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情终情始
桃花水——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清静与自在
对于他,我总是心存念想。如果早一点,能在唐朝与他相遇,哪怕是相遇不相识都好,让我做一个经过他身边的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却因他心花怒放的人。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山中问答》 李白
他独自漫游山中,看桃花飘落,随清流远去。心里非常清静。放下繁杂的思虑,让奔腾的念头停歇下来,任它像桃花一样随水漂远,意识得到控制,便见山是山、花是花、水是水,整个天地入眼清明。
很多人会觉得,这时的他,应是受了现实很深的冲击,带着强烈失落的心意归隐山中。产生这种见解实则是基于先入之见形成的无意识的强加,认定一个人的归隐总包含着对现实的不满和遗憾。“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李白应该是这样的,所以他就成了这样的。
但或许是他意识到自己准备得不够充分,或许是他觉得倦累了,要暂时转换心境。他从不曾因为逃避而退却,也没有想过要放弃。无论漫游到何方,每一次的归隐,都是心灵的沉淀和清理。储藏精神给养,为下一次的游历作更充分的准备。归隐之于他,等同飞鸟或长或短的栖息,下一次的出发,会比上一次更积极、更长远。
终其一生,他都是个积极入世的人,不会轻易失望失落。他有自在悠然的内心、磅礴的才华和见识。野心催逼他,促使他施展其才,就像不能阻止大鹏去展翅遨游九天外,同样不能勉强李白只看到脚下的一块地方。
若他有束缚和压力,这冲击更多源自他的内心正在重整、扩张,而非外界的影响、压力。
李白的一生,常处于漫游的状态,精神层面的呼应,让我对他自然而然就心生亲近。读他的诗我会莞尔,会像个男人一样血如火烧,意气飞扬,会黯然神伤……他如我的隔世故人,忍不住有想伸手去拥抱他、亲吻他的冲动。
隔着迢迢的时间,透过诗章去感知他的情绪,一样心摇神荡。幸好,他的每一点喜悲都无所遁形,悉知悉见。
我总是在想,如果早一点,能在唐朝与他相遇,哪怕是相遇不相识都好,让我做一个经过他身边的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却因他心花怒放的人。
看他踏花入酒肆,对着美貌的龟兹少女吟出动人的诗篇;听他在山中抚琴,送别友人;看他对月清歌,逐影起舞。愁也罢,喜也罢,他的才华从不枯竭。令人叹绝的诗句就如春日枝上的桃花,自然地喷薄而出。
真的,我只要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远远地看着,不介意山长水远,四处流离。若是能更亲近一点,我愿意为他当垆卖酒,为他洗尽风尘。假如还有更亲近的机会,我愿随他登山临水,看流水桃花,辗转天涯。只是知己,不做爱人。
同是热衷浪游的人,内在是一个容器,旅行是自我清洁的方式。喜欢一再地自我清空,通过不断接受新鲜的刺激来获取更广大的精神力量。如花承接雨露,夜间微微闭合,白天又皎然盛开。
李白绝非一个不善言谈交际的人,他的内心亦不固守封闭。除却官场上的交际应酬是他不屑分薄精力的。生活中,他的社交能力毋庸置疑,彰显的强大个人魅力令他四处都有朋友。他亦从不为生计愁,是那个独一无二开放富足的时代成就了他。我曾笑说他这个人好像随身带着不限额度的ATM机似的,一路走来,有游侠之风,丝毫没有小文人的酸愁。
他是个精彩的人,善于发现身边的美好。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让生活变得明艳生动起来。这样的人,我的记忆中只有两个,另一个是苏东坡。
无论是楼前的流水、河岸的垂柳、杯中的美酒、乡间的胡麻饭,还是窗前的明月光,入他眼来都别有意趣。他有世人无法企及的才华,哪怕是最平常的景物,经由他描摹,亦会动人心弦。
他又不曾矫饰自己的心性,不曾高高在上,刻意隐藏。他醉饮高歌,放浪形骸。对朋友说:“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丝毫不刻意敷衍。天真而睿智的他,赤子之心从不曾失,洒脱地把所见、所闻、所感悉数落笔。心性自在,所以才华蓬勃。
李白以桃花入诗有多首,我最爱这一首,爱他此时的心境。此时的他,心中的愉悦和宁静难与人说。面对友人来信相询,殷勤探问,只能回复一句“别有天地非人间”啊!
真的不是寂寞,亦不寂寞。你可知这样清静的状态,是多么难得,入眼能看见多少似锦繁花吗?
