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初展才华
1948年,解放战争硝烟弥漫。由解放区传来的《新华日报》成了朱伦一家宝贵的精神食粮,他们秘密地读报,如饥似渴,连夹缝的信息也不放过。解放军取得胜利的捷报不断传来,苏南处于解放前夜。1949年初,驻守在常州的国民党政府仓皇逃走。常州立即陷入一种无政府状态,时局混乱,人心惶惶。
朱梧槚所在的常州正衡中学(现常州市第一中学)有不少学生纷纷离校回家,朱梧槚却不肯离开学校。他是“若微读书会”的积极分子,他把留下来的同学组织起来,鼓励大家:不要怕,解放军就要来了,一有消息我们就去车站迎接。“若微读书会”是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外围组织,主要吸纳政治可靠、积极向上的进步青年。
1949年4月,苏南解放。朱伦带着一家七口返回宜兴。临行前,有人劝朱伦:宜兴原来的党组织成员都调走了,现在的领导班子对你在武进的工作不了解,不可能重视你。如果留在武进工作,武进县委书记一直很器重你,一定大有前途。朱伦思乡心切,执意回宜兴。回来后,果然不受重用。被安排在民政科工作,级别是主任科员。这个曾经的敌后武工队队长,这个芳桥区的新四军区长,这个出生入死的老革命,并不后悔他的选择,毫无怨言地接受了党组织的安排。
1949年秋季,朱梧槚在宜兴精一中学(现江苏省宜兴中学)插班读高二。精一中学创办于1928年,被誉为人才的摇篮。艺术大师徐悲鸿就毕业于此。
解放初期,国家政府工作人员享受供给制,由政府免费提供生活必需品和零用津贴,津贴标准按工作职务确定。职务级别高,津贴就会多一些。朱伦是科员,家里子女又多,发的那些东西和津贴根本不够。母亲只好用她养父留下的金条补贴家用,后来又在居委会找了一份工作,每月十元钱。家中的生活才勉强说得过去。
这年10月,朱梧槚加入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不久当选宜兴县人大代表。当时提倡民主选举县人大代表,朱梧槚与另一个候选人发表竞选演说,朱梧槚慷慨激昂的演讲征服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朱梧槚念及刘家对自己的恩情,特地回到曹家桥看望他们。见到亭亭玉立的刘来顺,朱梧槚心底滋生出一股莫名的情愫。这时,来顺已改名芬芳。回到学校他就给她写信,信是用英文写的,他刚刚开始学英文,觉得能用英文写信很能显示水平。然而,他等了很久,也不见回信。他只好去曹家桥探个究竟,却听说她已经参军了。
朱梧槚对数学依然保持着浓厚的兴趣和热情。在他的倡导下,班上的数学爱好者自发组织起来,成立了精精数学研究会,“精精”即精益求精。大家一致推举朱梧槚任会长,徐荣南任副会长。
徐荣南,是宜兴首任县委书记蒋纪奋的秘书,写得一手好字。他与朱梧槚同岁,身材高大,仪表堂堂。精一中学是他的母校,在这里他读完三年初中和一年高中,高二没上就参加了革命。他想念母校经常回来看看。当他得知朱梧槚成立了精精数学研究会,他也报名参加了,因为他也喜爱数学。出于对数学的共同爱好,徐荣南与朱梧槚成为终身的朋友。
精精数学研究会定期地举办一些知识性和趣味性的数学活动,朱梧槚是主力,他给同学开讲座,组织讨论,显示了他非凡的组织和表达能力,同学们都很佩服他。他精心编写了一本《平几参考资料》,由宜兴县商务印刷所承印。这本凝聚朱梧槚智慧和心血的资料很受欢迎,对学习平面几何很有指导意义,因为里面系统总结了他的学习经验和方法。
不久全校有四十多位不同年级的同学先后入会,入会者需填写入会志愿书。精精数学研究会还有《精精数学研究会会章》。
在数学老师蔡铭之和教导主任钱凤绾的支持下,他们很快就创办了油印的数学刊物《精精》。该刊主要有两个方面的内容:其一,讨论课外趣味性初等数学问题;其二,讨论历史上诸多著名的初等数学问题,包括代数、三角、平面几何等。
研究会会员可以向该刊投稿,择优录用,按期油印成册发给会员。办刊经费来自会员所交的会费和私人募捐。
正当精精数学研究会开展得有声有色、有模有样的时候,却被宜兴县有关党政部门勒令停止,研究会被强行解散,《精精数学研究会会章》被没收,同时展开详细调查:这个所谓学会背后是否有人指使,有什么政治目的?
