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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六记 作者:(清)沈复


译文

卷一 闺房记乐

我出生于清乾隆癸未年(1763年)仲冬的十一月二十二日,当时正是大清王朝的太平盛世之际,并且是生在一个士大夫的家里,不仅如此,还居住在苏州的沧浪亭畔,上天待我如此优厚,真是让许多人羡慕至极。

苏东坡曾在诗中说“事如春梦了无痕”(意思为:世间的一切事情就像一场春梦一样,梦醒后也就淡了,只留下朦胧的美,然后再一点点地从记忆中消失),如果我不将自己的经历记录下来,简直辜负了苍天对我的格外厚爱。由于想到《关雎》是《诗经》中的第一篇,所以我特意把夫妻之情放在第一卷,剩余的几卷就依次递进排列下去。可是让我惭愧的是年少时学习不用功,学得不好不扎实,只是略微懂得一些笔墨罢了,记录夫妻之情只能是真情实感,有什么说什么,无法做到文采飞扬。如果要是按照篇章文法去写,这就好像是沾满污垢后,对着镜子寻找明亮洁净的地方一样。

在我很小的时候就与金沙的于氏订了娃娃亲,不幸的是她八岁就夭折了。

于是我后来娶了一位姓陈的姑娘。陈氏名芸,字淑珍,她是我舅舅陈心余的女儿。陈芸天资聪慧,咿咿呀呀学着说话的时候,大人教她《琵琶行》,她很快就能够完整地背诵下来。就在陈芸四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去世了,只好与母亲金氏、弟弟克昌相依为命。由于家里失去顶梁柱,生活过得十分贫寒,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芸的年纪稍稍大了之后,特别精通女红,一家三口都靠她灵巧的十指维持生活,后来芸的弟弟克昌跟随老师学习知识,学费从来都没有短缺过。有一天,芸忙完活计后,意外地在书箱内找到一本白居易的《琵琶行》,挨个认上面的字,从那以后芸就开始识字了。刺绣之余,芸利用学到的知识,慢慢地学着吟诗作词,甚至写过“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的佳句。

十三岁那年,母亲回娘家探亲,我也跟着一起去了。从此就见到了芸,我们两个简直是两小无猜,我还读了她的诗作,她才思隽秀,我非常欣赏,却暗地里担心配不上她,尽管如此,对她还是一往情深,久久难以释怀,于是便鼓足勇气告诉母亲:“如果我选妻子,除了淑姐我谁也不娶。”母亲也喜欢温柔贤惠的陈芸,就取下戴在手指上的金戒指给我们订了亲。这一天是乾隆乙未年(1775年)七月十六日。

这一年的冬天,她的堂姐恰好出嫁,我又随同母亲去了她家。陈芸与我同龄人,但是她比我整整大了十个月,小时候我们就以姐弟相称,由于她的月份比我大,我就称她淑姐。当时屋子里所有的人穿着崭新鲜艳的衣服,陈芸却一身的朴素淡雅,仅仅换了一双崭新的鞋而已。那双鞋子上面的图案绣得十分精巧,问过以后才知道是她亲手缝制而成,这时才知道她的聪慧灵秀不仅仅展现在笔墨文字上。芸的体型很匀称,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两只眼睛顾盼神飞,只有两颗牙齿微微露出,似乎看来也不像是个非常漂亮的美女。不过芸的神态缠绵娇柔,实在令人迷恋。

我想看她写的诗稿,就向她索要,她欣然答应,我发现她的这些诗稿中,有的只写了一联,有的只是三四句,大多数没有写完全篇。我迷惑不解,就问她是怎么回事儿,她笑对我说:“我写的这些诗稿都没有经过老师的指点,希望有人能成为知己,并能成为我的老师,在写作方面给我提供指导,使我最终完成它们。”我故意戏弄她,就在这些诗稿上写下“锦囊佳句”四字,却万万没有想到她短寿的征兆,已经潜藏在这里了(注:唐代诗人李贺外出的时候,必然准备一个锦囊,途中想到佳句后,立即记录下来,放入锦囊中,李贺在27岁时就去世了,“锦囊佳句”暗指李贺短寿,所以说短寿的征兆已经潜藏在这里了)。

当天夜晚,我随同母亲送亲戚去城外,返回的时候已经到了三更。我当时饥肠辘辘,就去找吃的,仆人们拿出来一些枣脯给我吃,我嫌这些枣脯太甜就没有吃。陈芸见此情形,就偷偷地拉着我的衣袖暗示我跟她走,我跟着她进入卧室,看到房间内摆放的不仅有热粥还有各种小菜。我高兴地拿起筷子准备吃,忽然,听到陈芸的堂兄玉衡在外面大声喊道:“淑妹快过来。”陈芸快速地去关房门,同时对外面的玉衡说:“我今天太累,准备睡觉了。”哪知玉衡却侧着身子挤了进来,看到我正要喝粥,就斜着眼,看着芸,笑着说:“我刚才还问你有没有粥,而你却说‘吃完了’,原来把粥和小菜藏在这里,特意招待你的情郎啊!”芸听后,羞得满面通红,急忙离开了,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我也有一些尴尬,一赌气,拉着老仆人就回家了。

自从吃粥事件被传为笑柄,我以后再到她家去,芸每次都借故避开,我清楚她躲避我的原因,是怕别人嘲笑。

乾隆庚子年(1780年)正月二十二日,是我们的大喜日子,洞房花烛之夜,她瘦弱的身材与以往没有两样,揭开红盖头后,我俩四目对视,她嫣然一笑。喝完交杯酒,我俩并肩坐着一起吃夜宵,我悄悄地在桌子下面先握住她的手腕再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手温软而细腻,心里不禁怦怦跳个不停。我曾请她吃肉食,不巧的是当时正是她的斋期,她吃斋的习惯已经坚持很多年了。于是我记下她吃斋的最初时间,这正好是我长出水痘之时,因此我笑着说:“现在我皮肤十分光洁,没什么可以担忧的,淑姐可以从此开戒了吧!”芸眼里闪着温暖的笑意,点了点头。

