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每个人的故乡都是宇宙中心 作者:许石林 著


风土

我对葱有感情。

“一国之政观于酒,一家之政观于齑。”在日子最穷困的少时,记忆中也有葱、韭、蒜吃,而葱尤为常见。

通常说葱、韭、薤、蒜——薤是什么,今天的老家人多没见过,见了也不认识。

没有麦面馍,干硬的谷面、糜子面馍,要是能夹上一筷子葱花,也是美味。

有一年在自留地种了很多葱,老家把挖葱叫出葱、起葱,我在已经起过葱的地里,还挖出了许多断葱。

看过一张动人的照片:风雪中,一位中年男子头顶着棉被,怀里护着孩子,双目焦灼地在市场卖葱。我一直忘不了这个画面,这就是我小时候每年冬天都能在集市上看到的情景。

老家的葱,多是大葱。冬天买一捆,拆开晾晒,再靠墙摆放,随吃随取,或者用干土埋住葱根,能长时间保持新鲜。还有一种割葱,是大约在春末夏初,从根部以上像割韭菜一样割下来的小葱,别处我没见过。

旧籍上说有一种格葱,又名隔葱、鹿耳葱,野生,久食益胆气、强志。我没有见过。

生葱不可与蜂蜜同食。一般人大概不会有这种怪异的嗜好,把这两样东西一起食用。又说烧葱若与蜂蜜同食,会拥气而死。对中医的这种说法如何理解?你不能说你试过,将两样东西一起吃了,没死,你就不信。中医说的是食物之性,借药性说理,没有说剂量,为的是让人知之,并不是说这样可以杀人。中医有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我看这第一条就能刷下去当今世上绝大多数人。现在的人,普遍“但务卑近而已”,就是自己现在的水平能接受的,就认为是对的;超出自己现有认知水平的,全都是错的,且不应该存在。

秦腔《杀狗劝妻》:曹庄的妻子焦氏在家虐待婆婆,曹庄打柴回来,强压怒火,呼唤焦氏出来问话。焦氏出场,边走边咬着馍,一手举着一根大葱——陕西人说掂着一根生葱,出场念白:“哎呀呀,这是从何说起,今天打了那个老害货,把我打得有些饥了,拿了个馍正吃呢,这谁可叫呢?”——生葱就馍,是陕西人的一种普遍吃法,跟山东人煎饼卷大葱一样。有人喜欢将葱切碎,放醋盐酱油,用以佐粥就馍。

可能是天气的原因,在老家吃生葱,之后嘴里没味儿。在南方就不行,吃了生葱,嘴里会有味儿,比吃生蒜略好一些。

老家吃葱,除了炒葱花,做别的也喜欢放葱,葱不只是一种蔬菜,更是一种调料。以至于以葱花命名,炒别的用于吃饭、面条,也叫葱花。在陕西,把外地人说的浇头、卤子,统称葱花。

种葱,老家称栽葱。见人栽种大葱,想起教育晚辈、教导生徒之事——有人说:你怎么老说这不好那不好,明明他们已经很好了……

你有没有发现,人只要有父兄、师父、尊长在,你做事在他们嘴里永远就没好过,很难得到长辈的夸赞。

想想,你每见师尊、见高僧,与之倾谈,事后一回味:我怎么又错了!是不是?

对你诚意、对你负责、希望你更好的人,都这么说话。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

说实话,季康子“杀无道,以就有道”,已经很好很好了,但夫子若称赞他,就是不指望他再上进了。所以,他已经很好了,可他一旦自己也认为自己已经很好了,那些希望他更好的人,就应该给他提更高的要求。

王安石变法,苏氏父子反对,苏洵写《辨奸论》刺之、苏轼写《商君论》斥之,得罪了王安石。及王安石败,司马光执政,悉废新法复旧法,苏轼又言王安石之法未必尽恶,当择其善而用之,又得罪了司马光……东坡,真伟人也!秉持中庸,诚所谓“一肚子不合时宜”,不惜以功名前程作抵押。

就是这样,真儒者永远是“一肚子不合时宜”。

世道常阙,非倚则偏,概天下无无流弊之政、无无流弊之事,故善为之者,纠偏除弊而已矣。纠偏必就于正,正者可道也,亦非常道也,故持中庸者,恒不合时宜矣。

见过农村人种大葱吗?挖沟栽葱,葱白每长出一截,就用土将其掩埋,叫围(也叫淤)土,一遍一遍地围上去,原先的深沟变成垄丘,最后葱白会越长越高。

而不围土的葱,产量低且易死棵腐烂。

世人多悦人谄媚,不喜谏诤指教。俗话说: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世上所有的赞美,背后不是有着生意,就是藏着算计。清宫太监吴良辅对某亲王说:我手里要不捏着点银票儿,往后哪个畜牲肯上赶着冲我摇尾巴呀!

