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土
葱
我对葱有感情。
“一国之政观于酒,一家之政观于齑。”在日子最穷困的少时,记忆中也有葱、韭、蒜吃,而葱尤为常见。
通常说葱、韭、薤、蒜——薤是什么,今天的老家人多没见过,见了也不认识。
没有麦面馍,干硬的谷面、糜子面馍,要是能夹上一筷子葱花,也是美味。
有一年在自留地种了很多葱,老家把挖葱叫出葱、起葱,我在已经起过葱的地里,还挖出了许多断葱。
看过一张动人的照片:风雪中,一位中年男子头顶着棉被,怀里护着孩子,双目焦灼地在市场卖葱。我一直忘不了这个画面,这就是我小时候每年冬天都能在集市上看到的情景。
老家的葱,多是大葱。冬天买一捆,拆开晾晒,再靠墙摆放,随吃随取,或者用干土埋住葱根,能长时间保持新鲜。还有一种割葱,是大约在春末夏初,从根部以上像割韭菜一样割下来的小葱,别处我没见过。
旧籍上说有一种格葱,又名隔葱、鹿耳葱,野生,久食益胆气、强志。我没有见过。
生葱不可与蜂蜜同食。一般人大概不会有这种怪异的嗜好,把这两样东西一起食用。又说烧葱若与蜂蜜同食,会拥气而死。对中医的这种说法如何理解?你不能说你试过,将两样东西一起吃了,没死,你就不信。中医说的是食物之性,借药性说理,没有说剂量,为的是让人知之,并不是说这样可以杀人。中医有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我看这第一条就能刷下去当今世上绝大多数人。现在的人,普遍“但务卑近而已”,就是自己现在的水平能接受的,就认为是对的;超出自己现有认知水平的,全都是错的,且不应该存在。
秦腔《杀狗劝妻》:曹庄的妻子焦氏在家虐待婆婆,曹庄打柴回来,强压怒火,呼唤焦氏出来问话。焦氏出场,边走边咬着馍,一手举着一根大葱——陕西人说掂着一根生葱,出场念白:“哎呀呀,这是从何说起,今天打了那个老害货,把我打得有些饥了,拿了个馍正吃呢,这谁可叫呢?”——生葱就馍,是陕西人的一种普遍吃法,跟山东人煎饼卷大葱一样。有人喜欢将葱切碎,放醋盐酱油,用以佐粥就馍。
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在老家吃生葱,之后嘴里没味儿。在南方就不行,吃了生葱,嘴里会有味儿,比吃生蒜略好一些。
老家吃葱,除了炒葱花,做别的也喜欢放葱,葱不只是一种蔬菜,更是一种调料。以至于以葱花命名,炒别的用于吃饭、面条,也叫葱花。在陕西,把外地人说的浇头、卤子,统称葱花。
种葱,老家称栽葱。见人栽种大葱,想起教育晚辈、教导生徒之事——有人说:你怎么老说这不好那不好,明明他们已经很好了……
你有没有发现,人只要有父兄、师父、尊长在,你做事在他们嘴里永远就没好过,很难得到长辈的夸赞。
想想,你每见师尊、见高僧,与之倾谈,事后一回味:我怎么又错了!是不是?
对你诚意、对你负责、希望你更好的人,都这么说话。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
说实话,季康子“杀无道,以就有道”,已经很好很好了,但夫子若称赞他,就是不指望他再上进了。所以,他已经很好了,可他一旦自己也认为自己已经很好了,那些希望他更好的人,就应该给他提更高的要求。
王安石变法,苏氏父子反对,苏洵写《辨奸论》刺之、苏轼写《商君论》斥之,得罪了王安石。及王安石败,司马光执政,悉废新法复旧法,苏轼又言王安石之法未必尽恶,当择其善而用之,又得罪了司马光……东坡,真伟人也!秉持中庸,诚所谓“一肚子不合时宜”,不惜以功名前程作抵押。
就是这样,真儒者永远是“一肚子不合时宜”。
世道常阙,非倚则偏,概天下无无流弊之政、无无流弊之事,故善为之者,纠偏除弊而已矣。纠偏必就于正,正者可道也,亦非常道也,故持中庸者,恒不合时宜矣。
见过农村人种大葱吗?挖沟栽葱,葱白每长出一截,就用土将其掩埋,叫围(也叫淤)土,一遍一遍地围上去,原先的深沟变成垄丘,最后葱白会越长越高。
而不围土的葱,产量低且易死棵腐烂。
世人多悦人谄媚,不喜谏诤指教。俗话说: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世上所有的赞美,背后不是有着生意,就是藏着算计。清宫太监吴良辅对某亲王说:我手里要不捏着点银票儿,往后哪个畜牲肯上赶着冲我摇尾巴呀!
世事人心,非倚则偏,今人却常指责秉持中正者为偏;偷私盈腔、昏昧怯懦者,却常常指责直言切谏者为激。
一声叹息。
2018年11月22日
柰
我给几位朋友的孩子用邮件的方式讲解《千字文》,讲到“果珍李柰,菜重芥姜”这一句,我说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一切水果中最好的是李子柰子、菜蔬中最好的是芥菜生姜,用现代人动不动称王称霸的思维理解它,就错了。编撰《千字文》的周兴嗣老师受制于一千个不重复的散字,只取其中的这四个字,代表了地上所生产的所有果蔬,并无评比和取舍的意思。我们应当理解为像柰、姜这样的果菜是上天给人的恩赐,这句话是人对上天、大自然的感恩与赞美——这样解释可以吗?在这里诚挚地向方家求教。
柰,音“耐”。是一种小苹果,也叫沙果。我老家叫林檎。但是元代人贾铭把我搞糊涂了。他在《饮食须知》中把柰和林檎区分开来:“柰子味苦甘酸涩,性寒、微毒。多食令人肺寒胪胀,凡病人食之尤甚。”“林檎味甘酸,性温,俗名花红,多食令人百脉弱。”
不过贾铭的文字有个作用,就是能证明柰子不是水果中最好的,所以“果珍李柰”不是说一切水果中最好的是李子柰子。
我们那里人不喜欢吃李子,也很少见。嫁接在梅子树上的李子叫梅李,这种东西更不能多吃。有句话:“桃饱杏伤人,梅子树下埋死人。”就是说梅李子不能多吃。桃饱——桃子可以多吃、吃饱。每当桃子熟了的季节,去看望老年人,最好的礼物是几斤桃。我四姨种了几亩桃,我外婆去世后的那年,桃子结得很好,有一棵树上结的桃子尤其大而甜,我四姨留了几个大桃舍不得摘,最后不得不摘的时候,她流泪了,哽咽着对四姨父说:“唉!要是我妈在……”
林檎,小时候见集市上有卖的,现在倒很少见了。偶尔在北方遇到,都酸涩得不得了。我小时候吃过这种东西,买回来放在井水里拔凉,脆甜。也会挑一两个颜色形状特别好看的,用红绳子拴了,挂在脖子上。
在呼和浩特、包头,见水果摊上有很多林檎,当地人把这叫“小果果”。买了点儿尝尝,味道也不脆甜。
林檎也叫沙果儿。沙果树的小叶子摘下来晒干,是可以当茶喝的。我没有喝过。秦腔丑角戏《看女》,王辅生老先生扮演的任柳氏对亲家说:“亲家,你这儿喝的是香片,俺们那里喝的是沙果叶子!”——想象大约这种东西能败火。当然是民间、普通人家喝的野茶。我这么一说,您可别见了沙果叶子就采,以为很“绿色”呢。其实果树上用农药比茶树上多。
广州、深圳这种地方,似乎没有见过柰。柰应该是小品种水果,即水果中的少数、弱势。现在的水果生产,追求产量,使得品种趋向单一,什么好吃种什么,什么卖钱卖什么,慢慢地就品种单一了——逐利时代把什么都搞得不安全。应当从保护生物多样性的角度,给类似柰这种弱势水果以保护性种植。
指不定哪天,人又发现了柰的不可替代的好处呢!