二十四日是我的姐姐出嫁之日,二十三日是民俗中忌讳的日子,这一天不能奏乐庆祝,因此就把姐姐的婚宴提前到二十二日的晚上,芸在宴会上陪客人,我陪伴娘喝酒,猜拳行令,我输多赢少,喝得酩酊大醉。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清晨,芸正在梳妆打扮,不过还没有弄完。

这一天,来自各地的亲朋好友络绎不绝,天黑掌灯之后开始奏乐庆祝,二十四日的子夜,我以新娘兄弟的身份送姐姐出嫁,凌晨三点才返回到家中,此时没有了先前的热闹景象,已经是灯残人静了。我轻手轻脚地走入内室,看到陪伴的仆女躺在床下已经睡着了,芸卸下妆容还没有到床上入睡,高脚烛台上燃着蜡烛,烛影摇曳下,芸粉颈低垂,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书,连我进来她都不知道。我轻轻抚摸着她的肩膀,说:“姐姐,这些天辛苦你了,这么晚了,为什么还要孜孜不倦地学习呢?”芸急忙转过头,站了起来,说:“刚才我正准备睡觉,打开书橱后,发现了这本书,不知不觉读了起来,就忘记了疲惫。《西厢记》这个书名以前经常听到,今天总算是看到了,不愧为才子所写,但是里面描写得太过于尖利刻薄了吧。”我笑着说:“正因为是才子所写,笔墨才显得尖刻啊。”

我俩的对话吵醒了仆女,仆女催促我们上床睡觉,我让仆女关上房门先去睡觉。我和芸肩并着肩坐在一起嬉戏调笑,恍惚间就好像久别重逢的密友一样。我一边嬉戏一边伸手探入她的怀中,感觉到她的心口在急促地跳动着,我贴在她的耳旁悄悄地说:“姐姐为什么这样激动,心跳得这样快呢?”芸扭脸冲我微微一笑,我感觉到一缕情丝融入魂魄,拥抱着她进入床帐,不知不觉中东方已白,天已亮了。

芸刚做新媳妇时,比较沉默,不怎么爱说话,但整天都看不到她不高兴的样子,和她说话,她也只是微笑。她十分贤惠,以恭敬的态度对待长辈,与晚辈交流也非常融洽,做起事来井井有条,没有丝毫的差错与闪失。每天早晨只要朝霞照在窗户上,她就立刻披上衣服急忙起床,这个样子,好像是有人催她呢。

我笑着说:“如今我们是夫妻,不是当年吃粥时的情形了,怎么还怕别人嘲笑呢?”

芸回答道:“以前藏粥招待郎君,被人传为笑柄,现在不再担心别人嘲笑,是担心公公婆婆说新娘懒惰,不勤快。”

我虽然贪恋春宵,想和她在床上多睡一会儿,但却被她的高尚品德所感动,觉得她做得对,也就随她一起早早地起床了。从此,两个人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简直无法用语言来形容我们之间的深厚爱恋。

然而,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太快,转眼间我们新婚就一个月了。

当时,我的父亲稼夫公在绍兴担任幕僚一职,专门派人来接我,让我拜杭州赵省斋先生为老师。先生对我循循善诱,今天我还能执笔写作,靠的都是先生当初对我的栽培啊。我归来完婚之时,原本打算随后即到他的学馆完成学业,但是看到寄来的信件,催促我出发的那一刻,心里特别惆怅和难受,担心芸会对人掉泪,哪料想芸却露出一副欢颜,强忍着夫妻别离的悲伤劝勉我,还帮我整理行装。当天晚上,只觉得她的神色有些不同而已。临出发之前,她小声对我说:“以后没有人照顾你了,夫君这次前往一定要小心啊!”

等到登上小船,解开缆绳,即将出发时,内心依依不舍的滋味一下子涌现出来,这时正是桃李竞相开放的季节,而我却像失去伴侣的鸟,孤身单飞,感到天地间一片灰暗。我到了学馆以后,父亲就渡江东去了。

我在那里住了三个月,但觉得像是过了十年那么长的时间。芸虽然经常寄来书信,可总是我先写两封她才回一封,并且一多半是勉励我的话语,剩下的都是些浮泛的客套话,这使我心里郁郁不乐。每当轻风吹过竹院,月光映照芭蕉掩映的窗户,面对此情此景我总是怀念佳人,梦魂颠倒,学习也不怎么上心。先生知道了其中的原因后,就给我父亲写一封信,出了十道题,暂时让我先回家自己学习。听到这个消息,我兴奋得简直像戍边的士兵得到赦放一样。

登上回家的船以后,反倒觉得现在一刻如同一年那么漫长,恨不得立刻就到家。到了家里后,向母亲问安完毕,进入内室,芸马上起身相迎,手握着手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恍然不觉间,彼此的灵魂已经飘飘然,化作了一缕青烟迷雾,只觉得耳边忽然有一声轰响,迷迷糊糊中却不知还有这肉身躯壳。

当时正值六月份,屋内热得如同蒸笼一样,幸运的是我们住在沧浪亭爱莲居西边的隔壁,板桥上有一间轩房与河流相邻,名叫“我取”,意思是“清斯濯缨,浊斯濯足”,屋檐前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树,郁郁葱葱的树叶覆盖着窗户,就连人的面庞都映满了绿色,对岸前来游玩的人络绎不绝。

这就是我父亲垂下帘幕招待客人的地方。

我请示母亲后,就带着芸来到这里消夏避暑。由于实在太热,芸不再刺绣,一天到晚陪着我读书论古、品月评花。芸不擅长喝酒,勉强的话也只能喝几杯,我教她学会了投壶射覆的酒令。自认为人间的快乐,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了。

有一天,芸问我:“各种各样古文,尊崇学习哪一家为好呢?”

