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坎坷记愁
人生为什么会坎坷多难呢?往往是由于人自己做坏事造成了不良后果。我则不是这样,多情重诺、爽直不羁的性格,反而给我带来了负累。况且我的父亲稼夫公,为人慷慨豪爽,急人之急,成人之事,帮助朋友嫁女儿、抚养儿子,这样的事情多得举不胜举;他挥金如土,多半是为了别人。我们夫妇居家过日子,偶然需要用钱,难免去典卖家当,开始是借东补西,接着是左右为难。谚语说“处家人情,非钱不行”,我们先惹起小人们的议论,渐渐招致家人们的讥笑。“女子无才便是德”,真是一句千古不变的至理名言啊!
我虽然是长子,但在家族中排行第三,因此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叫芸为“三娘”。后来又忽然叫她“三太太”,开始是戏称,继而成了习惯,甚至不论是尊卑长幼,都叫她“三太太”,这莫非是家庭变故的征兆吗?
乾隆乙巳年(1785年),我跟随父亲去海宁的官舍服侍,妻子陈芸在寄给我们的家书中会附带一封信,父亲说:“儿媳妇既然能写些字,以后你母亲的家书就交给她来写吧。”后来家中偶尔会传一些闲言碎语,母亲怀疑她转达得不确切,所以还是没有让她代写。父亲看见信不是陈芸所写的,便问我:“你妻子生病了吗?”我便写信向她询问情况,也没有得到答复。久而久之,父亲就有些生气,说道:“想必是你妻子不屑于写吧!”等到我回家之后,知道了事情的原委,想替妻子委婉地澄清事实,她赶忙阻止我说:“我宁可被公公责怪,也不想被婆婆讨厌。”于是芸竟然没有为自己辩解。
庚戌年(1790年)春天,我又跟随父亲到邗江幕府服侍。有个叫俞孚亭的同事,带着家眷住在这里。
有一次闲聊,我父亲对俞孚亭说:“一生辛苦,常年客居异乡,想着寻觅一个照顾日常起居的人,也不能如意。做儿子的如果能够真心体会到父亲的心意,就应当于家乡寻觅一个人来,哪怕只是听听乡音也好。”
俞孚亭将父亲的话转告给我,我便偷偷给妻子陈芸写了一封信,她在家物色着,找到了一位姓姚的女子,芸因为暂时还不知是否能成,所以就没有告诉母亲。那位女孩来我们家,芸便谎称是邻家女孩来玩耍,等到父亲让我把她接到官府时,妻子又听取别人的意见,谎称这是父亲看中已久的人。
母亲见到这位女子便问:“这不是来我们家玩耍的那个邻家女孩吗,为什么会回来了呢?”于是妻子陈芸还是得罪了婆婆。
壬子年(1792年)春天,我在真州当幕僚,我父亲在邗江生了病,我去探望他,也病了。我弟弟启堂当时也在那里服侍父亲。芸来信说:“启堂弟曾向邻妇借钱,请我做担保人,现在邻妇催债很急。”我问启堂这件事,启堂反怪嫂嫂多事,我于是在给芸的回信后面写道:“我们父子都病了,没钱可还,等到启堂弟回去后,自行处理这件事。”没过多久,我们的病都好了,我仍然回真州去。
芸又写信来给我,是我父亲拆开看的,信中说到启堂借邻妇钱的事,又说:“你母亲认为老人的病都是姚姬所引起的,现在公公病已稍稍痊愈,你可悄悄吩咐姚姬借口想家,我让她父母到扬州把她接回来,这实在是你我在这件事上推卸责任的办法。”
我父亲看到信中所说,愤怒之极,询问启堂借邻居妇人款项一事,启堂回答不知此事,于是写信训斥我说:“你媳妇背着丈夫借债,却谗言诽谤小叔,而且称呼婆婆为令堂,公公为老人,简直荒唐至极!我已经专门安排了人,带信回苏州休掉她。你如若还稍有一点儿人心,也应当知道自己的过错!”
我收到此信,如听到晴天霹雳,即刻回信给父亲认罪。随后借了匹马,迅速赶回苏州,极为担心芸因此寻了短见。到家后刚说完事情的经过,家人也拿了父亲的休书到了,信中历述了芸的种种过错,言语甚是绝情。芸哭泣着说:“我当然不应该信口乱说话,但公公应当宽恕我一个妇人的没有见识吧。”过了几日,我父亲又有一封亲笔信寄来,说:“我不做过分的事情,你带着你媳妇搬到其他地方居住吧,不要让我看见,免得让我生气就足够了。”
于是,我便安排芸寄居到外家。而芸觉得娘家母亲不在了,弟弟又没有踪影,不愿意住在同族人的家中。幸好我的朋友鲁半舫听说了此事而心生怜悯,让我们夫妇住在他家的萧爽楼里。
过了两年,我父亲才了解了事情的始末。恰好我从岭南回来,我父亲亲自到萧爽楼,对芸说:“上一件事我已经都知道了。你还愿意回家居住吗?”我们夫妇欣然答应,仍旧搬回了家中,和父母住在了一起。但谁能想到后面又有憨园这个孽障啊!