朱梧槚怎么也想不通,数学研究会只是为了研究数学,凭什么被解散?他甚至跑到县委找县团委书记张耀华申辩。
然而,他的呼声如同细小的雨点落进了泥土,瞬间没了踪迹。
学校领导根据上面的精神,组织团支部大会,严肃批评了朱梧槚,把他倡导的精精数学研究会“定位”为无组织无纪律的行为。
朱梧槚绝没想到,这个批评被整理成文塞进档案,成为一个隐患,后来让他为之受尽苦头!在肃反运动中,正是这份材料,朱梧槚被定为肃反对象,关进政治训练班。在反右运动中,正是这份材料,朱梧槚被极左分子夸张为“组织反革命集团的老手”,打成了“右派”遣回原籍。
自上而下的调查结果出来了:朱梧槚系革命家庭子弟,烈士朱廉后代。研究会只是开展一些数学研究活动。参加研究会的同学,学习优秀,政治上也积极要求进步,不少会员当时已是团员,其中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政治目的。徐荣南的家庭背景也很清白,还有一个哥哥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官。
然而这样的结果并没有给精精数学研究会带来任何转机,研究会没有恢复,朱梧槚受到的批评也没有撤销。
义愤满腔的朱梧槚拿什么与之抗争呢?县团委书记也找过了,不是仍于事无补吗?他思考良久,只有罢学!他决定寒假过后再也不跨进精一中学的校门,他只能以这种无声的行动表达自己最强烈的抗议。
1950年春节过后,精一中学开学了,朱梧槚他们班上少了一大半学生,这下可惊动了学校。校长、教导主任和政治老师纷纷来到朱梧槚家,说服他回校上课,并请他动员其他同学尽快回校。朱梧槚说,我从来没有让他们也不去上课,我会劝他们的。同学们在朱梧槚的劝说下陆续回校,而他却不肯回去。
他在精一中学只读了一个学期。这个学期对他而言是悲壮的,初展才华就遭遇了挫折。
朱梧槚离开了精一中学后,在家自学,他把高二下半学期和高三全年的课程都学完了。
1950年暑假,朱梧槚设法搞到一个高中毕业的同等学历证明,到上海参加了全国第一次大学招生统考。结果被山西太原的一所工业大学录取了。
是否去上学呢?
父亲认为,山西那个学校不怎么理想,不如来年再考。
朱梧槚觉得父亲有道理,就没去报到。
这年秋天,朱家搬到西珠巷租房居住。西珠巷位于长桥河以南,是一个东西走向的小巷。在巷子西头近城墙的地方,有一个两进的院子。院子里边有一个古式小楼,二层,因年久失修显得十分破落,只有古色古香的窗棂还能印证它曾经的繁华。小楼住着两户人家。朱家住在东边,因为孩子多,又把西边楼梯下面的小房间租了过来。朱梧槚转入宜兴县中读高三。宜兴县中他并不陌生,他曾在此读过初一,差一点成为国民党的人质。他很快就与班上的小兴、小南结为好友,三人总是形影不离。这本是极为平常的同学关系,可班主任却不这么认为,他把他们找到办公室,硬要他们承认是什么小集团。他们解释:他们只是好朋友,在一起并没有做什么危害学校或他人的事情。可是班主任仍然固执己见。高中毕业时,尽管三人学习成绩都很好,却只拿到本校油印的毕业证书,而不是全县统一印制的高中毕业文凭。
“一定是班主任搞的鬼,”他们愤愤不平地议论道:“油印的就油印的吧,只要我们有真才实学就行!”他们互相鼓励,并相约一起到上海参加华东和东北两个地区联合举办的高校入学考试。
好在那时并不在乎高中毕业文凭是铅印的还是油印的,有无真才实学,考场上见分晓。
高考录取的新生名单终于在报上公布了:小兴同学考上了山东大学中文系,小南同学考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机械系。朱梧槚查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只查到东北工学院建筑工程系录取了一个叫朱梧棓的。真奇怪!这个名字倒是很像自己的兄弟,他沮丧地想。看着儿子心急火燎的样子,父亲胸有成竹地劝他,你不要着急,这个“朱梧棓”就是你,一定是“槚”在字库里找不到,就用“棓”代替了。你平时成绩那么好,考不上才怪呢!你就做好去上海报到的准备吧。
朱梧槚到上海一打听,果然与父亲说的分毫不差。
朱梧槚一向喜欢数学,为什么报考建筑而非数学呢?为什么不就近择校,却选择了偏远的东北工学院呢?
