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21岁）

父亲的摘要

【1】二月十二日 ：①期考在十一日结束。②毕业后一定服从国家分配。

【2】三月二十四日：①科研重点起初为搞“契科夫研究”，后改为“儿童文学”，已写成《小公鸡和小麻雀》《鞋子的命运》。②已告诉家里：解除婚约。

【3】五月十七日：①要到实习学校去了，这几天更紧张。②政府判处您“劳改”的原因是什么？③又给哥哥一信，叫他再考虑一下能否升学的问题。

【4】七月四日：①毕业考试，开始于6月28日，考过的两门，考得不算太差，而将要考的两门，相信也会考得不太差的。②收到哥哥一封信，他已决定考学了。

【5】八月十八日：①暑假期中收获最大的是自学了一门新课程——“逻辑学”。②13日以后，开始搞文件学习和毕业鉴定工作。③被批准加入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④毕业考试的成绩，三个优，一个良。

【6】八月三十日：①买了两瓶鱼肝油丸，并且用木盒把它们装订好，准备寄给您。②还没有分配工作，因为分配方案还没有下来。大概还要等几天吧。③哥哥被录取与否还不知道。

【7】九月十六日：①孩子已被留下来在本院本系当“语法学（及修辞学）”助教了。②前天下午，已搬到教师宿舍来了。学习和生活的环境和条件都非常之好。③已报名参加教师俄语训练班。大概过几天就开始学习。④打算深入研究这一小专题：《动词中的两动动词》。⑤薪金，每个月43元，交了伙食费十多元，还给同学几元，再做一套衣服，只有8元寄给您。

【8】九月二十二日：①您已被调到基建队搞测量工作，说明了几年来您是在不断地进步着。②被留下来当助教，在兴奋和激动的同时，感到担子的沉重。语法是一门非常复杂的学科，一直到现在，语法学界的分歧意见还很多。③您所需要的图书目录，星期天就上街到新华书店去找，必要时，把书也买寄给您。

【9】十一月二十七日：①您的这次来信，使儿在“自鸣得意”的时候，细细地检查了自己的缺点。②儿已有女朋友，她叫谭漱谷，湖南人，现家在衡阳市，她爸爸就是搞测量工作的。她是湖南一师——毛主席的母校——毕业的，毕业后，被转送来师院学习，和儿同年级不同班，这一次她也毕业了。现在她在“武汉艺术师范学院”教书。

信件

【1】二月十二日

父亲：

收到您的来信已相当久了。恰好碰到最紧张的备课阶段，所以拖到今天才给您写回信。

考试就是在昨天结束的。一共考了三科——苏联文学、现代文选、中文教学法。苏联文学和语文教学法是采取口试方式进行的。从一月三十一日起就开始苏联文学考试，直到昨天上午，以考教学法结束。孩子的考试成绩很好，口试的两门学科都取得“优”等成绩。笔试的卷子老师还没有评定，但可以预料得到成绩不会差的。

寒假的活动已经开始了。假期大概是两个星期。假期中，可能有工作和其他集体活动，所以孩子没有打算系统地订一个学习计划，只是粗粗准备看一两本长篇小说并写一些什么。

孩子很久没有收到家信了，家中近来的情况不大了解。

您来信提到，您专心在劳动中改造您自己，很对，很好，希望您把决心和实际结合起来，并且不断学习，从思想上清除旧的，建立起新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来。

再把您的健康情况告诉孩子一下，想念着呢。有时间孩子就写封信回家，叫他们设法给您寄一些费用。不知道您近来收到家信否？

孩子很健康。一年多来，思想上也是成熟得比较快的。毕业后一定服从国家分配，在工作岗位上一定能一心一意地为人民教育事业而积极工作，创造条件，不断学习，提高自己。

近来由于春节放假，书店不开，所以过两天才能买得到杂志寄给您。

祝您健康！

男　义禀　1956.2.12—13

【2】三月二十四日

父亲：

您的来信在十三日收到了。这以前不久，曾收到哥哥从家里寄来的一封信。娘还是在做挑鱼的生意，哥哥他干一些小手工业，如做袋子、钉纽扣之类。大概所干的活，也只能勉强维持生活而已。孩子在给他的回信上，曾叫他考虑一下，能否今年秋季报考一个技术学校或普通师范学校；因为在孩子想来，升学对他来说是再也没有更合适的了。但是说回来，那也有困难，就拿学习来说吧，他已荒废很久了，目前怕又抽不出时间来补习。不过，孩子还是很希望他能升学，现在正等待着他的来信。

