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的素养
根脉
表演者:段奕宏
段奕宏,中国内地男演员。1998年,段奕宏进入中国国家话剧院工作。从中央戏剧学院毕业后,段奕宏虽然接演的片子不多,但是几乎每一个角色都极具个性。
1999年《刑警本色》中的杀手罗阳、2003年《记忆的证明》中的周尚文、2006年《士兵突击》中的袁朗、2008年《我的团长我的团》中的龙文章等,是他电视剧的代表作。
戏剧作品,以实验派导演孟京辉《恋爱的犀牛》2003年版、2004年版的主演为代表。
电影领域,2002年在王小帅的《二弟》中饰演二弟,并凭借这个角色获得了2003年新德里国际电影节影帝,2015年,凭借犯罪悬疑片《烈日灼心》获得第18届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2017年凭借犯罪悬疑片《暴雪将至》获得第30届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奖。
“我是表演者段奕宏,人在寂寞和孤独时,才会想起自己从何而来,要到哪里去。演员要有对于自我的独到认识,但是面对自己和探索自己更重要。”
段奕宏的表演笔记
初学者如何快速进入角色:
●认真体验生活一定程度上是快速进入角色的捷径。
●模仿所看到的经典表演,对表演初学者来说,也是一种表演方法。
●初学者需具备一定的心理素质,不必因暂时的失败便放弃梦想。
●找到适合自己的表演模式,学会面对自我,让浮躁的心安放下来。
如何进行表演创作:
●参与相关角色的日常活动,切身体验生活。从所呈现人物的生活细节入手,仔细观察,感受不同人物的层次,通过外化形象表现出来。
●演员应该追求表演中下意识的真实反应,力求呈现出的表演层次更丰富。
●演员在表演创作上,应抱有“诚恳”的态度,“戏从对手来”,演戏更需要的是相互成全。
●演员的表演再创作,应该让原本程式化的情节设计更加生动自然。
表演小技巧:
●感受人物,把握角色内心,适当的小道具可以让角色更有代入感,增强角色的真实性。
●古装戏造型会影响到演员生理状态以及肢体语言,帮助演员更快进入状态。
瑶淼 对于每个表演者来说,我是谁?我的根在哪儿?我的内心乃至生命的力量源自何处?这些都是最重要的,并且值得用一生去探求的命题。段老师是怎么理解“根脉”这个词的?
段奕宏 作为一个演员,我很幸福地经历了选择梦想、确立梦想的挣扎,我现在仍然经受着坚持梦想的风险,我喜欢这种风险,也可以说是一意孤行、坚定不移,我喜欢这种疯狂劲儿。如果非要去追寻我从事表演事业的根源,可以说是儿时受到的潜移默化的影响。
成长环境对职业生涯的影响
瑶淼 周迅出生在浙江衢州,在杭州也读过书。这一段成长经历,对后期的表演生涯影响很大吧。
周迅 在老家衢州,可以说我是生在电影院的[1],所以我从小就是看电影长大的。刚开始拍戏的时候,这段成长经历对于我要表演的那些角色起到了启蒙的作用。我刚开始演的时候,其实都是通过看银幕上的演员表演,去复制我所看到的情感。
瑶淼 和周迅出生在江南不同,段老师是出生在新疆伊犁,那种粗犷的气息,一下子扑面而来。您觉得自己的成长经历,给后来的表演生涯带来了什么影响?
段奕宏 我们身处一个环境的时候,很容易疏忽周边发生的一些事情,包括自己生存和生长的环境、父母、亲朋好友。只有我们在寂寞和孤单的时候,才能想起这些人,想起自己出生的地方,甚至想起我为什么要从事这个职业,怎么就开始做演员了。我生长在新疆伊犁,新疆是干旱地区,但是伊犁比较湿润,因为有伊犁河谷和赛里木湖。我身上可能就具备了这种又干旱又湿润的特质。成长环境的辽阔、物产的丰富,给我带来一种自在,我的内心是向往那种自在的。
瑶淼 所以其实是那片水土带给您的这种天性,它的美好使您的内心有了一种力量。
段奕宏回忆艺考往事
瑶淼 听说段老师当时来北京,考中央戏剧学院并不是一来就考上的,好像是考了三次。
周迅 您的愿望为什么会那么强烈呢?
