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动荡童年

朱梧槚传 作者:李绪蓉 著


三、动荡童年

战争时期,宜兴那“密如血管似的河流”里隐藏着许多“革命”的小船。参加革命前期,朱伦一家几乎长年住在木船上,借助芦苇荡的掩护与日伪周旋。

朱梧槚到了上学的年龄,却不能到校读书。朱伦夫妻只好见缝插针地教他文化,有时也会安排他到附近的小学插班读上一段时间。朱梧槚零零碎碎地读完了小学一、二年级的课程。若不是大弟弟突然生病夭折,说不定朱梧槚还得继续这种飘摇辗转的动荡生活。

“要是生活稳定及时医治,老二就不会没了。”杨亚文悲痛地说。

“是的,决不能再让孩子有什么闪失!”朱伦坚定地说:“老三梧橙还没有完全断奶,等稍微大一点可以送到他祖母那里。至于梧槚,我们可以把他送到刘家,请刘家帮忙照料。”

刘家住在大塍乡曹家桥潘射头村,是个开明地主,女人掌权,与共产党关系密切。朱伦与刘家多有接触。

于是梧槚来到刘家,在曹家桥小学插班读三年级。

刘家当时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女孩叫刘来顺,取“来了就顺了”之意。这三个孩子,都是穷人养不起放在她家门口的。他们晓得刘家女主人不能生育,待人又好。

刘来顺比朱梧槚小两岁。因为年纪相当,女主人安排他们两个晚上睡一张床,他们很快就熟稔了,睡觉时打打闹闹,脚在被子里踢来踢去也是常有的事。

三年级还没读完,党组织安排朱伦只身到白区工作。梧槚回到母亲身边,父亲把母子二人送到蜀山镇洋岸圩江家村居住。

1942年,锡宜武三县行政委员会警卫营营长朱廉被委任为新四军太滆支队司令。不久,中共太滆特委建立了武宜支队,又调派朱廉任武宜支队司令。同时安排朱伦在武进县沦陷区的“对敌工作部”工作,负责朱廉部队的给养,包括搞药品、弄鞋子,还要暗中营救新四军。作为地下党,朱伦要不停地变换身份,一会儿是教师,一会儿是渔夫,一会儿是医生。他凭着机智的头脑巧妙地与国民党、日本人、汉奸三种人周旋,出色地完成了共产党交给他的任务。

四年级上学期,朱梧槚在东坡小学插班读书。

江家村离东坡小学8华里,途中要经过一条河,河面很宽,就是到了冬天枯水期,也有18米。过河要用“手拉渡”。

这年朱梧槚还未满九周岁,为了按时到校上课,他早早地起来,带着母亲给预备的午饭,独自摸黑上路。其中有一段沿河小路,是他最怕走的,因为没有别的路可走,他只好壮着胆子硬着头皮走。这段小路的河对面是坟场,时有“鬼火”飘来飘去,甚至还会飘过河来。“鬼火”,不过是化学物质磷与空气摩擦燃烧发出的光,这一点,梧槚到了初中才知道。而民间传说中的“鬼火”具有一种超常的魔力。梧槚虽然恐惧,但是他心中有一个信念:老人说鬼是阴间的东西,怕见天光。有一次“鬼火”正好飘到朱梧槚脚边,他吓得直跺脚。他毛骨悚然地继续往前走,并在心里给自己打气:不要怕,天快亮了,天一亮鬼就会躲起来了。因为害怕,这段路朱梧槚总是走得飞快。那时,他穿的是中式长袍,走起路来,衣服发出沙沙的声音,走得越快,声音越大。朱梧槚总感觉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频频回头看,除了一片苍茫,他什么也没看见。在这样的凌晨,谁会出来呢?真难为我们的小梧槚了。而他是为了上学。他吓得心怦怦直跳,只有咬着牙、闷着头疾走。最后他几乎已经是一路小跑了。到了“手拉渡”的地方,天光才开始放亮,他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一段时间以后,梧槚胆子逐渐大了起来,也不再害怕什么“鬼火”了。

