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柿子
那是1961年,三年困难时期,我14岁,刚上初中一年级。暑假的一天,我久病在床的母亲叫我过去,非常郑重地交代我去办一件事。原来母亲听说房山有个地方可以买到不错的红枣,价钱也还能接受,于是打算去买一些,用来辅助她治病。可是派谁去呢?父亲是从来不管这些闲事的,想都不要想,而我们弟兄三人我是长子,两个弟弟一个6岁、一个10岁,所以这事只能摊在比弟弟大许多的我身上。
母亲好一番叮嘱,要我记住要去的地方,要我学会辨认红枣的好坏,要我注意不要短斤少两,要我一定把钱收好,弄得我心里那个紧张啊,脑袋都大了。不过我越听越明白,这是件大事,不能出一点差错,而且必须我去办。至于路上会遇到啥情况,我连想都没想。
到现在我都还记得,要去的是房山区西南部一个叫长沟的地方,靠近“十渡”。十渡现在是大名鼎鼎的旅游度假区,可当时那个地方荒凉得很,连长途汽车都不通,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两个轱辘的自行车。我是从良乡出发的,后来才知道直线距离将近40公里。那时没这概念,只记得我母亲行前反复宽慰我说,没多远,不一会儿就到了。
我是不久前才学会骑自行车的,14岁的孩子不知道骑车能骑多快,反正吃了早饭后出发,我就一股劲的往前骑。向前!向前!向前!我知道只要向前就是胜利!记得那时大路上寂无一人,好清静好清静,路两边也没有人家,连鸡犬之声也听不到。要知道那是三年困难时期啊,全国各地都在闹饥荒,北京郊区恐怕会好一些,可为了节约卡路里,谁也不会没事到马路上来瞎逛荡。眼见得越走越荒凉,尽管是大白天我也禁不住扑通扑通地心跳,双脚蹬起车来也越发用力。
骑着骑着就成了坡路,下坡少,上坡多,上坡骑不动了就下车推。就这样上坡下坡,走走停停,终于寻寻觅觅地找到了那个小村庄。这时天已过午,出来迎接我的是位四十来岁的汉子。记得那是一处不大的小庄户院,有几间不大的房子,我进了一间不大的厅堂。那汉子红红的脸膛,笑盈盈地,看着很喜兴。他已经把我要买的红枣装成包了,当我的面过了秤,秤杆高高的,一点不缺斤少两。我想起母亲的嘱咐,便一个劲地在装红枣的包里刨着,看看底下埋的是不是好枣。看着我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他乐呵呵地笑了,把枣全部从包里倒出来,一迭声地说:“放心,放心,都是最好的枣!”我把钱交给他,肚里灌饱了他递来的水,就起身告辞了。
出门就是个大上坡,我推着自行车往上爬,觉得双脚像灌满了铅,怎么也挪不动。更难受的是,肚子叽里咕噜的叫起来,向我发出了严重抗议。到现在我都无法理解的是,那年头最值钱的不是别的,是粮票,只要出门就得带粮票,这才是活命的本钱。可我出门的时候虽然带好了钱,带好了包包,就是没给我粮票!大概觉得过不了多久就能回家了吧,干粮也没给我带。可现在已经是下午了,我粒米未进,前面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这可怎么办啊!
说话间,那汉子气喘吁吁地追上来,递给我一个玉米面饼子和两个黄澄澄的柿子。他说:“来,孩子,带上,吃一口。”我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连推辞说:“谢谢叔叔,不用不用!”他不由分说,把东西塞进了装红枣的包包,然后一把把我抱上了车,三步两步连人带车推上了坡。推上坡后那汉子轻声细语地说:“别急啊,孩子,慢慢骑,等会自己吃一口。”
我头也不回地走了,要不然眼泪就会落下来。我明白,这年头,一个玉米面饼子别提多珍贵了,说不定能救一条人命,两个柿子更是如此。路上我吃了那个玉米面饼子,觉得浑身上下又有了使不完的劲。两个柿子我看了好几回,大大的,软软的,煞是可爱!我一忍再忍,没敢动它。
到家的时候天已擦黑,一进家门就看见母亲脸上满挂着焦虑。我母亲反复问我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我想大概是母亲怪我骑车骑得太慢了吧,吭叽了半天也不知该怎么解释。我把一袋红枣和两个柿子都递给了母亲,母亲一看还有两个柿子,先是怀疑是不是红枣少了斤两,等复了秤后发现份量很足,着实欣喜了一番。那年月,黄澄澄的大柿子可是难得一见的宝物啊!母亲小心翼翼地把柿子分成五份,一大份留给父亲,剩下的我们弟兄三个和母亲每人一份。
现在我已经69周岁,事情已经过去了整整55年。这55年中,各种大餐我都吃过,各种好人我也都见过,可是终此一生最难忘的,还是那两个大大的、软软的柿子,还有那素昧平生的红脸汉子。“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是我一生尊奉的信条,凡是受人恩德,无论巨细必定倾心相报。可是,敬爱的红脸汉子,连你姓甚名谁我都不知道,你的情分我该怎么报答?
真不想把这份整整半个世纪前的遗憾带进坟墓,唯有藉此小文,叩谢天下的好人!
初中时和姐姐在月坛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