世事人心,非倚则偏,今人却常指责秉持中正者为偏;偷私盈腔、昏昧怯懦者,却常常指责直言切谏者为激。

一声叹息。

2018年11月22日

我给几位朋友的孩子用邮件的方式讲解《千字文》,讲到“果珍李柰,菜重芥姜”这一句,我说这句话的意思不是说一切水果中最好的是李子柰子、菜蔬中最好的是芥菜生姜,用现代人动不动称王称霸的思维理解它,就错了。编撰《千字文》的周兴嗣老师受制于一千个不重复的散字,只取其中的这四个字,代表了地上所生产的所有果蔬,并无评比和取舍的意思。我们应当理解为像柰、姜这样的果菜是上天给人的恩赐,这句话是人对上天、大自然的感恩与赞美——这样解释可以吗?在这里诚挚地向方家求教。

柰,音“耐”。是一种小苹果,也叫沙果。我老家叫林檎。但是元代人贾铭把我搞糊涂了。他在《饮食须知》中把柰和林檎区分开来:“柰子味苦甘酸涩,性寒、微毒。多食令人肺寒胪胀,凡病人食之尤甚。”“林檎味甘酸,性温,俗名花红,多食令人百脉弱。”

不过贾铭的文字有个作用,就是能证明柰子不是水果中最好的,所以“果珍李柰”不是说一切水果中最好的是李子柰子。

我们那里人不喜欢吃李子,也很少见。嫁接在梅子树上的李子叫梅李,这种东西更不能多吃。有句话:“桃饱杏伤人,梅子树下埋死人。”就是说梅李子不能多吃。桃饱——桃子可以多吃、吃饱。每当桃子熟了的季节,去看望老年人,最好的礼物是几斤桃。我四姨种了几亩桃,我外婆去世后的那年,桃子结得很好,有一棵树上结的桃子尤其大而甜,我四姨留了几个大桃舍不得摘,最后不得不摘的时候,她流泪了,哽咽着对四姨父说:“唉!要是我妈在……”

林檎,小时候见集市上有卖的,现在倒很少见了。偶尔在北方遇到,都酸涩得不得了。我小时候吃过这种东西,买回来放在井水里拔凉,脆甜。也会挑一两个颜色形状特别好看的,用红绳子拴了,挂在脖子上。

在呼和浩特、包头,见水果摊上有很多林檎,当地人把这叫“小果果”。买了点儿尝尝,味道也不脆甜。

林檎也叫沙果儿。沙果树的小叶子摘下来晒干,是可以当茶喝的。我没有喝过。秦腔丑角戏《看女》,王辅生老先生扮演的任柳氏对亲家说:“亲家,你这儿喝的是香片,俺们那里喝的是沙果叶子!”——想象大约这种东西能败火。当然是民间、普通人家喝的野茶。我这么一说,您可别见了沙果叶子就采,以为很“绿色”呢。其实果树上用农药比茶树上多。

广州、深圳这种地方,似乎没有见过柰。柰应该是小品种水果,即水果中的少数、弱势。现在的水果生产,追求产量,使得品种趋向单一,什么好吃种什么,什么卖钱卖什么,慢慢地就品种单一了——逐利时代把什么都搞得不安全。应当从保护生物多样性的角度,给类似柰这种弱势水果以保护性种植。

指不定哪天,人又发现了柰的不可替代的好处呢!

2010年1月16日

茄子

茄子、辣椒、西红柿是老家最常见的夏秋蔬菜,家家户户种,不稀罕。

茄子,多数是紫色椭圆形的,长茄子是在南方才见到的,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南方把茄子叫茄瓜。北京人做烧茄子的大圆茄子,我们这儿少见。

广东人吃茄子,以茄子煲为主,我刚到广州上学,云亮师兄请我吃的第一顿饭,是在大学校园正门口对面的一家大排档,砂锅咸鱼茄子煲是第一次吃到的粤菜。除此之外,没见过粤菜怎样做茄子。近年来才见蒜茸蒸茄子这道菜,纯粹的粤菜做法。可见,食材的使用是不断变化和丰富的,但做法却是有宗旨的。所以我认为,所谓菜系,是一种宗旨或者说精神。