2010年1月16日
茄子
茄子、辣椒、西红柿是老家最常见的夏秋蔬菜,家家户户种,不稀罕。
茄子,多数是紫色椭圆形的,长茄子是在南方才见到的,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南方把茄子叫茄瓜。北京人做烧茄子的大圆茄子,我们这儿少见。
广东人吃茄子,以茄子煲为主,我刚到广州上学,云亮师兄请我吃的第一顿饭,是在大学校园正门口对面的一家大排档,砂锅咸鱼茄子煲是第一次吃到的粤菜。除此之外,没见过粤菜怎样做茄子。近年来才见蒜茸蒸茄子这道菜,纯粹的粤菜做法。可见,食材的使用是不断变化和丰富的,但做法却是有宗旨的。所以我认为,所谓菜系,是一种宗旨或者说精神。
多年前在北京大兴的钧天坊学古琴,每天吃住在那里,伙食很好,印象最深的菜是炒茄丝,茄子切细丝,简单炒熟,油多一些,味道非常好。
我老家一般炒茄丁,不是那种太小的丁,是稍大的那种,加葱粒儿炒。做一锅热汤旗花面,将炒熟的茄丁调入汤面锅,加盐、酱、醋,非常美味。我跟南方人介绍这种做法,许多人第一次听说。
茄子切细丝,再改刀切成丁,用手使劲儿挤出水分,让茄丁呈干散状最好,再加小葱粒儿、花椒粉、生油,包素饺子。包前才加盐,以免早加盐使茄丁出水,包法讲究包成一个馅儿圆而大的形状,像圆形带花边的疙瘩,又叫茄子疙瘩——我估计读者看到这儿,那些吃过这个东西的人,会跟我一样咽一下口水。现在,蒲城县专门有店铺卖这种素食。我很奇怪,那些城市里的素食店,怎么不学着这样做素食。
我老家用茄子做包子馅儿,不放肉,非常软和好吃。如果能吃辣椒,加很辣的辣椒碎,味道就更好了。我家做这种素馅儿包子,深圳电视台的主持人王海东知道了,口水流得老长,专程开车到我楼下拿包子。
《红楼梦》里,刘姥姥在贾府吃了一道茄鲞,一点茄子味儿都没有,凤姐儿一介绍做法,把刘姥姥吓了一大跳:就这么个茄子,倒要十几只鸡来配!真是够奢侈的。不过也说明贾府的菜,不是讲究原汁原味的粤菜,贾府基本上不知道茄子是什么味道。
我家常做的是蒸茄子:茄子切成麻将大的块,上敷葱片,加指天椒丝、盐、油,隔水蒸熟,软烂如泥,非常好。
茄子气性大——无论是炒茄子还是蒸茄子,中途不能停火,蒸茄子不熟不能揭开锅盖,否则,茄子就“气死”了,再也炒不熟了。
前日在陕西澄城县看尧头窑遗址,晚上吃饭,有一道凉菜:凉拌茄干,茄子去皮晒干储存,食用前用水发泡,再蒸熟凉拌,味道非常好。酒楼经理介绍说,我们县领导特别叮嘱了:就要这样保持咱们的地方饮食,别小看这一道小菜,不要轻易丢弃咱们的特色,这就是咱们的饮食文化,别处没有,在外地工作的老乡,一回来吃到这个菜,能一下子唤醒记忆,比你说多少话都管用。
我觉得这个县的领导做得好,关注这简单普通的地方小菜,其实是大事,不是小事。西汉丞相吉丙,外出视察工作,穿过长安城,见街道上流氓斗殴打死人,不过问;到乡下见老牛喘气,急忙下车,很关切地询问,因为老牛喘气,关系到气候,气候关系到一年的农业收成,这是大事;而流氓斗殴打死人,自有长安地方负责治安的官员去管,这是小事儿。所谓宰相不亲小事。现在的人,多数分不清大小,常常弃大抓小。
2016年11月9日
苦菜
节气至小满,夏天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小满之日苦菜秀”,苦菜此时长得是最茂盛的,因此,小满吃苦菜。苦菜不单指一种,诸多味道苦的菜都算,如苦苣、蒲公英,连苋菜掐断,其味道也是苦苦的,所以苋菜也是应节气的蔬菜。
关中的苦菜,多是苦苣、蒲公英和苋菜。苋菜常常吃,其次是蒲公英。蒲公英可以生吃,尤其是开花的薹儿。但苦苣在老家没有吃过。可能是做起来太费事,要洗净、开水焯,去苦味,再加油盐、蒜泥、香醋等,像刘姥姥感叹大观园里的茄子:“倒要十几只鸡来伺候它。”再说,到了小满这个季节,田地里各种菜多得根本吃不完,你到任何一家门口,见小菜畦,说要什么菜,主人必然跃然而起,欣然为你挖割拔取,生怕你拿得少了,你吃他家的菜,仿佛为他家减负一样,他简直要感谢你了。我的同学朱建斌,生性恬淡,当中学教师,最喜欢假日回关中老家居住,快到做饭时,起身到门口地里转悠一会儿,各种青菜就抓一把,再到后院鸡窝收几个鸡蛋,一顿饭就够了。每每说起这个,就认为这才是正常的生活。为此,我给他诵读欧阳修的《归田园四时乐春夏二首(其二)》:“田家此乐知者谁,我独知之归不早。乞身当及强健时,顾我蹉跎已衰老。”
“采苦采苦,首阳之下。”(《诗经》)苦菜以其味道苦,不被人所喜,所以长得随处可见,只有在饥荒时,才会受重视,所谓“春风吹,苦菜长,漫山遍野是粮仓”。但是,饥荒年月,苦菜的吃法就只能是本色原味了,不可能有那么讲究的侍弄。饥荒一过,苦菜就自然又被人轻视了。人对饮食,往往就是这样忘恩负义式的、趋炎附势,对那些稀罕不常见的东西,倒捧为佳妙。记得唐德刚记胡适说,西洋参以前在北美是用来喂猪的,只有华人渐渐将其捧到了参的地位。