段奕宏 新疆有一句方言叫“勺子”,就是形容像我这样的人,比较轴,一根筋。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疯狂劲儿,因为没有想过结果的严重性,也不愿意去深思熟虑地计较这个严重性。我从伊犁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到乌鲁木齐,又从乌鲁木齐坐了四天三夜的火车到北京,坐的是硬座,但我没感觉苦。当我考完初试,我被刷下来也特别开心,我觉得我不被刷下来,这不正常。我是一张白纸啊,如果被录取,那表演的门槛也太低了。我在天安门坐了一晚上,然后踏踏实实地等第二天早晨的升旗仪式。我仰视着伟人,看着雄姿英发的国旗班朝我迎面走来,听着国歌,仰望升起的国旗,有种激动到窒息的感觉,顿时热泪盈眶。后来我坐在中央戏剧学院的操场上,看着满墙的爬山虎,看着一张张自信和朝气的脸,看着这些大学生,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愿望,我想在这个学校有一张属于自己的课桌。从那一刻起,我的自律性变强了,我以前真的是一个隔三岔五被请家长的那种学生,就是会上房揭瓦的那种,那样的一个男孩儿,突然变得自律了,变得开始努力了,变得可以在板凳上坐住了。
周迅 说明您是真的热爱这个行业。我完全明白您的那种不顾一切的感受,因为有想要成为好演员的目标在那儿。
瑶淼 周迅那个时候刚来北京,其实也经历过一段很动荡的时期。
周迅 我一开始来北京不是为了拍戏,后来才开始拍戏,拍《橘子红了》的时候,我才开始确定要好好当一个演员。而且我有这个能力,我没觉得演戏有那么难,但是我做其他的事就会觉得特别难,演戏时我才会比较自在。
“自卑”有时是一种动力
瑶淼 段老师,那在表演的路途中,您觉得是哪个点给了您一个专业方面的启蒙呢?有没有一件事让您确定,以后一定要做一个专业的演员。
段奕宏 不瞒你说,我考了三年,然后我又上了一个中戏的短训班,跟头把式[2]地考进了中央戏剧学院的本科班。即便进了中戏,成了正式的学生,我也一直非常自卑。
瑶淼 是因为有一种危机感。
段奕宏 这种危机感太强了。我深知考上这个学校太不容易了,而且我也知道,自己真的是不如身边的这些人。
周迅 其实我觉得演员有些时候自卑挺好的。它会是一种动力。
段奕宏 自卑,没有安全感,都不是坏事。我也想一上来就特打眼儿。可我做不到,我就是不打眼儿,那怎么办呢?只能不断摸索,找到适合自己的路,让自己那颗浮躁的跳动的心有一个安放之处,其实就是学会面对自己,让自己放松,让自己踏实。
瑶淼 那段老师,到底是哪一个节点让您一下子就找到了作为演员的自信?
段奕宏 我到今天遇到每一个新的角色,都是从不自信开始。《暴雪将至》那部戏,我在里面饰演一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工厂保卫科的干事。那离我的生活太遥远了,我非常不自信,又不能想当然地表演,只管把台词念对了,衣服穿对了,调度走对了,钱数对了,然后回家。这样不行,这不是我坚持做演员的初衷。我要体验生活,这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捷径。我不认为这种方法笨拙,我觉得它就是一种捷径。电影、人物、导演、编剧,成就了我。我碰到了对我至关重要的导演,从最初的张建栋,到杨阳、康洪雷,话剧导演田沁鑫、孟京辉、查明哲,还有曹保平。这些导演帮助我探索自己、遇见自己、面对自己。今天再看《士兵突击》,对我来说,我在里面的表演是稚嫩的。但是我一点都不纠结,因为那是我那个阶段的积累。有人说“老段我喜欢你演的团长,不喜欢另外的某某角色”,没关系,我自己清楚,我希望自己一直在演戏这条路上,无论是面对赞誉或者批评,我首先要清楚,我是一个职业演员,得站稳,因为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演员之间需要相互成全
瑶淼 段老师在《烈日灼心》中和邓超的对手戏,气氛是一点一点紧张起来的,从一开始两个人唠家常,到后来伊谷春的警惕,再到后来的试探。
段奕宏在《暴雪将至》(2017)中饰演保卫科干事余国伟
“无论是面对赞誉或是批评,我首先要清楚,我是一个职业演员,得站稳,因为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段奕宏 如果这场戏让我去生演,一定不会呈现出现在这样的效果。我没当过警察,我再有天资,也演不出来,因为我没有去选择和判断过。所有的感受和我的触角,都得益于我花了十六天在厦门体验生活,那十六天对我来说真是丰富的一段经历,也恰好赶对了时机,我跟真正的警察出警,一起工作。所以我是通过接触与感受真正的警察的生活,经过判断、选择,才塑造出了现在你们看到的伊谷春。我也一直在纠结,是该在邓超捻烟那一下,就开始判断他是嫌疑人吗?不是,未必。不要忘了一个警察的下意识的职业特性,他会怀疑一切。我接触过的一个刑警大队长,在派出所里,就是质疑一切,他在生活当中也质疑一切,很难有事物能走进他的内心。所以那一下不会让我有笃定的判断。最后经过一系列事件的呈现,观众自己会做出判断,但我的表演一定是有层次的。我要呈现出角色下意识的判断,这就是我所在乎的。演员要注重的是下意识的真实,做到这点很难。
周迅 被烟头烫的那一下,是下意识的真实吗?