芸一直患有血崩,因为她的弟弟离家不回,母亲金氏又因思念儿子而生病死去,悲伤过度所致。自从认识了憨园,芸的病一年多都没再复发,我正庆幸我们得到了良药,可是憨园却被有势力的人夺去,给以千金聘礼,并且答应赡养她的母亲。佳人已属他人了,我知道这件事后没敢告诉妻子,等到她自己去打探知道后,回来哭着对我说:“当初没有看出憨园是如此薄情的人!”我说:“是你自己太痴情,她们那种人哪有什么感情啊?更何况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人未必能甘心过荆钗布裙的贫贱日子,与其日后后悔,不如现在就没能办成。”
于是又再三安慰她,可是芸始终因为被骗而深感遗憾,血崩的毛病又复发了,整日卧床,床上一片凌乱,吃了药也不见效,病时好时坏,芸也渐渐消瘦下来。没过几年,负债却与日俱增,各种对芸的议论也流传起来。老父老母又因为她曾结交娼妓憨园而愈发讨厌她。我则尽量在中间调和,可这里已经不是让人生存下去的地方了。
芸生了一个女儿,叫青君,当时有十四岁,知书通文,并且十分贤惠能干。家里穷得典当首饰衣服,多亏有她辛苦操劳。还有一个儿子叫逢森,当时有十二岁,在学堂里读书。我一连几年无书可教,在自己家门口开了一个书画铺,三天的收入,不够一天的支出。我焦虑、辛劳、困顿、清苦,常常是竭尽全力也维持不了家庭生活。在严寒的冬季,没有皮衣,我就穿着单衣硬挺过去,青君也是衣裳单薄,两腿簌簌发抖,还勉强说“不冷”。看到这种情况,芸发誓不再治病吃药。
芸偶尔能起床,刚好我的朋友周春煦从福郡王的幕府中回来,想请人绣一部《心经》,芸想到绣经可以消灾免祸,再加上绣价比较丰厚,于是就接了这件活。而周春煦又行色匆匆,不能久待,芸绣成《心经》只用了十天时间。衰弱的人骤然辛劳,以至于又添上了腰酸头晕的毛病。岂知命薄的人,佛也不能对她发慈悲!绣经之后,芸的病情更加重了,每天喂药端水,使得家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厌烦她了。
有个山西人在我画铺的左边租赁了房屋,以放高利贷为业,他经常请我作画,我便和他结识了。我的一个朋友跟他借了五十两银子,请我做保证人,我因为碍于情面不好意思推辞,便答应了他,但这个朋友竟然带着银子逃到了远方。山西人只好找我这个保证人,经常到我家吵闹讨债。起初我用笔墨来抵押,渐渐地就没有东西来做抵偿了。
年底时,我父亲正在家中。山西人又来索债,在家门前咆哮吵闹。父亲闻知内情,呵斥我道:“我家乃衣冠门庭,如何会欠这种小人的债?”我正要申诉辩解,恰好门外通报,说是芸幼年结拜的锡山华家姐姐派人来探病。父亲一听,误以为是前番结拜的憨园,更加恼火,骂道:“媳妇不守闺训,与娼妓结拜;你又不思上进,和小人滥交!若是置你于死地,多少不忍心。如今给你三日之限,你趁早搬出去自谋生计,否则必到官府告你忤逆不孝的大罪!”
芸听到此事后,哭着说:“公公如此生气,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死了让你独自离开,你一定于心不忍;如果我留下来让你自己走,你必定又舍不得。姑且偷偷地把华家人叫来,我勉强着起来问问她。”于是让青君扶着到了房外,叫来华家下人问道:“是你家夫人特地派你来的?还是你顺路过来的?”那人说:“我家夫人早就听说您卧病在床,本打算亲自来探望,但由于从未登门来拜访过,所以不敢冒失前来;在我临行之前嘱咐道,倘若夫人不嫌弃乡村环境简陋,不妨到我们乡下去调养,践行小时候在灯下说过的话。”大概当年芸与华氏姐姐一同刺绣的时候,曾许下过日后谁如有病的话相互扶持的约定。于是芸告诉华家下人说:“烦请你快点回去告诉你家夫人,让她两天后偷偷地放一条小船过来接我。”
华家人走后,芸对我说道:“华家姐姐与我情同骨肉,你若是愿意,不如与我同行。只是两个孩儿带去不方便,若留在家中又连累父母照顾,必须在两天内将儿女安置妥当。”
当时我有个表兄叫王荩臣,他有一个儿子叫韫石,想娶青君做媳妇。芸说:“听说这个王韫石是个懦弱无能的人,不过是靠着祖上留下来的一点基业,而王家又没有多少家业可守。不过幸亏是个诗礼之家,而且他又是独生子,嫁给他也可以。”于是我对荩臣说:“我父亲与你有舅甥的情谊,你家想要娶青君做媳妇,他应该不会不答应。但是如今的形势恐怕不能等到长大再嫁过去了。我们夫妻俩去无锡之后,你就去禀告我的父母,让青君先过去做童养媳,你看怎么样?”荩臣很高兴地答应了。儿子逢森也托朋友夏揖山介绍去学做生意去了。
将儿女安排妥当后,华家派来接我们的船也到了。那天,是嘉庆五年(1800年)腊月二十五日,正值隆冬。
芸说:“我们俩弃儿别女落魄出门,不仅邻里讥笑,那个山西人见追款没有着落,自然也不会放过我们。要走就早点走吧,最好是明日早晨五更时分悄悄离开。”
我担心芸的病体不能撑持,问道:“你尚在病中,起那么早,天又寒冷,能受得了吗?”
