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苦中有乐少年时

我的联合国之路 作者:何昌垂


苦中有乐少年时

童年的记忆

福建省福清市地接山海,风光旖旎,重峦叠嶂。集结于西北部的是戴云山向东蜿蜒的支脉,最高峰古崖山,海拔约1000米。福清境内,古崖山、石竹山、瑞岩山、大帽山,素是名人雅士徜徉之处。福清面朝城南玉融山,明人谓之曰:“玉融为邑镇名山,有孤峰万仞,形势奇绝之胜。”古人讲求“形胜”,传说玉融峰第二叠“有石莹然如玉”,故以“玉融”作为福清之雅号,简称“融”。

福清南部有一处海湾,称江镜洋。其西南端是一个高出海平面不到20米的红土丘陵,人们习惯把这块土岗称为红坪角。这里坐落着名不见经传的前华村,一个三面靠海、以渔耕为生的小村落。

1949年6月,离福州解放不到55天,我在这个偏僻的小渔村出生。那时全村总共不过百户人家,300多人。正如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所描述的,“只是因为在一起生长而发生的社会”。虽然这个社会极小,但所有人家却有着六七百年共同历史的基因。据族谱记载,我们的一世祖何缙公为避元朝战乱,从南京“铁井槛”逃至龙田角美,后旋迁至前华,选择了这片临海山丘定居,在这儿繁衍生息,历经了二十四代,开创了一脉独特的渔耕文化。目前,前华村已发展到近千户人家,约有3500人。

前华人活力四射,素有游迁、探索的基因。他们生性不安现状,喜欢外出闯荡。目前在20多个国家定居的海外侨胞有近200户,超过600人。

我记忆中的前华村十分贫困,是全县出名的“地瓜村”,但一度也是小有名气的小渔村。村民靠种地、打鱼为生。那时生态环境好,没有污染,这里除了出产海牡蛎、海蛏、花蛤等滩涂海货之外,由于直通南中国海,海水干净,还盛产鳓鱼、金鲳鱼和马鲛鱼等。捕鱼是村民的主要经济来源。由于这里属丘陵红壤,土地贫瘠,淡水资源稀缺,农业基本上靠天吃饭。家乡主粮是红薯,老家人称“地瓜”。每年立冬前后,农民把鲜地瓜切成片,晒在地里,没几天就干了,储存起来,就是从入冬到来年5月的主要口粮。

一般年份,村民还把从海里捕捞的鲜鱼海蟹拿到30里外的龙田镇上出售,换些油盐酱醋,或一分一角攒起来,到过年过节给孩子扯上几尺布,添一件新衣服。年复一年,大多数人家基本上就是这样勉强养家糊口的。但每逢天灾,尤其是大旱之年,“地瓜难果腹,糠菜半年粮”。遇上这样的年景,谁家要是还能有地瓜片喂饱孩子,那一定算得上富裕人家。白米饭是稀罕物,记得儿时,逢年过节我们才能吃上一顿白米饭。自然,过年过节,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还有冬至,那是我们最欢喜雀跃的时候。

按理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老家紧挨海边,海产资源丰富,老百姓理应不愁生计。然而,由于生产力落后,数百年来,我们的祖先总是饱受磨难:大旱、台风,连绵不断;鼠疫、霍乱,不时侵袭。谋生之艰辛,使得不少男人不得不背井离乡,闯荡南洋,以求养家糊口,维持一线生机。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及新加坡,无不流淌着无数包括前华人在内的福清人的汗水与辛酸。

经世代坎坷,阅百年沧桑,前华人在艰难求生的路上,也铸就了特殊性格:大海磨合,宽容大度;礁岩打造,百折不挠。

我祖父何德枝生于清光绪二年(1876年)。祖父排行老四,他兄弟五个。据说五兄弟中,他最为聪颖,自小在私塾读了几年书。祖父20多岁时,与邻近后周村的一个殷实的大户人家的三女儿结了婚,生了两个男孩,第一个男孩早早夭折了。直到1909年他33岁时才有了第二个孩子,就是我的父亲何必潮。在那年头,30多岁得子简直就像老天赐宝。我父亲几乎就像独生子一样,备受内亲外戚的宠爱。为了使我父亲幼时不孤单,我祖父母决定抱养我祖母家族一个远亲家的小女孩,作为我父亲的童养媳。青梅竹马,自幼相依为命,是那个年代比较普遍的做法。

父亲19岁那年和我母亲成亲,那时我母亲才15岁。父母总共生了十三个孩子,八男五女,其中三个女孩刚出生不久就夭折了,女孩中只剩下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我对我姐姐基本没有印象。据说她自幼多病,算命先生说她命硬,不能养在家里,因此三岁时就被送给人家当童养媳。姐姐命运多舛,先后到过两户人家,养母都病死了,最后又被转到第三家,总算安定了下来。可到了18岁那年,姐姐抗拒养父母的安排,坚决不和与她一块长大的男孩成亲,死活要嫁给村里自己钟情的男青年。这自然受到了其养父母的决然反对。姐姐百般挣扎,四处求救,不得已跑回家里向我父母求情,希望得到生身父母的支持。我父母都是厚道人,想到人家的养育之恩,拒绝了我姐姐的要求。父母反复对我姐姐说:“我们何家人不能没有良心,不能忘恩负义。”在我父母看来,人家含辛茹苦把我姐姐拉扯大,这绝非点滴之意,是一辈子的恩情。“要知恩图报”,是我父母给我们的家训。父母的断然拒绝,让姐姐失去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她心中的天塌了,心灰意冷,万念俱灰,含着眼泪蹒跚而去。第三天一大早,就传来了姐姐死亡的噩耗。姐姐在绝望无助的情况下,上吊自杀,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她用花样年华的生命代价,对那落后愚昧的时代做了最强烈的控诉。

