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锋芒少年

抗日战争胜利那年，朱梧槚考入宜兴县中（现宜兴市一中）读初一。可是，他们一家的生活并没有因为侵略者被赶走而安稳，父母仍居无定所，三天两头地换地方。他只好在学校寄宿。宜兴大街小巷飘动着青天白日旗，父亲或母亲每次来看他总是行色匆匆的，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有一天早上他吃完早饭正准备去教室，突然看见瘦小的母亲裹在厚厚的冬衣里正朝他走来。他一阵欣喜，迎着母亲跑过去。母亲一把抱住他附耳低语，好孩子我跟你说件事，你千万不要慌张，你父亲被国民党军队抓走了，我要带你去看他。去跟老师请两天假，就说家里有事，懂吗？梧槚心里一惊，但他没有表现出来，他觉得自己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他凝重地向母亲点点头，转身跑去找老师去了。

“去哪看父亲？”一出校门梧槚小声问母亲。

寒风冷飕飕地刮着，梧槚靠紧母亲。

“去常州！”母亲带着他往车站走。

“为什么去常州？怎么被抓的？”他有一连串的问题要问。

“听说是一个小地主为泄私愤告的密，说你父亲是共产党。刚开始关押在宜兴的，后来不知为什么转移了。你先别问了，现在局势不好。”母亲尽量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前面有一队国民党兵正列队走来。母子俩不再说话，低头闷走。梧槚心想，报纸上不是说国共两党已经达成和平协议了吗？为什么国民党还要抓共产党呢？父亲这次还能安全出来吗？

一番辗转，母子俩终于见到了朱伦。梧槚发现：父亲的胡子长了，头发也有些凌乱，但精神并没有因为囚禁而有丝毫的萎靡。朱伦对母子二人说，我在宜兴关押期间，由团长亲自审讯。我拍着桌子质问他们：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抗日，凭什么抓我？说我是共产党，你们有什么证据？梧槚好佩服父亲，敢跟国民党团长拍桌子，多有气魄！

“他们为什么把你转移到常州呢？”梧槚非要把这个谜团解开。

“因为拿不出证据，无法移送看守所，只能交军队上一级处理，师部在常州，所以我就被关押到这里来了。”

探望父亲后回到学校，朱梧槚仿佛变了一个人，经常拧着眉毛想心事。想父亲、母亲，也想祖母和弟弟、妹妹。

初一上学期平平淡淡地过去了，春节更加平淡，因为父亲还是没有出来。母亲很焦虑，她东奔西走、四处求人。下半学期开始了，梧槚人坐在教室里，却总是忧心忡忡。有几次在课堂上被老师叫起来，却茫然地答非所问。他惦记父亲，无心读书。读书有什么用呢？也救不了父亲。有几次，他茫然地走出校门，看见依依的杨柳发出了嫩芽，迎春花开出黄艳艳的花朵。他掐指一算，父亲已经被关了有小半年了。他是多么盼望父亲能早点出来啊。

一天下午，母亲带着她半年来少有的笑容来看望梧槚了，手里拿着一个大大的包裹。在梧槚的宿舍里，只有他们母子二人。母亲一边从包里往外掏东西，都是些吃的、用的，一边悄悄告诉梧槚：父亲已被新四军花重金托人保释出来了。梧槚心头的乌云即刻散了。他撒娇地问，父亲怎么不来看我。母亲说，你父亲这次虽然没有暴露身份，但已经引起了国民党的注意。为了确保安全，上面安排他到武进县寨桥镇工作，公开身份是小学教师。

初一下半学期终于结束了，朱梧槚背着简单的行头，踏上了回寨桥的路。就要与父母团圆了，他该高兴才对。可是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喜悦。因为数学没考及格，他不知该怎么向父母交代。他后悔上课时不该不专心听讲。可是他实在是太担心父亲，整个初一两学期他都是在恍惚中度过的。要是能及格才怪呢。

从宜兴到武进，有上百华里，水路可以乘船，旱路却只能步行。这条路母亲已经带他走过了，他并不陌生。傍晚时分，折腾了一天的朱梧槚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寨桥。

寨桥的临街有许多店铺，却没有几家做生意。出租、出兑的字样随处可见，许多店铺门板紧闭，一片荒凉景象。

暮色渐浓，朱梧槚还在街上徘徊，远远地，他已经望见了他的家——米店旁边那个租来的门面房，可是他并不急于与亲人团聚。街上已经飘起了袅袅的炊烟，他肚子开始咕咕作响。怎么办呢，总要面对的。他鼓起勇气进了家门。看见他回来，父母弟妹把他团团围住、问长问短。

