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战地朝鲜行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远东成为美苏两大强国势力竞争的新场所。朝鲜刚刚摆脱了日本帝国主义长达半个世纪的残酷殖民统治,很快又卷入战争的旋涡。1950年6月,朝鲜战争爆发,受美国扶持的韩国李承晚集团的军队被打得一败涂地。美国不甘心李承晚政权垮台,派出自己的海、陆、空三军在朝鲜人民军的后方仁川港登陆,使得金日成的人民军损兵折将,撤退到中朝边境地区。
1950年10月,中国人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正式开始了抗美援朝。在全中国,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形成了轰轰烈烈的伟大运动,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灵。打倒美帝国主义、蔑视美帝国主义的政治宣传,在全国范围内深入而持久地展开了。有一天我去前门外的一个军人招待所看望一位刚从朝鲜回来的同学。我对他表示想去朝鲜搞摄影报道。他沉默了一下说道:“你要慎重考虑,美国鬼子的飞机太厉害了,几乎满天飞,低到擦着树梢转悠,连田里耕地的牛都扫射,不放过。”我从招待所出来后走在路上左思右想,走到前门箭楼前停下脚步,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要申请去朝鲜采访报道志愿军作战的实况。
我离开陆军也没多长时间,听说原来所在的部队改编以后开到朝鲜去了,我还有一些想念他们。独善其身不可取,沙场情谊更难忘。我内心翻腾,生发出缕缕思绪:一是唐人李贺的诗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迈激情震撼着我;另外是一本叫《志愿军》的书,也影响了我,它描述了1936—1939年西班牙内战时期,各国工人阶级和进步人士组成志愿军,协助西班牙共和国政府和人民,与德、意法西斯军队浴血奋战的情景。我还想起当年夏天,志愿军战斗英雄郭忠田由朝鲜回国,要出席在柏林举行的第三届世界青年学生和平联欢节。他在北京大学的报告,受到了热烈欢迎,人们把无数的鲜花和掌声献给他。郭忠田的报告感人至深,令人激动。
我终于下了决心,决定打报告去朝鲜采访报道。我必须放手一搏,不然错过这一历史机遇,会后悔莫及。人要用行动去实践理想,做不好有遗憾可以,但是不必后悔,要在刀与火的环境中去历练自己,不能“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啊!我去找空军政治部组织部干部处处长刘克江同志,他原是我们陆军师的组织科科长,为人和气好说话。我向他表明想去朝鲜采访,他说:“我们空军也在抗美援朝,也在打仗嘛,不能走!”他岔开话题说,最近报上登了我写的《人民空军飞翔在世界屋脊上》的通讯报道,写得很好,就留在空军当通讯干事吧。我进一步申述理由,中央指示空军抗美援朝不报道,我拍摄的李汉打下美国飞机的照片,《人民空军》杂志社全部收回销毁了。我留在空军也起不到什么作用。他只是笑了笑说:“令行禁止啊。你可以向文化部打个报告要求去朝鲜,我们再考虑。”不久,我接到解放军总政治部干部部的电话,通知我去谈话。当时总政干部部驻在西交民巷,距离空军机关只有两条马路之隔。接待我的是谢志军同志,他当时是总政干部部干事,原来是我们陆军师的组织科干事。他通知我,组织上批准了我调动工作的报告,正好志愿军政治部要求补充文化干部,于是将党的组织介绍信和行政介绍信、乘(火)车证和路费一并交给了我,规定十天内到安东志愿军政治部后方留守处报到。他们会通知志愿军政治部组织部,到时会有人接待我。于是我独自一人再次踏上了参加抗美援朝战斗的征程。