我那年才五岁。记得那天母亲痛不欲生,捶胸顿足,一味自责,不断喃喃自语:“这么多孩子我都养活了,为什么偏偏把她送给人家?”她无限后悔自己没有勇气支持姐姐的逃婚。一家人都很悲痛,父亲一个劲儿地抽着烟,他平时的话就不多,痛苦时更是一语不发。将近中午,父亲、母亲和几个哥哥都去谢塘村料理姐姐后事,家里剩下四哥、五哥和我三个人。四哥自幼得了关节炎,行动不便,在家待着。五哥生性好动,一个人跑出去玩了。我跟着大人伤心,哭了大半天,后来又饿又累,趴在小桌子上睡着了。那一天,家里没有什么吃的东西,也没人做饭,我们一整天没吃东西。尽管小时候饱一顿、饿一顿是常有的事,但那一次却留给我一生中最深刻的饥饿感。后来我在联合国粮农组织领导抗击全球饥饿,所到之处,常常触景生情,忆起儿时经历饥饿的苦痛。

我属牛,是新中国同龄人。我感到莫大的幸运。然而,我们这代踏着共和国成长脚步的人,也经历过成长坎坷和青春无奈。在后辈听来,我们的故事更像是天方夜谭。

我来到这个世界时,我的“国”,是西方人眼中的“东亚病夫”;而我的“家”,如国之缩微:人口众多,一贫如洗,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的到来,又添了一张吃饭的嘴,雪上加霜的日子,让我的父母愁上加愁。

记得母亲曾经对我说过,她在生我的前几分钟还在厨房里转,忍着分娩前的剧烈阵痛忙着为全家人烧饭煮地瓜渣。由于没钱请接生婆,母亲自个儿接生,就在厨房的草堆里把我生了下来。我并非宿命论者,但按中国的说法,1949年是牛年,我在这年来到人世间,一辈子走南闯北,跟牛一样执拗,和牛一样只知耕作不计劳苦,莫非真与这“牛运”有关?

母亲是一个从小就不服命运的人。在她那个年代,女孩儿都得裹足。“狠心”的大人会用一条十厘米宽、一米长的布条,生生地把小女孩的一双平直柔嫩的小脚缠裹起来,强制“塑形”,久而久之,终于变形,成为马蹄形状的小脚,俗称“三寸金莲”。那时美女的标准是脚越小、形状越圆,就越好看。这是一种身心折磨,锥心之痛自不必说,多少人因而落下了脚疾,失去了劳动能力。那一代女人几乎无人幸免。但我的母亲是个例外,因为倔强。据说她5岁时双脚被强行裹上后,竟趁人不备,逃到屋后的野地里,解开布条扔到沟里,把自己藏起来。她就这么明目张胆反抗,打死也不愿意裹脚。记得在我的家族里,除了我母亲有一双正常平直的大脚之外,几乎所有与我母亲同龄的伯母婶娘,都是小脚女人,走起路来一歪一扭的。

贫困似乎让乡下人的生命变得皮实,性格也变得勇敢顽强。母亲生的十三个孩子里,除了生我大哥和二哥时有我奶奶帮忙外,其余孩子都是母亲自己接生的。“一把剪刀,用开水烫一下,拿块儿干净的布擦一擦”,母亲就是这样坚强而干脆利落地剪断了我们的脐带,把我们一个一个地养活大。“那年头我们村大多数女人生孩子都是这么做的。”记得有一年,我带着妻子和儿子从北京回到老家,母亲在回忆往事时跟我们这么说过。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这在今天是多么的不可思议!他们至今还无法相信我和诸多兄妹的命竟是如此“剪”来的。

在那个落后的年代,多子女是农村贫困的根源之一。虽然他们常说“多一个孩子,就是往锅里多放一碗水罢了”。然而,毕竟是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啊。衣食住行,生老病死,谁家的日子不是一天又一天地熬着过来的。母亲虽然一生经历过无数的困苦和病痛折磨,却从来没有被困难压倒过。她总是依靠自己,从不轻易求人,顽强地拉扯着我们一群兄妹长大。母亲没有文化,但一辈子善良,在她的心中,教诲子孙后代待人谦和,凭良心做人,老实做事,始终是她的头等大事。母亲极其平凡,可她一辈子深受妯娌和乡亲们的尊敬与爱戴,这与她一生善良、宽厚待人和乐于助人的品格息息相关。