山中的生活,肯定不如红尘中热闹,可这正是此刻我心中所求。若你坚持问我山中有什么乐趣,是什么值得我留恋,我无可言说,只可借前人的诗来答赠你:
山际见来烟,竹中窥落日。
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
——《山中杂诗三首》(其一) 吴均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
——《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 陶弘景
我可以拿什么来证明我快乐呢?快乐就是逍遥!山中所有,清净为第一要义。所拥有的一切,仍是这个世间之物,不被惊扰、动摇。当人放开执念,思虑不再冗沉,就会感受到自在、清净、坚定、自足。
容纳是天地间最持久的力量。日色清明时,青山被照耀妩媚;暮色浓酽时,青山消隐于黑暗之中;阴雨滂沱时,山溪激荡汹涌;大雪纷飞时,山石松柏亦会冻凝。这一切变化,无损于它的本来面目。
别有天地,并非说此处脱离了人间,变作了仙境桃源,而是因心境转化,领略到另一重天地后豁然开朗、恣意怒放的喜悦。
清溪象征着心性的宁静以及流转、变动的状态,桃花则象征着热烈的心性和一串串璀璨连续的念头。不要心生哀婉,不要强留,只要顺其自然,任其来去就好了。
那明末的柳姓才女说,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见我应如是。
受到打击、伤害、挫败,人会很自然地灰心、低落。然而,这一时欠佳的情绪,它真的强悍到可以左右心的方向吗?不是这样的。情绪可以被调服,人可以学习拥有很多智慧的方法,使心变得安然,像山一样坚定、博大。
换一个角度去想,此时未达到的理想,是由于时机不至,或自身的积淀未够,越发要沉心以待。每多一分磨砺,就会离理想更近一步。
此心安处是吾乡
洒脱与磊落
一个人,若放不开自己的心,即使富有四海,也是徒然困居一隅而已;若放下,即使颠沛流离,身无长物,也可挥手自兹去。
李白有个与众不同的特点,他诗中很多意态都是动的,连停顿亦饱含急切飞扬之态。譬如:“欲上太行雪满山,欲渡黄河冰塞川。”“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简直俯拾皆是,不胜枚举。这首《山中问答》却是动中有静,尽显其悠然。
这首诗,我是当禅诗来读的。虽然禅历来主张不立文字,道破语言是滞障,但是思想许多时候还是需要依靠语言文字来传达。语言文字如摆渡的舟筏,借此接近真理。至于登岸之后舍弃舟筏,那是另一重境界了。
李白的诗,天然就生动艳美,真正是丽质天成,效颦不得。我有时不免掩卷怅然,汉字语言的魅力被他用得出神入化。这就好比习武,武功高到了极处的高手,差距只在毫厘,但个人天分所致,中间苦修登顶的过程,差距是不言而喻的。你从不见他如贾岛般苦吟,就像你看不见吴道子皱着眉头涂改画稿。遣词如作画,他是随心所欲皆成佳篇,信手拈来自臻化境。
他赋予桃花别具一格的意象,以嫣红桃花来比对苍茫碧山,以桃花的热烈来映衬清溪的明净,意蕴却比字面上能够感知的更为清远。桃花落后“窅然去”,象征纷繁热闹的念头消弭于自在本心。与许多人流露出对桃源的渴慕不同,他指出自性具足,不去依恋传说,妄求桃花源——这正契合了禅宗强调“不假外求”的思想。寻常的诗,能做到意在言外就很好,李白的诗不单意在言外,其境更超拔于语言。
决意要扶济苍生的人,首先要学习胸藏天下,所以他会一次一次归隐山中。他是注定要出山入世的,建功立业是他的毕生意愿。归隐不是他的归宿,似谢安那样东山再起指点江山才是他追慕的风采。他所追求的境界是游刃有余,来去自如,而非汲汲以求。
他的等待和自我节制终于有了成效,这绝顶聪明的男子,他不是一个不懂得依照世俗法则去经营自己的人,他很懂得去经营自己的名望。这一点他很类似谢安。天宝年间,他因道士吴筠、玉真公主、贺知章等朝中权贵的引荐入仕。
入仕之初,明皇对他极尽礼遇。到后来君臣之间有了龃龉、不谐。他也明了及时抽身远去的道理,被体面地赐金放还,没有与恩主反目成仇,引火烧身。
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了断治世之心。他一直自认是治世之能臣,匡扶天下之才,只可惜不为所用。明皇认为他更好的职业是去做个名满天下的诗人,发发清论也就罢了。
我一直觉得明皇这么做是对的。他洞悉了李白天真放诞的本性,他任性,容易被利用和伤害。虽有热情,却不适宜在政治的旋涡里玩刀头舐血的凶险游戏。
他不是个政客。说到底,明皇这么处理他,是基于对他的保护,爱惜他百代不遇的才华。
他恢复了自由身,回到了山野,携一把锈剑,骑一头青驴游走于红尘,遥望长安一钩残月,月如霜,满心寂寞一身风尘。
有太多人为他抱怨不公。可这样的结局对一个天性浪漫的伟大诗人而言,委实是最好的结局。
李白这样的人,你忍心他在政治斗争中不明不白地枉送性命吗?我连想都不愿想,他是死于某一场政治谋杀,尸骨不全死不瞑目。我情愿他在家人身边病死,情愿相信他如民间传说的那样是太白金星转世,酒醉之后在船头捞月失足落水而死。
他的后半生,依旧潇洒却不再逍遥。经历了安史之乱、牢狱之灾、流放、赦归,他渐渐老去,眼看昔日明主仓皇西逃,情意两心知,不会不黯然吧。帝国坍塌了,盛世转眼翻成断锦。黎民奔逃,辉煌化劫灰。那份惨痛,不是亲身经历,又如何能够心知?