“麦稍黄,女看娘。”小满刚过,关中已婚妇女,会到娘家走一次,买点礼物,从前缺少粮食的时候,将一年来积攒的陈麦磨面,蒸几个白面馍,给娘家父母送去,是为看麦熟。因为接下来就要忙着收麦子了,同时也需要给娘家打招呼,看彼此需要不需要帮忙。等收了麦子,再用新麦磨面蒸更大的白面馍馍,给娘家送去,让娘家人尝尝新麦子的味道,是为送忙罢,也叫看麦罢。而娘家也会在端午节送粽子给女儿家。十里不同俗,我们村五里以南,不送粽子,送烧饼坨坨,就是用新麦磨面,烙的很厚的锅盔,大得像打麦场上用来叉麦秸的木车轱辘一样,因此也叫“秸叉轱辘”。这在过去,都是很受欢迎的好东西。现在,不吃香了,人不稀罕了,风俗礼仪自然也就淡薄了。现在的人,多图省事,太务实,于风俗礼仪,以为迂阔,多轻慢荒疏,日子过得很没有意思,少了许多滋味。这样的日子过久了,物质再丰富,人与人终日相处交谈,言不及义,会导致风俗日益恶薄,凡是越务实的地方,人情越会变得凉薄。
我认为一个社会和一个家庭,就像人的身体,能七八成饱是最佳状态,切不可十分饱胀,应该留下两三分空间,让人有所不满,满也是小满,而非大满,这样,人就有需要“挣巴”的劲儿,也就是上进的劲儿。正如粮食稍微紧张一点,人就不至于见了饥荒年月曾经救命的苦菜昂然无视,对大自然的馈赠少了敬畏与感恩。
2016年5月18日
茵陈
乡谚:“正月的茵陈二月的蒿,三月割下当柴烧。”茵陈在正月里发芽,嫩芽灰白色,此时采下来晒干,色尤白,所以也叫白蒿。清明时候茵陈长得都有点嫌高了,这东西很能长,一切野菜野草都很能疯长。跟庄稼相比,野草像出身贫贱的小子,对生存的机会特别敏感、抓得特别紧,不拣环境条件地拼命生长。茵陈全国各地都有,历来认为陕西产的茵陈质量最好,药力最强,所以在茵陈里又有一样“西茵陈”,就专指陕西产的茵陈。茵陈很便宜,你要是现在去药铺买一钱茵陈,你都没办法付钱。为啥?因为一钱干茵陈能抓一把呢,仅卖两三分钱!
茵陈是治疗黄疸肝炎的好药,所以用茵陈做的菜就应该算是药膳。我们那里用茵陈做麦饭——将茵陈叶子洗干净,拌面粉蒸熟,吃时根据自己的口味调味即可;也用茵陈搓面条,做法如菠菜面。有的地方炒着吃、做菜团子吃、做汤等,一般野菜的吃法大多可以用来做茵陈吃。茵陈生长得很快,能吃也就几天的工夫,一般人家勤快的,也就吃两三次而已。茵陈生长在崖崖畔畔这种不长庄稼的闲地、沟坎渠梁上,也不好找。上天造物真是有德啊——茵陈吃多了,会中毒,照样对肝不好,所以上面所说的茵陈的生长状态,使不识字的田夫野老,也不可能多食,您说奇妙吧?一家人,一年吃上一两次茵陈做的麦饭、茵陈面、菜团子,没什么特别的意外,也就够这一年护肝养肝的功效了。人千百年来生生不息,仔细想想,不能不赞叹造物之伟大。
茵陈长大了,枝叶茂盛地抱根生长,所以又称“抱娘蒿”,《诗经•小雅》有《蓼莪》篇,莪就是抱娘蒿,就是刚冒出嫩芽的所谓茵陈。这首诗有人说是讽刺周幽王的暴政,使人民过分地服劳役,劳役者怨恨的抒发,同时表达对父母的无限孝思。有的说不是,就是表达纯粹的孝思,表达孝子对自己不能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悲叹。我觉得两者都有意思,都不影响对其中表达的孝思的理解。我们那里,老人去世,“五服”中孝最重的孝子穿的斩衣上,前面书写“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只根据逝者的身份将“父母”二字改为慈父或慈母,若父母已先后亡故,则写原句);后面书写“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这是《蓼莪》的精华,被关中人作为一个表达孝思的文化程式,数千年沿用至今。我的堂弟问过:怎么谁家老了人,都这么写?我说:这是固定的格式,是规矩。过去服劳役的人,远在外地,路途遥远,音信隔绝,看见一丛抱娘蒿,触动情感:父母生自己,原本是希望生子如茵陈这样美好的香菜一样,或者像后来的颜真卿赞美自己的侄儿如庭中香草一样,结果无奈自己远在外地服劳役,不能见父母,关山万里,不知道父母的身体好不好,甚至不知道还活在人世上没有,自己这么没用、无奈,辜负了父母对自己的期望——“匪莪伊蒿”,所以内心极其哀痛无奈。很多人的这种同样的情感,最后形成了一首诗歌——《蓼莪》。林语堂说《诗经》就是当时的时政评论,就是这个意思。
2010年3月19日
春草
春天到了,草醒来了。
在我们家乡许老庄,把春天庄稼和草长起来了叫“醒来了”。草在我老家的土地里是慢慢地醒来的——过年的时候,天气还很冷,地上甚至有积雪,轻轻扒开雪和松浅的土,就能看到极细嫩的草芽,乳黄的草芽蜷曲着身子,仿佛正在伸懒腰——它要醒来了。
麦子也醒来了,慢慢地长起来,麦子要到清明节的时候长得像一只老鸦落在地里,看不见,当地民谚:“清明苫老鸦。”草仿佛是麦子的兄弟,春天麦地里的草,大多是能吃的野菜:面条儿、小刺蓟、咪蒿、荠菜、油勺儿、黑眼窝……我在泾阳县吃过一种小蒜,我们那里把这些统称“地儿菜”。春天的麦地里,到处都是劁地儿菜的人,跟玩儿一样,散漫地走着、聊着,看见地儿菜,弯腰下去劁了放到篮子里。劁地儿菜,人来回踩踏,对麦子生长有好处,麦子此时是需要人这么踏一踏的,有利于分蘖,再长高了就不能踏了。劁地儿菜,也叫剜地儿菜,用小铲子轻轻地向根部斜着戳下去,就能把野菜的根劁断,这是小孩子们爱做的事情,孩子们劁地儿菜,感觉自己是在做一件“大事”。但“剜”似乎用劲过大,不如“劁”来得轻巧。劁地儿菜用不着那么大力气,也用不着镰刀,再说,用镰刀不留神会伤了麦子的根。劁的动作能上舞台——眉户剧有个代表作《梁秋燕》,现代戏,女主角梁秋燕就是在欢快的、春天的音乐里,边唱边舞地上来的:“阳春儿天,秋燕去田间(哎),慰劳军属把呀把菜剜,样样事我要走在前边……”实际上她是劁地儿菜——“手提着竹篮篮,又拿着铁铲铲”,小铁铲怎么能剜呢?这么唱,一是押韵,二是可能编剧觉得“劁”字太土,且不好发音,不如“剜”字响亮。