段奕宏 那是设计的。因为我想让观众去感觉,普通人被烟烫到和邓超捻烟头有什么不同,二者呼应起来,这就是我们所说演员要成全的其实是一段戏,成全的是彼此的关系。因为我对烟烫的承受力不大,烫到后会有自然的反应,我要凸现出编剧和导演设计邓超这个捻烟头动作的价值,让观众自己有一个定夺和判断。
周迅 那这个动作是设计的,我就想不到这些。
段奕宏 这就是作为编剧和导演的用心,我们演员要做的工作就是把他们的这份用心或者是容易变成匠心的设计,自然地融进影视作品里,呈现给观众。我觉得这是演员应该做的。被烟头烫一下是自然的烫,我也想体验一下。那么当我体会到这种被烫到的感觉的时候,我就更加地怀疑,这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疼痛,这个哥们儿心里得承受多少事啊,多大的事啊。那我这个动作对观众来说,就会有一种代入感。建立这种代入感,大家会关心邓超这个角色,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这就是彼此成全,成全这个故事,成全这部电影里面的主人公。当主人公成立了,这部电影也就成立了,我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
我现在越来越享受跟不同质感的演员合作。因为我相信他们的智慧,信任他们的想法和创造力。如果你想给观众带来“神入”的作品,首先创作者之间一定要有诚恳的交流。如果演员都抱有私心,都想抢戏,没有“互相成全”的格局和想法,那这个作品一定是糟糕的。它会是失了分寸、失了节奏的,会是不精确的。我们要的不只是准确,要的是精确,要的是一种严苛的创造力。
服化上的小细节可以让表演更自然
瑶淼 《非凡任务》里面,段老师饰演的大毒枭,手里总是拿着一条手帕给自己擦汗,我们通常看到毒枭手里可能会拿一根拐杖,有的还会拿金手杖这种特别能体现自己气派的道具。为什么您会设计拿一条手帕呢?
段奕宏 其实我是在试装的时候灵机一动。用十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个复仇的机会,这对一个人来说肯定是一种煎熬,他又不想让别人看出他这种煎熬的心态,这是故事的一个伏笔。而影片中所呈现的炎热的夏天也好,常年的炎热天气也好,都会让这个人内心的煎熬感外显为一种大汗淋漓的感觉。再加上这个角色本身体弱多病,其实这个人已经糠了,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复仇。那么他又想在人前呈现出一种比较潇洒放松的状态,那我觉得手帕可能会让我有一种代入感。不要小看一个小道具,它可以让你一下子找到人物的定位,一下子帮你打通很多的脉络,这个人物的节奏、肢体的感觉、说话的语气,都可能会在那个点上发生质的变化。角色的造型非常重要。我一直就在提醒自己,不要认为你穿上角色的衣服,无论是警察制服、护士制服或者毒枭穿的衣服,你就是他,不是。呈现出角色的温度,驾驭好这个造型,是演员要做的功课。
《烈日灼心》(2015)中段奕宏和邓超的对手戏片段
“演员要成全的其实是一段戏,成全的是彼此的关系。”
瑶淼 有的时候,化妆、服装都能够帮助演员进入角色,如果这些都不行,演员也可以自己来设计一些小细节。那周迅你记得你在演戏的过程中,有哪种小道具,或者小细节的设计特别帮助你一下子成为那个人物吗?
周迅 《橘子红了》里面,我演的那个角色是个小脚女人,我真的是穿着过去的那种小鞋演的,走路的时候只能很小心,因为我的脚在鞋子里面是拱起来的。就算拍远景,我也不换上自己的鞋子,有需要跑的戏份我也不换鞋,这样在她的形态上,已经不用我去演了。还有在《如懿传》里面,女演员都要戴旗头,甩头的时候就不能很用力,要不然穗子就会贴到脸上来,所以转头的时候要保持一个较慢的速度。
段奕宏 真实的体态帮助周迅去塑造人物的气质。
瑶淼 从心理上就成了这个人物。
段奕宏在《非凡任务》(2017)中饰演的毒枭,手里总是拿着一条手帕
周迅 对,留指甲也很重要。这样你拿东西,洗头,或者是做其他的事情,自然而然就会形成一个习惯,你就不用再刻意去演。
段奕宏 周迅能为一个角色这样去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包括留指甲、穿小脚鞋,说明一个问题:你是爱你心中的艺术,还是爱艺术中的自己。我们这个行业,在很多人眼里就是名利双收,“你们出点事太好了,哇,太棒了”,人们总喜欢这样诅咒我们这个行业。如果我们自己对这个行业都不尊重,又如何要求别人对这个行业尊重?我们对表演的认知,已经在倒退,已经有偏差。这是谁的责任?我觉得大家都有责任。现在做演员的很多,但真正意义上的演员到底是什么样的?作为创作者,得有一种疯狂劲儿,我们才有可能不断地提高自己的表演水准,提高中国演员的表演水准。让期待这个行业不断进步的观众看到,我们是有希望的,同时我们是有责任这样去做的。
演员如何突破局限性?