我至今清楚记得,母亲生我妹妹时,大出血止不住(农村说是“血崩”)。将近一天,父亲束手无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但他和婶婶们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儿,是给奄奄一息的母亲不断地灌红糖生姜热汤。母亲基本上已踩在死亡线的边缘,她闭着眼,嘴里还喃喃地叨念着:“我不信我命中没有女儿,一定要把这孩子留住,一定要……”我姐姐死后,她一直很内疚,怎么也不相信我们家就留不住一个女孩!或许是母亲的顽强意志感动了上天,或许是母亲命中注定要陪伴我们走向光明的未来,奇迹真的在我们家发生了。在死亡线上挣扎了整整两天两夜之后,第三天上午,母亲醒过来了。她说她无法扔下我们这群孩子和我多病的父亲。“我没死,我怎么放心呢?”这是母亲醒后的第一句话。母亲信守承诺,顽强地活下来,还活到了85岁,度过了幸福的晚年。我妹妹两岁后,母亲又生了一个男孩,他就是我的八弟何昌霖。晚年得子,尽管家境贫困,父母和我们兄妹还是把八弟当成宝贝、拉扯长大。家里幸好有了这个弟弟,后来里里外外,他为我们家族的兴旺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八弟于1988年到日本自费留学,勤工俭学,除了上课,每天几乎要打8—10个小时的工,不要命地干活,吃尽了苦头。凭着福清人“爱拼才会赢”的基因,以及他从小认真办事的“较真”劲儿,他很快得到老板的赏识和信任。在老板的帮助下,他先后把几个侄子介绍到日本做研修生,带着他们边学习边打工,从事日本人不愿意干的脏、重、险活。他们辛勤劳作,省吃俭用,课余收入除了交学费和维持生活外,还略有积蓄,为他们日后的事业发展打下了基础。大家都说,他是家族兴旺的功臣。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弟八个和妹妹拉扯大,帮我们成家立业。1969年,我父亲因高血压引起瘫痪,整整三年无法下床。母亲伺候他吃饭,三餐不误;给他擦澡洗身,保持清清爽爽。就这样一直到1972年9月我父亲去世,无人不夸她是贤妻良母。母亲的一生是永远付出的一生。她任劳任怨,无论多么艰难,都坚强地撑着这个家。母亲想的永远是家人,唯独没有她自己。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和我五哥在江镜乡上初中时,寄宿在学校,一般周末才回家一次,母亲总会千方百计为我们准备好吃的,如菜稀饭、地瓜丸子,就连野菜、地瓜叶,母亲也能把它们化成美味佳肴。每当吃饭时,母亲总是站在我身边,左手捧着半碗饭,右手拿着筷子,高兴地看着我狼吞虎咽,不等我吃完,就赶紧一边往我碗里添,一边说:“好吃就多吃点儿,到了学校就得饿一个礼拜。”每到周六,母亲知道我们要回家,总是让我三哥提前到地里弄点儿口粮,挑选一袋没有虫眼的地瓜,让我和五哥带到学校。那时,国家还刚从三年饥荒中走出来,家里人口多粮少,但我母亲总是把最好的留下来,供我们上学时吃。

对外人,母亲同样如此,从不吝啬。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喜欢喝茶——尽管那都是低价的粗茶。她发明了自己的茶道,很简单,烧一锅水,待水开后,往里面撒一撮儿茶叶,淡淡的,比白开水好喝多了。母亲自己喝,也为别人准备。村里许多人知道我们家任何时候总是有热茶的,因此,他们不管是外出回来,还是闲着无事,常常会“顺路”到我们家坐坐,喝上一碗免费的、淡淡的粗茶。冬天天冷,母亲会把两个热水壶灌满后放在大厅的桌子上,旁边放着碗,谁想喝都可以自己倒。夏天炎热,为了防暑,母亲每天要上午、下午各准备一锅茶,装在一个大瓦罐里。不少人从地里劳作归来,又饥又渴,总是先拐到我家,喝完我母亲做的一碗凉茶后再回家。

国家改革开放以后,我们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兄妹各凭着勤奋、肯吃苦、踏实劳动,生活条件都提高了。母亲的茶的质量也明显改善了,到我母亲那儿喝茶的人就更多了。我的几个兄弟和妹妹每家都有孩子出国留学、工作或做生意,经济条件不错。目前,整个家族里里外外有100多人在国外学习、生活、工作和经商。他们分布在世界各地,包括阿根廷、英国、美国、加拿大、日本和澳大利亚等国家。母亲看到这兴旺景象,常常自称“是家中最有福气、最幸福的人”。她晚年的的确确过得非常幸福美满,几个侄儿、侄女每年都给她寄零花钱,有的还特意万里迢迢,每年回来看望她老人家。母亲是中国最普通不过的农家妇女,但她算是那个时代中国农村妇女的楷模,永远值得我们热爱、骄傲和怀念。