我回答道:“可以从《战国策》《庄子》(又名《南华经》)里面汲取灵活、快捷之气,可以从匡衡、刘向的身上汲取健雅之风,可以从司马迁、班固的身上汲取博大精深之魂,可以从韩愈的身上汲取浑韵之味,可以从柳宗元的身上汲取峭拔之势,可以汲取欧阳修的跌宕之态,可以汲取三苏的雄辩之智,其他的还有贾谊、董仲舒的策对,庾信、徐陵的骈体,陆贽的奏议,这里无法一一列出可以汲取和借鉴的知识,关键还是在于靠自己的心智去领悟。”

芸说:“古人的作品立意深刻、志向高远、气度雄健,女子学它恐怕难以入门啊,而对于诗歌我还是情有独钟,稍微有所领悟,学习起来相对来说比较容易一些。”

我说:“唐代的科举考试,以诗歌作为选拔人才的标准,而诗歌大师一定推崇李白和杜甫,夫人你更崇拜哪一位呢?”

芸用议论的口吻说道:“杜甫的诗歌经过千锤百炼以后,达到了精致纯雅的境界;李白的诗歌写得恣意潇洒,神采飞扬,有一种落拓风流的雅韵,与其学习杜甫诗意的严谨,不如学李白诗意的活泼。”

我说:“杜甫是一位集诗家之大成者的伟大诗人,大多数喜欢诗歌的文人墨客都尊崇他,而你却对李白的诗情有独钟,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芸说:“格律严谨,表达精当深刻,的确是杜甫非常擅长的,但李白的诗就好像藐姑射山上的仙女那样具有浪漫格调,让人感觉有一种独特的落花流水的天然妙趣,让人喜爱。杜甫的诗歌并不是比李白的诗歌差,就我个人而言,对杜甫诗歌的崇拜稍微有些浅,对李白诗歌的喜爱比较深罢了。”

听完芸说的话后,我笑着说:“当初真没有想到,陈淑珍竟然还是李白的知己。”

芸也笑着说:“我还喜欢白居易先生的作品,他算得上是我的启蒙老师,心里一直挂念着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

我问道:“这话怎么说呢?”

芸说:“《琵琶行》的作者不就是白居易吗?”

我依旧笑着说:“这也邪乎了,李白是你的知己,白居易是你的启蒙老师,我正好字‘三白’,是你的夫君,你怎么和‘白’字这么有缘分呢!”

芸被我的话逗笑了,说:“我和‘白’字有缘分,恐怕将来要‘白’字连篇了。”吴语中白字就是错别字,我们两个大笑了起来。

我说:“既然你懂诗,也应该懂得赋的缺点和优点吧。”

芸回答道:“《楚辞》是赋体的祖师,我才疏学浅,很难理解;汉晋时代是赋体文学发展的高峰,其中出现大批的赋体文学家,就格调豪迈、语意练达来说,我觉得司马相如的才华最为出众。”

我一边笑着一边开玩笑地说:“当初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的原因,可能不是被他所弹奏的琴音打动,而是被他的赋引诱的啊。”我们又相对大笑起来,好一阵子才停下。

我性情直爽,豪放不羁;而芸却与我恰恰相反,她尊崇礼教,时刻约束自己的言行。偶尔为她披衣整袖,她一定连声说“得罪”;有时给她递个毛巾、拿把扇子,她也总是会起身来相迎。对于她的行为,刚开始的时候,我有点不适应,说:“你这样做,难道是想用烦琐的礼节束缚我吗?有句话说得好,‘礼多必诈’呀。”芸听后,红着脸,说:“你是我夫君,我对你恭敬、彬彬有礼是应该的,怎么能说有诈呢?”我说:“恭敬关键在于内心,没有必要在这些烦琐的礼节上做文章。”

芸回答道:“最亲的人莫过于父母,难道对他们只在内心有孝敬之情,就可以在行为上狂荡肆意吗?”我说:“刚才我只是开开玩笑而已。”芸说:“世间那些反目成仇的夫妻,很多都是由玩笑话引起的,你以后不准随便冤枉我,让我伤心而死!”我便将她搂在怀里,安慰她,她才露出微笑。从此以后“岂敢”“得罪”竟成我们说话的助语词了。

我们像梁鸿、孟光那样夫妻恩爱、举案齐眉,在一起生活了二十三年,时间越长感情就越深、越亲密。就连在家里的庭院,或者在房间碰面、路中相遇,也肯定握手相问:“到哪儿去?”爱意缠绵,忐忑不安,好像害怕旁边的人看见一样。最初,我们同行并肩还特别避人,久而久之就不以为意了。芸有的时候和别人坐着聊天,看到我来了,总会挪动身子给我腾个位置,让我能紧挨着她坐下。我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刚开始有点羞愧,渐渐地也就变得自然而然了。奇怪的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夫妻看见对方就如同看见仇人一样,我真不明白究竟是哪种原因造成的。有人说:“夫妻既是亲人也是冤家,吵吵闹闹是生活的节奏,不吵吵闹闹怎么会白头偕老呢?”他们说的话是真的吗?

这一年的七夕,芸摆设了香烛瓜果,与我一起在“我取”轩亭内拜祭织女星。我镌刻了写有“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两枚印章,我拿着阳文的那一枚印章,芸拿着阴文的那枚印章,作为日后往来书信所用。这天晚上,月光异常的皎洁明亮,俯视河中,微风吹过水面,泛起的波光就像一条条白色的练带,我们轻轻摇动小扇,并肩坐在临水的窗前,抬头看见流云缓慢飘过天际,不时地变化出各种形态。

芸说:“宇宙浩渺无边,大到我们无法想象,我们却同时拥有这一轮明月,不知道今天夜晚,人世间有多少有情人也像我俩一样情深意浓呢?”我说:“到处都有纳凉赏月的人,如果是品评良辰美景,或许在深闺绣楼里,用慧心默默领悟的人也必然不少;如果是夫妻共同观赏这良辰美景,那恐怕他们品评的不只是这良辰美景了。”不久,烛火燃尽,明月西沉,我们离开“我取”,回去睡觉了。