芸淡然答道:“死生由命,也顾不得考虑其他了。”
临行前,我去了父亲那里,将我们要去锡山的意思私下禀知,父亲也觉得只能如此了。当天夜里,我先将半担简陋的行李挑到船上,让小儿逢森先睡去了,青君则坐在母亲旁边,悲伤地哭泣着。芸心酸地对青君说:“你娘命苦,又是个情痴之人,所以一生才这样坎坷流离。幸好你父亲始终厚待我,有他陪在我身边,你也不用过分担心。两三年内,我们一定会努力筹划,让一家人重新团聚的。你到婆家后,一定要恪守妇道,不要像你娘这样招人恨。你公婆为你做他们的儿媳感到荣幸,一定会好好待你的。我和你父亲留下的箱子柜子等东西,你可一并带到那边去。你弟弟还小,还没有让他知道我们要离去的事,只告诉他我要到外地看病,过几天就会回来。等我们走远了,你再实情告诉他,再去禀告你祖父,说我们走了就是了。”
当时,旁边陪着一位老太太,就是前卷中我和芸曾租住在她家消暑的,她主动提出送我们去锡山,听了芸这番话后,在一旁不停地擦眼泪。快要到五更了,热点粥大家一起吃了。芸强颜欢笑道:“彼时因一碗粥而相聚,此时因一碗粥而分离,如果写成一部传奇,可命名为《吃粥记》。”逢森听到声音也起来了,哭着问:“妈妈你在做什么?”芸说:“要出门去看医生。”逢森又说:“为什么起这么早?”芸说:“因为路远。你和姐姐在家乖乖听话,不要讨祖母嫌。我和你父亲一起去,过几天就回来了。”鸡叫三声,芸含泪扶着老妇人打开后门要出去,逢森突然大声哭起来,说:“啊!我妈妈再也不会回来了!”青君怕他吵醒了别人,急忙捂住他的嘴安慰他。此时,我们夫妻二人已经肝肠寸断,只能让他不要哭,除此之外再说不出一句话。
青君关了门之后,芸走出巷子十几步,就已经累得不能再走了,我让老妇人提着灯,自己背着芸走。快要到达船停靠的地方,我们差点被巡逻的人抓去。幸亏老妇人假称芸是她生病的女儿,我是她女婿,而且船夫都是华家的工人,听到声音过来接应,搀扶着下了船。解缆开船后,芸开始放声痛哭。谁能料到,此一别,竟是母子永别!
华夫人的丈夫叫华大成,住在无锡以东的高山上,房子面对着山。他是个庄稼人,非常朴实忠厚,他的妻子夏氏,就是芸的盟姐。这一天,将近下午一点左右,才到华氏家中,华夫人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了。华夫人领着两个小女儿到船上去接芸,与芸相见十分欣喜。她扶着芸上岸回家,款待我们十分殷勤。四邻的女人孩子们都涌到屋里来,上下打量着芸,有的问这问那,有的表示同情,交头接耳,叽叽喳喳,满屋都是说话的声音。
芸对华夫人说:“今天真像是渔夫来到桃花源了。”
华夫人说:“妹妹莫笑,乡下人,少见多怪。”
从此我们便安心地住在这里。到元宵节时,仅仅二十天,芸已经能起床走路了。这一夜她在打麦场上观龙灯,我看她的神情气色,已经渐渐复原,于是放下了心。我和她私下商量,说:“我住在这里,终非长久之计,但如果到别的地方去,手头又没钱,怎么办?”
芸说:“我也正在考虑。你有个姐夫叫范惠来的,如今在靖江盐公堂做会计,十年前他曾借你十两银子,当时我们手头的钱数目不够,我还卖了一根金钗才把钱凑齐,这件事你还记得吗?”