我幼年时农村普遍贫困,从小就知道一双沾满泥土的手,可以自由地与大地相拥,与自然为伴,那可是城市人特别是富家子弟所没有的独特感受。

由于我们兄弟姊妹多,父母溺爱绝对是奢侈的。我们童年时就如一批在山地草间放养的牛羊——基本上靠自己管自己,我从小在不经意中养成了独立性格和自律意识。

小时候,在田野里、草地上,我和其他孩子一起,随心所欲地玩“草根”游戏:抛泥球,骑人马,放风筝,打水漂。我们往往自制各种玩具,商量制定各种规则,不断变换着形式打闹嬉戏。有时我们也会趴在地上,好奇地观察蚂蚁的行动,研究它们迂回曲折爬行,有时相互触碰脑袋,传递某种情报,之后又匆匆离开,后来又有许多蚂蚁伙伴加盟,再后来就成群结队回洞,好奇特、好壮观啊!看着这些,我常常充满遐想:蚂蚁是如何找到自己的家的,它们为何总是成群结队。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蚂蚁也是一种有社会性的小生命,它们也有自己的行动信号与行为规律。

夏天,我们最喜欢三五成群跑到海边,游泳嬉浪。我们大多无师自通,不用多久,几乎无人不会狗刨洑水。到了秋收季节,那是我们最高兴的日子。白天,大人忙着收割,打了新粮,有时会做上一顿好饭犒劳自己,我们就跟着有了一顿饱餐。水足饭饱后,孩子们常常会撩开衣服,比着圆咕隆咚的肚子,看看谁的最大。晚上,我们常常三三两两倒在草堆里,舒舒服服地摊开双手双腿,仰身摆个“大”字,大口地吸着带有泥土和秸秆清香的夜风,望着无际的夜空,数着天上眨巴眨巴的星星,脑子里翻遍大人讲过的牛郎织女的故事。这些是你无法想象的美好时刻,没有忧愁,没有烦恼,星空璀璨,清风徐来,万籁俱寂,偶尔会有蛙声与遐想,让我们流连忘返。

捉蟋蟀是另一种乐趣。蟋蟀一般在凌晨醒来,一旦有一只鸣唱,其余的都会跟着叫起来,多了,就像合唱团一样发出和声。除了蟋蟀,其他的昆虫也会在这时跟进,如此天籁之音汇成一曲令人心醉的“大自然清晨交响乐”。我们常常三三两两结伴,踏着淡淡的月辉,披着丝绢一般轻柔的晨雾,蹑手蹑脚地来到田边或野草堆旁。为了听得真切,我们会不时俯下身子,或趴在地上,把耳朵贴近地面,判断是不是雄性十足的蟋蟀,并随时准备“逮捕”目标。我们常常把那些俘虏来的蟋蟀关进竹筒制的小笼子里,喂以碎米粒和青菜叶等。对于身强力壮、野性十足的具有“大将风度”的蟋蟀,我们总是予以优待,因为它们是强者,得时刻听从我们的命令,随时准备出征。我们把“将领”级的家伙编入特别军团,放到另一种笼子里,加以悉心照料,让它们为我们这些小主人战斗、争取荣誉。

那时候,我们家乡的地是绿的,池是清的,海是蓝的,空气是清新的。一眼望去,绵延的丘陵地连着蓝色的海和蔚蓝的天空,你无法想象那心有多纯、梦有多蓝。在这里,我们尽情享受着蔚蓝的天空、深蓝的海水、腥味的海风和翠绿的大地等种种恩赐——我们享受着大自然赋予人类的各种幸福,好像人间的一切都是我们的,没有比我家乡更好的地方了。

儿时的我虽然瘦小,但并没有影响我成为“天生的”孩子王。也许就是“牛脾气”的缘故,同龄的孩子们都喜欢我,愿意围着我转,跟着我上山下海玩。有时我们不免也有恶作剧。夏季,同学们最开心的就是成群结队到村东海边的“斗门港”——海潮防护堤内的水库玩耍。闸门内水面宽阔,水也很深,像个湖,是我们的天然游泳池。女同学是不让去的,乡下的习俗不允许女孩游泳。小男孩们一般光着屁股,身上涂满黑泥,头上戴着从地里拔的绿色野草编成的伪装草帽。我们一般分成两组,尽情嬉水打闹,比个高低。

凡是生长在海边的人,对大海总是充满好奇和眷恋。我们一有空就喜欢到海边,看落霞与海鸥齐飞,海水共蓝天一色的画卷;感受潮起潮落,海浪拍打岸边礁石的壮观。我们每次都会玩得兴致勃勃,直到浑身湿透后再跑到岸边,褪下衣服,等太阳晒干后才回家。

有时我们也会挑退潮时到海边,那别有一番意趣。海水退去,露出的一片广袤的滩涂,是我们的另一片沙场。在滩涂上,我们循着内心意象,用软泥巴往脸上涂抹,把自己装扮成好人、坏人,如关公、张飞、赵子龙和曹操,还有岳飞和秦桧等,然后打起泥巴战。尽兴之后,我们就开始在滩涂上摸小鱼、抓小蟹作为战利品带回家。有时候,母亲会把我们收拾来的这些小海鲜和豆豉一起煮,弄得特别咸,下地瓜饭,味道美极了。有时候,我们也会瞒着大人,拿着捕获的小鱼小虾,躲到野观音草坡下或避风的田埂处,用火烤着吃。那种美味是我离开家乡后几十年来再也没有品尝过的。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老家不少人靠海为生。但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家乡的渔业最鼎盛时也不过20多条渔船,且都是小渔船,以海风帆为动力。船大约10米长,前后隔成3段:中舱是生活区,供渔民睡觉、做饭;前舱放着渔网;后舱是储存室,打到的鱼放在那儿。每条船一般配5个人,常常是老少搭配,他们相依为命,结队作业。渔船排着队先后进港最是壮观,也最激动人心,尤其是碰到渔民满载而归的时候。小港旁,渔民忙着把船上的鱼卸下,整整齐齐地往竹筐里装。