三叔父在红沙已没有工做了。因为原来那个私营木工厂现已改为合作社，而他又没有参加工会的缘故。这，对他的生活影响很大！

近来学习很忙。因为本学期是毕业学期，作业很多，课堂讨论提纲呀，写教案呀，每个星期都有。加以开了一门新课程“中国新文学史”（由作家协会一个同志讲授），学院又组织了语音训练班（所有毕业班同学都必须参加，上课时间是星期天下午），因此更感时间不够了。

同时，在国家号召向科学进军之际，孩子也已订出了向科学进军的规划。暂以六年为期。目前的指导原则是在争取优异的成绩的基础上，重点深入。深入的重点和办法是，边读、边看、边写。“读”是读文艺理论，“看”是看文艺作品，“写”是自己习作。这三项的内容是统一的，比如写的内容是“这些”，那么“看”要环绕写的来看，“读”要环绕着写的来读。原先还在准备这学期以搞契科夫研究为重点，但后一考虑时间和条件，便改为以习作为重点。习作中，以习作儿童文学为重点。前几天孩子写成了将近千字的童话《小公鸡和小麻雀》；现正在构思一篇三千字的童话《鞋子的命运》（暂名），大约在春假中完成。——由于要在课外时间来搞这些工作，所以更忙了。

我们大约在五月中旬实习，时间是四个月，地点是武汉某中学。最后告诉您一下，前个月孩子写信回去把以前家中给订下的婚约解除了。原因很简单，一来离家这么远，二来大家互不了解。孩子没有预先和您商量，请原谅！

目前孩子手头没有零钱，不能买杂志寄给您，一两个星期后一定买寄给您。

孩子很健康，勿念。

祝您健康！

男　义禀　1956.3.24

【3】五月十七日

父亲：

不久前曾写给您一信，想已收到了。近来好否？

大后天我们就要到实习学校去了，所以这几天来更紧张。

其他情况，如常。

现在孩子有这么个问题，请您抽时间回答一下。 ——那就是政府判处您“劳改”的原因是什么？问您这个问题的原因是，孩子正在积极地争取加入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组织上和介绍人都说无论在学习上或是在工作上，我的条件已够，本来打算在本学期初就开支部会来讨论鉴定的，但因上面问您的那个问题还搞不清楚，所以延到现在。这问题，家中人也不了解，所以直接写信问您。

最近孩子又给哥哥一信，叫他再考虑一下能否升学的问题。孩子很希望他能升学。

祝您健康！

男　义禀　1956.5.17

【4】七月四日

父亲：

在二十女中实习期间就收到了您的一封来信，当时因为太忙，没有马上给您写回信。实习回来后，写报告啦，开会啦，等等，花了两三天的时间。紧接着孩子患了流行性感冒，在医院里住了六天，到六月二十八日才回来，回来后又马上参加毕业考试。总是找不到空来给您回信，一直拖到现在。

我们的毕业考试，开始于六月二十八日，现在已经考过了两门学科：教育学和中国革命史。还有苏联文学和中国文学史没有考。最后一门是在本月十六日考完。那就是说，我们的毕业考试到十六日才能完结。病，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孩子的功课复习工作，但已考过的两门，考得不算太差，而将要考的两门，相信也会考得不太差的。

我们是在六月十八日从实习学校回来的。这次实习工作，很紧张，但很愉快。愉快正是用紧张的劳动换来的。这次实习工作的主要收获是：能把书本上学到的知识运用于实践，并且在实践中学到书本上没有学到的东西，这是一；第二，特别热爱人民教育事业；第三，大大地增强了信心。