我说:“忘了。”
芸说:“听说靖江离这里不远,你何不去一下呢?”
我于是照她说的去做。当时天很暖和,我穿着织绒袍、哔叽短褂还觉得热。这是辛酉年(1801年)正月十六日的事。
这一夜我住在锡山的旅舍中,租了一条被子睡觉,第二天清晨起床,坐着江阴的轮船,一路逆风,接着下起了微雨。夜晚到了江阴县的江口,当时寒潮已至,冷风刺骨,我买了酒来御寒,带来的钱也花完了。我盘算了一夜,准备卖掉衬衣换几个钱渡江。
十九日,北风越刮越猛,天好像快要下雪了,我不禁凄然泪下,暗自计算了一下房钱渡费,不敢再喝酒,正在心寒股栗之间,忽然看见一个老人,穿着草鞋,戴着毡笠,背着一个黄包袱到店里来。他打量着我,我也觉得他很面熟。
我说:“您莫非是泰州的曹老汉吧?”
他笑着说:“正是。若不是您的帮助,我早就死在沟壑中了。如今我的女儿很好,她时常感念您的好处,不想今天在这里碰上您。为何逗留于此?”
原来我在泰州做幕僚时,有个姓曹的老汉,出身很微贱,他有个女儿长得很漂亮,已经许配了人家,一个有权势的人想通过放债图谋他的女儿,惹起纠纷一直闹到官府。我从中调解,保护曹女,让她仍然归于她原来许配的人家。曹姓人于是投到官府中当了公差,并且对我磕头称谢,所以我认识他。我告诉他我投亲遇雪的前前后后。
曹姓人说:“明日天晴,我会顺路送你。”他出钱买酒,两人谈得十分亲切、融洽。
二十日,早晨的钟声刚响过,即听到江口呼喊登船的声音。我慌忙起床,叫曹姓人一起乘船。曹姓人说:“不用着急。最好吃饱登船。”于是,替我偿付了房钱饭钱,拉我出去喝酒。我因为连日逗留于此,着急赶船,食不下咽,勉强吃了两枚麻饼。待登船之后,江上风寒如箭,冻得我四肢战栗。
曹姓人说:“听说有个江阴人在靖江上吊自杀了。他的妻子雇了这艘船前去。所以必定要等雇船的人来了,才能发船。”
我腹中饥饿,忍着寒冷,直等到中午才解开缆绳出发。至靖江,已是暮烟四合时分了。
曹姓人说:“靖江有两处盐业公署,你所访寻的是城内的呢,还是城外的?”我踉踉跄跄跟在他的身后,边走边说:“我实在不知道究竟是城内城外啊。”曹姓人说:“如此,就先住下来,明日再去拜访。”
进入旅舍,我的鞋袜已经被淤泥浸透。要了火盆烘干,草草吃了饭,疲倦至极,酣然而睡。早晨起来,袜子被烧掉了一半,曹姓人又替我偿付了房钱饭钱。
寻访到城中,惠来还没有起床,听说我来了,披上衣服就出来了,看到我后大吃一惊,说:“郎舅为什么如此狼狈?”
我说:“你先不要问了,请借我二两银子,我去还给送我来的人。”
惠来拿出两个番银给我,我便拿去给那位曹姓人,他坚决不收,只拿了一个番银离开了。于是我便向惠来细数我的遭遇,并说明了我此行的目的。
惠来说:“郎舅是至亲之人,即使没有过去欠下的债,我也应该竭力相助。只是最近海上的盐船被盗了,正在盘查账目,不能挪赠太多,勉强凑够二十元番银来偿还旧债,怎么样?”