晚饭后，父母靠在竹椅上乘凉。六岁的大弟、四岁的大妹和两岁的二弟在一边玩耍。梧槚找了一个离父母远点的地方坐下，唯恐被问起考试成绩。可是他偏偏听见父亲说，你这学期考得怎么样？他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父亲见他没动静，坐直了身子问他。

“我数学没考及格。”他嗫嚅着头上一下子冒出许多汗。心想，等着挨骂吧。

可是，父亲并没有骂他，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父亲的叹息让他透不过气来。他想，还不如骂我一通呢。

第二天，父亲对梧槚说：“初一数学就不及格，以后怎么办？初二学小代数，初三学平面几何，会越来越难。这个暑假先把小代数学起来，我来教你。”父亲不知从哪找出一本初二上学期的数学课本，开始给他上课。讲完第一课，问了一个问题。梧槚的回答让父亲很满意，父亲怀疑地问儿子：“你理解能力还不错嘛，怎么会考不及格呢？”

这次数学不及格引起了朱伦父子对数学的重视。从父亲的角度，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落后。他给梧槚制定一份周密的数学学习计划。每天学多少内容、做多少习题，都有详细的规定和要求。他要求儿子看书的时候必须专心。而梧槚生性不服输，他不相信自己是个孬种。他反省：如果自己上课能专心听讲，数学怎么会不及格呢。他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下他的誓言：时间啊，如飞。梧槚啊，努力！

为了培养儿子热爱学习、专心致志的品格，父亲特意为梧槚买了一本《科学家传记》。

拿到这本书，梧槚爱不释手。牛顿、居里夫人、爱迪生等科学家的科研精神深深地折服了他。而阿基米德“面对敌人的刺刀仍专注研究”的精神境界，尤为让他惊奇。

阿基米德是一位古希腊的爱国科学家，发明了许多武器抵抗罗马军队的进攻。他能用拖钩把罗马的战舰提起并撞碎，还能用抛物镜使战舰起火。后来他所住的地方还是落入了罗马人之手。罗马统帅下令不许伤害阿基米德。可是，一个愚蠢的罗马士兵冲进阿基米德的家里，看见一位老人在地上埋头作几何图形，他蛮横地命令老人停止画图。老人厉声说，别碰我的图形。愤怒的士兵拔出短剑就把老人给刺死了。这个老人就是阿基米德。

沉浸于几何思考的阿基米德忘记了周遭的一切，这是怎样的专注，即使是面对敌人的刺刀？那个专注的画面久久地萦绕在朱梧槚的脑海里……

从此朱梧槚以阿基米德为榜样，有意培养自己的专注能力。

一个蝉声连片的午后，燥热难当。母亲屋里屋外地忙家务。父亲有事外出，出门前叮嘱梧槚把上午所学的内容温习一遍，彻底弄懂了再做习题。梧槚在桌前已经坐了好长时间，汗水顺着脸儿直往下淌，爸爸交代的事情他差不多已经完成大半了，要把剩下的几个习题做完才能休息呢。他在心里这么要求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弟妹们吵吵嚷嚷地玩起了“捉迷藏”，在他身边窜来窜去的。母亲怕影响梧槚学习，赶过来把他们引到一边去了。梧槚好羡慕弟妹们啊，他何尝不想玩一会儿呢。可是，他还有一个习题没有做出来，他不能休息。他眉头紧皱正在苦苦思索答案。可是他已经思索好一阵子了，还是没有头绪。他开始有点烦躁不安了。蝉儿拉长了声音叫个不停，好像有意在和他作对：你真笨。他真想拍拍屁股逃出去，把这个习题留给父亲。如果能跳到河里游个泳，该有多爽快啊。他开始心猿意马。突然，他好像听见父亲的声音：碰到难题，能够自己解决才是真本事。他以为父亲回来了，可是他定了定神却没有看见父亲。即使把问题留给父亲，父亲也绝不会给我答案，还不如自己再加把劲儿。他又想起了专注几何思考的阿基米德，定下心来继续思考。母亲发现梧槚已经学习了好长时间了，给他端来一碗绿豆汤，让他休息一会儿。梧槚说，还有一个习题做出来再休息。母亲疼爱地替他擦了擦汗走开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母亲在厨房里听见梧槚高兴地叫了起来：我做出来了！妈妈，我终于做出来了。