好在他失意却不消沉,诗风由激扬转苍劲,与杜甫的沉郁遥遥相应。不得不说,是他年轻时的游历、在山中的自省帮他奠定了厚实的精神基础,让他历经离乱而不倒。
他努力过,至死都在坚持。他想到的,做不到;做到的,改变不了。那是悲壮的事实,是命运,再强大杰出的人都必须学会甘心,遵从命运。
我想起另一个人,苏东坡曾写给好友王巩《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这样一首词: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教分付点酥娘。
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王巩受“乌台诗案”牵连,被贬谪到地处岭南的宾州。王巩南行,歌伎柔奴不计艰险毅然随行。元丰六年(公元1083年)王巩北归,与苏东坡劫后重逢。席间请柔奴为东坡劝酒。苏东坡问及岭南生活的感受,柔奴不言生活之酸苦,答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东坡闻言深受感动,作《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一首赠给柔奴。
数十年后,东坡被贬岭南惠州,身边亦有侍妾朝云追随。朝云对他的情意绝不逊于柔奴之于王巩。想他身处岭南,看着相伴在侧的朝云,亦会常常忆起多年之前,那纤弱慷慨的女子含笑应对他的问话:“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回过头看,当年的赠词竟成了他今日的自况。王巩经历的,他又来经历一遍。日光之下,岂有新事?无非是上演过的桥段,换上不同的人再演一遍。他的柔奴即他身边的朝云,是了,道理多年前就有人为他言明,天地为家,此心安处,何惧之有?
一个人,若放不开自己的心,即使富有四海,亦如徒然困居一室;若放下,即使颠沛流离,身无长物,也潇洒磊落。这样的人,是乐游原上纵马远游的五陵年少,挥手自兹去。
鬓发染霜,少年子弟终老于江湖。笑送春归,心无悲戚。
春思——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
沉迷与惊忧
眼看草青柳绿,曲江桃浓李艳,游人依然如织。谁会相信,这会是盛世的回光返照,是某些人一生中最后一个春天呢?
红粉当垆弱柳垂,金花腊酒解酴醾。
笙歌日暮能留客,醉杀长安轻薄儿。
——《春思》 贾至
这城中寻欢作乐、昼夜不息的轻薄子弟们,我的愁绪,你们能懂吗?
安禄山的叛军已逼近潼关,这城已摇摇欲倾,不复辉煌。国破在即,而你们丝毫不觉。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是该及时点醒,还是放任?就这样吧,无知无觉混沌度日未尝不是一种幸福。既然欢乐注定苦短,何不抓紧时间及时行乐?
无药可医之时,逃避也不失为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
危险总是以一副无害讨喜的样子逐渐逼近,潜藏在春日的煦暖之中。眼看草青柳绿,曲江桃浓李艳,游人依然如织,谁会相信,这会是盛世的回光返照,某些人一生中最后一个春天呢?
春愁犹如晨起时弥漫阶前的一阵轻雾,达官贵人眼中的良辰美景,是感慨人生变幻的时髦话题。春愁是用来赏鉴赞叹的,哪里就真的,真的成了深恨。
公元736年,一个叫安禄山的胡人因罪被押往大唐的都城长安。对于大唐乃至整个中国的历史而言,这都是个重要的分水岭,一个不容忽视的转折。没有人知道,这个锁在囚车里的犯人会给大唐帝国带来一场深重延续的灾难。
由于善于逢迎,安禄山不仅免罪,还迅速获得了唐玄宗的宠信,短短数年之间屡获升迁,成为大唐最有权势的封疆大吏。安禄山获得玄宗宠信最主要的原因有两点:一是他乖巧圆滑的性格,二是他超凡的舞技。肥胖的安禄山跳起胡旋舞来毫不滞重,令人叫绝。他对杨贵妃也极尽讨好之能事。
凭借天生卓越的公关才能,安禄山逐步攫取更大的权力,直至被封为郡王。是唐玄宗一手缔造了盛世,亦是他亲手埋下了帝国衰败的祸根。
深层的危机深植于国家的肌理里,缓缓生长,等待破土而出的时机。唯有时时保持警惕、清醒谨慎的人才能察觉。这种机敏得来不易,注定要牺牲欢愉去换取。大多数人没有那么敏感,也不愿活得草木皆兵。即使偶尔会有所察觉,担忧也不过如一阵春风,轻拂过耳畔。
帝国已经处于鼎盛时期,曾经生机勃勃积极进取的朝堂渐渐走向浮华。富贵麻痹了大多数人的神经,没有人意识到衰败的危险。
对艺术和爱情的痴迷已经取代了昔日治国的热情——连这个国家的君王都耽于逸乐,何况他人?偷生于快乐,总是比较容易的。