我本来也没抱什么奢望,所以就答应了。我在惠来那里住了几天,见天气暖和了,我就回来了。
二十五日,我回到了锡山华氏家中。
芸说:“你途中遇到雪了吗?”我告诉她行程所历之苦。芸伤心地说:“下雪之日,我以为你已经抵达靖江。没有想到你仍然在江口盘桓。幸好遇到曹姓人,绝处逢生,也是吉人天相了。”
又过了几日,接到女儿青君来信,得知逢森已经被夏揖山推荐到一家商铺。表兄王荩臣请示了我父亲,择定正月二十四日将青君接去。儿女之事,也算草草了结了,但亲人分离至此,终究令人觉得人生凄惨。
二月初,风和日暖,我用在靖江借到的钱薄备了行装,到邗江盐署拜访了老友胡肯堂。税局公开聘请了一批司事,我在其中代写文书,这样身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到第二年,即壬戌年(1802年)八月,接到芸的信,信中说,她的病已经全好了,但是寄居在非亲非友之家,总觉得不是长久之计,也想到邗江来,看看平山的胜景。我于是在邗江先春门外租了临河的两间房子,亲自到华氏家中接芸一起到邗江去。华夫人送给我们一个小奚奴叫阿双,帮助烧火做饭。她还和我们订了将来做邻居的约定。
当时已是十月,平山天气凄冷,我想明年再与芸一起到那里春游。满心期望她能在邗江安心调养,慢慢再设法让一家骨肉团圆。谁知不满一个月,税局的司事之中忽然被裁了十五个人,我是人托人介绍来的,因此也被遣散。芸开始还千方百计为我筹划,强颜欢笑地安慰我,从没有一句抱怨的话。到了癸亥年(1803年)三月,她忽然血疾大发,我想再到靖江去,向范惠来求助。
芸说:“求亲不如求友。”
我说:“这话虽对,无奈朋友虽然关心我们,现在都在赋闲,自顾不暇。”
芸说:“幸好天气已暖,路上不必担心被风雪阻隔,愿你速去速回,不要以我为念。你如果得了病,我的罪过更大了。”
当时我手头已经没有钱,我对芸假称我雇了骡子,以便使她安心,其实我是带着干粮步行,边走边吃。我向东南方向走,两次渡过小河,走了八九十里,举目四望,到处都没有村落。走到一更天左右,只见旷野黄沙茫茫,天空星光闪闪。我找到一个土地庙,只有约五尺高,周围有道矮墙,墙边种了两棵柏树。于是我向庙中的神像磕头,祈祷着说:“苏州的沈某,投亲到此迷了路,准备在神庙中借住一夜。希望神灵能够怜悯保佑。”于是我把庙中的小石香炉移到一边,把身体塞进去,里面的大小只能容下半个身体,我把风帽反戴着遮住脸,坐半个身子在里面,把膝盖和两腿露在外面,闭目静听,只听到微风萧萧地刮着。我脚走累了,人也倦了,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睡醒的时候,东方已经发白,忽然听见短墙外有走路和说话的声音。我急忙出去看看,原来是当地人赶集经过这里。我问他们路的方向,他们告诉我说:“向南行走十里就到泰兴县了,再穿过县城往东南方向行走,每十里就有一个土墩,过了八个土墩就到了靖江,一路都是康庄大道。”于是我返身回来,移动香炉恢复原位,磕头表示感谢,然后上路。过了泰兴,就有可以乘坐的小车了。
下午三五点钟就到了靖江,我递名帖求见。很长时间过去了,守门人说:“范老爷因公到常州去了。”我观察他说话时的神态,好像在故意推脱找借口。我追问他:“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呢?”他回答说:“我不知道。”我说:“就算他去一年,我也要在这里等他回来。”守门人明白了我的意思,私底下问我:“你与范老爷是嫡亲郎舅的关系吗?”我说:“如果不是嫡亲的,我就不会等着他回来了。”守门人说:“先暂时在这里等着。”过了三天,他才告诉我姐夫范惠来已经回到靖江了,这次一共给了我二十五两银子。
我雇了头骡子就赶快回到家中,芸的形态容颜变得凄惨苍凉,哭泣着吁吁喘气。看见我回来了,芸突然说:“你知道昨天中午阿双卷东西逃跑了吗?我叫人去找她了,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回来。东西丢了事小,可是人是他母亲临行前再三托付的,如今若是逃回家去了,路上有大江大河阻隔,已经够让人担心的了。倘若他的父母把他藏起来企图敲诈我们,那可怎么办啊?况且我又有什么颜面见我的结拜姐姐呢?”
我说:“你不要着急,你想得太多了!藏起来企图敲诈,那也要敲诈有钱人,我们夫妻俩只有两只肩膀担着一张嘴了。况且带过来半年了,供他吃穿,从来未曾责备过他,邻居们都知道。这实在是小奴丧尽天良,趁着我们危难之际偷偷逃跑。华家姐姐送给我们这样行为不轨的人,是她没脸见你。你怎么反倒说没脸见她呢?如今就应该一面呈报县衙立案,以绝后患。”
芸听了我的话,才稍稍放心了。然而从这以后说梦话常常会喊“阿双逃了!”或者喊“憨园为什么要辜负我?”她的病情也越来越重。