七月十五日,民间俗称“鬼节”。芸准备了一些酒菜,打算邀月共饮。夜间,阴云涌了上来,夜空忽然变得昏暗起来,芸一脸的严肃,说:“我如果真的能与夫君白头偕老,圆满的月亮不应该隐藏在云层后面,应该显现出来。”此刻,我也觉得没有兴趣可言了。这时,对岸萤火虫发出的亮光,时而明亮时而熄灭,它们星星点点,仿佛穿梭于柳堤和蓼花小洲之间。为了排解内心的郁闷,我就和芸对起联句来,对完两韵之后,越对下去越恣意纵横,竟然想得离奇玄妙,随口乱说起来。芸被我“逗”得早已笑得流出了眼泪,接着倒在我怀中不再说话,依旧笑个不停。这时,我忽然觉得她鬓边的茉莉花香扑鼻而来,因此我轻轻拍着她的背,解释道:“原来古人是因为茉莉的形状和颜色像珠宝一样,所以才作为点缀插在鬓边的发梢上,却不知这茉莉花如果沾些胭脂香粉的气息,那散发的香味才更加美妙呢,就连做供果的佛手,也要退避三舍,甘拜下风啊。”芸止住笑声,说:“佛手是香中的君子,它散发出来的芳香妙在有意无意之间;茉莉花则不同,它是香中的小人,必须借助外来因素才能发挥出来,它的芳香也就好像耸起肩膀满脸谄笑,一副阿谀奉承的模样。”我问她:“你为什么要远君子而亲近小人呢?”芸回答道:“我是笑君子偏爱小人啊。”

说着说着,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三更,渐渐地风扫云开,一轮明月出现,我俩非常高兴,靠着窗户对酌小饮。酒还没喝三杯,忽然,桥下传来一声轰响,似乎有人落水了,来到窗边仔细观看,水面平静得如同镜子一样,没看见什么,只听见河滩上有一只鸭子急急忙忙奔跑的声音。我知道,沧浪亭本来就有淹死鬼的怪异之说,担心芸胆怯害怕,所以没有立即讲给她听。芸说:“噫!这声音从哪里传来的呢?”不禁毛骨悚然。我们急忙关好窗户,拿着酒回到房中。此刻,室内灯光昏暗,罗帐低垂,恍若杯弓蛇影一般,使人惊魂不定。挑灯进入蚊帐,发现芸发了高烧,体温忽冷忽热,接着便大病一场。我也跟着病倒了,这样昏沉迷糊,病了二十多天。真可谓是人们所说的乐极生悲,这也许是我们不能白头偕老的前兆吧。

中秋节那一天,我大病初愈。考虑到芸做了半年的新娘,从来没有去过一次隔壁的沧浪亭,我提前让老仆人约好守门人,不让闲人进去。傍晚的时候,带着芸和我的小妹,吩咐老妈子和一个丫鬟搀扶着,老仆在前面引路,向沧浪亭走去。过了石桥进了门,向东顺着弯曲的小路而入。里面叠石成山,树木成林,郁郁葱葱。亭子就在土山的顶端,我们沿着台阶一步步来到亭子的中央,放眼向四周眺望,可以看到数里远的地方。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晚霞灿烂无比。隔岸有一个叫“近山林”的地方,是地方长官们宴饮聚集之地,那时正谊书院还未成立。

我们拿来一个毯子铺在亭子的中央,大家席地围坐在一起,守门人把煮好的茶给我们端了上来。不久,一轮皓月升上树梢,慢慢地只觉微风灌入袖子里,月亮照着水面上的微微波浪,俗世中的一切不愉快的事情,都全然消失了。芸说:“今日之游,非常高兴,如果乘着小船,往来于亭下,那岂不是更加悠然自得了吗?”这时已经上灯,回忆起七月十五受到惊吓的事情,就扶着她离开亭子回去了。按照吴地的风俗,妇女在这天夜里不管大家小户都可出门结队游玩,这叫作“走月亮”。沧浪亭这般清旷幽雅,反而没有一个人出来游玩。

我的父亲稼夫公喜欢认干儿子,因此我有二十六个异姓兄弟。我的母亲也有如此嗜好,她有九个干女儿。在这九个干女儿中,王二姑和俞六姑与芸的关系最好。王二姑憨厚耿直善于饮酒,俞六姑性情豪爽能说会道。她们每次聚到一起,总是将我赶出卧室,到外面去居住,而她们三个女人则睡在同一张床上。这是俞六姑出的主意。我笑着说:“等妹妹嫁人以后,我肯定会邀请妹夫来这里,—住就是十天。”俞六姑回答道:“那个时候我也来这里住,和嫂嫂同床睡觉,岂不是更好吗?”芸和王二姑听后,都微微一笑。

当时,由于我的弟弟启堂要娶妻,我们夫妇只好从家里搬出来,住到饮马桥的仓米巷。尽管仓米巷的房子宽敞明亮,却缺少沧浪亭的清净幽雅。

我母亲生日那天,家里请了戏班子演戏祝寿,芸起初认为稀奇而觉得好玩。我父亲向来都不忌讳什么,点演的都是《惨别》等戏,老演员们演得惟妙惟肖,看戏的人都为之动情。我透过帘子偷偷看芸,发现她忽然站起来离开座位,过了很久都没有看到她回来,于是我进入房间看望她,俞六姑和王二姑也相继跟了进来。只见芸用手支着下巴,独自坐在梳妆台旁边。我问:“怎么不高兴呢?”芸回答道:“看戏原本是为了陶冶情操,今天演的戏简直让人肝肠寸断啊。”俞六姑和王二姑听后都笑她。我说:“这才是真正懂得感情的人啊!”俞六姑问:“嫂嫂难道一整天都坐在这里吗?”芸回答道:“等演其他的戏再去看吧。”王二姑听完,便先出去了,请求我母亲点演《刺梁》《后索》等戏,劝芸出来看戏,芸这才高兴起来。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生前没有子嗣,父亲就把我过继给堂伯父,遗憾的是堂伯父很早就去世了。堂伯父的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的旁边,每年春天,我总要带着芸一起去祭拜扫墓。王二姑听说那里有个叫“戈园”的景点,便要求一起去。芸看到地下的小乱石上有些有苔状细纹,斑驳陆离比较好看,就指给我看,说:“用这些石头来做盆景,比宣州的白石还要古朴雅致。”我说:“是啊,像这样的石头不可多得。”王二姑接着说:“嫂嫂如果真心喜欢这些石头,我就替你捡一些吧。”说完,向守坟人借了一个麻袋,像鹤一样弓着身子捡拾地上长有苔状细纹的石头。王二姑每捡一块,只要我说“好”,就装进麻袋;我说“不行”,便直接扔掉。没过多久,王二姑便粉汗盈盈,拖着麻袋返回来说:“我没有力气再捡下去了。”芸则边捡边说:“我听说要想收获山果,需要借助猴子的力量,今天看来,这话果真有道理。”王二姑非常气愤地撮着十指,作挠痒的动作,见此情形我赶紧横在中间阻拦她,对芸责备道:“妹妹一直忙碌着,已经很累了,而你清闲自在,还说这样令人气愤的话,难怪妹妹要对你发怒呢。”