贾至,这今人不甚了解的文学家,在当时可是赫赫有名,备受世人推崇。贾至在玄宗朝任中书舍人,供职于中书省,负责起草皇帝的诏书。《新唐书·贾至传》称,贾至以文著称当时,其父贾曾和他都曾为朝廷掌执文笔。玄宗受命册文为贾曾所撰,而传位册文则是贾至手笔。玄宗赞叹“两朝盛典出卿家父子手,可谓继美”。除了御用文人运笔时必须要有的华美端严之气,贾至的绝句同样写得雅妙动人。可以读得出,他深具情致,绝非因一己荣贵自鸣得意的轻薄文人。
需要说明的是,贾至的《春思》,并非因安史之乱产生的伤时之作。有学者考据认为此诗作于贾至在肃宗朝被贬谪时,而非安史之乱前。我觉得,是否了解这首诗的成诗背景对理解本意没有太大影响,至少不会南辕北辙。无论是安史之乱之前还是之后,将时间展开去看,他的忧愁深植心河,从未停止摆荡。
身处流亡的时代,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有了流人之愁、逐客之恨。在变故面前仓皇失色的,又何止贾至一人?
离乱之后,长安贵胄并未收敛轻薄,风流放任一如既往,骄纵肆意倾泻。俗话说“好了疮疤忘了痛”。对于历史的教训,哪怕是以无数条命换来的,一旦时过境迁,人们总是习惯性地选择遗忘。
大家都有避难情绪,甚至,因为欠缺了安全感,自觉朝不保夕的人们,为了摆脱内心的恐惧阴影,会更加忘形地投入到制造快乐和麻痹的运动中去,以欲望对抗恐惧,欲望如洪水肆虐。好像如此这般,恐惧击打过来的频率就会变慢,强度就会减弱。
我无数次地想,长安的春天是什么样?长安月下的桃花是什么样?那些唐人的诗带我回到千年前的帝都,繁华生动得仿佛我亲身经历。想念时间太久、太多次,久到怀疑,那种美好无关他人,只是盛开在悠远念想中的风景。
提起唐人所爱的花卉,很多人会第一时间想到牡丹。其实,唐代长安的初春,繁盛的桃花也是人们喜闻乐见的花卉之一。大明宫中有大量桃树,皇家御苑中,有专种桃树的桃园。
每逢春日,灼灼花开灿若云霞。杜甫在写给贾至的和诗《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中赞美大明宫的春景,亦有“九重春色醉仙桃”之誉。
时值好春,绿柳荫浓,桃花艳放。每一日的清晨,钟声由大明宫金色的阙楼传出,渐次回荡在帝都的上空。红色的宫门缓缓打开,成千上百的官员鱼贯而行,行走在白玉铺成的台阶上,御香缭绕,旌旗飘扬。此时,晨露未晞。
太阳缓缓升起。“凤毛”制作的掌扇在香烟雾霭中移动,那是皇帝的仪仗。盛大的朝会即将开始,帝国的官员和异邦的使节等待着朝见皇帝。
每当入夜,月色清朗,桃花在长安月下减退了娇媚之气,更添梨花的清寒。那花下还有酒,有对坐浅酌清吟的人。那人感慨着东风不单不帮人遣散愁绪,漫漫春日反而把恨牵引得更长。
他说:
草色青青柳色黄,桃花历乱李花香。
东风不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长。
我心有一种忧伤,无法向外人道出。属于全世界的春天,总还有人不能尽兴狂欢。
风流才子多思春,肠断萧娘一纸书
离乱与安然
我要你,在这世上安然老去,直至白发苍苍,与我相逢不相识都好。只要你此生静好,不被这乱世烽烟湮没。
有这么一种人,既耽溺于世俗的深谷,又出离于尘世的悬崖之上。心恋那盛开的妖娆桃花,又爱慕繁花闲落的静美,难以忘怀长安的繁盛。
每一天的凌晨时分,穿戴好冠冕朝服到大明宫的宣政殿去上朝,那时候贾至曾邀约王维、岑参、杜甫,一同写过《早朝大明宫》这样生机勃勃的诗:
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
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
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
共沐恩波凤池上,朝朝染翰侍君王。
皇帝居住的大明宫在长安城的东北方向,和官员们居住的地方有不短的距离。许多人朝思暮想,要死要活想当官,可是,实事求是地说,上朝是件再辛苦不过的差事。尤其在酷寒的冬日,五更点卯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长安城依然在熟睡。冒着严霜雨雪上朝的官员,承受的辛劳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
大唐的律制规定,官员无论品级高低都要按时上朝,不得迟到,不得早退。朝会时不得举止失仪,否则惩罚将非常严厉,轻则罚去一月的俸禄,重则丢掉官职。五更时分,天刚开始放亮,衣冠整齐的官员就必须等候在宫门口。
官员们大多骑马上朝,品级高的官员可以带一两个仆役随行,为主人掌灯引路,品级较低俸禄有限的官员只好只身独行。
骑马穿过料峭的街道,进入内城,御街静寂,上朝的灯笼络绎不绝,如繁星点点。清冷暗香扑鼻,春的气息无所不在,闭起眼亦知禁城春至。此时往来于此的皆是朝中要人,天朝的端严气象又岂是没有身临其境的人能够妄自揣度的呢?