我想找医生为她治病,芸阻止说:“起初我的病是因为弟弟离家出走,母亲去世,而引起悲痛过度所造成的,继而是因为感情,后来又由于愤激。而我平时又忧虑得太多,满心希望努力做一个好媳妇,却怎么也做不成,才导致头晕心悸,多种症状都有,所谓病入膏肓,再好的医生也束手无策,就别再浪费钱财了。想起我跟随你已有二十三年,承蒙夫君的错爱,百般体恤,你不因为我的顽劣而抛弃我,此生能有像你这样的知己,能嫁给夫君,我这辈子都死而无憾了!像我们从前那样穿得暖,吃得饱,一家人其乐融融,无忧无虑地游玩在泉石之间,如沧浪亭、萧爽楼那样的绝妙佳境,真成了人间的神仙了!神仙要几世才能修成,我辈是什么人,竟敢奢望像神仙那样吗?强行求取,只会触犯上天的禁忌,就有了情魔的困扰。总之都是由于夫君太过多情,而我生来薄命啊!”接着又呜咽着说:“人生百年,终有死去的一天。如今与你半路分离,忽然就要作生死永别,无法终身服侍陪在你身边了,也看不到逢森娶妻生子,心里实在不能放下。”说完,泪落如豆。
我尽力安慰她说:“你病了八年,很多次都恹恹欲绝,不都挺过来了?怎么今天忽然说这些肝肠寸断的话呢?”芸说:“我连续几天梦见父母乘船来接我,闭上眼睛就觉得飘飘然,似乎在云雾中游荡,也许是灵魂离开只留下身体躯壳了吧!”我说:“这是精神涣散不集中,吃点滋补的药,安心调养,就能痊愈啊。”芸又哽咽着说:“我如果还有一线生机,也绝不敢对你说这些惊心动魄的话。如今黄泉已近,如果再不说,恐怕就没机会再说了。夫君你不得父母亲的欢心,过这颠沛流离的生活,都是因我而起,我死后你自会挽回父母之心,也免得再去牵挂他们。公婆年事已高,我死后你应该早点回去。如果无法带着我的骸骨回去,不妨就暂时埋在这里,等将来再带回去。希望夫君再娶一位德容兼备的人,侍奉双亲,抚育我的孩子,我也可以瞑目了。”说到这里,芸痛肠欲裂,不禁悲痛地大哭起来。我说:“你如果真的中途舍我而去,我也再无续弦之理。更何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芸拉着我的手还想再说什么,可是却只能断断续续地重复着“来世”二字,突然紧闭嘴唇用力喘息,两眼空瞪着,我千呼万唤,可她却不能说话,只涔涔流出两行泪。然后喘息渐渐平息了,泪也渐渐流干了,一缕香魂缥缈而逝。时间是嘉庆癸亥年(1803年)三月三十日。
当时,只有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空,寸心欲碎。绵绵不断的伤恸无穷无尽!多亏我的朋友胡肯堂拿出十两银子相助,我又变卖了家里所有的东西,亲自为芸下葬。
芸虽是一女子,却有男子的胸怀和才识,自从嫁给我后,我整日为吃穿奔波,财力缺乏,难免缺衣少食,芸却丝毫不曾介意。待我赋闲居家时节,二人整日唯与文字相伴,不求其他。如今,芸病中颠沛,含恨离世,这是谁害的呢?没错,是我!是我有负于这等闺中良友,再没有其他借口了!我奉劝世间夫妇,固然不可彼此反目成仇,却也不可过于恩爱情深,正所谓“恩爱夫妻不到头”,像我与芸这般情痴情殇,正是前车之鉴了吧。
亡魂回归故居的日子,按旧风俗所言,死者魂魄当随凶煞返回家中,因此房中的摆设要和生前一样,而且必须要将生前的旧衣物放于床上,鞋子放于床下,以待死者灵魂归来瞻顾。吴地人称此为“收眼光”,届时必请道士做法事,先招魂于床上,而后遣送归去,叫作“接眚”。按邗江的风俗,要在死者室内摆下酒菜,一家人都要离开,叫作“避眚”,因此,以往曾有人家因为“避眚”而家中遭窃的。
芸“避眚”这天,房东因同居一室,果然外出回避了,嘱咐我摆下酒菜也要远远躲开。我心中本是期望着借此见芸一面,便含糊应付了几句。然而同乡的张禹门却劝我道:“既然信邪,便容易撞邪,还是不要以身犯险了。”我说:“我之所以不回避,正是因为相信芸会回来啊!”张禹门忙说道:“回煞时触犯凶煞,不利于活人。夫人即使魂魄归来,与你已是阴阳有别,只怕你想见她却见不到什么,反而触犯了阴魂的禁忌。”张禹门此话虽然有理,怎奈我仍是痴心不改,逞强对他说道:“死生有命,你要是担心我,就在此陪伴我怎么样?”张禹门只得说道:“我只能在门外守着,你要是见到什么异常,叫我一声就是了。”
于是我点灯入室,见铺设宛如芸生前一样,而她的音容笑貌再不能见,不觉悲从中来,泪如泉涌。我担心泪眼模糊会看不见芸的魂魄,只得强忍着泪,睁眼坐在床边,静静等待。我轻抚芸留下的旧衣物,香味犹存,一时又肝肠寸断,恍恍惚惚要昏睡过去。这时转念又想,既然是在等芸回来,岂能睡着了呢?于是睁开眼睛,四下查看,只见桌上一对烛火荧荧闪着青绿色的光,火焰渐渐缩小如豆。我顿觉得毛骨悚然,遍体寒战,忙摩挲双手额头,再细细观看,烛火又渐渐明亮起来,火焰竟有一尺高,用纸裱糊的天花板几乎被点燃了。
我正在借着烛光环顾四周,火焰忽然又变得微弱如前了。此刻我心跳加速,浑身发抖,想要叫守在门外的人进来看看,可是转而又怕芸的魂魄太过柔弱,被阳气逼迫,所以小声地叫着芸的名字并默默祝祷,于是整个屋子都变得静悄悄的,什么都看不到了,接着烛光恢复正常,不再升起了。我出门把所见到的告诉张禹门,他佩服我胆子大,其实他不知道,我只是一时痴情啊!