不久前收到哥哥一封信，附他的相片和他的女儿的相片各一张，特别叫人高兴的是他已决定考学了。很希望他能考取。考取后孩子一定全力支持他。

近来身体好否？

祝健康！

男　义上　1956.7.4

您六月十六日的来信，五日那天收到了。

前天，第三门学科——苏联文学又考过了。

您说得对。希望您按照所说的去做，在劳动中好好改造自己，把您的能力贡献给人民的事业。

这个假期我们放25天假，孩子打算复习语法、中国新文学史、逻辑学等门功课，以及写两篇小说。

义又上　1956.7.8

【5】八月十八日

父亲：

七月初曾寄一信给您，想已收到了。

孩子现在还没有离校。看来可能到本月底至九月初或九月中旬才能走。原因是这样的：今年高等学校毕业生的数量不能满足各部门的需要。全国毕业生只有6万多人，需要的数量是20多万之多。针对这种情况，国务院采取了统一分配、集中使用的方针，现在正和各部门磋商，制定毕业生分配方案。分配方案是分配工作的唯一的依据，没有它是不行的。它还没有制定好、发下来，那么只好安心等待了。

我们的暑假期是在13日结束的。暑假期中收获最大的是自学了一门新课程——“逻辑学”，此外复习复习功课，看看书，画画图画，20多天的假期就溜走了。原来计划的写作，没有如计划完成，原因是没有创作欲，往往起了一个头，写了一千几百字就不想写下去了。总之，这一假期中成绩是不大的，简直是虚度时光。当然，一个月的实习工作，一个月的毕业考试，使得精力消耗不少， 学习起来没有精神，也是一个现实的原因。

十三日以后，我们开始搞文件学习和毕业鉴定工作。时间是两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有一个星期这工作就完结。

告诉您一个十分好的消息：孩子已获得了政治生命——从七月份起，已被批准加入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成为一个光荣的青年团员了。老实说，以前连想也不敢想过自己能加入这先进的青年组织，以为自己的家庭成分和社会关系不好；但事实打破了一切不对头的想法。一年多来，孩子在党的教育下，思想不断提高，懂得了只有把能力毫无保留地贡献给人民，生命才有意义，——这样地，在合格了的时候，组织便把孩子吸收了。正像您一样，只要认真悔过，决心为人民服务，那么人民是一定需要您，欢迎您的。

毕业考试的成绩，孩子没有考得“全优”，其中有一个“良”（即三个优，一个良），惭愧之极。本来那一门得良的学科是满可以得优的，就是因为题目多，时间少，在写到最后一个题目的时候，时间已到，只好草草写完交卷，以致影响到了成绩。这门学科就是“中国革命史”，这门学科是班中同学两年来考得最不好的一门，不及格的同学就有三四个之多。虽然孩子有一门“良”，但成绩还算较好的。全班同学中考得全“优”的同学只有两个，而考得三个优的同学，除孩子之外，也只有两个；其余都是在两个优以下至没有优没有良的。

在快要走向生活之际，心里是很激荡的，但充满信心。

孩子打算在工作一个时期后，回来插系三年级，继续把“本科”的课程学完，以后参加副博士研究生考试；或者是自己在工作岗位上抓紧自学，把自己提高到“本科”水平！（这没有什么困难）然后在四五年之后直接参加副博士研究生考试。

哥哥已参加中等专业学校招生考试。他来信说他考得不太好；语文和政治考得很平常，而数学只考对两条。虽然这样，孩子还是非常欢喜。首先，他的学业已荒废了几年，考得不好是没有什么奇怪的，只有考得好，那才是怪事！第二，他这一次参加考试，就说明他还有勇气，今年考不取，明年可以再来。第三，今年录取的人很多，拿武汉市来说，就录取了90%左右，所以他还是有几分希望的。孩子正给他去信，叫他假如被录取的话，一定要筹措经费赴校入学，孩子一定全力支持他。至于孩子将来要继续读书和支持哥哥读书是否矛盾呢？那是不会有的。人是活的，计划不是死板的，计划可以随不同的条件而转移。

昨天收到三叔父的一封来信，谈到他的生活情形时，他说：我的生活情形很简单，有生产的时候就去，没有时，就闲着。这几天是闲着，大约几天后要忙一些，因要割中早稻。他还说到福荣哥的儿子孔星已去考空军（他在初中毕业后到现在一直没有升学），已到广州去检查，录取与否，还不明确，但据说录取很难。