看似寻常的陈述之下是淡淡的招摇,言辞之间不乏被天子所重的自得,身居高位的欣然。这点骄傲是人之常情。贾至和好友李白当时都意气风发,躬逢盛世,一心报效明君。
当时圣眷正隆,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辞帝都,别凤池,出长安,成为千里之外望京难返的罪人。无论是贾至、李白,还是杜甫,这些曾经进入到权力中心的文人,他们的政治生涯或长或短,际遇也不尽相同,可这种政治经历使得他们的心胸、气度不同于终生不第的寒士、文人。他们更甘愿把自己的才华和命运与帝国的兴衰紧紧相连。
有谁料到!谁料得到!有朝一日,有朝一日……会天崩地裂。大唐帝国的文武百官、万千子民心目中当之无愧的圣主明君也会仓皇西逃。
洪昇在《长生殿·闻铃》一折里写了一支《双调近词·武陵花》:
万里巡行,多少悲凉途路情。看云山重叠处,似我乱愁交并。无边落木响秋声,长空孤雁添悲哽。……袅袅旗旌,背残日,风摇影。匹马崎岖怎暂停,怎暂停!阴云黯淡天昏暝,哀猿断肠,子规叫血,好教人怕听。兀的不惨杀人也么哥,兀的不苦杀人也么哥!萧条恁生,峨眉山下少人经,冷雨斜风扑面迎。
平心而论,遣词造句真不差,但意境真逼仄!丧气!脱不开文人的酸朽气。我抵死不能认可洪昇创作的唐明皇形象。他写的唐明皇太乡气,失了身份。
一个只晓得谈情说爱的男人,遇事就一筹莫展,考虑事情全无要领。譬如戏里写他闻知安禄山叛变,第一时间是忧虑杨玉环娇贵,怕她辛苦难以随行……我看戏时都要晕,这是什么思路?
洪昇写唐明皇马嵬坡兵变之后一路赶往成都,感叹着情势凶险,路途难行。又哀伤红颜已殁,此身良苦,全然没有帝王气度,一副丧妻兼丧志文人的心态口气。这种凄切之情,用来描摹随行扈从的文人臣子是可以的,用在李隆基身上实在贻笑大方。
想了解接近真实的历史情况,应该看贾至写的《自蜀奉册命往朔方途中呈韦左相文部房尚书门》,这首诗起笔就提到了安史之乱时公卿们随驾避难的狼狈,以及后来唐王朝内部为了应对这场危机而做的权力调整——唐玄宗禅位于太子李亨。李亨即位后集结人心再作应战。这就比较公允了。李隆基耽于情爱纵然有错,何至于似洪昇写的那么猥琐不堪!
沦留在蜀地,午夜阑珊时回望长安,梦想着何日还都。长安是破碎的明月光,一触即碎华美的梦。长安已是浸没在血海里的孤岛,大明宫宫室颓坏,梨花如雪,桃花染血,血色沁漫开来,望得再久一点,血艳已化作遮天蔽日的浓黑。人是孤魂野鬼,长安城,是望乡台上前世的乡关。
贾至是不幸的,亲眼见证了这盛世倾颓;他又是幸运的,身为玄宗西逃幸蜀的随行大臣,起码没有流落故都沦为叛臣,或身化劫灰。这在当时,是很多薄命才子的遭遇。同样名满天下的王维,安史之乱时流落京师,不幸沦为伪官,日后虽然脱罪,声誉难免受损,最后无心仕途潜心修佛,隐居于辋川别业,难说与此波折无关。
王维清楚地知道,大唐的春天过去了!他笔下的山水田园、云光月影从来都细腻得让人心醉,他对自然变化的感知从来都是这么细致敏感。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这个春天不同于以往的春天,大唐的盛世之春不会再回来。隐居并不只是单纯的心灰意冷。这一劫死了这么多人,劫后余生的他,只能为死难的人祈福,忏悔年轻时的浮华——懂得珍惜生命,以更温存的心、更恬淡的态度去生活,答报故人,而不是在官场流离,仓皇老去。
“春思”之题,李白也写到,而且出手不凡,落笔即成名篇。“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这清浅、俏丽、通达的诗,有不加雕饰的天然美态,读来恰如风拂清荷,风流自生。
李白诗中未曾言明的轻薄儿,贾至在诗中点明了,是那个时代的年轻人。佳人妖娆多姿,顾盼之间勾引住打马经过的多情少年——亦是风流子弟留情不返才惹得美人日后遗恨、伤情。
“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每一个故事都各有前身,每一段爱恋都自成身世。
