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歌
草原上的古老传统是,一切大事由牧民代表公开议决,有点像氏族内部的氏族会议。这种会议没有固定地点,游徙到哪片草场就在哪片草场较为居中的蒙古包里召开。因为要等畜群归巢,等一天的放牧生活料理停当,此类会议一般安排得都很晚,召开时往往已经入夜。这时,一些在牧民中颇有话语权的人物从四面八方汇聚拢来,簇拥在一个小小的蒙古包里,围坐在一盏孤零零的油灯下,竞相燃起自己的烟袋锅子,会议就开场了。自从在小奥玛家包养了一群牛,我也成了这个“氏族会议”的法定成员,成了这种会议上为数不多的知青代表。那时我的蒙语已基本过关,既能用蒙语和牧民交谈,也能听懂他们各种戏谑和调侃的语言,在会上也时常发表一点自己的看法。
那是1968年的秋冬之际,有个蒙古族马倌放丢了二十几匹马,怎么找也找不回来,估计是顺风跑到相邻的外蒙古去了。这是一起严重的生产责任事故,于是德木其格紧急召开了一次牧民代表会议,商讨对他的处理并决定由谁来替换他。我虽然到会了,但心想这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找了个油灯照不着的角落盘腿坐下,眯着两眼休息。之所以说和我没关系,是因为草原上的人都知道,马倌是个特殊工种,既要有人们公认的特长,又享有人们默认的特权,就连当地的蒙古族小伙子都竞争不上,我们这些北京来的知青就更是沾不上边了。
要说马倌的特长,无非是骑马术过硬、驯马术过硬、套马术过硬。至于特权,虽然有规定说承包牛群、羊群的人家可以配备2、3匹坐骑,马倌可以配备6、7匹坐骑,可谁都知道,马倌的坐骑是无法计数的,因为他承包的马群少则一百多匹,多则二百多匹,几乎想骑多少就有多少,而且专检好的骑。此外,牛倌、羊倌能配备什么马,都是达日嘎(领导)来跟马倌商量,换句话说,要想得到匹好马,还要看马倌的脸色,这在草原上可是个了不得的权力!正因为马倌的地位特殊,他们在乌珠穆沁草原上享受的又一个特权是,无论放马走到哪里,都可以随意进入任何一个人家,而这户人家必须管吃管住,好生招待!
对原马倌的罢免和处罚决议很快通过了,但让谁来替换他的事情却久议不决。我蜷缩在角落里听牧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议论着,渐渐有了倦意,想小睡一会。正迷糊间,忽然听见有人念叨我的名字,一下子惊醒过来。我竖起耳朵细听,居然有人提名我来接手这个马倌!哇,乖乖,这可是破天荒的事啊,我能行吗?当然不行,这是拿我打趣呢!我静静地听着,没过一会儿竟然有人表示同意,紧接着又是一阵沉默,蒙古包里只剩下了不紧不慢吧嗒烟袋锅子的声音。当时乌珠穆沁草原上的牛群和羊群都是家庭承包,一户人家包一个畜群,马群则不由家庭承包,而是由两个青年马倌承包。大家明白,之所以没人吭声,是因为在等这个马群的另一位马倌发话。
终于,经过深思熟虑后,那位马倌慢条斯理地发言了。他有板有眼地陈述了几个理由,最后的结论居然是——我看王某某行!一看生米要成熟饭,我才真的急了,马上表态说我不行,而且是真的不行!我也有板有眼地说,论骑术、驯马术、套马术,我都还没入门呢,怎能担此重任?这时一位老牧民笑嘻嘻地冲大家说:王某某的骑术我见识过,有一次压生个子,有匹烈马谁也驯不服,他骑上去也折腾得厉害,可他一边牢牢地钉死在马背上,一边大声叫着“赛麦日(好马)”!说完后这位牧民笑了,大家伙也都笑了。看时机成熟,德木其格一语定乾坤地说:“好!就是他了!”听那语气,好像德木其格早就成竹在胸了。