日复一日，在父亲的辅导下，梧槚在一个暑假里不仅学完了下学期数学课本上的所有内容而且也做完了所有的习题。在学习或演算习题的时候，他尽量做到专心致志、不为外界所扰。慢慢地他发现自己进入学习状态后，弟妹再大的吵闹声他都听不见了。他从少年起就已初步练就了专注能力。

就要开学了，母亲忙着给儿子准备行李。父亲非要亲自送儿子到学校。妻子不无担忧地对丈夫说，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最好别去了。朱伦说，我会尽量小心的。

父子二人一路辗转走到城东正要进入城门，突然迎面走来一个人把他们拦住了。那人把朱伦父子拉到一个隐蔽的角落，压低声音对朱伦说：“你不要命了？国民党已经确定了你的共产党身份正为放了你后悔呢，捉拿你的拘捕令已经下了，你千万不要进城了。”朱伦听罢，立即把行李交给梧槚说，儿子，你自己回学校吧，一定要好好学习啊。

原来那个人是共产党安插在国民党内部的内线。吉人天佑！如果不是遇到这个人，朱伦恐怕早就没命了。因为国民党单方面撕毁和平协议后，就开始对共产党人大开杀戒了。他们布下天罗地网四处缉捕列入黑名单的人。

黑名单上名列榜首的就是朱伦。一直抓不到朱伦，国民党气得牙根直痒。有人给宜兴伪县长王天潜出主意：听说他儿子在县中读书，不如把儿子抓来做人质。抓到儿子不愁抓不到老子！

刚巧这个消息被一个回乡的国民党军官知道了。军官回家问母亲，朱伦是什么人？母亲说，朱伦可是个大好人，为地方做了太多的好事，还救过不少人的性命呢。军官说，他们要抓他的儿子做人质呢。母亲说，那可不行，你一定要想办法救他儿子。在这位好心军官的帮助下，梧槚连夜离开县中，逃过一劫。

尔后梧槚化名朱湘，在武进县前横镇的新园中学（现前横中学）插班读初二。这是他少年时期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因为在这里他遇到了对他影响至深的杨浩生先生。

杨浩生是他的数学老师，曾留学日本。他风度翩翩，知识渊博，讲课生动，教学有方。因为崇拜杨浩生先生，朱梧槚对数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的数学成绩从这时起几乎全是满分。在数学课上他积极发言，常常能提出非常巧妙的解题思路。杨浩生打心眼里喜欢他。只是他不喜欢语文，因为讨厌背书。即使语文偶尔不及格，他也满不在乎。

初三开始学习平面几何，教材是《三S平面几何学》，书中的习题有上千道，其中不乏难题。与该书配套的题解是《三S平面几何学习题解答》。朱梧槚买了本题解，一有空就看。有一天杨先生上课时，发现朱梧槚在看题解，当场就把题解没收了。朱梧槚气得掉泪，背后直骂杨先生。

没有了题解，就没有了依靠。朱梧槚碰到难题只好一点点抠，想不出解决办法，他就拿书出气，用指甲在书页上抠来抠去，有的地方都被抠穿了，形成了可怜的一串串小洞洞。他学习非常刻苦，身体不舒服也不肯休息。有一次他肚子疼，他就用桌角抵着肚子继续学习。

梧槚平时在学校寄宿，只有周末才回家。那时家里已有电灯，十户人家共用一个电表，按灯头收费。为了省钱，朱家只用一个灯头。

朱伦为了儿子看书方便，专门给他买了一个烧煤油的美孚灯。这种灯，火头大小可调节，配上白玻璃的灯罩，很是气派。当时只有很讲究的人家才用这种灯。

有一个周末，夜幕来临，朱伦夫妇因为革命工作的需要，在起居室里打麻将。为了使室内的光线更明亮一些，朱伦把美孚灯放在麻将桌的桌角，他知道梧槚不想放松学习，就对儿子说：你拿个小凳子，坐在靠灯的一边做功课。梧槚照着父亲的话做了。但是，搓麻将的声音实在太响了，朱梧槚的专注功夫也不顶用了。他用墨水瓶做了一个小油灯，搬了一张椅子，到灶膛那边看书去了。

父亲发现后责怪他：“这边的灯已经够亮了，你还要再用一个，太浪费了！”

梧槚心想，自己用功读书不但得不到鼓励还要受指责，不由得火气上来，他把墨水瓶油灯往地上一摔说：“那边那么吵，我怎么看书？”

“说你几句你就摔东西，真不像话。”父亲劈手给儿子一记耳光。

梧槚捂着热辣辣的脸颊瞪着父亲，委屈得眼泪直流，这么多年了，父亲一向疼爱自己，何尝打过一下呢。更何况自己是为了学习，刻苦用功难道还有错？他委屈极了，一扭身跑到卧室放声大哭。母亲见状责怪朱伦，说他不该打孩子。