“春风入罗帏,何事太牵情?”回不来的,希望回来吧。迟归也比不归好。我要你,在这世上安然老去,直至白发苍苍,与我相逢不相识都好。你我如同对峙的两座城池,永不靠近,默然相对,情愿这样。只要你此生静好,不被这乱世烽烟湮没。
长安乱——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失意与杀戮
喜欢菊花的他背弃了推崇牡丹的大唐帝国,他差一点就推翻大唐,建立起一个推崇菊花的帝国,尽管这帝国不似菊花的坚忍耐久,反倒如昙花一样短暂。
长河冷月,是日如旧。翻过大唐盛世那一页,往后看,会有锦缎成灰的心凄。
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大唐王朝步向衰败。公元762年5月,唐玄宗李隆基在孤独中死去,一年之后,持续了八年之久的安史之乱也落下了帷幕。
盛世已成过眼云烟,凄风苦雨笼罩着整个帝国。噩梦并没有就此结束,安禄山虽然消失了,藩镇割据却愈演愈烈。唐玄宗统治的后期,地方节度使的权力越来越大。安史之乱之后,藩镇的权力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日益坐大,拥兵自重的节度使眼中根本没有朝廷。
江山在风雨中飘摇,到了韦庄生活的年代,繁盛如唐也回天乏术,将要亡了。先是他入京应试的时候,黄巢起兵,攻入了长安。本已多难的长安城再遭兵火洗劫。虽然安史之乱后藩镇割据,军事冲突已成家常便饭,但黄巢的兵乱无疑是最致命一击。一旦攻陷京师,如利刃直插帝国心脏,上至君臣,下至黎民,感受到的是天塌地陷的惶恐。
这场动乱的起因绵延深长,自开元盛世以来,实在是一言难尽。悲观且短视地想,它源自一次失败的科举考试。
黄巢下第后赋诗一首,那首诗趾高气扬: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简直是冲冠一怒,不过为的不是红颜,为的是这个鸟朝廷太不给俺面子了。最常见的落第的举子伤怀时运不济,自愧才薄,羞见乡亲父老的颓丧情绪,在这首《不第后赋菊》中一点也看不见。有的只是冲天的霸气、扑面而来的杀气,以及不握极权誓不罢休的戾气。
若说诗以言志的话,黄巢的志向无疑惊人地远大。这种不安分或许跟他贩卖私盐的家世有关。很多乱世枭雄,出身和经历都不循正道,剑走偏锋。
黄巢不是一个普通的下第才子、失意秀才。这种野心勃勃的人一旦对现有的国家丧失了改良、温和治愈的热情,和许多就此退却或百折不挠一定要金榜题名的纯良文人不同,他会选择铤而走险,不畏惧成为反贼、叛将,更愿意采取暴力的方式去推翻再造,以彻底的反抗去宣泄内心的失望愤懑。他绝不仅仅是蜷缩在角落里,舔着自己的伤口,小声地哭泣。
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人而言,乱世才是茁壮成长的温床。唐末深重的社会矛盾给黄巢提供了施展抱负的机会。年年天灾人祸,土地兼并,与南诏国长达十五年的战争积累的民怨,这一切都让人有了揭竿而起的勇气和理由。
当人们意识到辉煌的时代已经过去,黑暗不可避免地降临,并且是并非指日可待的漫长,强烈的失落感会促使人们抱住回忆取暖,怀想当初光明的、朝花夕拾杯中酒的年代,可以无忧无虑地清谈,乘兴访友,踏月还家。
尽管生如逆旅,光阴明媚的时候并不多,可是当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人们会越发起劲地怀念起昔日幸福的小细节。咀嚼这些微小如花蕊的温暖,它所散发的甜香,可以使人心怀惆怅地继续生活。
过去的时光因为业已远离变得妖娆丰润,距离会为我们修补细节,时间仁慈地为我们疗伤,最好的时光永远驻留在记忆里,不是现在。但现在又如影随形,无所不在,它卷挟着我们。
郁积的绝望会使人们痛苦躁动,渴望能出现一位英雄。这个人他会率先呐喊出心底积压的不满,他知道大家心里的欲望窝藏在哪里蠢蠢欲动,他清楚看似软弱的愿望聚集在一起时会拥有什么样的力量,他善于引诱它们出来作乱,号召大家一起反抗。
枭雄之心犹如彩蝶,要趁着民变的东风破茧而出。尽管那个人的个人目的可能并不单纯,可是每一次起义、暴动公开的口号只有一个,改变现状!