您好吗？孩子很好。

男　义禀　1956.8.18下午4时许

【6】八月三十日

父亲：

您的来信二十七日收到了。

收到您的来信后，孩子就跟同学借了一些钱买了两瓶鱼肝油丸，并且用木盒把它们装订好，准备寄给您。可是拿到邮局去寄时，邮局负责同志说，上面已经规定，不能寄食品给正在劳改的人。孩子问了两次，都得到同样的回答。既然是上面已经规定，那么当然是不能寄了。这两瓶鱼肝油丸暂且留在这儿吧。问题是在于孩子目前手头没有钱，不能寄三多二少

（福义插说：海南黄流话，这里的意思是少量的钱）

我们还没有分配工作，因为分配方案还没有下来。大概还要等几天吧。

哥哥被录取与否的消息还不知道。

一个星期前寄给您的那封信收到了否？孩子的情况在那封信上写得相当详细，这里不再啰唆了。

祝您早日恢复健康！

男　义上　1956.8.30

不必给孩子寄回信了，因为恐怕回信来时，孩子已经离开学校到工作岗位去了。孩子到工作岗位以后再告诉您新的通讯地址吧。

【福义插说】以上信件，写于学生时代，即进入华中师院读中文专修科的那两年。

【7】九月十六日

父亲：

孩子已被留下来在本院本系 ——华中师院中文系当“语法学（及修辞学）”助教了。这是多么出人意料的事啊！

前天下午，孩子已搬到教师宿舍来了。学习和生活的环境和条件都非常之好。

孩子在名义上虽然是助教，但实际上，今后两三年内，并不是“教”，而是“学”，系统地细致地“学”，在“学”到取得一定的成就之后，才能开始“教”。这是每一位助教都要走的道路。

语法学是孩子最喜欢的一门学科，现在取得这样好的学习条件，今后一定能进步得快一些的。尽管语法这门学科非常深奥、复杂，孩子的基础又差，所以感到担子有些沉重，但是，我知道，“在科学的道路上是没有什么平坦的大道可走的”，“伟大的精力是为了伟大的目的而产生的”，困难只能吓倒懦夫。今后孩子作为一个充满前进信心的人，在困难面前所产生的将不是胆怯和后退，而是足以克服困难的勇气和力量。

孩子已报名参加了教师俄语训练班，大概过几天就开始学习。

这一年中，除了普遍地阅读名家的学说之外，我打算深入研究下面这一小专题：《动词中的两动动词》。

由于孩子现在是“学”而不是“教”，所以薪金少了一些。每个月仅仅有四十三元，交了伙食费十多元，还给同学几元，再做一套衣服，已差不多了，因此只有八元寄给您。

到现在还没有得到哥哥考取与否的消息。假如他考取的话，孩子这四十三元的薪金，也足够支持他读书的。

祝您迅速恢复健康！

男　义上　1956.9.16晨

【8】九月二十二日

父亲：

读完了您九月十一日的来信，也跟您读完了我八月十八日的信一样，高兴欢快。

您已被调到基建队搞测量工作，这是人民需要您的开始，也是您为人民服务的开始。这，有力地说明了几年来您是在不断地进步着。但是，这仅仅是开始，一切还等待着您继续努力呢！您的年龄还不算大，在测量工作方面，又有很大的潜力，只要加紧学习，进步一定很快，而工作也一定会搞好的。由于在改造中您思想有了转变和提高，人民开始相信您，让您搞工作；而在工作中既能检验您的思想是否真正地提高，又能再度提高您的思想，所以您一定要搞好工作，创造性地搞好工作；搞好了工作，人民又会更相信您，让您搞更多更对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有利的工作。