村里的渔民就是这样祖祖辈辈周而复始地在海上劳作。一年到头,除台风天气,他们基本上是潮落而出,潮涨而归。一天二十四小时,两度潮涨潮落,他们大半时间与海水、海风和海浪为伴。海是他们的家,不管是谁,打登上船的那一刻起,就把命运交给了那反复无常的大海。他们没有畏惧,因为大海提供了他们的生存,尽管也可能会要他们的命。他们和他们背后所有家人的生存出路,注定了他们必须无所畏惧,尽管知道那是一次又一次地在用自己的生命跟大海赌博。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为了帮助父母养家糊口,我大哥13岁起就跟人下海,当了一辈子的渔民。作为海边人,我们都知道出海是有危险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永远回不来了,因为茫茫大海中遇到台风全船覆没是常有的事。我小时候就亲眼看到过堂伯父那次出海不归,几天后人们才找到他漂浮到岸边的尸体。他家穷,大家用稻草把他的尸体一包,就在岸边找了一个地方草草掩埋了。

其实,我小时候喜欢到海边,因为我心中有一个记挂,就是我大哥。作为我们的长兄,大哥从小吃尽人间苦头,对家里无私付出。在所有的兄弟中,大哥最宠我,自然我也深爱我的大哥,对他一辈子敬重。我惦念着大哥,在海边等着,就想第一眼看到他的渔船平安归来,徐徐驶进小港。大哥看见我也总是很高兴,有时会把我抱上渔船,让我吃他特意留下的自己的那份水煮的鲜鱼。大哥是我们家的顶梁柱,早早就扛起了家庭的重担,帮助多病的父亲抚养年少的弟弟妹妹。他21岁那年就当上船长,在海上漂泊了60多年,数不清遇到过多少回大风大浪,但他人好有福报,总能渡过劫难。大哥憨厚、老实、肯干,眼力好,年轻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能轻松地辨明航向,绕过礁岩,他们的船很少迷航。在同一船上作业的渔民就像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生死相依,谁都愿意跟忠厚可靠的人结伴谋生。经过大海的磨炼,风雨的摧残,他比同龄人成熟得早。大哥善良老实,有点木讷,寡于言语,但内心却无比顽强、坚韧和温暖。他总是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宁可自己吃亏,也把方便留给他人。他还是一个特别懂得感恩的人,连接受人家的一支香烟,都会千方百计答谢人家。遇到困难时,他总是自己默默地扛着,从不轻易给别人添麻烦。我这个老实巴交的长兄一辈子心里装着父母兄弟,就是没有他自己,他赢得了全村老少的一致好评和尊重。他历经惊涛骇浪,却总能泰然处之,以大海为家,与海浪为伴,练就了海一般宽阔的心胸。大哥那海一样的胸怀潜移默化地对我人生产生了深刻影响,使我一生受益无穷。

儿时,我喜欢坐在沙滩上一块裸露的礁石上,眺望着无边的南海,看着远处的后浪推着前浪,我不知道是什么神奇的力量掀起千堆雪万朵浪。有时,我会陷入遐想,琢磨着一连串的问题:这海到底有多大?海底有多深?海里除了鱼虾,还有什么?海有尽头吗?它的另一边到底在哪儿?我有时想,我长大以后一定要乘船到海的另一边看个究竟。没想到20多年后,我果真有机会漂洋过海,出国留学。由于工作需要,我走南闯北,穿行于太平洋、印度洋和大西洋间,到过100多个国家,为联合国的成员国服务。即使如此,我也始终没有寻找到我儿时关于大海的一连串问题的答案,因为海太深,世界太大,而我的小脑袋永远无法穷尽它所有的秘密。

成群结队到村中心的大祠堂里捉迷藏,是童年记忆中另一件超级激动人心的事情。小时候,老师喜欢我,说我有天生的协调能力。他可能说得对,因为同学们都听我的指挥。我喜欢把大家分成两队,根据参加人数每边各分配三四人或五六人不等。捉迷藏靠体力,也靠智力。因为你不但得能卧爬滚倒,登高爬柱,还得会灵活应变,声东击西,迷惑掩护。输赢就看谁更能别出心裁,懂得统一布局和保护团队。

祠堂有两个,一东一西。西边的何氏主祠堂建于嘉庆年间,有200多年历史,土木结构,占地近500平方米。宗祠坐北朝南,面向大海。1945年国民政府创办的前华初级小学,就设在这个宗祠,一直到1972年8月,由于“文化大革命”破旧立新,祠堂被拆除而被迫搬迁。