黄巢即是这种乱世枭雄。他不似菊般清高离俗,他半点隐逸之心也没有,却实如菊般耐得起霜冻磨砺。黄巢终生爱菊,他为菊花写了好几首脍炙人口的诗。他为菊花鸣不平: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在他看来,菊花不单是独立寒秋,更应该是占尽春光的。
菊花是否值得和桃花争艳且不论,各花入各眼,黄巢的论调带有明显的个人喜好。他的菊花诗为当代的著名导演提供了创作灵感,虽然他最终拍成的是一部内容空洞、徒具色彩冲击力的宫廷言情电影。
喜欢菊花的他背弃了推崇牡丹的大唐帝国,他差一点就推翻大唐,建立起一个推崇菊花的帝国,尽管这帝国不似菊花的坚忍耐久,反倒如昙花一样短暂。他犹如一把冲天大火,轰轰烈烈烧得残唐成灰。
在他谢幕离场之后,五代十国血雨腥风的大幕已缓缓拉开。
有这样一首著名的诗:
昔年曾作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满楼。
银烛树前长似昼,露桃花里不知秋。
西园公子名无忌,南国佳人号莫愁。
今日乱离俱是梦,夕阳唯见水东流!
——《忆昔》 韦庄
黄巢攻陷长安的动乱中,有另一位读书人韦庄,他的仕途受到影响,命运亦被这波折改变。大难当前,唐僖宗像一百二十年前的唐玄宗一样,一路向西,流亡蜀地。皇帝弃都避祸,长安城一片大乱,原本准备好的科举考试自然无从谈起。身陷战乱之中,韦庄侥幸不死。数年之后才得以走脱,逃往洛阳。
他不能怨恨国君临阵脱逃致使他功名落空,就像一个参赛者,无法指责裁判因故离场,他更有理由怨恨的是那个冲进来捣乱,导致比赛无法正常进行的肇事者。
黄巢就是这样的肇事者。更何况身陷孤城之中,韦庄所看见的,是这些所谓义军的暴行。即使是打出“均贫富,等贵贱”的旗号,中国历代的起义也是高尚的少,凑热闹的多,犯罪的多。一时为义气所感,揭竿而起,自发性有,自觉性却不高。
经过几年的征战,时间到了公元881年,昔日落第的秀才如愿以偿,握住了至高无上的权力。黄巢在含元殿称帝,大赦天下。可惜的是,新皇帝赦令也无法阻止泛滥的腥风血雨。
局势早已失控,农民军在成功之后暴露的残暴贪婪、无知短视的真面目与他们曾经试图反抗的人一样。黄巢军绝非秋毫无犯的仁义之师。在孤城里,这群失去理智的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和流氓强盗、杀人犯、强奸犯一样,甚至更坏!
韦庄不能相信他们替天行道的口号,那是拿出来愚弄世人的。如果当初这些人是为了打倒压迫他们的人聚集在一起的,那么,现在他们反过来欺压良善,荼毒无辜,和那些人是一丘之貉。正义离他们而去,这些人的灵魂已被魔鬼侵蚀,他们的到来不是拯救,而是破坏、毁灭。
凄苦的人们原本勉力维持的平静生活被残酷地打破,变得更凄苦无依。
易主楼台常似梦,伊人心事总成灰
割舍与追忆
纵然他后来身居前蜀宰相的高位,内心深处,还是有缺憾的。他眷恋的是,那个锦衣堆雪、繁华如梦、豪情万丈的时代。
到达洛阳的次年,回忆当时一路耳闻目见的乱离情形,韦庄写下著名的叙事长诗《秦妇吟》。这大概是现存唐诗中篇幅最长的一首。后人把《秦妇吟》《孔雀东南飞》《木兰诗》并称为“乐府三绝”。
我将它看做晚唐分量最重的一首唐诗。
韦庄一生的播迁起于这场长安乱。他很难不对造成动乱的人反感。尤为难得的是,他在诗中对官军和黄巢义军的暴行都没有偏袒、粉饰。此诗因此具有了“诗史”的价值。
韦庄托言长安兵乱的幸存者,以第三者的角度来记述离乱。诗中男子路遇一个美貌女子秦妇流落道旁,忍不住驻马相询。秦妇感其关心,两人攀谈起来。
秦妇心有余悸地回忆起乱军到来时城中烧杀抢掠的可怖情景。那一天,她还如往日一样生活在深闺,生活悠闲略显寂闷,浑然不知外面风云变色,转眼就要大难临头。黄巢军的到来那么突然,官军掩护权贵们溃逃,留下满城百姓面对残局。
长安城顷刻沦为人间地狱。繁华的城池被洗劫一空。兵荒马乱中人们惊惶奔逃,无数人死于乱马践踏,刀下亡魂亦不计其数,妙龄少女惨遭戕害。秦妇所言东邻女被掳走,西邻女不从被杀,南邻女姊妹自杀,北邻少妇逃上高楼被大火烧死。这些女子未必实有其人,但她们的遭遇是真实的。
秦妇本人被黄巢军中将领掳走,委身贼将,所以她侥幸得生,更得见这些沐猴而冠的人是如何溃败。黄巢军败退后,秦妇趁乱逃出长安,沿途所见荒烟蔓草,断壁残垣,十户九亡。秦妇托言在华山中看见庙宇凋敝,她与神灵对话,不止是人,连唐玄宗御封的金天神都无能为力入山避难。这里也隐晦地表达了丧乱飘零的人们对唐王朝的失望。
黄巢军落败后,人们的劫难并未到此为止。公元883年夏天,黄巢军退出长安之后,官军又拥入城内,“争货相攻,纵火焚烧,宫室里坊,十焚六七”。
秦妇在洛阳所遇的新安老翁亦诉说自己的遭遇。他原本家境富足,家财即使在被黄巢军掠夺之后,也犹有余存,但“自从洛下屯师旅”之后,官军比叛军掠刮得更厉害。老翁罄室倾囊,一家人骨肉离散。风烛残年,如今又是孑然一身,老翁只能含泪嗟叹:“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能苟全性命已属万幸,可是活着也只是凄凉地苟活。乱世之中如他这般遭遇的人,实在是数不胜数啊!