所谓“手拉渡”,是当年江南水乡常用的过河工具,其实是一条小船,船的两头各有一根渡绳,分别系在河两岸的桩子上。过河的人,拉渡绳使船靠岸,登船后再拉另一头的渡绳,使船到达对岸。

在寒冷的冬天,河面上寒风刺骨,绳子冰冷僵硬,朱梧槚冻得浑身颤抖、牙齿直打架。他,一个孩子,身量那么小,用他那稚嫩小手机械地一下一下地拉着渡绳,眼巴巴地望着对岸,盼望小船快点抵岸。遇到起风,小船被吹得东摇西摆,渡绳却怎么也拉不动。宽阔的河面,孤独的小船,倔强的孩子,形成怎样一个动人的画面啊。好不容到了对岸,梧槚几乎快冻僵了,他只能手脚并用地爬下船。没过几天,他的一双小手就肿得像馒头,上面还布满血口子。

母亲看见他的手,心疼地劝他别去上学了。说,我可以在家教你啊。但是,朱梧槚认准的事谁也别想阻拦他。他每天来回两趟“手拉渡”,硬是一天也不肯缺课。“手拉渡”给朱梧槚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这个学期还没有结束,却传来大伯牺牲的噩耗。

那是1943年1月。当时武宜支队集中在武南丁舍附近开会。宜兴各据点的日军得到消息乘虚下乡扰乱。会议结束后,朱廉只身赶往宜兴氿北,打算与驻东古渎会村的徐敏带领的新四军小分队研究对策。他们约好在北塍村会面。朱廉提早到了约定地点。突然看见前面来了一队人。就上前打探:你是哪一部分的?为首的上来就给了朱廉一记耳光,嘴里冒出叽里咕噜的骂人话。朱廉意识到遭遇了日军便衣,一枪就把为首的打死了。死者正是鬼子分队长。被激怒的鬼子一齐扑向朱廉,一个日本兵从反面把他抱住。朱廉是有武功的,他转来转去把这个鬼子当成“挡箭牌”,迫使敌人无法下手。彼此僵持了好长时间。如果新四军小分队能及时赶来,接应一下,朱廉就不会牺牲了。“挡箭牌”死抱住他不放,他急于脱身,瞅准一个机会反手打死了“挡箭牌”。失去了“挡箭牌”,敌人无所顾忌,一起向他射击。朱廉终因寡不敌众,壮烈牺牲。而后,鬼子小分队匆匆撤离。

朱廉牺牲时候年仅38岁。

朱伦和妹妹得知哥哥牺牲的消息,悲痛万分,立即赶来和新四军一起处理后事。他们给胸口到腹部布满枪眼的朱廉拍了照,迅速将尸体抬到附近的庙里,脱下血衣,正准备给他换一身干净的衣服。突然有“内线”跑来报告:日军得知朱廉是武宜支队的司令,正带着大队人马往这边赶。朱伦等人匆忙给朱廉穿好衣服就撤离了。

没过多久,日军寻到庙里,看到朱廉的尸体就点火烧庙。庙里有一个居住多年的老太太,不肯离开,被活活烧死了。

日军走后,朱伦等人将朱廉的骨灰搜集起来,埋葬在东氿附近农田的空地里。解放后,每到清明节,当地都组织学生为朱廉扫墓,实行爱国主义教育。20世纪90年代中期,宜兴民政局将朱廉墓迁至宜兴东门外唐角村。

朱廉牺牲一事,朱伦一直对母亲隐瞒。每次母亲问起朱廉怎么老不来家,朱伦总是设法搪塞过去。一年后,母亲在朱伦夫妻常年使用的木船上,发现了一件满是洞眼的血衣,认出是朱廉的,这位英雄的母亲号啕大哭。