我的启蒙教育和初小四年就是在这个祠堂里完成的。记得我五六岁时,天很热,父亲就常带我们到祠堂乘凉,他总会指着祠堂中厅的壁画,和我们讲述岳飞“精忠报国”,讲《三国演义》中“桃园结义”,讲孔融“四岁让梨”,讲孙敬、苏秦“悬梁刺股”的故事。父亲还会讲许多类似的故事,并且常常添油加醋,发挥他自己的想象,教我们做一个勤奋自强,讲忠孝,知廉耻,懂“仁、义、礼、智、信”的人。尽管我听得懵懵懂懂,但大家还是喜欢听他经常讲、反复讲。父亲有两句话,即使后来我走南闯北,一辈子也没敢忘记。一句是“不要轻易打扰别人,实在不得已了,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另一句是“做人要厚道,借人家的钱一定要还,人家欠的钱不要老记着”。做人厚道,做事独立,宁愿施人以意,不可欠人之情,这是多少人努力但未必可以达到的境界。

父亲很小就被送进私塾,读了几年书。因我祖父也小有文化,他们父子俩先后成为那个年代村里的“代言人”“代笔人”。每逢村里族间有摩擦,或与邻村发生小纠纷,有人就会点名,非我祖父何德枝和另一个叫何可珩的长者出面不可。我祖母是邻村一个地主家的三女儿,她的父亲经营一个油坊,有一定文化,精通算盘。新中国成立前父亲曾有一段时间在他外公的油坊里当账房,也就是现在的会计。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油坊被接管。父亲则被吸纳到江镜乡粮站当了几年的公职人员,还是干本行当会计,但后来因胃病严重,无法正常上班而退职。

父亲年轻时很英俊。由于自幼被娇惯,他有点儿桀骜不驯,特立独行。年轻时,他曾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说什么也不愿意接过我祖父在老村中心的一个小店铺。他执意要自个儿闯世界。18岁那年,他攥着三块大洋,跟着人家跑到厦门,坐上了去新加坡的轮船。那时新加坡有几个乡亲,大多是拉黄包车的。父亲在新加坡找不到什么理想工作,结果还是开了个小杂货铺。但不到3年,他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无人照顾,不得不回到老家。他从南洋回来时带了两个木箱,其中一个小红木箱子被我带到北京,至今我还保存着。

父亲特别好学,文笔不错,还有点儿小幽默。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翻出了一本父亲从新加坡带回来的英文小书,上面密密麻麻是中文标注的英文发音,如“好赌有毒”(How do you do),“我吃有奶母”(What's your name)。有一次,我偶然发现父亲还会几句“洋泾浜”英语。他说那都是在新加坡“为了做生意不得不学的几句话,现在都忘了”。我喜欢英文也许源于父亲年轻时的爱好。

父亲还有一点儿学究气。我上初小时,他经常会给我们讲关于错别字的笑话和标点符号的重要性。他讲的关于标点符号的一个段子,我至今不忘。他说,一个年过八旬的老头续弦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不久生了一子。族人和老先生本人都怀疑这孩子非老先生所生。为了避免死后的财产纠纷,那老人立了如下遗嘱:八十老翁生一子人言非是吾儿也所有财产全赋予女婿外人不得争执。老翁本想将遗产留给女婿,但他没有在遗嘱中标明标点符号。而那个聪明的孩子利用标点符号翻了案。据说他在其父的遗嘱上添了几个标点符号,变成如下一段话:“八十老翁生一子,人言非,是吾儿也。所有财产全赋予,女婿外人不得争执!”那小孩就这样夺回了那老先生留下的所有遗产。父亲强调:“可见标点符号是如此之重要。”他还不止一次提到一个书生把繁体字的“泰山石敢當”读成“秦川有取富”的笑话。父亲还说过“一个人的字就像是一个人的外衣,十分重要”,“人家对你的字往往会产生第一印象”。

我的祖父63岁时去世。(我父亲1972年去世时也正好是63岁。)那时,我和我的好几个兄弟都还没有出生。祖父去世后,父亲继承了祖父在村里的一些义务活,帮助协调和仲裁村里的大事,成了村里的“讲话人”[1]之一。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父亲替人做得最多的一件事,是经常替人写信。我们村有许多男子年轻时就去了南洋,家里留下孤儿寡母。他们有的甚至一走几十年,再也没有回国与家人相聚过。他们唯一靠的是鸿雁传书,寄托千里相思,一年半载能有一封书信已经是奢望。父亲做事非常认真,他把人家请他写信看作是对他的一种信任、一个重托。他曾经对我说:“别看只是一封书信,有时能救人一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父亲素来都用心替人办事,从不马虎应付,深受村里人尊重。他总结了一套理论:替人家写信首先要理解人家的心情,要设身处地,尽量帮人家解惑和化解误会。说到写信技巧,父亲认为,“首先要学会耐心听人家倾诉,了解清楚他们所想的一切才好下笔”。由于不识字,农村妇女每次都想让人把她所口述的所有话都原封不动地写在信上,老一点的妇女更是滔滔不绝,甚至颠三倒四。父亲说,“你不能像记流水账一样,人家说一句,你就写一句,这样的信常常会是一堆废话”。当我上高小时,父亲有时也会把替乡亲写信的任务交给我,他指导我说:“替人写一封信,就像写一篇作文,既应有明确的内容、清晰的文辞,还得有好的逻辑、结构和条理。”