我对自己的骑术是心里有底的,这位老牧民说的就是明显一例。那次驯的是一匹铁青色的生个子,虽然只有一岁多,但长得很壮实,体型很健硕,线条也很俊美,脖子一扬威风凛凛!可它就是性子太烈,谁也驯不服。我看好几个人都被它扔下来了,年轻人不服输的劲头上来了,也想上去试试。那次是骣骑,没有备鞍子,上去后那马一个劲地尥蹶子,越蹦越高,我骑在马上觉得特别刺激,就不由自主地高喊了一声“好马”!孰料这匹烈马看甩不下我,居然双蹄凌空,整个身体向后栽下来,试图拍死我!这一招够狠,幸亏我反应灵活,身体滚向一边,才没被它压住。可惜的是,好端端的一匹马,因为无人能制服,最后卖给了内地。到了内地,那就是套大车的命了,再烈的马也会被使唤得连喘气的劲都没有的。
草原上的人崇尚英雄,崇尚勇士,而驾驭烈马、野马,就是蒙古勇士的天职。接手马倌的活后,压生个子和驯化各种烈马便成了我的一项本职工作。所谓“生个子”,就是年满一岁多尚未驯服的小马,而马倌的任务就是把它们制服,让它们乖乖地供人乘骑。调理得好的马应该做到性情温顺、步法稳健,人骑在马上感到舒适,绝不咬人、踢人。这个标准其实不低,够马倌驯化一阵子的。我接手的马群有180多匹,处在育龄阶段的母马约占四分之一,每年春天产的小马驹不下3、40匹。这就是说,每年我和另一位马倌经手的生个子就有这么多。其中老实一点的会交给其他牧民去驯化,桀骜难驯的就要留给自己。
给生个子压第一鞍的程序是,先把它从马群里套住,然后两个壮汉子上去揪住它的耳朵或抱住它的头,用蛮力把嚼子勒进它嘴里,把笼头戴好,这时压生个子的人就要翻身上马了。如果能强行备上马鞍固然好,但往往马匹折腾得厉害,备不上鞍,那就只能骣骑了。压生个子的人一旦上了马,前面两个壮汉就要松开手,剩下的事情就听天由命了。大多数生个子尥尥蹶子也就老实了,可真有那不老实的,会豁出命来跟你斗。我碰上的最犯坏的生个子有故意往水塘里跳的,想着要淹死你;也有专往树棵里钻的,想着要刮倒你,总之千方百计要把你扔下来。不过人的力量和智慧总是稍胜一筹,像那匹铁青马一样治不服的生个子终归是凤毛麟角,一百匹里难得有一个。
如果遇上死不认怂的烈马,马倌们还有一个轻易不用的狠招。那就是几个马群的马倌凑在一起,分别把守住马群的不同方位,一个人赶那匹烈马狂奔,其他马倌从适当角度套住马脖子或马腿,用巧力往斜刺里一拉,奔跑的马就会在瞬间失去平衡,接连摔在地上打几个滚。接着继续赶、继续套、继续滚,直到这匹马躺在地上再也爬不动为止,这样它就算被彻底治服了。当然这匹马很容易在被修理的过程中受伤,瘸上一条腿,所以这个招数轻易不会用。
当时白音温多尔分场共有5个马群、10个马倌,管理着上千匹马。这十个马倌是个独立群体,一旦有什么事了就会互相招呼、互相帮助,像驯化烈马这类事情就是这样的。在当了马倌后,我的套马技术日益精进,马群里的马说套哪个就套哪个。但像上面这种整治烈马的活动,对套马动作的要求极高,其精准性、技巧性和力度都要臻于完美,则是我望尘莫及的,只能在别的马倌玩得欢实时在一旁作壁上观。
还有一件事我也只作壁上观,那就是每年骟马时马倌们专享的“饕餮大餐”。按照牧区习惯,每年秋膘正肥时要把马群中长出四齿的公马骟掉,称为去势,也就是阉割它的睾丸。骟掉的马匹矫健勇壮,体力更好、耐力更强,也更耐得住风寒,所以必须趁早把除去留作种公马之外的公马统统骟掉。每逢骟马时节,各马群的马倌就会聚到一起,既互相帮忙,也共同享受他们的特权。他们的特权是,马匹的睾丸在草原上被视为珍稀美味,据说能强肾壮阳,可只有马倌们才有这口福。他们都是当场骟完就当场食用,或者稍微炙烤一下,或者干脆生吃,大口大口的就着烈酒饕餮一番。这时周围反正没女人,这几个马倌喝到兴头上就会相互打趣,说今晚准备去睡哪个女人。他们多次劝我吃,有几次甚至拿到嘴边逼我吃,可我实在无福消受,一概拒绝了。