我们在返回的途中顺便去“戈园”游玩,园内翠绿娇红,百花争奇斗艳。王二姑性格憨厚耿直,看见漂亮的花朵就要去采摘,芸却带着呵斥的口吻,说:“家里既没有多余花瓶来栽养它,又不把它戴在头上,采摘那么多干什么啊?”王二姑回答道:“花儿是植物,不知道痛痒,多摘一些没有什么关系呀?”我用嬉笑的口吻,说:“将来你一定会受到惩罚的,上天会把你嫁给一个满脸是胡子的郎君,这样就可以给花儿出气泄愤了。”王二姑听后,显出生气的样子,瞪了我一眼后,把手中的花扔到地上,再用金莲般的小脚把它们踢入池中,说:“你说的话太狠了,为什么要欺负我?”场面有些尴尬,芸笑着帮忙解围,气氛才算缓和下来。

芸刚过门时不爱说话,喜欢听我发表各种议论。为了让芸尽快融入我的生活中,我开始有意引导她说话,就像用纤草调教蟋蟀一样,慢慢地她便表达自己的看法了。芸每天喜欢用茶水泡饭。豆腐乳吴地俗称“臭腐乳”,是用芥末卤制而成,她喜欢用茶水泡豆腐乳;还喜欢吃虾卤瓜。我平生最讨厌吃这两种东西,因此我对她开玩笑说:“狗是由于没有胃才吃大粪,因为它不知道臭味;屎壳郎滚粪球堆成小团,化成了蝉,是由于它期盼高飞。那么你是狗?还是蝉呢?”芸说:“因为臭腐乳廉价,无论是喝粥还是吃饭都可以当成菜,我小时候吃习惯了,如今嫁到夫君家里,已经像屎壳郎蜕变成了蝉,现在照样喜欢吃这东西,主要是因为我不忘本。关于卤瓜的味道,还是嫁到你家里以后才尝到的呢。”我说:“既然是这样,那么我家也算是个狗洞咯?”芸一脸的窘态,强力辩解道:“这粪便,每户人家都有,主要区别在于吃与不吃。然而夫君你喜欢吃蒜,我不是也强咽下去了吗?不勉强你吃臭腐乳,但卤瓜可以掐着鼻子稍微吃一点,吃了以后才知道它的美味呢,这就好比‘无盐女’相貌丑陋而品德高尚啊。”我笑着说:“你这是故意陷害我做狗吗?”芸说:“我做狗已经很久了,就委屈夫君也试着尝点吧!”

说着,便用筷子夹起卤瓜强塞到我的嘴里。我捏着鼻子咀嚼它,似乎觉得脆嫩鲜美,就松开了鼻子再次嚼了起来,感觉味道确实很美妙呢,从这儿以后我也喜欢吃它了。芸在麻油里加少许白糖拌臭腐乳,也很可口鲜美。将卤瓜捣烂拌臭腐乳,起名为“双鲜酱”,有种独特鲜美的味道。我说:“刚开始还很讨厌而最后却非常喜欢,真是不可理喻。”芸说:“有感情而有所钟爱,即使丑也不嫌弃,就是这个道理!”

我弟弟启堂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依传统婚俗,女子出嫁那天需男方一再催促,新娘才开始慢慢梳妆启程。结婚那天她梳妆时,偏偏少了头上的珠花。芸拿来自己订婚时收到的珠宝首饰呈给母亲,丫鬟保姆们在旁边看着都感到惋惜。芸说:“凡是妇人,已经属纯阴之物了。而珍珠恰是纯阴的精华,用来作首饰,阳气岂不被克尽了,有什么可珍贵的?”然而芸却对破书残画极为珍惜。她对书籍残缺不全的,总是会搜集起来分成类别,汇集装订成套,统统称之为“断简残编”;对字画的破损,她也肯定会找些旧纸粘补成完整的画幅,有破缺的地方,便叫我补好并卷起来,这叫作“弃余集赏”。在专于女红、主理饮食的闲暇时间,她终日忙些琐琐碎碎地收集粘补之事,不怕麻烦疲倦。芸在破箱烂卷中,还能偶尔找到值得观赏的一纸片言,就好像得到了宝贝。邻居家的冯奶奶经常回收一些破烂的卷册,卖给芸。

芸的爱好与我一样,又能察言观色明白我眼中之意,懂得我眉间之语,一举一动示之以眼色,芸总是能领会得头头是道。

我经常说:“只可惜你是个女子,只能守在家里。若你能化身为一个男子,与我一起去踏访名山,搜寻胜迹,遨游天下,这岂不是人生中很快乐的事情吗?”

芸说:“这有什么难的,等到我鬓发斑白以后,就算去不了远方的五岳,但是附近的虎丘、灵岩,南到杭州的西湖,北至扬州的平山堂,都可以和你一起游玩欣赏啊。”

我说:“就怕到等到你鬓发斑白的时候,连走路都变得困难了。”

芸说:“即便今生不能实现愿望,还可以期待来世啊!”