朱廉的妻子潘氏为他生下一个遗腹子,是个女儿,取名朱云安。考虑到朱廉没有子嗣,祖母做主把朱梧槚过继给大伯,由朱伦继续抚养。

朱廉身份暴露后,日伪军开始密切注意朱伦的行踪。朱伦每次回江家村看望妻儿,都小心地隐蔽行踪。转眼到了年三十,朱伦准备回家过年。他在进家门之前才发现被盯了梢,赶快把枪扔到猪圈里。

朱梧槚好不容易盼回了父亲,却眼睁睁看见他被抓走了。还有几个伪军冲到家里,跟土匪一般,见什么拿什么,连女人的衣服也不放过。朱梧槚气得直咬牙,母亲紧紧地抱住儿子,生怕他会扑上去拼命。望着被洗劫一空的家,想着被抓走的亲人。娘儿俩不住地流泪。过了好长时间,杨亚文冷静下来,她抹了抹泪对儿子说,这里怕是呆不下去了。你还是回曹家桥刘家吧。后来新四军通过统战部筹集了一笔资金总算把朱伦从伪军手里救了出来。

从四年级下学期开始,一直到小学毕业,朱梧槚都住在刘家,过着相对安定的生活。

这时候朱梧槚已经长成一个英俊少年。头发黝黑而浓密,眉目俊秀而清朗。他性情开朗,喜交朋友,特别讲义气,颇有“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气概。他性格倔强,自我意识强烈,凡是他想做的,绝不善罢甘休。你说他一意孤行也好,十头牛拉不回来也好,总之,他就是那么执拗或者固执。

小学五年级时,他的几个要好的同学,因违反纪律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接受惩罚。那个年代体罚学生,比如罚站或打手心,是极为平常的事。可朱梧槚认为老师再怎么样也不该打学生。当他听到好朋友的哭声从办公室传来,他坐不住了,跑到办公室,去夺老师手中的竹板。因为力气小,反被老师制服了。老师批评他。他听也不听,气哼哼地跑回教室拿起书包回家了。

半年前朱梧槚坚持“手拉渡”一学期从不缺课,今天居然逃课了,而且还那么理直气壮!

后来这样的“逃跑”事件又发生过一次。

朱梧槚打小就喜欢小动物,他曾养过一只狗、一只猫。有一天,他弄来一只刚出生的小鸟。对于这只小鸟,他花了很大的工夫和心思,精心喂养。小鸟也非常讨喜,且不怕人,也不用鸟笼子,朱梧槚到哪,小鸟就跟到哪。久而久之,一家人都很喜欢这只鸟。有时朱梧槚就把它藏在袖管里上学。老师发现他玩鸟,就批评了他。而他不认为上课玩小动物有什么不对。于是,抓起书包又跑回家去了。

当然朱梧槚头天逃跑后,第二天还照样来上课。只是他不再带小鸟了。不曾想,这只小鸟后来竟被来顺一不小心踩死了。事后梧槚大哭一场,任来顺怎么道歉,就是不肯原谅她,几天都不跟她说话。

后来朱梧槚又养了一只小松鼠。小松鼠非常乖巧,放到外面会自己回家。新四军北撤进驻潘射头村时,几个小战士看见一只小松鼠房前屋后跳来跳去,煞是可爱,便欲围追,小松鼠立即窜至屋顶。这一幕正好被朱梧槚看到,他向小松鼠一拍手,小松鼠三蹦两跳就到了他的手上。从此,朱梧槚时刻把小松鼠放在口袋里,生怕它有什么闪失,直到部队撤离为止。他精心喂养着这只小松鼠一直到初一被父亲送了人。

这段无忧无虑的童真生活,较之从前的动荡、日后的漂泊,乃至后来被打成“右派”的艰辛、关进牢狱的磨难,弥足珍贵。每当朱梧槚回忆起他亲手喂养的小鸟和小松鼠,他的心中便会涌起柔情似水的美好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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