我管理的这群马相当一个“氏族”,包括了13个家族。在马群中,每匹没骟的种公马(俗称儿马子)都会把只属于它的母马及它们的幼崽圈在一起,形成一个“家族”,而我这个马群一共有13匹种公马,于是便有13个家族。马群实行的是“一夫多妻制”,即每匹种公马都有不止一匹母马,越彪悍的种公马霸占的母马越多。最惨的是被骟了的公马,好像阳根断了血缘也断了,常被种公马毫不留情地逐出“家门”,成为无家可归的散兵游勇。这13匹种公马的家族是各自独立的,它们虽然同属一个马群,但彼此并无联系。
这样问题就来了,就是我这群马常常会分散在各处,甚至散在十几个不同的地方,圈起来很费劲。一般夜色降临前我会把马群安放在一个选择好的草场上,第二天凌晨再去圈到一起。如果选择的草场有马爱吃的草籽,如果当晚没有大风,如果狼群没有来袭,这群马会在离头晚放置的草场不远处静静地吃草,一般范围不超过十里。但如果出现了上述情况,那就没谱了,跑出个几十上百里是常有的事,而且彼此分散得很远。我放马时没少遭遇这种事,凌晨起来四处找不到自己的马群,只好先在头晚放牧的地方寻找新鲜马粪和马蹄的踪迹,然后循着踪迹不断向远处搜寻。正因为常有此类事情发生,乌珠穆沁草原才有了那条不成文的规定,即只要是马倌就不管走到哪里都可以随意吃住。
刚好有一次遇上这样的长途奔波,找到马群时天已黄昏,我的坐骑经过一天的东奔西跑早已累得迈不开腿。好在找到马群了,我赶紧换马,但套上我要换的马匹后,被套的马突然发力前冲,而胯下的马却纹丝不动,手中紧攥的套马杆一下把我从马上拽下来。在马群里最怕的就是人、马分离,因为无人乘骑的带鞍马会把马群惊吓住,而受惊的马群会狂奔不止,到那时,没了坐骑的马倌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当时的我就是这样的,幸好马群还没被惊跑,幸好套马杆还在我手里,可这又怎么样呢?莫非徒步套马吗?那无异于天方夜谭。
马倌生涯
正无可奈何间,一匹熟悉的马映入我的眼帘。这是一匹很漂亮的枣红马,是我套马用的“竿子马”之一,速度快,后坐力强,骑它套马特别得心应手。可它是匹母马,现在正怀着大肚子,很快就要临产了,怎么能骑呢?但事到如今,我已别无他法,姑且试试看吧。于是我手执套马杆,摄手摄脚地走过去,试图趁它不备时徒步套住它。但快走到它身边时它转过头,静静地看着我,仿佛在告诉我它早有防备。我不敢再靠近它,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心语对它说:“亲爱的马儿啊,帮帮我吧,我今天实在是没辙了!”它好像听懂我的话了,脖子上下摇晃着,似乎是在表示同意。果然,当我再一步步靠近它时,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静等着我把它套住。我抓住它后翻身上马,骣骑在它身上,先一竿子套住了带鞍的马,再一竿子套住了要换的马,终于在天黑之前把马群赶回了家。
第二天,蓝天白云,艳阳高照,草原上一片翠绿。可最美的景致不是这些,而是当我来到马群时,竟意外发现昨天我骑的那匹杆子马已经顺利下崽了,一匹同样枣红色的小马驹正步履蹒跚地跟在它身后,它还时不时回过头来慈爱地舔舔小马驹。哇,各位看官,真的是第二天啊,这说明我刚刚用它套了马后不久,它就下小崽了。老天保佑,“母子”平安,这着实让我从心底里感激了半天蒙古人崇信的长生天!