芸去世以后,我想到北宋诗人林逋有“梅妻鹤子”的说法,就自号梅逸。暂且把芸的棺木浅葬在扬州西门外的金桂山,也就是俗称郝家宝塔的地方。我买了一块墓地,按照芸的遗言把她的棺木暂寄于此,带着她的灵牌回乡。我母亲也为芸的死感到悲伤。青君、逢森回到家中,伤心痛哭,为他们的母亲守孝。
启堂弟劝我说:“父亲的怒火还没有平息,兄长最好还是到扬州去,等到父亲回来时,我婉言劝解他,然后一定特地写信把你叫回。”
于是我拜别母亲,告别儿女,痛哭一场,又回到扬州,靠卖画度日。因此可以常常到芸娘墓前去哭一哭。我一人影单形只,非常凄凉,而且偶尔经过故居,更是触目伤心。重阳节时,芸娘坟墓相邻的墓冢上草木都枯黄了,只有她的坟墓上还是青草一片。守坟人说:“这是一块好墓地,所以地气很旺。”我暗暗对芸祝祷着说:“秋天已到,我还穿着单衣。你如果真的有灵,保佑我谋得一个职位,使我能度过残冬,等待家乡的消息。”
没过多久,扬州有个幕僚章驭庵先生要回浙江葬亲,请我帮他代理职位三个月,这样我才得以备下御寒的衣物。离开幕府后,友人张禹门叫我到他家去住。当时张禹门也无职可谋,度日艰难,他和我商量借钱,我就把我所挣的二十两银子全部借给了他,并对他说:“这本是准备留着护送亡妻的棺木回苏州的费用,一旦家乡有了消息,你再还给我就行了。”
这一年我就借住在张禹门家中度日,早晚占卜问卦,可是家乡音信遥遥无期。
到甲子年(1804年)三月接到青君的信,才知道我的父亲病了,我很想回苏州去,又恐怕触发了他旧日的愤怒,正在犹豫观望之中,又接到青君的信,才痛悉我的父亲也已与世长辞。我悲痛刺骨,呼天不应,来不及考虑其他,就连夜赶回了苏州,在父亲灵前磕头痛哭以至流血。唉,我的父亲一生辛劳,在外奔波,生下我这个不肖之子,既没有在他的膝下承欢,也没能在他病中侍药床前,我的不孝之罪哪能逃避得掉呢?
我的母亲看见我痛哭,就说:“你为什么今天才回来呢?”
我说:“我这次回来,幸亏收到您孙女青君的信。”
我母亲看了启堂夫妇一眼,没有说话。
我在家为父守灵,直到“七七”结束,始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家里的事情,更无人同我商量父亲的丧事。扪心自问,身为人子,我已丧失孝悌之道,已没有颜面去过问家事了。
一日,忽然有人上门追着向我索要旧债,搬弄是非好半天。我出门回应道:“欠债不还,理应催讨。但我父亲尸骨未寒,你们就乘人之危吵个不休,这样做未免欺人太甚了!”其中一人偷偷对我说:“我们都是被人私下收买来的,你暂且回避一下,我们向招我们来的人要了报酬自然就走!”我愤然喝道:“我欠的钱我自然会还,你们快点退下!”那些人听了我的话后,便唯唯诺诺地离去了。
我将启堂叫出来对他说:“兄长虽然不肖,却并没有作恶多端。如果说我因自小过继给了伯父,服丧要低一等,可我从没得到过伯父家的一丁点儿财产。此次我回家奔丧,只是要尽做儿子最起码的孝道,难道是为争父亲的遗产才回来的?大丈夫贵在能自立自强,我既是净身归来,也将净身离去!”说完,返身回到父亲灵堂,不禁恸哭。
我磕头辞别了母亲,又跟女儿青君告别,准备离开纷扰的人世,去做一个像古代仙人赤松子一样的世外高人,终老于深山之中。
青君正在劝阻时,我的两个朋友,一位叫夏南薰(字淡安)、一位叫夏逢钛(字揖山)的两兄弟赶了来。见我正要离家出走,他们竭力规劝我说:“家庭到了这个地步,固然让人愤怒,但是你父亲虽然去世可母亲尚在,妻子虽然故去可子女还未长大,竟然就这样飘然隐世,你能心安吗?”我说:“不然还能怎样呢?”夏淡安说:“劝你还是暂时委屈住在我家,我听说状元石琢堂写信来说他要请假回来,你何不等他回来去拜访下他?他一定会给你谋个一官半职的。”