用地儿菜慰劳军属,还唱得那么欢快,可见地儿菜在当地人心目中是好东西。地儿菜确实好吃,劁地儿菜的人在麦地里转悠了大半晌,劁回小半筐,回来将地儿菜择干净,菜根儿、老叶儿喂羊,人吃的是肥壮鲜嫩的叶子,炒、焯、下面条锅、包饺子,都极好吃——“菜叶儿搓绿面,小蒜儿卷芝卷,油勺儿吃起香又甜。”(《梁秋燕》)有的人家勤快,地儿菜能吃个把月。地儿菜是吸收了一个冬天土地精华的春草,浓缩生命绿汁和养分,饱满地涵养在小小的叶子里,没法儿不好吃啊!地儿菜是吃时月的,过期不能吃,也不能晒干储藏,太嫩,不经晒。也正因如此,春天劁地儿菜,人可以随便走,走到谁家的地里都可以尽情地劁。我总在想:地儿菜是上天给人的恩赐,不分在谁的田里,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劁地儿菜吃。上天将这一古朴的采集形式和分配细节延续保留了下来,使它在春天里,变得神圣如仪。
在许老庄人的心里,对春天的草似乎天生有爱惜之意。春天,叫“劁草”,轻轻地、巧妙地劁,连刀子都不用。夏天、秋天,叫“泼草”,即割草,动作幅度就大多了,用的工具也厉害:弯镰。弯镰犹如蒙古人和西藏人身上的刀子,有多种用途:砍、削、剜、割、剁,都行。泼草,用许老庄人的话说出来,听上去霍霍地有刀子割断草根草茎的声音。许老庄人对春草有一种爱惜甚至养护的意识,让它长;而对夏草、秋草,有一种收获的冲动和理所当然的占有。
“春草”确实是个美好的词语,这两个字,没人不喜欢的。
我曾经夸口:在许老庄甚至关中地区,没有我不认识的草木。这是真的。我很喜欢春草的气味。春天,我回老家探亲,宁愿多停留几天,多吃几天地儿菜,最好是到地里散步、劁地儿菜去。
前两天,我妈打电话回去问我的弟媳妇:“刺蓟下来了没有?”
“下来了么!地里多的是。”
“没事儿的话,多劁上些,压成刺蓟面,回头让人给捎过来。”
刺蓟,学名小蓟。许老庄人把它叫“刺蓟”,到了县城,风味小馆里水牌上写着“刺角”。将刚劁回来的刺蓟择去根,叶边缘有小刺,故刺儿过老的刺蓟做成的面会扎喉,亦不能用。洗净叶子,放入锅中用热水焯熟,将几近糊状的叶子捞起,放凉,和面,不加水。面要多揉,揉得精光筋道,要醒上一个多小时后,再擀。刺蓟面要和得硬,擀出来的面条水煮不软不烂。擀薄切细的刺蓟面,煮熟后捞起,过两开水,控干水,拌熟油、葱花、盐、醋、油泼辣子。一般人吃刺蓟面,饭量能增加一倍!在许老庄,有的人家用刺蓟面上坟,以飨祖先。
没法儿不好吃啊!——砖瓦窑起土,挖土挖成的土崖一丈多高,从崖底看见草根,一直长到上面的地里去了,这中间就有刺蓟的根,这么长的根,能吸取土地深处的营养精华,能不好吃吗?劁刺蓟,可以说简直就是许老庄人春天的集体抒情活动。上学的小学生,最后一节课,想起回家可以吃刺蓟面,喉咙里就不住地蠕动,口水老是咽不干净,心,早就飞了。
在我妈的感觉里,今年没有吃地儿菜、没有吃刺蓟面,就仿佛这个春天没过好、少了什么似的。
【附】
●韩美林先生曾对我说,他从监狱里释放出来,走到监狱大门外,地上还有积雪,他趴在地上,用手扒开积雪和土,看到土里的春草芽儿,哭了。
●每年春茶熟时,陈广琳兄就会收到老家九华山寄来的春茶,分我一包。想起寇丹先生说的:真正的茶人每得好茶,最乐意与朋友分享,而耻于独吞。于是又分赠其他友人。九华山绿茶,兼有龙井与碧螺春的香,略薄而已,有青草味儿,这青草味儿正是我喜欢的。闻这味儿,让我骤然想起家乡春天的草、地儿菜。
●我不能忘记“尹似村”这三个字——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二》载:“尹似村《小园》绝句云:‘春草自来芟不尽,与花无碍不妨多。’深得司马温公所云:‘草非碍足不芟’包容气象。”因为这两句诗,尹似村在我的印象中可以说是不朽的。这两句话不仅有包容气象,甚至比司马光的“草非碍足不芟”还要博大,朴实浅近而有宏伟的气势,包含着对自然的接受、顺从、敬重和欢欣,意味无穷。我几次看画家朋友作画,题款时,举笔词穷,我就自作聪明推荐写这两句,均被在场人士称好,无一次例外。
“再不到武家坡前去把那菜来剜!”
西安大雁塔东南寒窑,方圆数里,田野肥沃,传说至今不长野菜——唐代以前长,唐代以后就不长了,因王宝钏居住寒窑18年,把周围的野菜都挖干净了,挖得太彻底,致使这一带不长野菜。
寒窑在曲江边上,是西汉时训练水军的地方,可见水大。隋文帝嫌曲字不正,改名芙蓉池,在这里修建皇家园林,名芙蓉园。唐代又恢复了曲江的地名,也是唐朝皇家的游玩胜地。自唐亡以后水就干了,空余地名。现在西安曲江搞了个人造旅游景点叫“大唐芙蓉园”,驴唇终于对上了马嘴。
唐朝皇家在寒窑边上的曲江游玩饮宴,宴会很豪华,豪华到什么地步?比如有几道很变态的菜:“水炼犊”——就是清炖整只小牛犊,“雪婴儿”——将剥皮的田鸡裹上精豆粉煎熟;“凤凰胎”——杀正生蛋的母鸡取其将下未下的蛋胎与雪白的鱼肉蓉同蒸……估计武则天的男宠用铁箱子烤活驴也是在这儿干的。您说这变态不变态?