梧槚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了，既不肯吃饭，也不肯上学。任父母怎么劝，他就是不听。父母急得没办法，只好把梧槚的姨妈请来劝他。姨妈端来一碗米粥，坐在他的床头，温柔地说，这是你母亲特地为你熬的，你饿了三天了，肚子早就瘪了吧？可不是吗，梧槚感觉自己不仅肚皮空空而且整个人都空了，他虚弱得没有了一点力气。米粥的香味一个劲儿地往他鼻孔里钻，好香啊。他不自主地吞了口唾沫。他又听见姨妈说，梧槚，你饿坏了身体可不值得啊。再说你父亲也不是不疼你，他给你买美孚灯，你到镇上问问谁家舍得给孩子买这种贵重的灯啊。你是一个有志气的孩子，要把精力用在学习上，而不是用在与父母对抗上。来，张开嘴，姨妈喂你。梧槚眼里又滚出泪来，他觉得姨妈说得有道理，就乖乖地把嘴张开了。看着梧槚一勺勺地把粥喝下去，朱伦夫妇这才松了一口气。

初三下学期，朱梧槚读书更加刻苦，他经常半夜爬起来到教室看书。父亲知道后，怕他睡眠过少弄坏了身体，就给他买了块怀表，让他掌握好时间再起床。那个时候，怀表可是件奢侈品，同学们都很羡慕他。朱梧槚时刻把这个稀罕物带在身上。有一天，同学的亲戚来宿舍玩，他走后的当晚，朱梧槚的怀表竟不翼而飞了。

朱梧槚的怀表丢了！这件事在学校引起不小的震动。虽然夜幕低垂，校领导还是把全体学生集中到操场希望能找到怀表，可是哪里有怀表的影子呢？

又是一个周末，朱梧槚无精打采地回到家里，心想父亲连损失点煤油都心疼，还要打我耳光，要是知道我把怀表丢了，还不知道会怎样呢。父亲发现儿子情绪不对，就问他发生什么了事。梧槚起初一直不敢说，后来经不住父亲再三追问，就横下心来说：怀表被别人偷走了。他把头一低、眼睛一闭准备挨耳光。可是，等了半天，父亲的耳光也没有打下来。他听见父亲温和地说，算了吧，又不是你故意弄丢的。梧槚把眼睛睁开，惊奇地看着父亲，父亲怎么又变宽容了呢。父亲看见儿子一副吃惊的样子就说，事情都是有原则的，怀表被偷错不在你，如果是你乱丢乱放，那可就另当别论了。梧槚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功夫不负有心人，平面几何课程结束前夕，梧槚把《三S平面几何》中的所有题目都做完了，一个难题也没放过。杨先生将那本《三S平面几何习题解答》也还给了朱梧槚。他语重心长地对梧槚说，我没收你的书，是怕你一遇到难题就查题解。如果自己不动脑筋，独立思考的能力就得不到锻炼，那可就害了你了。朱梧槚这才理解杨先生的良苦用心。想到自己背地里还为此骂过杨先生，不由得脸红了。

杨先生不仅教学有方，还很注意学生的仪表。有一次，他发现朱梧槚没有把衬衫塞到裤子里，就批评朱梧槚衣冠不整。朱梧槚不但不听，反而掉头就走。杨先生摇摇头说，这个学生真任性。

“然而，我已经没有机会为自己当年的无理，跟先生说声道歉了。”晚年的朱梧槚追悔莫及地说：“本来我是想借前横中学50周年校庆之机亲口向先生表达歉意的，却听到杨先生已经谢世的消息，我难过地流下了热泪。”

1948年夏天，朱梧槚初中毕业。毕业前夕，同学们互写临别赠言并签名留念。同学们惊奇地发现，朱梧槚在签名时写的是“珠无价”，字迹钢劲有力，笔锋潇洒写意。“珠无价”是“朱梧槚”的谐音。同学们咂出味道，不禁交口称赞，连声说好。

“黄金有价珠无价”，珍珠自古与玛瑙、翡翠等玉石齐名。西晋著名文学家陆机在《文赋》中有“石蕴玉而山晖，水怀珠而川媚”的诗句，表达了山川因为玉珠的内在品质而美丽，那是一种“有诸中而形于外”的美。朱梧槚，这个15岁少年，借用“珠无价”表达了他“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美好愿望和人生志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