1951年年底,我急如星火地赶到安东市志愿军政治部后方留守处,它在鸭绿江岸边的一个小乡村。我见到的第一位同志是文化教员李秀清,她接待了我,政治部已知会留守处我要经过这里,让我先住下,政治部每周都有汽车来运给养,届时我可搭车去朝鲜。我在安东乡下住了三天,志愿军政治部派来拉给养的汽车到了,随车来的一名干部李基禄,也是一名摄影记者,互通姓名以后都知道彼此,所以倍感亲切。他是东北人,大高个子,原四野部队的摄影记者,从黑龙江打到海南岛,拍了不少让人印象深刻的照片。他称呼我老孔,说:“你的一切行动听我指挥,我先带你去安东街上逛一逛,狠造它一顿(吃饭)。”他为人爽朗,说话直来直去。第二天,他请我到小饭馆吃牛肉大葱烧卖。他狼吞虎咽,似乎几天没吃饱饭了,可见朝鲜的战地生活的确艰苦。烧卖做得鲜香可口,长时间留在了我的记忆之中。回到留守处,李秀清送我一把炒花生,刚见面不久,也没有任何交往,我有些不好意思。闲聊中她讲了自己的身世和抱负。她是在北京师范大学三年级时报名参军南下的,后来部队入朝作战,把她留在留守处当文化教员,教文盲战士识字学文化。她不甘心,一再要求入朝,上级没满足她的愿望。她很羡慕我,希望我到了政治部以后向首长反映一下她的请求。我虽然答应了她,可是我食言了,没有机会向上级汇报她的个人要求。当时的青年知识分子革命热情普遍高涨,报效祖国、不怕流血牺牲是多数人都有的觉悟。
志愿军政治部的汽车是一部苏联造的嘎斯中型卡车,轻便、皮实、灵活,不易抛锚趴窝,很受部队欢迎。2月的朝鲜到处是积雪,凛冽的寒风呼啸,我坐在拉着萝卜、白菜的车上,四面通风,把苫布盖在身上人冻得还直打哆嗦。车从安东上了用原木加固的鸭绿江铁桥,开往朝鲜的新义州,一夜半天后,赶到了平安北道成川郡桧仓镇。志愿军政治部在桧仓的北面山沟里,一路慢坡上去,路旁有民居,有少数朝鲜式草房,大多是马口铁草苫顶的工棚,稀疏分散在公路的西面,东面山脚下是条小河,已经结冰。李基禄领我进了宣传部办公的棚子,草草安顿下来,然后去见了领导。同志们都对我投以好奇的目光,因为我的着装与众不同,尚且穿着空军发的蓝色棉裤,而志愿军都穿着草绿色棉军装。
照片2-1 桧仓周围山顶上布置有许多高射炮阵地,保卫着志愿军首脑机关
桧仓镇的街道处在东西向的一条大山沟里,志愿军司令部驻地就在沿河沟往西向上走背阴处的几条矿洞里,背向太阳有利于防空。工兵营将一条较宽敞的废弃矿洞开拓加固成“礼堂”,总部开大会、授勋活动和一些慰问演出,都是在这矿洞礼堂里举行的。敌机发现了这个大目标,多次进行轰炸,但随着志愿军空军和防空火力的增强,敌机也不敢像战争初期那么肆无忌惮地疯狂空袭了,反而躲开这一区域飞行,也许是做假象麻痹我军,另有别的阴谋。
我刚到桧仓时,山坡上有数台矿石研磨机“隆隆”吼个不停。山坡下街道上都是木板房,有十数家小店铺,有卖辣椒面、明太鱼干的,还有一些出售小工具的。由于是战时,没有招徕生意的广告牌。镇上大多为工人家属的住宅,有条小河沿街潺潺而流,天气晴朗的日子可以看到许多身穿黑色长裙、上身穿着短小齐胸白衫的妇女在河沟里洗衣物。日本殖民主义者多年在此开矿,遗留下无数坑道,成为自然的防空洞。志愿军司令部、政治部机关驻扎的两条山沟,有废弃的矿洞相通,来去方便又能防空。不巧的是,到朝鲜后,降了场大雪,寒风愈发侵皮刺骨。我突然浑身浮肿,瘙痒难耐,一到室外病情就加剧,这是得了过敏性皮炎。人成了病号,半个月不能工作,打针吃药均不见效。刚到朝鲜就倒下了,我心急如焚。卫生所的陈军医对我说:“孔干事,和你商量一下,我有一偏方,你要是同意就试试看,可是丑话说在前头,出了问题我不负责。”病急乱投医,只要能治好病,即便有严重的后果我也认了,总不能刚到朝鲜就败下阵去吧。我说:“我向你保证,治不好我不怨你,治坏了我不赖你,治死了我情愿命短。我给你写个保证书。”他说那没有必要。他从朝鲜老百姓家里买了两个刚下的鸡蛋,用碘酒、酒精将鸡蛋外壳多次消毒,将蛋清直接抽出注射到我的臀部肌肉里。当时很是疼痛,但为了治病我咬紧牙关扛着。说来也奇怪,一周后我的过敏性皮炎痊愈,以后再也没有复发。
照片2-2 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驻地平安北道成川郡桧仓镇鸟瞰,司令部就设在对面山脚下的矿洞内
照片2-3 1952年7月中旬,朝鲜成川郡桧仓镇老百姓清理垃圾,疏浚河道,打扫环境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