皇家宴会,有时候也请高官或高官家属参加。想象一下:如果王宝钏听她爹丞相王允的话,嫁给状元,也会有机会吃这些变态的大餐的。可是,这傻妞钻了牛角尖,偏偏看中了一个街边流浪汉、唐代的“犀利哥”薛平贵!这样,她就注定要自己挖野菜吃了,一吃就吃了18年。
王宝钏是丞相王允的三女儿,丞相的女儿爱上了“犀利哥”,全京城都炸窝了。王丞相动员了许多人劝女儿改变主意,这傻妞的脑袋就像麻绳打结浸了水一样,越拧越紧不好解。父女两人最后PK,根据秦腔的唱词,王宝钏这样教训他爹:“姜子牙钓鱼渭河上、孔夫子在陈曾绝粮、韩信讨食拜了将、百里奚给人放过羊!把这些名人名将名儒名相一个一个人夸奖,他哪一个中过状元郎?老爹爹莫把穷人太小量,多少寒门出栋梁!”戏唱到这儿,台下必掌声雷动,这话说得尽管很大,但它犹如火捅条,将看戏者人心封埋的炉子狠狠地捅了一下,希望的火苗腾地就升起来了。
王宝钏跟他爹三击掌,发誓不再回相府,连京城都不回了,跟着薛平贵住到城外的寒窑即一个破旧废弃的土窑洞里去了。不久“犀利哥”薛平贵降伏了在曲江一带作乱的一匹野马,此马就是红鬃烈马,不但乱跑乱踏,还吃人,搅和得皇家贵胄的宴会常常搞不成。后来西凉叛乱,薛平贵就骑这匹红鬃烈马打仗去了。唐朝真不够意思,连王宝钏这样的军属都不照管,让她在寒窑住着,逢年过节也没有人给她送温暖啥的。她的母亲,就是丞相夫人曾经偷偷来给她送过粮食,可这倔强的王宝钏把粮食口袋给扔出去了。她就天天挖野菜吃,严重营养不良,以至于薛平贵得胜回来,偷偷去看王宝钏,王宝钏眼睛发绿都没认出来,还遭到薛平贵的调戏,差点去死。
薛平贵平西凉有功,回来当了大干部,还带了个西凉国玳战公主。丈夫高官,王宝钏成了朝廷命妇,凤冠霞帔地去参加皇家的庆祝宴。根据河北梆子《大登殿》的唱词:“……原来是平郎丈夫打坐在驾前!这才是苍天爷爷睁开了龙眼,再不到五家坡前去把那菜来剜!”
王宝钏过了18天好日子,就死了。
2010年4月17日
柏
《四民月令》载:农历元旦即正月初一早上,人应该喝一碗花椒与柏树枝同煮的酒,可以祛病、延缓衰老。
柏之可食者,柏籽、柏籽壳前者提取油,药用或给食物增香,比如烤面包,如果滴两滴柏籽油,味道会很不同,不过这样的东西,一般面包店和烘焙房,不会给你加,成本太高;后者泡酒,亦属药用。
关中的田地里,如今很不容易见到老柏树了,从前村子周围的地里,总是零星地散落着几棵柏树,那些柏树一直静默地以各种姿态和形状庄严地伫立着,仿佛不长似的,多年都不变样儿,不见它长大。人从外地回来,远远地看见野地里熟悉的柏树,就感觉快到家了。
柏树因为多种植在坟墓四周,是一种护坟树,所以,人多忌讳,不将其种在阳宅,因此一般村里没有这种树。但是,在公共场合,比如学校、机关大院等,为了绿化,一年四季能看到绿色,却种了很多柏树。人们认为,凡是机关大院、学校之类,人多,阳气壮足,所以什么也不怕。老家的公共建筑,以前不讲什么风水,后来不知道有人给说了个什么风水,就把端直的道路故意改弯了,所谓带坏风气就是这样。
我上过的中学院子里,有很多柏树,形状像一个大缸,即大瓮,因此叫瓮瓮柏树,我在树旁边复习,动不动摘一两片柏树叶子,用手指捻捻,凑到鼻子附近闻香。《蒲城县志》中录有一副前人的对联:“焚柏籽香读周易,滴荷花露写唐诗。”不知道谁撰的,是一副书房联。
我只在一个村里见到过一棵至少上百年的柏树,像极了黑白抗战影片《地道战》里的那棵树。小时候步行去火车站看电影,仿佛路很远,但走到能看到这棵树了,就感觉快到了。这棵树据说现在已经被人折磨死了那棵树应该最早是长在村外路边的,后来人口增多,村子变大,将它围在村中了。我小时候步行去火车站看电影,那时候它还不在村中,只在村外的路边,后来村子扩大,它就成了一户人家门前的树了,人嫌它是棵柏树,又不敢挖伐,一般村子里的老树,都不随便砍伐,认为老树有灵性。后来那棵树就死了。我至今记得它的样子。
柏树是北方的常见树种,木质坚硬,气味芳香。关中人用它做棺材,认为是上等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关中人形容谁家日子富裕,有这几个标准:“柏木板、砖瓦房,飞鸽车子、山东羊。”砖瓦房好理解;家里有飞鸽牌自行车,相当于现在家里有高档汽车;山东羊,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大约是从山东买来的羊种,家里养羊,副业搞得好;柏木板,就是指家里给老年人预备了柏木的棺材板。
做棺材,讲究在农历有闰月的那一年,闰者,多也,这一年做的棺材即寿材,能给老人添寿。做棺材,请木匠,子侄媳妇要给匠人做饭,无论工期有多长,做饭讲究不能吃重样的饭,做成还要隆重摆酒请客,谢匠人,亲友也会携带礼物来看匠人,匠人也从不敢因此矜骄,反而更谦逊认真,做活恭敬细致。主客彼此尊重诚敬,都很珍惜顾忌自己的名声。
现在,柏木少了,松木继之,但用松木做棺材,仍讲究前后两个挡板用柏木。中国人在坟墓周围种植柏树,用柏木做棺材,除了木质好以外,还有一个信仰:从秦穆公开始,陵墓四周种植松柏就成为礼俗。一是信仰松柏常青,是神性的植物;二是《风俗通》记载:九泉之下的阴间,有一种怪物,名叫魍象,专门吃死者的肝脏和脑髓。《博物志》上说,魍象的样子像一只长相怪异的羊,无论怎么都杀不死它,只有用柏树朝东南方向的枝,插在它头上,这怪物才会死。