填写高考志愿时,作为老革命的父亲决策性地发了言:现在国家提出的口号是实现工业化。实现工业化的两个热门专业是机械和建筑。中国工业基地在东北。只有学好实用技术,才能报效祖国。
报效祖国的崇高职责让朱梧槚热血沸腾,他毫不犹豫地听从了父亲的建议,选择了东北工学院建筑工程系。
朱梧槚登上了上海开往东北的学生专列,火车开动前,父亲将抗战前购买的一支进口“水手(waterman)”牌钢笔送给了儿子,嘱咐他用功读书。朱梧槚眼睛湿润了,他知道父亲非常珍爱这支笔,因为它陪伴父亲度过了戎马生涯的岁月,曾经神奇地两次失而复得,现在父亲却把这支笔赠给了自己。这支不同寻常的笔,将陪伴朱梧槚投入新的生活,也将陪他度过漫长的艰苦岁月。晚年朱梧槚将这支凝聚着父子两代坎坷经历的笔,视为“传家宝”,珍藏起来。
从上海到长春全长两千多公里。从未出过远门的朱梧槚兴奋地想:再长的路途两天两夜总归能到了吧。可是他们在路上竟走了近半个月。
火车从上海经南京北上,需要轮渡过江,火车则拆成一节一节的也上了轮船。因为那时还没有跨江铁路桥。刚过长江,铁路沿线几个省市普降暴雨,有些路段被洪水冲垮了。
火车从徐州车站启动没多久,就停了下来。倾盆大雨劈头盖脸地砸向车窗。透过车窗,到处都是一片汪洋,铁路工人冒雨把铁轨架在临时搭起的枕木上,抢修铁路。此后火车走走停停,沿途铁路时好时坏。有时在一个站台会停上几个小时甚至大半天,有时如蜗牛爬行。若是白天,每到一个停靠站,倒也是乐事。同学们可以成群结队地下车去玩,然后按照通知时间上车。朱梧槚每次下来,都不忘投寄一个明信片给父亲,告知自己所处的位置。
在山海关车停靠四小时,同学们有足够的时间游览“天下第一关”。在城门洞里,小商贩推着小车叫卖切糕。金灿灿的切糕,下面一层红枣托底,十分诱人。同学们争先恐后地购买品尝,可是没吃几口,“怎么这么难吃?”就有人随手扔掉了。切糕是玉米面做的,口感的确不怎么样。朱梧槚出于好奇也买了,但他还是一口口吃了下去,他不愿意浪费粮食。
漫长的旅途生活虽然单调乏味,但大学生们怀着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一路上倒也十分快乐:白天他们用笑语和歌声宣泄青春激情,夜晚他们在梦里追寻理想。
半个月后,他们终于告别这段难忘的旅途,登上东北工学院的专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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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氿,是宜兴人特有的叫法,用来形容比池塘大、比湖泊小的水域。
(2) 1927年10月30日,宜兴农民起义前一天,朱廉奉命送一急信到溧阳县南渡镇。参见《宜兴文史资料》第三辑2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