多年前在北京大兴的钧天坊学古琴,每天吃住在那里,伙食很好,印象最深的菜是炒茄丝,茄子切细丝,简单炒熟,油多一些,味道非常好。

我老家一般炒茄丁,不是那种太小的丁,是稍大的那种,加葱粒儿炒。做一锅热汤旗花面,将炒熟的茄丁调入汤面锅,加盐、酱、醋,非常美味。我跟南方人介绍这种做法,许多人第一次听说。

茄子切细丝,再改刀切成丁,用手使劲儿挤出水分,让茄丁呈干散状最好,再加小葱粒儿、花椒粉、生油,包素饺子。包前才加盐,以免早加盐使茄丁出水,包法讲究包成一个馅儿圆而大的形状,像圆形带花边的疙瘩,又叫茄子疙瘩——我估计读者看到这儿,那些吃过这个东西的人,会跟我一样咽一下口水。现在,蒲城县专门有店铺卖这种素食。我很奇怪,那些城市里的素食店,怎么不学着这样做素食。

我老家用茄子做包子馅儿,不放肉,非常软和好吃。如果能吃辣椒,加很辣的辣椒碎,味道就更好了。我家做这种素馅儿包子,深圳电视台的主持人王海东知道了,口水流得老长,专程开车到我楼下拿包子。

《红楼梦》里,刘姥姥在贾府吃了一道茄鲞,一点茄子味儿都没有,凤姐儿一介绍做法,把刘姥姥吓了一大跳:就这么个茄子,倒要十几只鸡来配!真是够奢侈的。不过也说明贾府的菜,不是讲究原汁原味的粤菜,贾府基本上不知道茄子是什么味道。

我家常做的是蒸茄子:茄子切成麻将大的块,上敷葱片,加指天椒丝、盐、油,隔水蒸熟,软烂如泥,非常好。

茄子气性大——无论是炒茄子还是蒸茄子,中途不能停火,蒸茄子不熟不能揭开锅盖,否则,茄子就“气死”了,再也炒不熟了。

前日在陕西澄城县看尧头窑遗址,晚上吃饭,有一道凉菜:凉拌茄干,茄子去皮晒干储存,食用前用水发泡,再蒸熟凉拌,味道非常好。酒楼经理介绍说,我们县领导特别叮嘱了:就要这样保持咱们的地方饮食,别小看这一道小菜,不要轻易丢弃咱们的特色,这就是咱们的饮食文化,别处没有,在外地工作的老乡,一回来吃到这个菜,能一下子唤醒记忆,比你说多少话都管用。

我觉得这个县的领导做得好,关注这简单普通的地方小菜,其实是大事,不是小事。西汉丞相吉丙,外出视察工作,穿过长安城,见街道上流氓斗殴打死人,不过问;到乡下见老牛喘气,急忙下车,很关切地询问,因为老牛喘气,关系到气候,气候关系到一年的农业收成,这是大事;而流氓斗殴打死人,自有长安地方负责治安的官员去管,这是小事儿。所谓宰相不亲小事。现在的人,多数分不清大小,常常弃大抓小。

2016年11月9日

苦菜

节气至小满,夏天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小满之日苦菜秀”,苦菜此时长得是最茂盛的,因此,小满吃苦菜。苦菜不单指一种,诸多味道苦的菜都算,如苦苣、蒲公英,连苋菜掐断,其味道也是苦苦的,所以苋菜也是应节气的蔬菜。

关中的苦菜,多是苦苣、蒲公英和苋菜。苋菜常常吃,其次是蒲公英。蒲公英可以生吃,尤其是开花的薹儿。但苦苣在老家没有吃过。可能是做起来太费事,要洗净、开水焯,去苦味,再加油盐、蒜泥、香醋等,像刘姥姥感叹大观园里的茄子:“倒要十几只鸡来伺候它。”再说,到了小满这个季节,田地里各种菜多得根本吃不完,你到任何一家门口,见小菜畦,说要什么菜,主人必然跃然而起,欣然为你挖割拔取,生怕你拿得少了,你吃他家的菜,仿佛为他家减负一样,他简直要感谢你了。我的同学朱建斌,生性恬淡,当中学教师,最喜欢假日回关中老家居住,快到做饭时,起身到门口地里转悠一会儿,各种青菜就抓一把,再到后院鸡窝收几个鸡蛋,一顿饭就够了。每每说起这个,就认为这才是正常的生活。为此,我给他诵读欧阳修的《归田园四时乐春夏二首(其二)》:“田家此乐知者谁,我独知之归不早。乞身当及强健时,顾我蹉跎已衰老。”