关中人将魍象形容和理解为穿山甲,样子太怪、太丑,所以关中人不会吃穿山甲这种野味。据说魍象最怕两样东西,一是老虎,二是柏木。所以,自古人多于陵墓四周种植松柏,又于坟前雕刻石像生,少不了老虎,也有在坟墓内部的墓门、四壁的石头、砖上刻石虎以避邪的。
柏树长在陵墓四周,渐渐成为习惯,所以,柏树也叫陵柏,陵柏因此不可侵犯。古代法律,有盗伐他人祖先坟墓柏树者,要受重刑。汉代规定,盗伐他人陵墓的树木,偷盗者会被施以抛尸街头的刑罚。有个叫李允的人,把盗窃他父亲陵木的人杀了,官府不追究,还被认为是孝子。
2017年1月12日于河南邓州希文宾馆
荔枝之痛
荔枝季节已过大半,我才吃到今年第一颗荔枝,感觉味道不怎么甜。今年雨水太多,又遇小年,荔枝结果少而品质一般,市面上也不见往年那么多,去机场的路上也有卖荔枝的棚子,但同样呈现小年的气象。去北方见朋友,带点荔枝,其实不如北方市场上卖的质量好,物流迅捷,已经没有什么地方特产可言了。
唐人《食疗本草》记载,荔枝“食之通神益智,健气及颜色。多食则发热”。我曾一次吃了很多荔枝,未见明显上火。
从前,南方人以荔枝为骄傲,北方人又因其不易得而倍加宝爱。汉武帝曾想将荔枝移栽到长安宫苑,劳民伤财,没有成功,载于史籍,只能更增加荔枝的尊贵。物稀而贵,遂为成见。至唐代,杨贵妃与荔枝的渊源自不必说。我的隔代同乡、唐代诗人白居易,任职忠州(今属重庆),见到传说中的荔枝,很喜欢,命画工将荔枝画出来,亲自撰写《荔枝图序》,这篇文字在白居易的作品中属于极平常的作品,全篇用比喻,只在最后说:“若离本枝,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四五日外,色香味尽去矣。”算是能给善于联想的人一点挥发性的感发点,其余皆说明文字,毫无焕然辞章可言。白居易本来就不是对荔枝有什么感怀,他明确地说,这就是为没见过荔枝的北方人描述荔枝形状的——“盖为不识者与识而不及一二三日者云”。
其实,查看其他古籍所载,也无不是这种试图客观描述荔枝色香味形的平实之文。有的荔枝品名实在是太写实了,如“鸡子”“鳖卵”;有的品种则今日不见,如“春花”“焦核”“胡偈”,不知演变到今天,分别叫什么名字。我对“胡偈”这个名字尤为感兴趣。现在的荔枝名字中,“妃子笑”太俗,“桂味”“糯米糍”太实,只有“挂绿”最美。“挂绿”这种名字,只有汉字才有。前年得一笔洗,名“樱花洗”,形如樱花连缀,古制所无,一友新创,置于案头,储清流,日常自鉴而已。山行途中,拾一二落英,归而浮其上,潋滟可观。冬夏静日,忽闻乍然有裂声,这是瓷釉在温度变化下的开裂,景德镇人称这种釉裂为“惊釉”,“惊釉”实在是再美不过、再传神不过了。如艳红的荔枝上有一条绿线称“挂绿”一样,这种名字,可谓找到了世上属于它的“唯一”。
去惠州时,许大军兄邀游西湖,访苏东坡遗迹,看朝云墓冢。惠州西湖,山水相间,草木旺盛,低则阻路,高可参天,横柯蔽日,在昼犹昏。时值暑季,又逢雨天,闲游亦觉闷热,不知苏东坡其时,如何度过这样的天气。诗人襟怀,自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有诗云:“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顺着他的诗句追溯,这不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吗?还有两句就是人人所知的写荔枝诗:“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这些诗句并非写实,而是诗人苦中作乐,随遇而安。但是,传到京城,他的同年、昔日朋友、政敌、宰相章惇读罢,以为苏轼以诗示威,大为吃醋,甚至气急败坏。心想:把你苏轼一再贬谪,你不知道潜身缩首,还以这样的诗句高调炫耀。他说:苏子瞻竟然如此快活逍遥!那行,将他再往南贬谪,去儋州。
苏东坡的命运就是这样被他的同年、昔日的好友、持不同政见者、权臣勋要一次次切割——仕途频繁受沮蔽▲▲▲沮蔽:见《宋史纪事本末》。沮,使其感到沮丧;蔽,阻碍、打压。★★★、屡遭打压迫害,刀刀相逼,而不改其志,更非折节易志以求苟安富荣。
应该说,这种精神上的刀斧相加,摧残了彼时现实的苏东坡,使其不能在政坛发挥作用,不能造福于朝廷国民。但是,在人格和文化上,客观地成就了苏东坡。
西湖边上有老荔枝树,枝干弯曲而遒劲,自主干至枝干皆有一道道深深的刀割环状伤痕,鼓露凸起,一个个相连,真可谓伤痕累累。这是果树的环割痕迹——果树生长到一定阶段,想让它坐果率高、果实品质甘甜,就要在不同的果树枝干上,每年进行一次或数次的环割,即用刀深切入树皮,刃及木质,将一定宽度的环状树皮割掉,目的是阻断顶部光和营养通过树皮再传入树根,这样营养就因树皮的环割而受阻,留在上部,被果实汲取。比环割更深重的是环剥,也叫开甲,即像剥掉树身上的铠甲一样剥掉一环皮。有的果树每年要经过数次这样的环割、环剥,而树却能在当年将伤口生长愈合,这样来年就免不了再次利刃加身,甚至有的环割还得专门用钝刀效果才更好!河南新郑种大枣这样环割、环切,我老家种苹果、梨,也有人这样“动手术”。
所以说,你吃的最甜美甘芳的荔枝,是荔枝树挨了千刀万剐之痛而结的果。
人要脸,树要皮,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不正像苏东坡一类人的命运吗?