坐骑救我于危难的事迹并非仅此一端。另外一次是在放马途中遇到一处很陡的山坡,我一时心急就策马攀登,岂不知爬到大半截时山势实在太陡了,而山上的碎石越来越多,马蹄止不住地打滑。我往下看了看,如果我此时翻身下马,坡陡的完全站不住,而且脚踏碎石会连人带马翻下山去。别无出路,我只能拿鞭子使劲抽着马匹努力往上攀。最后马匹拼尽全力终于登到了山顶,我从山顶往下一看,禁不住头晕目眩。这时的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忘情地搂住了大口大口喘粗气的马,庆幸我们这对生死伴侣共同逃过了一劫。
再有一次也是放马途中,遇到了一个大水塘子,我毫不犹豫地骑着马匹往里蹚。乌珠穆沁草原干旱少水,一般的水塘子都很浅,所以我想都不想就跨进去。可没料到这个水塘很深,马一进去就扑通一下陷进去了,水一直淹到我胸口。我试着翻身下马,可脚蹬子缠住了,脱不了身。眼见得人和马就要淹进这深不可测的水塘了,我只能拼命磕打马肚子,催马往前走。这匹马也真争气,硬是从深潭里浮出来,把我带上了岸。从那以后,我才真的相信了马会游泳。
另一次是冬天,我从分场部往冬草场赶,途经一个无人的荒山。那里不仅没有人迹,就连飞鸟也没有,只有平地几尺厚的漫天白雪。我独自一人骑马走着,突然间,光天化日下不知从哪里窜出了两只野狼,团团围住了我。野狼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伤人的,而一旦它向人发起进攻,那就真是饿疯了,什么都顾不得了。现在我面对的,就是这样两只狼,它们迫不及待地冲上来,而我唯一能够用来抵御它们的,就是我胯下骑的马。马的攻击性肢体主要是四蹄,现在我的马就在不断转着圈子用后蹄踢这两只野狼,居然也踢中了几次。其中一只阴险的野狼绕开了马匹的后身,朝我的前方扑来。千钧一发之际,我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马鞭,狠狠朝那只扑向我的野狼的眉心打去。想不到这一击竟如此致命,那只野狼向后扑通一声栽下去,另外那只野狼也一时愣住了。说时迟那时快,我骑的马匹趁这工夫疾速飞奔起来,瞬间从野狼口中逃脱了出来。
需要说明一下的是,乌珠穆沁草原的马鞭都有一段二三十厘米长的木柄,这木柄一般是用坝前产的上好红木制成的,硬度极强,另外再在两头镶上银箍。木柄的下面有一段长约三十厘米的鞭子,是用多股生牛皮编成的,有大拇指那么粗。抽马的时候是用牛皮鞭子,可那天打狼的时候我是手持鞭子用红木柄打的,这木柄朝着眉心狠狠砸下去也是够厉害的。
世界上的很多事情是无法复制的,我这次打狼的经过就是如此。我不能解释为什么我会急中生智地用马鞭击打野狼,我不能解释为什么我能准确无误地击中它的眉心,我不能解释为什么另外那只狼会因此裹足不前,我甚至不能解释为什么逃离困境时胯下那匹马会跑得如此飞快。但是,整个过程就是这样的,既无法复制,也无法解释,而唯一能解释的是,我和那匹马又一次死里逃生。
我和马的深厚情谊,最后都凝聚到一匹小黑马的身上。乌珠穆沁的马匹都没有名字,我这匹小黑马也没有名字,我只是按它的毛色简单地称它为“哈尔麦日”,译成汉语就是“黑骏马”。它是我马群里的一匹小公马,浑身乌黑发亮,不仅毛色好,体型也好,细溜溜的身材健硕的肢体,跑起来四蹄腾空,身轻如燕。刚下小马驹时我就一眼相中了它,然后利用马倌的特权留下了它。从压生个子起,我就不准别人碰它,以后也都只有我骑,谁想试着骑一下我都不让。时间长了它就认识我了,只要我对着马群大喊一声“哈尔麦日”,它就会脚步轻盈地向我跑来,到我身边轻轻地用头摩挲我。我不否认我对它的偏爱,凡是劳累活从不派它,只有到总厂办事或开会时才骑它。它性子急,只要我一翻身上马,它的马头就高高扬起,巴不得一下子窜出去。我轻易舍不得它跑,于是勒紧嚼口,它就在人们的啧啧赞美声中轻盈地踏起碎步,如同在跳华尔兹。而一旦我松开嚼口,它就会即刻提速,飞一般冲出去,把同行的伙伴甩出好几里。
我不想说我离开草原时是如何去向它告别的,其情其景惨烈之极,不堪回首。回到北京后,几番番梦回草原,而在梦中一次次轻盈地向我跑来的,就是这匹乌黑发亮的黑骏马!
“遥远的天边掠过黑骏马,黑骏马伴我走天涯。我问天空那燃烧的云霞,他可知美丽草原我的家。
千山又万水,我的黑骏马,听我说说心里的话。走过几度春秋与冬夏,最思念美丽草原我的家。”
谨以此歌,遥祭我梦中的黑骏马!
我的小黑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