我说:“到了来世,你托生成为一名男子,我托生成为一名女子,我整天与你相伴相从。”

芸说:“来世不要忘掉今生,这样才会觉得更有情趣。”

我笑着回答道:“小时候仅‘一碗粥’的故事这辈子都说不完,如果下辈子不忘今生,那么在洞房花烛之夜,细细地漫谈前世发生的种种事情,就更没有合眼睡觉的时候了。”

芸说:“世上传说月老专管人间的婚姻大事,今生我们夫妇已承蒙他牵线撮合,下辈子的姻缘也需要仰仗他的帮忙,为什么不绘制一幅月下老人的神像来祭拜他呢?”

那时苕溪有个叫戚柳堤的,名遵,善绘人物画。我们就请他画了一张月老像:一手挽红绳,一手拄银杖,宝杖上悬挂着姻缘簿,童颜鹤发,驰走在烟雾缥缈的仙境中。这幅画是戚君的得意之作。我的好友石琢堂特意在画首题了赞词,我将画挂在室内。每逢初一十五,我和芸必定会在画像前焚香祝祷。后来家中多有变故,几经周折,这幅画竟丢失了,不知遗落谁家了。“他生未卜此生休”,可怜我们俩一片痴情,果真只能请神灵来鉴别吗?

迁居仓米巷后,我将卧室题名为“宾香阁”,乃是与芸相敬如宾之意。仓米巷的宅子院窄墙高,难有好景致,实在没有可取之处。院后有一小楼,通往藏书阁,开窗便是陆氏废园,满眼尽是荒凉之象!

沧浪亭的风景,时刻令芸怀念。彼时有一老妪住在金母桥东、埂巷之北,那里本是元末张士诚王府旧地。屋子四周皆是菜园,园门乃是竹编篱笆,门外一方清池,竟有一亩之大。花光树影,交错相映,绕池环园。沿屋西缓行几步,便见小小土丘一座,乃是瓦砾堆成,登高远望,地旷人稀,颇有一番野趣。

老妪偶然谈及,芸神往不已,向我说道:“自别沧浪旧居,时常思念,魂牵梦萦!如今只怕再难回去,不如退而求其次,老妈妈所言之地想必也是合心意的。”我说:“连日暑气逼人,正想寻一处清凉之所来消暑呢!你既然喜欢那里,我就先去打探一番,若尚可居住,就收拾行囊,搬去住一个月如何?”芸一时欢喜,又露愁容,说:“只怕堂上父母不应允。”我劝道:“不必担忧,二老那里自有我去回禀。”

第二天,我特意去老妪家里探访,虽只有两间屋子,但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极为雅致有趣。我向老妪说明来意,她自然十分欢喜,便将房屋租赁与我。我略动心思,将四壁用白纸糊上,屋内顿如雪洞,清凉明亮,大为改观!于是,我禀明母亲,便带着芸搬了过去。

邻居只有老夫妇二人,整天种菜为生。得知我们夫妇俩来此避暑,便殷勤前来同我们交谈,并钓了池塘中的鱼、摘了园中蔬菜送给我们。我按价付钱,老夫妇却不肯接受,后来芸做了新鞋回赠他们,他们才连声称谢接受了。

此时正值七月,居所四周绿树婆娑,浓荫掩映,清风从池面徐徐吹来,蝉鸣蛙声,恍若天籁,一派野趣。邻居家的老翁为我制作了一根鱼竿,我和芸在池边的浓荫深处并肩垂钓;到日落时分,我们就登上土山,看晚霞夕照,吟诗联句。记得有一联是“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没多久,一轮明月升上天空。月映池中,虫声四起。我们便将竹榻搬至篱墙下,纳凉赏月。直到老妇人招呼说酒已温,饭菜已熟,我们便就着月光对酌小饮,酒至微醺时才开始吃饭。餐后冲过凉,穿着凉鞋,手执芭蕉扇,在竹榻上时坐时卧,听老人说着因果报应的故事。三更时分回房休息,全身清凉,几乎已忘记身在城市中了。

我们请邻居老夫妇买来菊花,种在篱笆的周围。九月重阳,菊花开了,我又和芸居住了十天。我的母亲也欣然来这里欣赏,品尝螃蟹,观赏菊花,赏玩了一整天。芸高兴地说:“明年应该与夫君在这里选址建造房屋,买下绕着房子的十亩菜地。训练仆人、老妇种植瓜果蔬桑,供我们吃穿之用。你来画画,我来刺绣,作为我们买酒的费用。布衣麻鞋,粗茶淡饭,也能够快乐地过完一辈子,没必要做远游的打算了。”我非常赞同。时至今日,即使得到这样的境地,红颜知己却已经不在人世,怎不令人长叹!

离我家半里之远的醋库巷,有一座洞庭君(即太湖神)祠堂,俗称水仙庙。庙内回廊曲折,还有一个小园亭。每逢十月初六神诞日,各个宗族各自占取一个角落,密挂同一款式的琉璃灯。祠堂中间则设宝座,旁边排列着花瓶几案,把花插在花瓶里用作装饰,以此来区分胜负。白天只是演戏,晚上就参差错落地在瓶花中间插上蜡烛,名叫“花照”。花光在灯影下闪耀,宝鼎上香烛飘拂,仿佛是龙宫摆设的夜宴。掌管事务的人,有的吹笙吹箫,高声歌唱,有的煮茶清谈,观看者多得像蚂蚁一样挤成一团,屋檐下都设了围栏来限制。

我应友人之邀,前往布置插花陈设,见此热闹繁盛,未免惊叹,回到家中,便同芸絮叨起来,称赞不已。芸的玩心被我勾起,叹了一口气,说道:“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前往一观!”我灵机一动:“戴我的帽子,穿我的衣裳,女扮男装,不就可以出门了!”芸听了,果然摘去簪环,轻解发髻,辫成长辫,又将双眉描浓。我为其戴上男帽,虽然微微露着两个鬓角,但若不细看,也还能掩饰过去。只是芸身形娇小,穿我的衣裳长出一寸,只得在腰间折起缝好,外套马褂以作遮挡。我正得意,芸忽又忧愁起来,说:“这一双金莲小脚可怎么好呢?”我说:“街市上有一种蝴蝶履,各种大小都有,很容易买到,而且日后早晚还可当拖鞋穿,岂不是一举两得吗?”