“采苦采苦,首阳之下。”(《诗经》)苦菜以其味道苦,不被人所喜,所以长得随处可见,只有在饥荒时,才会受重视,所谓“春风吹,苦菜长,漫山遍野是粮仓”。但是,饥荒年月,苦菜的吃法就只能是本色原味了,不可能有那么讲究的侍弄。饥荒一过,苦菜就自然又被人轻视了。人对饮食,往往就是这样忘恩负义式的、趋炎附势,对那些稀罕不常见的东西,倒捧为佳妙。记得唐德刚记胡适说,西洋参以前在北美是用来喂猪的,只有华人渐渐将其捧到了参的地位。

“麦稍黄,女看娘。”小满刚过,关中已婚妇女,会到娘家走一次,买点礼物,从前缺少粮食的时候,将一年来积攒的陈麦磨面,蒸几个白面馍,给娘家父母送去,是为看麦熟。因为接下来就要忙着收麦子了,同时也需要给娘家打招呼,看彼此需要不需要帮忙。等收了麦子,再用新麦磨面蒸更大的白面馍馍,给娘家送去,让娘家人尝尝新麦子的味道,是为送忙罢,也叫看麦罢。而娘家也会在端午节送粽子给女儿家。十里不同俗,我们村五里以南,不送粽子,送烧饼坨坨,就是用新麦磨面,烙的很厚的锅盔,大得像打麦场上用来叉麦秸的木车轱辘一样,因此也叫“秸叉轱辘”。这在过去,都是很受欢迎的好东西。现在,不吃香了,人不稀罕了,风俗礼仪自然也就淡薄了。现在的人,多图省事,太务实,于风俗礼仪,以为迂阔,多轻慢荒疏,日子过得很没有意思,少了许多滋味。这样的日子过久了,物质再丰富,人与人终日相处交谈,言不及义,会导致风俗日益恶薄,凡是越务实的地方,人情越会变得凉薄。

我认为一个社会和一个家庭,就像人的身体,能七八成饱是最佳状态,切不可十分饱胀,应该留下两三分空间,让人有所不满,满也是小满,而非大满,这样,人就有需要“挣巴”的劲儿,也就是上进的劲儿。正如粮食稍微紧张一点,人就不至于见了饥荒年月曾经救命的苦菜昂然无视,对大自然的馈赠少了敬畏与感恩。

2016年5月18日

茵陈

乡谚:“正月的茵陈二月的蒿,三月割下当柴烧。”茵陈在正月里发芽,嫩芽灰白色,此时采下来晒干,色尤白,所以也叫白蒿。清明时候茵陈长得都有点嫌高了,这东西很能长,一切野菜野草都很能疯长。跟庄稼相比,野草像出身贫贱的小子,对生存的机会特别敏感、抓得特别紧,不拣环境条件地拼命生长。茵陈全国各地都有,历来认为陕西产的茵陈质量最好,药力最强,所以在茵陈里又有一样“西茵陈”,就专指陕西产的茵陈。茵陈很便宜,你要是现在去药铺买一钱茵陈,你都没办法付钱。为啥?因为一钱干茵陈能抓一把呢,仅卖两三分钱!

茵陈是治疗黄疸肝炎的好药,所以用茵陈做的菜就应该算是药膳。我们那里用茵陈做麦饭——将茵陈叶子洗干净,拌面粉蒸熟,吃时根据自己的口味调味即可;也用茵陈搓面条,做法如菠菜面。有的地方炒着吃、做菜团子吃、做汤等,一般野菜的吃法大多可以用来做茵陈吃。茵陈生长得很快,能吃也就几天的工夫,一般人家勤快的,也就吃两三次而已。茵陈生长在崖崖畔畔这种不长庄稼的闲地、沟坎渠梁上,也不好找。上天造物真是有德啊——茵陈吃多了,会中毒,照样对肝不好,所以上面所说的茵陈的生长状态,使不识字的田夫野老,也不可能多食,您说奇妙吧?一家人,一年吃上一两次茵陈做的麦饭、茵陈面、菜团子,没什么特别的意外,也就够这一年护肝养肝的功效了。人千百年来生生不息,仔细想想,不能不赞叹造物之伟大。

