基本上把避世行为分为“辟人”和“辟世”两类。前者是回避无道之君,后者是回避无道的时代。孔子是不太同意“辟世”的,在“长沮、桀溺耦而耕”章中,孔子对长沮、桀溺的“辟世”之举,认为“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易也。”(《论语·微子》),他不赞同避世,是因为避世没有现实性,人要脱离社会,摆脱与人的交流,剥落人的社会属性,“与鸟兽同群”,则人就失去了生存意义,与动物无异了。孔子有很强的使命感,《里仁》言“士志于道”,《泰伯》里又重申“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卫灵公》篇有“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把道放在首位,越是无道的社会,士人对道义的捍卫就越重要,在礼崩乐坏的社会背景下,虽然孔子理解并尊重隐逸行为,但他不得不采用积极救世的人生态度。维护“道义”,就是实行“仁义”,维持基本的伦理道德秩序。孔子对于“辟人”,即士人回避无道之君,还是持赞同态度的。南容在无道之邦能全其身,孔子便将侄女嫁给他,宁武子装傻避祸,孔子赞扬他“其愚不可及也”,他还肯定了乱世中“卷而怀之”,免于灾难的遽伯玉,对这些“辟人”的隐士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伯夷、叔齐、柳下惠、少连、朱张、夷逸、虞仲是孔子所推崇的7位隐士,《微子》篇中不啻赞美之辞,“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援引谢氏语:“七人隐遁不污则同,其立心造行则异。伯夷、叔齐,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盖已遁世离群矣,下圣人一等,此其最高与。柳下惠、少连,虽降志而不枉己,虽辱身而不求合,其心有不屑也。故言能中伦,行能中虑。虞仲、夷逸隐居放言,则言不合先王之法者多矣,然清而不污也。”虽同为隐士,评价却各有不同。谈到自己与他们的区别,孔子说:“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何谓“无可无不可”,《四书章句集注》引孟子的解释为“孔子可以仁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为了实现政治主张,周游列国,蒙难于陈、绝粮于蔡,颠沛流离,少有遇合,颇似“辟人”,所以他是懂得隐逸的真谛的。

此外,孔子懂得隐士简约的生活方式所蕴含的美质,“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辟人”者“处约”,崇尚安贫乐道,闪耀着儒家的人格力量和光芒。执守道义和安于贫贱,是孔子最看重的品质,这也成为儒家隐士恪守的价值观。孔子“辟人”而不“辟世”,避免了看破人世的消极,同时又不是盲从,有选择地积极有为,这是一种辩证的隐逸观。

孟子论及隐逸思想,侧重于道德教化,“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而不去也……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孟子·万章下》)。孟子虽然“用世进取而少隐逸之言”,但他提出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丰富了孔子的隐逸观,士人可以在现实矛盾冲突无法调解时,变换不同的身份和角色,学而优则仕,不仕则隐,以退为进,找到人生的价值所在。对于士大夫从容进退的人生模式的形成,有重大的促进作用。

道家隐是隐逸思想的主要表现形式,其核心理念是老子的“无为”与庄子的“逍遥”。老子认为“有为”是社会混乱不堪的主要原因,“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道德经·第七十五章》)。解决方法就是“无为”,“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道德经·第六十三章》),“是以圣人无为故无事,无执故无失”(《道德经·第六十四章》)。“无为”本是老子提供给统治阶级的一种统治术,后来演变为一种处世的哲学和人生的态度,成为道家隐逸思想产生的重要原动力。老子的“无为”与“无欲”往往联系在一起,“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道德经·第五十一章》),“持而显之,不如其已。揣而棁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道德经·第九章》)。老子提倡节欲保真,功成身退,事实上也是一种辩证的隐逸观,“功成”说明道家思想并不是无原则的避世,“身退”从个体的角度进行精神层面的超越,虽然反对人为,倡导“无为”并不意味着归隐,而是主张人回归自然之性。老子言“致虚极,守静笃”,“复归于婴儿”,“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道德经·第十六章》),这便是自然之性,自然本性和天道应该相合,关于隐逸和自然,隐逸和天道,后面有专门论述。

庄子在生命哲学和美学方面对老子的思想做了拓展,他继承了老子“功成身退”的观点:“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此存身之道也。”(《庄子·缮性》)他认为只要“时命而大行乎天下”,还是可以出世的,“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静以待之”。然而,庄子隐逸观的核心还是“逍遥”和“适性”。“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也,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丈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故此数子者,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骈拇》)庄子反对物对性的束缚,“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心灵自由的前提,一般是没有背负太多尘世的负荷。心不能为太多的物役,物的法则胜利了,人的法则就要失灵。“物物而不物于物”(《山木》),“不以物挫志”(《天地》),“不以物害己”(《秋水》),“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天下》),不“丧己于物”(《缮性》),保持人格的纯洁和个性的独立,才是“适性”。庄子的“物论说”旨在还原人性之本,他描述了免于“中于机辟,死于网罟”(《逍遥游》),逃避名缰利锁之后,隐士所处的自然的状态,“行而无迹,事而无传”(《天地》),“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庚桑楚》),“山无蹊隧,泽无舟梁,万物群生,连属其乡,禽兽成群,草木遂长”(《马蹄》)。和老子的小国寡民一样,庄子也设计了这样的隐逸生活图景:“卧则居居,起则于于,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以至德之隆也。”(《盗跖》)这种状态并不意味着庄子主张回到原始社会,而是达到一种无为无欲、返璞归真的自然状态。隐逸思想和老庄思想的结合,正是出于对这种逍遥无待、与世无争的境界的追求,是由其思想本身的特点决定的。庄子本人也被后人视为隐士贤人的代表,道家隐风流韵,影响深远。唐代诗人高适与李杜游宋中(今河南商丘一带),作《宋中十首》,其七为:“逍遥漆园吏,冥没不知年。世事浮云外,闲居大道边。古来同一马,今我亦忘筌。”

道家隐逸思想是一种主动自觉的追求,摒弃物的桎梏,追求心意的自由,重在精神的超越,强调对人的解放,加大了对社会的批判力度,试图从自然中找到自我救赎的道路,为保全人格的完整和弘扬独立意识和自由精神开辟了道路。

  1. 陈谟:《陈聘君海桑先生集十卷》,明刻清康熙十九年陈邦祥重修本,上海图书馆古籍线善本。
  2. 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修订本),商务印书馆,1994,第69~70页。
  3. 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修订本),商务印书馆,1994,第80页。
  4. 隐逸一般可分为两大类型:儒家隐和道家隐。本书倾向于佛教也是一种隐逸。此外,还有其他一些分类,如西汉的东方朔提出“避世金马门”的“朝隐”理论,调和“仕”与“隐”的矛盾,将儒家隐与道家隐合二为一。《史记·滑稽列传》:“(东方)朔行殿中,郎谓之曰:‘人皆以先生为狂。’朔曰:‘如朔等,所谓避世于朝廷间者也。古之人,乃避世于深山中。’时坐席中,酒酣,据地歌曰:‘陆沈于俗,避世金马门。宫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东汉的扬雄:“或问,柳下惠非朝隐者与?”(《法言·渊骞》)此后,由“朝隐”生发出“吏隐”与“中隐”,“吏隐”见于宋之问《蓝田山庄》:“宦游非吏隐,心事好幽偏。”蒋寅先生认为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是将“吏隐”进行诗意的表达。白居易有《中隐诗》云:“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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