父亲的这番教导让我一生受益。在国家机关工作,写报告、起草文件是基本功;后来到国际组织工作,我同样常常要准备文件、写会议纪要。联合国经常组织各种会议,各国代表侃侃而谈,长篇大论是家常便饭,作为服务会议的秘书处官员,最头疼的就是如何高效地对会议发言进行梳理,写好每场会议的记录总结。每到此时,我总会想到父亲在我小时候教的这个“写作”要领,真的很受用。

夏天,祠堂是最凉快的地方。我们常常聚集在中厅的天井旁,围坐在石条凳上,听老人说书讲故事,经常听的是《水浒传》《红楼梦》《三国演义》等经典作品。他们有时也讲述《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薛仁贵征东》《西游记》《封神榜》等。有意思的是那些说书的老人自己不识多少字,也不会看什么书,但他们的记忆力惊人,能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故事,或看戏时盘过来的内容,原原本本、活灵活现地讲述出来。孩子们总是听得如醉如痴,有时恨得咬牙切齿,有时高兴得捧腹大笑,有时跟着手舞足蹈。也许,就是在这种没有刻意的说教、不知不觉的熏陶中,我们幼小的心灵受到了真善美的感化和洗礼,体会了正义的力量,打上了爱恨分明的烙印。我们对岳飞那样的英雄无限崇拜,对秦桧那种奸臣充满憎恨,对关公和张飞那种重情义、讲忠义的好人从心里佩服。在游戏时,我们往往都争着要扮岳飞、关公那样的好人,谁都不情愿把自己的脸涂黑扮演秦桧什么的坏人。

老家的老祠堂,在“文革”时被废弃。但它承载着我们童年不可磨灭的记忆。那里有我儿时的融融乐趣,更镌刻着我少年时的浓浓乡愁。乡情,仿佛融入了我的灵魂,不管我到了哪儿,事业有多大的发展,从未变的是初心。回首在国外20多年,走南闯北,东奔西跑,也见过不少世面,而路行越远,我越发明晰:人必须身怀对土地的归属感,才能更好地被天下认同,它是一个人的身份的象征;人只有心系本乡本土,才会接地气,有能量,才能像庄稼一样茁壮生长,而家乡的祠堂就是一块最接地气、最连根系、最具归属感的土地。2001年10月,由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中医何德嘉先生倡导,海内外宗亲赞助了近200万元,在原址上重建了何氏宗祠。我得到消息,立即寄回了10万元人民币,表达一个游子对故乡的无限思念。新祠堂落成时,乡亲们热情请我回去参加剪彩,我婉辞了。但我最后还是应村支书的再三要求,为新祠堂写了一段铭文,寄托远离家乡的人对那片黄土地的敬仰、眷恋和永恒的爱。铭文如下:

风泱潮滂,天华物茂。吾何氏先祖择斯临洋丹丘,繁衍生息,创一脉渔耕文化,源远流长。祖宗历代,刻苦耐劳,治山征海,亦农亦渔。经数世坎坷,阅百年沧桑,铸就前华人文性格:海磨合,宽容大度;岩打造,百折不挠;团结互助,开拓进取。五里方圆,地灵人杰。回首近代,数辈人跨洋渡海,足迹天涯,治学经商;倚勤奋白手起家,凭才智创业五洲,饮誉海内外。功丰业著,无忘故土,论爱国爱乡爱民,数吾族慷慨高风。前有先贤,笃礼崇义,星光灿烂;后有来者,志存高远,英才荟萃。观南海后浪推前浪,乃乾坤旋转。乾恒动,自强不息之精神;坤包容,厚德载物之气量。继往开来,立诚信,养正毓德报人间;兴书道,与时俱进展鸿图。何氏宗族光大发扬,定将舒天昭晖,磅礴南疆。

“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童年的经历和磨炼也许是我吃苦耐劳、坚韧、好强、独立和有主见的性格的基石。父亲说,我自小就比其他同龄孩子早熟。我在8个男孩中排行老六,父亲体弱多病,母亲忙里忙外,料理家务,根本照顾不上我,我也就早早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记得初小四年级,我会趁周末去附近的古村落废墟捡碎瓦片,用小铁钩把碎瓦片一片一片地从土里钩出来,半天下来积累一两篮子,挑回去卖给建房子人家作干打垒用的填料,用换来的钱买铅笔、橡皮、笔记本和乒乓球,那时一个乒乓球才几分钱。也是那时候,每天早上天蒙蒙亮,我就会起床,提着小粪箕,绕着村边田头路尾,借着晨曦或月光捡猪粪。那时农村的猪是散养的,清晨会跑出来在墙脚或灌木丛下排泄粪便。清晨捡粪的人少,是拾粪的最佳时段,每周下来都能积攒一大粪桶,可卖上一毛多钱。每天早上六点多钟捡完粪回家后,我马上提着一个我二哥亲手为我做的木头书箱,装着课本、笔记本和作业本,赶到学校参加早自修课,背起课文或写作业。那时候老师很负责任,也很严格。每天早自修课,各科老师都争相到场辅导,当然,也是在争学生的时间,谁都希望学生在早自修时把时间花在学自己教的科目上。我在坚持课余劳动之时,并没有耽误学习,成绩总在学校名列前茅。整个初小四年,我一直担任班长,后来还担任少先队大队长,佩戴着绣有三道杠的大队长标志,让小小的我颇感责任重大。想来,我走上工作岗位后的责任心和组织协调能力,或许还可追溯到小时候担任班干部的锻炼吧。