2016年6月30日
奉化芋艿头
所谓一个地方的土特产,即他处所无,或优于别处,足堪夸示矜炫于外人的。称赞自己家乡的土特产,这是人之常情。人也因此对自己的家乡多了一种自豪和深爱。
比如,我就经常夸耀自己家乡的特产,以至于朋友笑我把自己家乡说成宇宙中心了。
其实,这是人之常情。比如浙江奉化,就我所仅知,有两种特产是足以炫耀或者说傲视别处的,一是水蜜桃——据说这种水蜜桃至佳者,成熟到最甘美时,桃肉已经变成浓冽甘芳的汁液,插上吸管吸吮即可,无需劳动牙齿去啃咬咀嚼。这种东西,想象中堪称神物,必然运输不便,价格又必然昂贵,所以我至今仅闻其名而没有品尝过。另外一种特产,就是芋头,奉化的芋头,连外地没有见过奉化芋头的人,都耳闻一句流行广远的话:“走过三关六码头,吃过奉化的芋艿头。”比喻人经历丰富、见过世面。就像河南人形容人见多识广:“吃过大盘的荆芥。”
宁波马颖会女士很热心,一入冬,就给我寄赠一箱奉化芋艿头。起初因为这个“艿”字,我想象应该是那种个头很小的芋头,不料收到后,才见识此奉化芋头个头之大,接近中等型号的沙田柚,皮色形状确如古人所说的“蹲鸱”——像一只蹲着的鹰隼。
芋头是南方的植物,从前乘坐直快列车,沿京广线南下,至湖北至广东,沿途常见,起初不知道是什么植物,但见叶大如荷,生好奇心而已。
芋头品种亦多:毛芋、狗爪芋、水芋、九爪芋、百眼芋头,等等,我这个对植物非常有兴趣的人,也是对其全部品种不甚了解的。
将芋头名“蹲鸱”,见于《史记•货殖列传》:“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至死不饥。”应当是说这东西食之耐饥饿,而不是蹲鸱不饮不食“至死不饥”。“芋魁”见于《汉书》,《本草纲目》名芋渠,渠,其声通魁,皆言其状之大;《名医别录》称其为“土芝”,可见其营养之丰富;《齐民要术》称“魁芋”“白子芋”,不仅形容其根块能使自身繁衍,更有益于养活人命。
据《说文解字》,芋之名,是因为人见其形状个头,必惊讶乃至惊骇:“芋,大叶实根,骇人,故谓之芋也,从草,于声。”就是说,人见到这东西,会发出惊讶的“吁”声——“吁”,就是大的意思,《毛诗传》云:“凡于声字,多训大。芋之为物,叶大根实,二者也堪骇人,故谓者芋。”这就说得非常详细了。我最初见到这东西,第一反应就是这样,看到这东西形状大而周身毛蓬皮皱,的确有点类似“骇人”,或者说少见多怪。
江南人称芋头为芋艿,经其温声绵语一说,再加上苏州菜、上海菜的甜糯做法,这芋头在我的印象或成见中是很小的;湖南人吃的芋头,印象中也不大,圆小如汤圆,上面铺上一层剁辣椒蒸得绵烂,味道也好;粤菜的做法,多切片大而厚,以厚片五花肉夹而蒸至肉烂芋糯,是为香芋扣肉,夹一块,无论肉片或芋头,必须塞满口腔,至几乎满溢,才能咀嚼出那种浓郁的香味。不过近年来此菜已经很少能在粤菜馆子吃到了,大约是生活好了,人自然不喜肥腻,而此菜不仅耗费功夫,尤其是不能卖出高价钱,所以,逐渐淡出,真不希望失传;潮州菜的反沙芋头、蜜汁番薯芋头,家庭制作,似乎繁琐,只有上酒楼才能吃到。
奉化芋头的吃法很多,但最简单也最能品尝到芋头品质的,恐怕还是最简单的烹制,即切片隔水蒸熟,蘸绵白糖是极美的吃法,入口无丝无筋,绵密无碍,甘芳无比。但若止于蘸糖,则不能穷尽其妙——马颖会女士紧接着又驰赠宁波虾酱一瓶,专门伺候她先前寄赠的奉化芋头,可见对其家乡特产的用心之深远周到,用心之诚。奉化芋头蘸宁波虾酱,犹如原汤化原食,一试之下,我再看见白糖,差点犯了喜新厌旧的毛病。芋头的芳糯软绵,被咸冽腥香的虾酱一点就化似的,要描述它的滋味,顿时感到词穷。正所谓“不得其酱不食”,食物之美,必有其止于至善者,善烹调,必穷尽食材之性,济之以外味,尤擅长中和,使食材能借助外加之调味而臻于至善。
食罢思之:奉化芋头其品质固同类之至佳者,然若非用心格物,必不能道尽其妙,也不能“得其酱”以调和滋味,使其天赋之性得以发现于外,甘于人口,而悦于人心。“莫不饮食,而鲜能知味”,圣人以饮食而言政事、人事、教化,故曰“夫礼之初,始诸饮食”,信然。
2017年12月4日
一麦相承
大年初一,就有我父亲的朋友上门来拜年。我父亲的房间,炉子整日火旺水开,茶水一壶一壶地泡,客人来了,吃糖果瓜子、喝茶、聊天儿。
我们那儿,传统上大年初一不到亲戚家拜年,一般是头半天走走本家、串门儿拜年,后半天到朋友家拜年。也有到一些老亲戚家去拜年的。时代变了,规矩慢慢地没有那么严格了,人都变得很随和,也随便。
我喜欢过年的气氛,人无论平时多么辛苦愁烦,过年的时候总是一脸笑意,一堂和气,人对生活的艰苦变得不敏感,甚至漫不经心了。我感到这就是春的气息、春的精神、春的含意。我很迷醉这种气氛。
我们的家族大,枝叶繁、亲戚多,因此,大年初一就有不少亲戚来拜年。我父亲的上一辈老人已经不多了,因此他这儿慢慢地就形成了一个中心,亲戚朋友来此停留的也多。我父亲母亲那些在外面上大学、工作的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一个个地来拜年,让他们感到很高兴,并使我父亲的虚荣心不断膨胀,这种膨胀像酒一样能使人上瘾。我父亲和朋友喝茶、聊天儿,来一个亲戚,进门高声喊叫着拜年,我父亲就一脸灿烂的笑容,掀开门帘出去,无论长幼都欢喜恭敬地迎进他的房间,倒茶、拿烟、拿瓜子糖果,给小孩儿压岁钱。
我妈和我的弟媳妇,在厨房忙,只听得刀剁砧板和“风葫芦”(即小型鼓风机)的声音,来一个亲戚,我妈就跑出来,也是一脸灿烂的笑容,用围裙抹着手出来,将亲戚的礼物接住,喊我们招呼客人。我妈腾出一只手,用大拇指和食指,从被围裙扎得紧紧的口袋里给亲戚的孩子抽出一个红包来。
亲戚们送的礼物,有规矩和等级,从礼物上能分清远近,远近不同,送的礼物不同,不能乱,我们那里人说的“有下(哈)数”,即有规矩、有秩序。从点心、糖果、烟酒上分不出这种关系,只能从馍上分。我们那里四时八节,走亲戚送的礼物再多再贵重,也不能少了馍,少了馍就少了一份庄重,人家就认为你不太用心,当地人说“不应心”。馍是身份和关系的标志,过年的馍就叫年馍,蒸年馍是一件大事,过年的气氛从家家户户蒸年馍就一下子浓了。
陕西的礼馍风俗,非常严格,是民间的礼仪制度,婚丧嫁娶、庆寿祭拜,不同的事,礼馍各不相同。一个女子学着做主妇,首先要学会这些,不能乱,否则会引起误会。这是古代民间社会对朝廷列鼎列簋礼仪制度的模仿,不断演变。在产麦区的陕西,就演变为丰富多样的礼馍,尤其以渭南地区各县的最讲究。礼馍就是个符号,一看其花色大小形状,就能判断亲戚的关系。如拜年,拿大馍的亲戚是最亲近的亲戚,即正式地“走”着的亲戚,要拿八个大馍(当地读若“馄饨”音),每个重约半斤,附带四个小馍,亦有花色之分。较远的亲戚,即不正式“走”的亲戚,只需要拿两个小馍就可以了。