芸很高兴,晚饭后,她装扮完毕,学着男子拱手阔步的样子,在室内来来回回练习了好久,忽然又变卦说:“我还是不去了,若被人认出我是个女子有许多不便,母亲大人知道了就更加不好了。”

我知道她心里很矛盾,便怂恿道:“庙中管事的谁不认识我呢,即使被他们认出来,也不过一笑了之。况且,母亲现在在九妹夫家里。我们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她怎么会知道呢?”见我如此说,芸便拿起面前的镜子,照了又照,一边照,一边狂笑不已。见她还在慢慢磨蹭,我连拉带挽地将她拉出门,悄悄地直奔庙会去了。

到了祠堂,我们游遍了水仙庙,没有一人看出芸是个女子。当中有人问起芸是什么人,我便说是我表弟,芸只是拱手行礼而已。最后到了一处,有一群少妇幼女坐在设花灯房的后庭里,她们都是杨姓管事的亲眷。见到了同类,芸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的假扮男儿之身,忽然走上前去,想对她们表示友好。不想身子一歪,无意间手竟按在了一个少妇的肩上。旁边的婢女大怒而起说:“哪里来的轻薄之徒,无法无天到这种程度!”我正欲找借口帮芸极力解释,芸却见情势比较恶劣,当即脱下帽子,翘起脚给她们看,说:“我也是女子呀。”众人看了,十分惊讶,转眼化怒为笑,还留我们用茶点,完后叫了轿子送我们回家。

吴江的钱师竹病逝,父亲来信让我前往祭悼。芸悄悄对我说道:“通往吴江的路上一定经过太湖,我想和你一块去,开开眼界。”我笑着说:“我正愁此行未免孤单,你要是一同去,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只是,怎么同母亲说,才能让你出门呢?”芸面露狡黠,说:“我早已想好主意了。就以我要回娘家为借口,你先上船,我随后赶到。”我听了更觉欢喜,说:“如果能同去同归,回来时便把船停在万年桥下,我同你乘凉赏月,也可重温当日沧浪亭联韵的雅事。”

六月十八日这天,晨露微寒,我领一仆人先到胥江渡口,登船静等,不多时,芸果然乘着小轿赶来。船驶出虎啸桥,水面渐宽,抬头眺望,已可见湖上风帆,几只沙鸥翱翔空中,水天一色。芸见此大喜,说:“这里就是人们所说的太湖吗?我今天才终于见到天地的宽阔伟岸,没有白来人世间啊!想想那些闺中女子,有的一辈子都没能见到此情此景!”正说着,微风轻轻吹过,摇动岸边的垂柳,船已经抵达吴江城了。

我上岸去钱家拜祭,完事儿后急急赶到江边,却见船上空无一人,急忙向船夫询问。船夫指向远处说:“你没看见前方长桥的柳荫下,那个观看鱼鹰捕鱼的人吗?”原来,芸和船家女早已离舟上岸了。

我悄悄来到芸的身后,芸此时粉汗盈盈,倚着船家女正看得出神,浑然不觉我的到来。我拍拍她的肩说:“衣服都汗透啦!”芸蓦然回首,带着几分惊讶说:“我怕钱家有人到船上来,所以暂时避开了。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笑着说道:“我还不是想早点回来追捕你这个逃犯吗?”于是便拉着芸的手来到船上,调转船头返回万年桥下,这时夕阳还没有西沉落山。打开船上的全部窗子,清风徐徐吹来,我们摇着纨扇,身穿罗衫,切开西瓜解渴。不久,在晚霞映衬下,万年桥变得红艳起来,烟霭笼罩河柳使其渐渐幽暗,明月即将升起,满江都是星星点点的渔火。

我让仆人去船尾与船家一起饮酒。船家女名叫素云,与我曾在一起喝过酒,也算是有杯酒之缘,人倒也清雅不俗,于是将她邀来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等月亮升起来,我和芸快意畅饮,以射覆为酒令。素云忽闪着双目,坐在旁边听了良久,说:“酒令我还是很熟悉的,只是从没有听过这种酒令,你们教教我吧。”芸就开始用各种比方讲解开导她,但她始终茫然不得其解。

我笑着对芸说道:“女先生啊,你还是别再解释了,我有一个比喻,她一听就明白了。”

芸问:“夫君要拿什么作比呀?”

我说:“仙鹤善于舞,却不能耕田;水牛善于耕地,却不能舞蹈,这是天性使然。先生非要违反自然本性去教她,这不是白费力气吗?”

素云知道我在取笑她,于是又嗔又笑地捶我的肩说:“你骂我!你骂我!”

芸赶忙说:“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一大杯!”

素云有酒量,听芸这样说,便满满斟上一杯,一饮而尽。

我接着说:“动手只准摸一摸,不准捶人。”

芸笑着拉过素云,推到我怀中说:“请君摸索,一畅心怀。”

我大笑着回答道:“你并不是个体贴的人。摸的乐趣在有意无意间,拥进怀中狂摸一气,那是村夫俗子所为。”

此时,芸与素云两人鬓上所簪的茉莉花,间杂着酒气和脂粉香,散发出馥郁的气息,直透入鼻。我故意指着茉莉花逗她说:“小人的臭味充满船头,真是叫人讨厌啊。”素云气得捏起拳头拼命捶我,边捶边说:“谁让你拼命嗅来着?谁让你拼命嗅来着?”

芸立即大声喊:“违令,罚两大杯!”

素云不服气:“他又用小人来骂我,不应该捶吗?”