1958年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我老家也跟全国其他地方一样,卷入轰轰烈烈的“大跃进”、公社化的浪潮。学校全面动员,我们小小年纪也不服输,积极到海边沙滩洗铁砂,争着把家里的破铜烂铁搜罗出来上交炼钢铁。大家还积极响应号召,起早贪黑去“除四害”,抓老鼠,打麻雀,消灭各种害虫。那段时间,的确是把各种害虫打得片甲不留,麻雀好像都跑了,连田野里、草地上美丽的蝴蝶也被消灭干净。我们再也听不到蟋蟀的鸣唱了,它们也都被叫作“666”和“滴滴涕”的农药毒杀了。村干部把全村人分成四个片区,吃公共食堂大锅饭。在村领导的硬性要求下,大家把自己家的锅统统砸了,炉灶也拆了。我们的确高高兴兴,每天到饭点听到喇叭声时,大家就赶到大食堂排队取饭。孩子们更是活蹦乱跳,排队时大家用筷子、汤匙敲打着空盆,奏起了农家交响乐。吃大锅饭对于像我们这样人口多的大家庭来说,自然是件好事,我们跟着许多人乐在其中。

但好景不长,灾祸立马到了。1959年年底开始了连续三年自然灾害,我们国家遇到饥荒,从此这成为我们的执政党始终不渝强调中国粮食安全的一面镜子。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我上小学五年级时,我们村由于人不多,孩子少,村小学只设初小班,读完小学四年级,就得换个学校,到五里外的吴塘村读五、六年级。1960年9月,我来到了临江中心小学。学校秉承严格的校风,教学抓得很紧,所有学生必须寄宿,因为每天早上和晚上都安排自修课,有语文和数学老师到课堂监督、辅导。

母亲非常疼爱我,也非常喜欢我媳妇。她好几次和佩红提起我在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帮她分忧解难的事,不厌其烦地告诉佩红我儿时如何风雨无阻,每天中午回家时从5里外的学校挑回两小桶饭渣的往事。那是母亲抹不去的心疼与辛酸记忆,也是她在儿媳妇面前对我“从小就懂事、爱家”的夸赞。

事情是这样的。那时学生们每天中午回家吃完饭后,带上父母洗好的地瓜片或准备好的菜团,到了学校就放在食堂的大蒸笼里,天气再热也是这样。经过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的闷热烘烤,那一钵头的地瓜片或菜团常常变馊了,有时实在无法食用。学校没有固定的吃饭场所,孩子们分散在各个地方,大部分在操场上的几棵大榕树底下捧着饭钵吃饭,剩下的地瓜皮或变质的菜团就随地乱扔。在我心里,这一方面是浪费,另一方面也影响公共卫生。我向老师建议,由我收集后带回家里喂猪。总务处处长陈茂通老师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我们支持你的想法。”于是,每天早晚开饭前,我就预先很麻利地在树底下摆好几块旧瓦片,或几张废纸,到处招呼同学们尽量把剩饭残渣扔在上面,方便我收集。我自己则总是狼吞虎咽地吃完饭,赶在上课之前用手一点一点地捡起扔得满地的残渣剩饭。有时候还遇上个别好恶作剧的同学,故意在我走近时往饭渣上吐一口浓痰,看上去让人恶心,但我会装着没看见,也不言语。每天我一般能捡满两小木桶,中午回家吃饭时顺便挑回。回家的路有5里,平时倒还可以,一旦遇上刮风下雨,特别是台风季节常常刮起强劲的东南风,风大路滑,我挑着担子在雨中挣扎着逆风前行,摇摇晃晃,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桶摔倒在地。看着其他同学听到下课铃声乐乐呵呵,打打闹闹,一路狂奔回家,我却一路跌跌撞撞,摔倒爬起,甚至受了伤,也流过泪。我有时感到难过、委屈,但一想到家里的处境、父母的期待,还有那嗷嗷待哺的母猪和小猪,想到猪出售后,全家就会多些收入,父母可能少些忧虑,也会给我们买铅笔、笔记本,一种幸福感与满足感就会涌上心头。我们所有兄妹都在为父母分忧,为这个家尽力,我也在尽心,虽然微不足道。就这样,风雨无阻,日复一日,我坚持了近两年,直到我小学毕业,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了福清第十中学。

[1]福清方言,相当于发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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