“走”着的亲戚好比是亲戚中的常委,级别高,家中“过事”主要是这些“走”着的亲戚们唱主角,也必须到场。没有“走”着的亲戚,有事来不了,可忽略。
拜年,馍之外,再拿什么礼物,都是锦上添花的事,也是可以被忽略的。只要馍不拿错,就万事大吉。如果一个亲戚家每年都拿馍,突然有一年没拿,就成了一个事件,你就要琢磨:为什么?不想走这个亲戚了吗?这是个信号,很可能是平时哪里没有顾全好,得罪了亲戚,令其伤心,想和你断交(当地人说“丢打”)了。这是个严重的事件,会在其他亲戚和家族中引起议论。
馍的大小可忽略,但样式不能乱。当然,如果不是歉年(歉读“怯”,即粮食歉收),不要小得太出格,否则会被人笑话;即使丰收,馍也不要太大,否则也会被人笑话,说:“瓜!”这里面体现着中国人的中庸思想,即有度、有分寸。
亲戚提着馍篮或是用手帕包着两个小馍来了,我妈欢喜地双手接过来。客人吃完饭或不吃饭要走的时候,我妈已经将给客人回的馍准备好了,回的馍一般是小圆馍。回馍即回礼,也有相应的规矩。
女儿家给娘家拜年,娘家就要给女儿家送灯,送灯拿的馍叫“鹣茧儿”,送灯也简称送“鹣”,祝愿女儿女婿和睦,多子多孙,子孙健康。因此,这也不能马虎。春节事多,人忙,往往就给来拜年的亲戚把鹣茧儿捎回去了,有的亲戚喜热闹爱待客,就说:“你不要给我捎,给我送吧。”送鹣茧儿也是很庄重的事。过了初六,大小路上就能看到红灯笼、花灯笼——送鹣茧儿的仪式开始了。
接待拿两个小馍来拜年的,一般就用客人的手帕包两个鹣茧儿,等客人走的时候带走。拜年与送鹣茧儿的仪式简短而完整地结束,礼成于几分钟之内。
送年馍、送鹣茧儿,这种仪式具有平等精神:只要拿了应该拿的馍的样式、数量,就不算失礼,其他的礼物比如烟酒茶糖点心之类,可有可无。相反,拿了烟酒茶糖果点心之类的礼物而没有拿馍,反而会被认为失礼。
不过,亲戚中有在城里成家的,回去拜年没拿馍,拿其他礼物,只要给亲戚说一声也就能得到理解,但是你必须“说一声”,表示你对关系的认可。
再穷的亲戚,在最艰苦穷困的年代,只要来,说一声:“今年我没给你拿馍……”也会被热情招待,话到礼(馍)到,只要说了,就算是拿了,关键在于那句话。
我们那里把朋友叫“朋亲”,朋亲是不拿馍的,礼物随意。但坐席,同辈同龄的,朋亲先坐、坐上座。
我们家过年,很热闹,从天亮到天黑,天天都有亲戚朋友来,洗茶具倒茶渣儿,泼出去的水把门前的雪堆都化去了半截儿。
我堂姑的孙子代表他父母即我的表哥表嫂来拜年,孩子因为怕生,放下两个馍就要走。我妈包了两个鹣茧儿追上去,再抓一把糖果给他。那孩子把东西抱在怀里就跑了。
见此情景,和我父亲喝茶聊天的另一个亲戚笑了:“嗨!拜年……馍换馍哩!”
我父亲说:“哎!你可甭小看这两个馍,啥叫血缘?这就叫血缘。老先人发明下送馍这礼数,有道理呢!馍是啥做的?麦嘛。”我父亲边说边用手比画:“这个麦子的麦和那个血脉的脉是一个音,这就叫一麦(脉)相承!”
2003年5月1日
从麦子说起
关中各县,皆有可夸耀的以麦面做的小吃,各有特色,异彩纷呈,不可替代。蒲城的名小吃,首推蒸馍,就是馒头。西府如乾县、宝鸡一带,新媳妇过门,要给族人擀面条,显示她的娘家女红教养:擀面的动作,擀成面的厚薄,切得细不细、均匀不均匀,调汤调得味道合适不合适,等等。蒲城人考新媳妇,看她蒸馍的手艺。
蒲城人到外地吃馒头,觉得这里的不能吃、那里的不能尝,显得非常难伺候。一般人知道蒲城馒头好的,招待蒲城人吃饭,主食上馒头,会特别谦虚地叮咛一句:咱这儿的馍没你们蒲城的蒸馍好!
蒲城所产的麦子质量好,做法又讲究功夫。近些年,蒲城又恢复了半个多世纪以前的老传统,到外地看亲友,送蒸馍当点心。我从老家蒲城回深圳,带两箱蒸馍,分赠给同事。
麦子在中国种植的历史非常悠久,《诗经》可为之证,如:“我行其野,芃芃其麦。”(《鄘风•载驰》)再如:“爰采麦矣?沬之北矣。”(《鄘风•桑中》)可见中原地区早就有麦子种植。
孔子的学生宓不齐(字子贱),在鲁国的城邑单父(今山东菏泽单县)当单父宰,主持单父的工作。齐国攻打鲁国,单父将成为战场。当时正值麦子黄熟,可是,政府下令关闭城门,任何人不得外出,以免齐兵乘势攻入城中。经常遭受战争侵扰的人慢慢地就疲了,警惕性放松了,眼看城外的麦子将熟,老百姓就推举那些年长辈分高的人为代表去沟通,代表们见了宓子,说:麦子熟了,敌军还远着呢,让老百姓出城收割,能抢回多少是多少。一来老百姓得到好处,二来这些粮食就不会落入敌人的手中了(“且不资寇”)。话说得非常中肯,听上去有道理。但是,几次来沟通,宓子都没有答应。后来,齐国的军队打过来,到了单父扎营,准备打仗。老百姓这时候被武装起来打仗了,再也不能出外收麦了。
当时鲁国主政上卿季孙氏非常生气,派人拿着“红头文件”专程去通报批评宓子。宓子听完了上级的申斥批评,皱着眉头说:今年因为战争,没有收到麦,明年可以再种嘛。现在战争时期,时局这么乱,老百姓出城乱收麦子,必然胡乱抢收,闹出许多是非诉讼不说,许多平常不劳动的人也会趁机外出收麦,这样一来,那些不劳而获的人就很喜欢经常有战争、闹乱子,这样他们可以趁乱胡来。现在单父损失了一年收成,对整个鲁国来说,影响不大。但是,如果放任民众趁乱胡来、浑水摸鱼,养成这种侥幸心理,成为不劳而获的“幸民▲▲▲幸民:心存侥幸之民。亦指不务本业、心有非分之念,得过且过之民。★★★”,那对国家的伤害必然很大,人心思幸,放弃法度规则,没有是非善恶,不是一年、两年就能修复的。季孙氏听了这话,非常震撼,他羞愧地说:哪儿有个地缝哟,让老夫赶紧钻进去。
后世有人评价宓子的做法和解释,说他显得很迂阔,也有人说其胸怀和眼光持世甚远。我选择后者。其实,当此危难之时,宓子那种镇定的人是罕见的。大概宓子认为战争的胜负都不重要,人心不乱才是重要的;战败亡国可能都不重要,亡天下,即人心里没有是非,才是真正的亡了。
自古有本富末富之分,而幸民以侥幸奸诈致富,称奸富,最下等。宋朝苏辙也说过,侥幸得财,非民之福。故从前各朝代,士大夫进谏匡正世风、重整法纪者,无不建言杜绝幸门。
自古以来,幸民恰与幸福无关。
2013年5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