男子问秦妇今后有何打算,秦妇说,听说金陵安康,准备去江南之地安身,希望可以逃避战乱。
于是提到了江南,望江南,梦江南,忆江南。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堪入诗入画的江南。无论时局怎么动乱,江南仿佛国人有意保留的精神净土。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江南富庶,似乎是永恒的安居之所,明艳的桃花源。
韦庄本人亦有江南情结。他早年游历江南,从此对此地有缱绻不息的眷恋。因为依恋,他词中的江南分外明媚绵软温柔。在清醒中沉醉,在沉醉中醒转,一次次从江南的甜梦中醒来,旖旎风光黯然销魂,回望中原,看世事又苍凉了一层。
中原板荡,江南山水清幽,佳人明艳多情。可惜终非故乡。他就像一只孤雁,眼见此地风光绝胜,奈何心中仍有牵念,只能栖息片刻,不能停留一生。留得再久一点,远行的意志就要被这多情眼波、绵绵杏花春雨浸软,消磨殆尽了。
韦庄目睹了各路军队烧杀抢掠的暴行,见证了承载了万千繁华的帝都如何变成了一座不堪回首的废墟。这些都令他感到悲愤、心悸。
《秦妇吟》因忠实抒写了战乱中人民的丧乱飘零之苦,写成后不胫而走,流传天下。许多人家都将诗句绣在屏风、垂幛上,韦庄本人也被称为“秦妇吟秀才”。 韦庄在写了《秦妇吟》十一年后才进士及第。后来的当权者多为“剿灭”黄巢起义过程中崛起的功臣。《秦妇吟》里诸如“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之类敏感的话语是会触痛新贵们的神经的。
所以,恐怕也只有在成名作被淡忘之后,他才能不为公卿权贵所忌。韦庄后来事蜀,蜀主王建是当时官军的将领之一。为尊者讳,韦庄自然讳言此诗,竭力避免此诗流传。他在《家诫》内特别嘱咐家人“不许垂《秦妇吟》幛子”,亦不准将此诗收入他的《浣花集》,作者有心隐匿,导致此诗一度失传,直到近代才重见天日。
天祐四年,朱温篡唐自立,国号“梁”,史称“后梁”。就如伍子胥决意灭楚而申包胥矢志复楚一样,朱温灭唐,韦庄就力劝王建称帝,与之对抗。王建建立蜀国,史称前蜀。韦庄所做的一切努力本身就是“忆昔”的明证!
残阳染血。蜀地是令人心醉的江南,长安是叫人心碎、回不去的乡关。
是否,当我们开始回忆的时候,已经意识到无可挽回的失去。无论是《秦妇吟》《忆昔》《台城》,还是他所写的关于江南的词,韦庄所有的诗词都是写给过往的、伤痕累累又情意绵绵的情书。试图挽留过往,诉说内心的凄怆!
韦庄的诗词之所以引人共鸣,正因他面对过往时内心的凄恻缠绵,多难过也不掩饰逃避。忆而不怨,怨而不怒。哀伤是一种激荡温暖忧伤的情怀,忆昔,是他情不自禁的行为。
前朝已成海市蜃楼,此地不再有桨声灯影水光。凉夜沉霜,身边不再有红袖添香。纵然他后来身居前蜀宰相的高位,内心深处,他是有缺憾的。眷恋的仍是那个锦衣堆雪、繁华如梦、豪情万丈的时代。
碧桃花下感流年,时间是一场梦魇。纵然时不可易,梦也要执意延续。他固执地将自己的灵魂留下,殉葬前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