段奕宏 我想把我自己的从艺职业生涯分为几个阶段来谈。首先是我对演员这个职业的认识,从粗浅的、满足自己虚荣心的、能尝到一些自信的、获得鲜花和掌声开始,那是明星和演员都分不清的阶段。我也在挣扎和选择,我不是什么大智若愚的人,一开始就分得清什么是明星,什么是演员。我认为演员先是要像样,然后再做被人期待的演员,最后是成为被人相信的演员。我对自己说要进入第二阶段,有了这样的目标,就会怕失败。但是挺好的,只有这样我才能苛刻地要求自己提高在创造力上的水准,至少不要原地踏步,这个想法让我有种忐忑不安的感觉。我不认为我什么都能演,我得承认自己的局限性。那么怎么突破这种局限性?这真的是需要一些不确定的因素。
有时候我也很任性,我在2016年演了三部电影,都是和第一次做导演的导演合作,有的是摄影导演,有的是编剧导演。有人说:“你的胆子太大了,这里面的安全系数很低哟。”我说我在前期和他们沟通的时候,被他们的那种挣扎感打动了:他们对生活的挣扎、对事业的挣扎,他们不断在挣扎中寻找着希望。我不想过得太安逸,我需要这种挣扎感。所谓的技术,所谓的艺术水准的鉴赏力,或者是你想表达什么样的内核,甚至导演的段位,在那个时候对我来说不重要了,我真的是任性了一把,我就需要这种对自己的不确定性。
周迅在《如懿传》(2018)中的旗头造型
周迅 其实有时候演员会自发性地打乱自己,他不能太安逸。游刃有余之后,就会没感觉了,因为太相信惯性。习惯之后就会不舒服了,一定要有新的东西。
瑶淼 之前看到,有的影迷评价一段好的表演时会说,这个演员很熟练,但不油滑。就是说演员如果太依赖惯性,就会有种油滑的感觉,给人一种套路感,其实这会把自己和观众推远。
段奕宏 我把这个职业看得非常崇高,但有时候我也会有一种私心,我不想像以前一样不顾一切地演戏。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性格,只要我选择了这个人物,我一定要做到不顾一切,哪怕要撕开内心的阴暗,演员这个职业需要这样。但是有时候我真的不想完全地撕开。
周迅 就是不想被别人看到人性最黑暗丑陋的东西,但是其实角色有了这一面之后,他变得更丰富了。这就要看演员愿不愿意诚实面对自己的心,因为人对自己的缺点总是会规避,其实我们心里是知道的,但是会糊弄过去。演员到最后还是要把自己打开的,人物只有足够真实,观众才会被打动。
段奕宏 为什么我们要多看书,要多去观察社会、观察世界,我觉得不仅仅是因为作为演员要真实地反映人性,真听、真看、真交流,那是一个演员必须要具备的,我更感兴趣的是生命、世界、人和社会之间的关系。
表演者寄语
以前我会陷入一个故事情节里,也很在意外界对我的评价,对我作品的评价。现在我更喜欢当下的这种自在感,我可以专注在一个故事情节当中,但是我也有能力从故事中抽离出来,而且我越来越喜欢抽离,因为它不是我生活的全部。生活太大了,一直拘泥于一个职业,其实对创作者来说是非常有害的。演员一定要承认自己的局限性,我经历的事情、接触过的人,太有限了,如果连这点都不敢承认和面对,路会走得越来越狭隘。虽然演员要有对于自我的独到认识,但是面对自己和探索自己更重要,我觉得这是演员这个职业带给我的莫大的幸福。
——段奕宏
[1] 周迅的父亲在当地电影院工作,由于父亲工作关系,从三岁起,周迅就是影院的常客。
[2] 跟头把式:东北等地区的方言。指的是人在快走路时或是小跑时要摔倒却又没有摔倒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