前几天曾寄给您一封挂号信，内有八元钱，不知道您收到钱后，是否可以买到鱼肝油丸。

孩子这次被留下来当助教，当然非常兴奋和激动，但与此同时，却感到担子的沉重。语法是一门非常复杂的学科，一直到现在，语法学界的分歧意见还很多，你有你的意见，我有我的看法，各家都有自己的体系，这就规定了学习和研究语法的困难性。中国过去的语法理论是在英文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要想鉴别这些理论中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错误的，必须精通英文，但孩子却很差；现在最先进的语法理论，产生于苏联，要学习它，必须精通俄文，但孩子还不懂。这一切，增加了学习语法的困难。但是主要问题在于主观上是否努力。若不努力，困难就会变得更大更多，成功就永远得不到；若努力，困难就会被各个击破，逐渐克服，成功就要来临。现在，孩子面临的困难虽然大，但却存在着成功的可能性。首先，在主观方面：（1）孩子对语法学科有强烈的兴趣。（2）孩子天资比较好，理解力较强，接受新的东西比较快。（3）肯钻，肯找窍门。（4）有决心，有信心。其次，在客观方面：（1）有良好的学习环境。这，包括有藏书丰富的图书馆（我们可以自由出入图书馆书库，借书的数量和时间没有限制）。（2）有党的关怀，有良好的生活环境。可是，这一切正如前面所说，只有努力，努力，再努力，可能性才能变为现实性，否则一切都是乌有的。

您所需要的图书目录，星期天就上街到新华书店去找，必要时，把书也买寄给您。

很久没有收到家信了。原因是这样的：孩子过去寄信回家说在八月二十日左右就要离校前往工作岗位，叫他们不要再寄信来；而最近在分配工作妥当后寄信回家可能现在才收到，复信还不能来到这里。所以，家中的近况孩子不了解。

孩子初步确定这一年中研究的专题是《动词中的两动动词》，但这方面的材料在这一星期来的学习中掌握很少，所以有些泄气，但接着气又鼓起来了，“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有一个问题，孩子想了解一下，那就是您的劳改期限问题。您这一次调搞测量工作，是不是已经劳改期满？抑是这工作还是带着劳改性质的？望告知。

祝您迅速恢复健康！

男　义上　1956.9.22

来信寄：武汉华中师院中文系办公室转

【福义插说】信中的“两动动词”，指自动词和他动词。二者的分界和纠结很难讲清，相关的问题后来一直未能做令人信服的描写，文章一直写不出来。类似的情况，后边还有，不再一一说明。六十年之后的今天，我感悟到了两点：第一，做不出的文章，不要硬做，但一定要记住，做有心人；第二，发表文章，尽量争取在权威刊物刊出，但不要硬争，级别低的刊物、未公开发行的刊物上也可以发，这样，可以训练自己的实力和文笔。

【9】十一月二十七日

父亲：

您的这次来信，像一盆冷水泼到一个醉酒的人身上，让他清醒过来一样，使儿在“自鸣得意”的时候，细细地检查了自己的缺点。

先说“自鸣得意”吧。的确，像您所指出来的一样，在取得一些微小的成绩的时候，儿“自鸣得意”起来了。记得在毕业鉴定会上，同志们就很诚恳而且尖锐地指出，儿“孤高自赏”“清高”“有严重的自满情绪”等。虽然，说有“严重的自满情绪”未免言过其实，因为儿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已“满”了。但是严重的不虚心的情况却往往表露出来。例如在学习上不依靠群众，甚至在考试前夕由各班同学组织并且有老师亲临指导的“问题讨论会”也不参加，认为讨论来讨论去还是逃不出自己的理解范围，浪费时间。由此一斑可以窥见全豹了。加以儿往往想，中师读了两年，而且又不是学“专师”，但是进了大学学起语文来却也不很差，在大学学了两年，毕业后又被学校留下来了。前后不过是四年的时间！这样一想，真的是“无亦乐乎！”当然“自鸣得意”起来了。对“自鸣得意”“不虚心”等坏作风，儿也进行过斗争，记得在“毕业生学习文选”那本小册子上，儿曾经写下了这些话：“你要自尊，但不能自满；你要相信自己，但不能迷信自己；你要有远大的理想，但不能眼高手低，志大才疏，脱离实际。”但是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切实地依照这些话去做。比方说，“不虚心”还是“不虚心”，认为自己有一套还是认为自己有一套，并没有改变过来多少。

