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二
張高評
清初顧炎武著《日知録》,撰述旨趣,標榜“其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後世之所不可無,而後爲之”。必有如此之自我期許,方能開拓新創亮點,填補學術空白,擴充研究能量,生發嶄新的學術生長點。有如是之終極追求,順理成章,自有明確之問題意識,爲之導航,爲之指南,以之匡謬補闕,以之闡幽發微。
章學誠以兼治文學史學名家,其《文史通義•答客問上》,舉孔子筆削魯史而作《春秋》爲例,申説如何而能自成一家之言。章氏以爲“事具始末,文成規矩”乃其基本必備條件。至於自成一家之言之攻略,則在“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必有如是之别識心裁,方能孕育不凡之創意發想,進而落實於研究選題,開展爲學術成果之創新。
近讀陳煒舜君大作,名爲《明代後期〈楚辭〉接受研究論集》,乃《明代前期楚辭學史論》之姊妹編。顧炎武所謂“古人之所未及就”;章學誠所謂“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云云,於煒舜君之接受研究,髣髴依稀見之。自選題、考辨、論證、闡説觀之,明代楚辭學之疏鑿手,陳君可以當之無愧。如張鳳翼《楚辭》眉批,一直乏人研究,煒舜君特闢第四章,考論其評點文學,掘發其蒙昧。張鳳翼《文選纂注•楚辭》,民初以還,幾乎無人問津,陳君設立第五章,全面深入探討,論其短長優劣。郝敬《藝圃傖談》之楚辭論,傳世甚鮮,人多不知,陳君考其淵源,賞其辭章,究其影響,而成就第六章。陳仁錫編有《古文奇賞》、《諸子奇賞》二書,中有《楚辭》評注,亦學界注意力所未及。陳君爲之顯微闡幽:强調屈騷地位、標舉屈原人格、探析作品辭章,以發明其創見與價值,即本《論集》之第七章也。顧炎武所謂采銅於山,庶幾近之。
本書以“接受研究”名書,詳究諸家楚辭學之始末,參以佐證之著述特色,頗具顧炎武《日知録》“博贍而能通貫”之優長。陳君外語流利,通達無礙,卻未操持西方接受反應之理論,藉以詮釋古典文學,甚至於明代楚辭學。此一抉擇,章學誠所謂“忽人之所謹”。本書探討世俗化語境下,明代後期《楚辭》之接受情況。以爲儒學社會有變,學術特色出新,多體現在接受反應上。所持以檢驗之視角有二:或以地緣文化,或以政治氣候。地緣文化,因長江沿岸出版事業,而影響著作型態;政治場域,其風向則左右楚辭學之流行與沉寂。吾人研究風格之形成,多取決於地理、政治、經濟、文風、思潮、作者、作品、讀者等等元素。兩者相較,風格之探索,不妨轉换爲接受之研究,要亦殊途而同歸,可以相互發明。至於第三章揭示“博學與尚趣”二者,作爲明代楚辭學之一面向,先之以歷時性討論,再轉入共時性之凸顯强調;管見以爲:不亦前述風格形成之綜合體現乎?
煒舜君,謙沖誠懇,令人如沐凱風;率真賦詩,往往倚馬可待。學術興趣多方,自先秦神話、楚辭,六朝《文選》、辭賦,明代楚辭學、文論,多有涉獵與著述。即近現代民初袁世凱、段祺瑞時代之文學,三十年代上海影歌戲劇之文藝,亦有專著出版流傳。真多才多藝,學界之翩翩公子也。近日,傳寄其新著樣稿,問序於余,雖敬謝不敏者再,不果。爲出版在即,不便再延誤,於是草撰數語如上,一則示閲讀之心得,再則結文字之因緣,三則賀新著之發行,是爲序。張高評序於府城鹽水溪畔,二〇一九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