我婉言谢绝,说:“父亲的丧事还未满百日,况且,二位兄长家还有父母长辈,我去了,恐怕会让你们多有不便。”夏揖山爽快地说:“此番我们兄弟二人前来相邀,也是家里老人的意思。你若执意不肯,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家西边不远就有一个禅寺,寺里的方丈和我素有交情,你不妨先到那里搭个铺盖安顿下来,如何?”我想想也别无他法,便答应了下来。此时,青君在一旁说:“祖父留下的遗产,估计不少于三四千两银子,您既然执意分文不取,总不至于连自己的行囊都不要了吧?等我去取了来,直接送到禅寺您的住处。”于是,除了我自己随身携带的行囊,又带了父亲遗留下来的图书、砚台、笔筒等几件文具,净身离家。
寺里的僧人把我安置在大悲阁中,此阁坐北朝南,东边有一座神像,西边隔着的第一间有一扇月窗,正对着佛龛,本来是礼佛的人用膳的地方,我就住在这里。门口立着一座关公提大刀的像,特别威武。院子里有一株银杏树,有三人合抱之粗,树荫可以遮蔽整个大悲阁,晚上的时候风声如吼。
夏揖山时常带着酒菜瓜果来与我对饮,说:“你一个人在这里,晚上睡不着的时候不害怕吗?”我说:“我一生为人坦荡,心里没有杂念,有什么好怕的?”住了没多久,就下起倾盆大雨,通宵达旦下了三十多天,我时时担心银杏树会被折断压倒房屋,幸亏神灵保佑,安然无恙。而外面墙塌屋倒的不计其数,附近的田地都被淹了。在暴雨成灾的这些日子,我却在禅寺中天天与僧人作画自娱,对寺外之事不闻不见。
七月初,天终于开始放晴。夏揖山的父亲,号莼芗,有生意要赶去崇明岛,请我随他同去,替他写写书信,做一些契约文书等工作,一共挣得了二十两银子。回来后,正值我父亲安葬,我儿逢森转达启堂的意思说:“叔叔安葬祖父缺少银两,想让你资助一二十两银子。”我原打算将所存的银子全部交给他,揖山见状,坚决不允,又拿出自己的银子,替我出了一半。我立刻带着青君先到了父亲的墓地,父亲下葬后,我仍然回到大悲阁。
九月底,揖山因在东海永泰沙有一片田地,又邀我与他同去东海收租子。往返加上中途逗留,总是两月左右,归来已近残冬腊月。揖山将我在大悲阁的用具搬到了他家的雪鸿草堂,让我在他家安稳过年。虽然他不是我的亲兄弟,却比亲兄弟还要亲百倍,真是异姓骨肉啊!
直到乙丑年(1805年)七月,石琢堂才从京城回到苏州。琢堂名韫玉,字执如,琢堂是他的号,与我是幼年之交。他是乾隆庚戌年(1790年)的状元,后来出任四川重庆的太守。白莲教暴乱之时,他三年戎马征战,功绩卓著。待他回来,两人相见甚欢。
很快,他于重阳日带着家眷去四川重庆赴任,邀请我一同前往。于是我就在九妹夫陆尚吾家拜别母亲,大概是父亲的故居已卖给别人了吧!母亲嘱咐我说:“你弟弟是指不上了,你一定要努力,重振家风和声誉,就都靠你了!”逢森送我到半路,突然痛哭不止,于是我让他快回去,不要再送了。
船出了京口,石琢堂有个老朋友王惕夫,是个举人,在淮扬盐署做官,要绕路去见他一面,我跟着一起过去了,又得以到芸娘的墓地看看。船回来后从长江逆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到湖北荆州,获悉琢堂升任潼关观察使的任命消息,就留下我和他的儿子敦夫,以及眷属等人,暂时住在荆州。琢堂自己轻骑简从,到重庆过年;然后再从成都过栈道,去潼关赴任。
丙寅年(1806)二月,琢堂的眷属才由水路动身,到樊城上岸,路途遥远,花费巨大,车重人多,马死轮折,备尝辛苦。他们到达潼关刚三个月,石琢堂又升为山东廉访使,他两袖清风,眷属不能同行,暂时借住在潼川书院中。十月初,他才开始支取山东廉访使的薪俸,派专人回来接眷属,其中附有青君给我的一封信,我才惊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了。想到前次他送我时流泪不止,原来是由于父子要永别了。
呜呼,芸仅有一个儿子,我不能延续她的后代了。琢堂听说了,也为之长叹,他送给我一个妾室,我于是重新开始了尘世的生活,从此纷纷扰扰,又不知在何处才能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