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他人和书

人间草木 作者:周宁 著


我、他人和书

有位作家说过,别人的人生我是不敢触碰的。可我忍不住。有时候真是太孤单了,总想在世间找个替身,分享或分担一些生命的内容,穿越内心迷雾,看到光亮。

我找到四组人物,马礼逊和柏格理、苏曼殊和李叔同、托尔斯泰和马克斯·韦伯、梁济和王国维。他们是些亲切而又高贵的人,曾经的生活充满灵性,耐人寻味也令人敬畏。他们的人生,是人性最伟大的作品,比他们自己的作品更重要。我为他们经历生活的方式和他们在人生重大时刻经历的生活所感动。

第一组人物是传教士,他们生活在纯粹的信仰中,世界清明,没有疑惑;他们被世俗历史陷害,却在爱与正义的激情中谦卑不懈地努力,从中获得宁静幸福。第二组人物是出家人,他们都曾经历过焦虑与恐惧,分别走向人生的审美与信仰境界,审美者执著生死,在令人陶醉的感性炽热中离去;信仰者觉悟,进入澄明与安宁,有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感动。第三组人物是现代知识分子,他们在人生中途经历“灵魂转向”,不管是心灵强大还是头脑清晰,圣徒的激情与智者的思想同样令人痛苦。他们都意识到生命的悲剧,但选择的超越路径全然不同。第四组人物是传统儒者,他们在大失败的时代里,试图以自觉的死亡拯救生命的意义,勇敢还是懦弱?生死职责,容不得模棱两可,自杀者究竟是在担当中推卸,还是在推卸中担当?死亡给我们一双尘世之上的眼睛,让我们看清生活。

世间某些人比另一些人更真实;人生某种时刻,比其他时候更真实。两组僧侣,两组文人。出世者思考如何生;入世者思考如何死。生死事大。写这些人,不是因为他们的作品或理论,而是因为他们的人生,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生动的在场”。他们在爱与信仰、幸福与宁静、痛苦与绝望、死亡与虚无的严重时刻或重大问题上,经历过考验,比我和我周围的人们,表现得更真诚,也更勇敢。这些人物在过去的某个时刻,进入我的内心生活,带着精神的闪光。这闪光不仅让我看见他们,并在他们身上看到自我;也让他们彼此看见对方,在灵性上相互映照,从世俗通往神圣。他们受邀一同出现在我的书里,为我反思性的自我意识作证。

我由衷地赞美他们,满怀喜悦与荣耀,还有,深深的感激。有人是为意义而生的。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经历生死,在信仰中努力,在绝望中爱,在希望中死去,即使忧伤也是幸福的,即使孤寂也是热烈的,他们把自己的生命变成实验品,留给我们体悟人生的道理。他们的画像,供奉在我们心灵的高处,引领我们认识自己,省察人生,尝试一种审慎而美好的生活。

人生的某个阶段,尤其是到了中年,开始“关怀自身”。反思性的自我意识突然萌醒,生活也变得真实严肃起来。通常学术在客观与公共的知识世界里,学者个人内在生活体验的内容,是不足为论的。我则想在这段时间这本书里,偏离所谓“学术”的轨道,触碰个人心灵的内容。学术有为人生的学术,为人心的学术。为人生的学术通过历史诊断现实;为人心的学术,如果也算是学术,通过他人诊断自己。为人生的学术,旨在建构独创性的思想体系;为人心的学术,旨在建构风格化的个人经验,刻画心灵的形式。

写这本小书的信心,首先来自个人可怜的同情与想象,让我可以生活在这些人物之间,偶尔也走入他们的内心;其次才是知识,那些从书本到书本、经过个人思考或只经过个人记忆的学问。而这种信心,也不是因为确信,而是因为困惑;不是因为自己把某个或某些问题想明白了,而是因为越来越多的问题,怎么想也不明白,或者说,越想越不明白。那么,不明白为什么还要写呢?因为有诚意,感觉到生命的意义很“严重”,意识到人应该认真生活,认真思考,个人没什么看法,就邀请读者一起,在他人的生活中寻找启示。列夫·托尔斯泰说过,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弄明白生活的意义”。许多受过教育的人骄慢虚妄,自以为懂得人生,实际上也只是记得一些既不经心又不走脑的庸俗教条。

我知道自己写这四组人物,多少都有些阴郁,甚至朋友说这是一本“死亡之书”。但写阴郁的故事,并不是为了阴郁地生活。恰恰相反,是为了克服恐惧与绝望。只有置身于阴影中,才能看见光明。每一个人乃至所有的人,都应该具有生存的信念与勇气,在内心深处,保守一种“静谧的激情”:一方面深刻地意识到苦难,另一方面勇敢地面向阳光。我赞赏加缪的立场,生活中的孤独、苦难、堕落、危险无处不在,死亡也随时随地发生,但我们始终要充满开朗的激情,睁着眼看死亡与光明,让激情中有热爱、感激、信念、欢喜……个人高尚勇敢的生存境界在“苦难与阳光”之间。只有经历过极度的痛苦与绝望,才能焕发起对生命真挚热烈的爱,从中体验到充盈与幸福。我们在四组人物非凡的人生中经验人生;在生活中的苦难与忍耐、焦虑与沉静、绝望与觉悟、虚无与爱的时刻,体会生命的意义。思想是痛苦的,但思想是唯一的途径,引领我们走出心灵之夜。我希望什么时候,能够在新的黎明,带着启悟的泪水与青草的芬芳,盟誓赞美;告别凄楚与悲凉,绝望与荒诞,让身体与思想回到阳光之中,学会这个世界里的爱与怜悯[1],学会积极地生活。

我不确信自己写成一本什么书,或许与福柯所说的“生存美学”有关;也不相信这本小书有什么重大价值,只有完美的圣徒或者对圣洁一无所知的小人,才会为自己的作品陶醉。我不介意这是本什么书,写书不过是一种经验生命的方式,暂时“生活在别处”、“思想在外面”;我也不期望这本小书能说明什么大道理,只不过关心一些日常生活平常人心不留意或以为不切实际的古老问题,借别人的经验,为自己,也为他人省察人生。生死事大,人们只能审慎地思考,最终还是难以明白。当年在雅典法庭,苏格拉底留给我们的临别赠言有两点:关于生:“未经省察的人生是没有价值的”;关于死:“分手的时候到了,我去死,你们去活,谁的去路好,唯有神知道。”

【注释】

[1]王尔德入狱,在巨大的痛苦与孤独中领悟出继续生存的道理,后来对纪德说,他在狱中之所以没有自杀,是因为“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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