再说“头大尾小”这一毛病吧。这一点几年来儿克服得比较有成绩一些。记得不久以前，儿曾写一封信批评过一位现在大同工作的朋友，说他有这一毛病，并且表示和他一起克服呢。您提及的“六年科学进军计划”、创作“儿童文学计划”等，好似认为儿这次改搞“语法学”是“头大尾小”的毛病。这一点倒可以解释一下。也许您还记得，在儿初进大学不久的时候，就曾写信告诉您，儿对“现代汉语”这门学科发生了极大的兴趣（“现代汉语”包括“语音”“文字”“词汇”“语法”“修辞”等学科）。但是当时并没有把它作为向科学进军的目标，因为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学科使儿发生浓郁的兴趣。党向全国青年发出的向科学进军的号召时，“现代汉语”已经教到“语法学”这一阶段，这门科学更使儿发生兴趣。与这同时，使儿发生同样兴趣的还有两项：一是搞儿童文学创作，一是搞契科夫研究。当时考虑了很久，觉得自己快要到中学去教书了，一方面在中学里面，没有参考资料，没有（或少有）搞研究的工作条件，要搞“语法学”或“契科夫研究”是比较困难的；另方面，有天真活泼的中学生，给创作儿童文学提供了有利的条件。这样一考虑，便选中“儿童文学”了。但是在分配工作时，领导决定把儿留下来了。当然，领导的意思是让儿搞“语法学及修辞学”的，但也有“任意选择”的机会。就在这个时候，儿考虑到，条件不同了，在大学里面，关在“书房”里面搞儿童文学是不可能的，反之，研究“语法学”却有了良好的条件，于是，儿毫不犹豫地、愉快地接受了这搞“语法、修辞学”的任务。（“语法修辞”属于“现代汉语”，是二年级才有的，其中“语法学”的分量占90%，“修辞”仅仅是10%）。不过，话说回来，“头大尾小”这一毛病，毕竟还是严重地存在着的，这表现在“没有韧性”这一点上。但是，儿相信，“伟大的精力是为了伟大的目的而产生的”，当一个人懂得了活着是应当为谁而工作的时候，他将不会在困难的面前低垂下头来的。

儿已有女朋友，她叫谭漱谷，湖南人，现家在衡阳市，她爸爸就是搞测量工作的。她是湖南一师——毛主席的母校 ——毕业的，毕业后，被转送来师院学习，和儿同年级不同班，这一次她也毕业了。现在她在“武汉艺术师范学院”教书，教的是等于高中程度的学生（艺术学院有七年制和五年制，都是招收初中毕业生；一、二年级学生的程度等于高中程度）。职位上也叫助教。

我们是一年级上学期就认识的。互相帮助，使我们渐渐地互相了解。下面是她的诗：

……

不远的幸福的星辰

会给你以无比的温暖，

我也会放出我的一分热，

投射到你的心窝里，

……

亲爱的同志，

等待着我们的是生活和荣誉，

生活在激流里，

就要经得起浪头的冲击，

我相信你，

正如相信我自己。

然而，事情往往不是完美无缺的。她年纪比儿大三岁，人又不美，身体也不太好。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儿就开始看旧小说，什么英雄美女呀，佳人才子呀，塞满一脑袋。孩子非常害怕将来会做出对不起良心的事来，所以坦白地把存在的问题告诉她。她是好人，她愿儿得到更大的幸福，于是，在三个月前的一个傍晚，我们决定分开了。儿有过这样一个体验：在妈妈活着的时候，体会不到她的爱，等到她已故以后，儿越来越感到失掉她的痛苦。这一次，也有了同样的体验，体验到又失掉了一个亲人的痛苦。加以良心苛责自己：由于自己和她的关系，她拒绝过好几个人的追求。儿把问题想通了，便告诉她。于是我们的感情又恢复并且更巩固了。儿和她的情况，曾告诉过三叔父，他赞成儿的做法。当然，儿想知道您的意见。

儿近来没有照相，不久后照了寄给您，并且把她的也一同寄给您。

本来想买鱼肝油丸寄给您（还不知道是否可寄），但因一方面寄了十多块钱回家（里面有几块是寄给娘的，儿要她做一件衣服给弟弟穿），另方面，为了便于进修，买了一些书，“语法”专业的书很贵，书买的不多，但已花了十多块，所以把钱给花光了。等两个星期后，薪金一发下来，就买给您。至于《世界知识》也因为同样的原因，还没有替您订呢。

写得太草了。

祝您健康！

儿　义上　1956.11.27晚

又：

您十一月十四日的信昨天收到了。您需要的书，十五号发薪后就买了寄给您。

前几天收到三叔的一信，得悉他已回家，在家乡组织的俱乐部中工作，并悉哥哥已到羊栏附近农业合作社当会计去了。

1956.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