芸说:“他说小人,是有缘故的。你干了这杯酒,我再告诉你。”

素云于是连饮两大杯,芸便将我们在沧浪亭纳凉时的旧事典故说与她听。素云听完说:“若果这样,真错怪他了,应当再罚一杯。”又干了一大杯。芸说:“早就听说你的歌声婉转动听,可否清歌一曲,让我们听一听?”素云便用象牙筷子敲着面前的小碟唱起来。月夜船头,歌声清越,芸开怀畅饮,不觉酩酊大醉,于是乘一小轿先回。我与素云又饮了一会儿茶,闲话了一会儿后,踏着月色,回到住处。

当时,我寄宿在好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过了几天,鲁夫人不知从哪听来一些绯闻,私底下告诉芸说:“前几天我听说你的丈夫和两名歌女在万年桥喝酒畅饮,这事你知道吗?”

芸对鲁夫人说:“是有这回事啊,其中一个就是我呢!”于是将我们一同游玩的经过详细告诉了她,鲁夫人大笑,放心地离去了。

乾隆甲寅年(1794年)七月,我从广东回来,有一个同伴带着小妾回来,他叫徐秀峰,是我的表妹夫。秀峰对新人的美貌赞不绝口,邀请芸前去看看。芸有一天对秀峰说:“美是够美,但是似乎缺了一些韵致。”秀峰说:“那你的夫君纳妾,肯定是既美丽又有韵致啦!”芸说:“那是当然!”从此以后,芸便一门心思地为我物色挑选,却苦于资金不足,无法如愿罢了。

事有凑巧,有个浙江名妓叫温冷香,时下正客居吴地,曾作四首《咏柳絮》的诗,在吴下传得沸沸扬扬,好事者争相唱和。我的好友吴江人张闲憨素来欣赏温冷香,便拿着温冷香的柳絮诗要我和诗。温冷香是妓女,芸有些瞧不起,将诗稿闲置在一边不予理会。我看过诗稿后,一时手痒有了诗兴,就依韵唱和一首,其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的句子,芸看罢击节称赞。

第二年,即乙卯年(1795)秋季八月五日,我母亲准备带着芸到虎丘去游玩,张闲憨突然来了,对我说:“我也要到虎丘去游玩,今天特地来邀请你做个探花使者。”于是我请母亲带着芸先走,约好与她们在虎丘半塘见面,张闲憨则拉我到温冷香的住处。我看到冷香已是徐娘半老,她有个女儿名叫憨园,还未满十六岁,亭亭玉立,真是“一泓秋水照人寒”般的妙人儿。憨园在款待问候我们时,看得出颇为知书通文,她有个妹妹叫文园,还很小。我当时并没有什么痴想,只是想到妓院饮酒叙谈的费用,并非像我这样的寒士所能出得起的,可是既然到了这种场合,心中难免忐忑不安,只得勉强坐在那里应酬。

于是我私下对张闲憨说:“我是一个贫士,你想用尤物来耍弄我吗?”

闲憨笑着说:“不是的。今天本来有个朋友邀请憨园答谢我,现在这个做东的人被重要的客人拉走了,我是代他转为邀客,你不必有其他顾虑。”我这才放下心来。

随后我和闲憨、憨园一起到半塘去,在船上和我母亲的船相遇,我叫憨园过去拜见了我母亲。芸和憨园相见,如同老朋友见面一样高兴,两人手拉着手去登山,尽情游览胜景。芸最爱“千顷云”的高旷,坐在那里欣赏了很久。回去时到了“野芳滨”,大家一起饮酒,十分欢畅。两只船也停泊在一起。

到解缆开船时,芸对我说:“你陪陪张闲憨,留下憨园陪我行吗?”我答应了。往回开船到了都亭桥,两船人才分手。我们回家时已是三更。

芸说:“我今天才看见美丽而有韵味的人了,我刚才已经和憨园约好,明天她来拜访我,我应当帮助你得到她。”

我惊骇地说:“像她这样的女子,没有金屋不能贮。我一个穷书生怎么敢生出这样的妄想?况且我们夫妻恩爱正深,又何必外求呢?”

芸笑着说:“我非常喜欢她,你就等着吧。”

第二天中午憨园果然来了。芸殷勤款待,酒席中以猜枚(赢了吟诗,输了喝酒)为令,一直到散席,芸并没有说一句要招纳憨园的话。憨园走后,芸说:“刚才又和她密约,十八日她到这里来和我结拜姐妹,你可以准备一下祭拜用的牲畜。”她笑着指指手臂上戴的翡翠玉钏说:“如果你看到这个玉钏归了憨园,事情就成了。刚才她已经有点意思,但是还没有和她深谈。”我姑且听之。

十八日那天,下着倾盆大雨,憨园竟然冒雨前来。芸将她带入内室聊了好久,才挽着她的手走出房来。憨园见到我,面露羞色,原来芸的那只翡翠钏,已经戴在了憨园的手臂上。

芸拉着憨园焚香结拜,仪式过后,三人本打算安坐下来,继续饮酒对酌,无奈憨园之前已计划要去石湖游玩,就向我们辞别,先行离去了。

憨园走后,芸欣喜地对我说:“佳人已得,夫君,你该怎样答谢我这个媒人呢?”

我询问事情经过。芸说:“开始我悄悄地和她谈,是担心她心有所属,方才我试探了她,知道她并没有其他中意的人。我问她:‘妹妹知道我今日的用意吗?’憨园说:‘蒙夫人抬举,这真是轻贱的蓬蒿攀附上了高贵的玉树了。只是家母对我期望甚高,这件事我恐怕难以自作主张,希望慢慢筹划才好。’我脱下翡翠钏给她戴上时,对她说:‘玉取其坚,并且又有团圆不分的意思,妹妹先试着戴上它,作为一种吉利的兆头。’憨园说:‘夫人掌管着聚合的权力。’从这儿可以看出,已经得到憨园的心,最难肯定是冷香那里啊,我们以后再慢慢地谋划吧。”我笑着说:“你也想学李渔的《怜香伴》而为夫娶妾吗?”芸说:“对啊。”

从这以后,芸没有一天不谈到憨园的。后来憨园被有权有势的人夺走了,这件婚事就没有做成。芸却竟然为此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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