茵陈长大了,枝叶茂盛地抱根生长,所以又称“抱娘蒿”,《诗经•小雅》有《蓼莪》篇,莪就是抱娘蒿,就是刚冒出嫩芽的所谓茵陈。这首诗有人说是讽刺周幽王的暴政,使人民过分地服劳役,劳役者怨恨的抒发,同时表达对父母的无限孝思。有的说不是,就是表达纯粹的孝思,表达孝子对自己不能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悲叹。我觉得两者都有意思,都不影响对其中表达的孝思的理解。我们那里,老人去世,“五服”中孝最重的孝子穿的斩衣上,前面书写“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只根据逝者的身份将“父母”二字改为慈父或慈母,若父母已先后亡故,则写原句);后面书写“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这是《蓼莪》的精华,被关中人作为一个表达孝思的文化程式,数千年沿用至今。我的堂弟问过:怎么谁家老了人,都这么写?我说:这是固定的格式,是规矩。过去服劳役的人,远在外地,路途遥远,音信隔绝,看见一丛抱娘蒿,触动情感:父母生自己,原本是希望生子如茵陈这样美好的香菜一样,或者像后来的颜真卿赞美自己的侄儿如庭中香草一样,结果无奈自己远在外地服劳役,不能见父母,关山万里,不知道父母的身体好不好,甚至不知道还活在人世上没有,自己这么没用、无奈,辜负了父母对自己的期望——“匪莪伊蒿”,所以内心极其哀痛无奈。很多人的这种同样的情感,最后形成了一首诗歌——《蓼莪》。林语堂说《诗经》就是当时的时政评论,就是这个意思。

2010年3月19日

春草

春天到了,草醒来了。

在我们家乡许老庄,把春天庄稼和草长起来了叫“醒来了”。草在我老家的土地里是慢慢地醒来的——过年的时候,天气还很冷,地上甚至有积雪,轻轻扒开雪和松浅的土,就能看到极细嫩的草芽,乳黄的草芽蜷曲着身子,仿佛正在伸懒腰——它要醒来了。

麦子也醒来了,慢慢地长起来,麦子要到清明节的时候长得像一只老鸦落在地里,看不见,当地民谚:“清明苫老鸦。”草仿佛是麦子的兄弟,春天麦地里的草,大多是能吃的野菜:面条儿、小刺蓟、咪蒿、荠菜、油勺儿、黑眼窝……我在泾阳县吃过一种小蒜,我们那里把这些统称“地儿菜”。春天的麦地里,到处都是劁地儿菜的人,跟玩儿一样,散漫地走着、聊着,看见地儿菜,弯腰下去劁了放到篮子里。劁地儿菜,人来回踩踏,对麦子生长有好处,麦子此时是需要人这么踏一踏的,有利于分蘖,再长高了就不能踏了。劁地儿菜,也叫剜地儿菜,用小铲子轻轻地向根部斜着戳下去,就能把野菜的根劁断,这是小孩子们爱做的事情,孩子们劁地儿菜,感觉自己是在做一件“大事”。但“剜”似乎用劲过大,不如“劁”来得轻巧。劁地儿菜用不着那么大力气,也用不着镰刀,再说,用镰刀不留神会伤了麦子的根。劁的动作能上舞台——眉户剧有个代表作《梁秋燕》,现代戏,女主角梁秋燕就是在欢快的、春天的音乐里,边唱边舞地上来的:“阳春儿天,秋燕去田间(哎),慰劳军属把呀把菜剜,样样事我要走在前边……”实际上她是劁地儿菜——“手提着竹篮篮,又拿着铁铲铲”,小铁铲怎么能剜呢?这么唱,一是押韵,二是可能编剧觉得“劁”字太土,且不好发音,不如“剜”字响亮。

用地儿菜慰劳军属,还唱得那么欢快,可见地儿菜在当地人心目中是好东西。地儿菜确实好吃,劁地儿菜的人在麦地里转悠了大半晌,劁回小半筐,回来将地儿菜择干净,菜根儿、老叶儿喂羊,人吃的是肥壮鲜嫩的叶子,炒、焯、下面条锅、包饺子,都极好吃——“菜叶儿搓绿面,小蒜儿卷芝卷,油勺儿吃起香又甜。”(《梁秋燕》)有的人家勤快,地儿菜能吃个把月。地儿菜是吸收了一个冬天土地精华的春草,浓缩生命绿汁和养分,饱满地涵养在小小的叶子里,没法儿不好吃啊!地儿菜是吃时月的,过期不能吃,也不能晒干储藏,太嫩,不经晒。也正因如此,春天劁地儿菜,人可以随便走,走到谁家的地里都可以尽情地劁。我总在想:地儿菜是上天给人的恩赐,不分在谁的田里,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劁地儿菜吃。上天将这一古朴的采集形式和分配细节延续保留了下来,使它在春天里,变得神圣如仪。

在许老庄人的心里,对春天的草似乎天生有爱惜之意。春天,叫“劁草”,轻轻地、巧妙地劁,连刀子都不用。夏天、秋天,叫“泼草”,即割草,动作幅度就大多了,用的工具也厉害:弯镰。弯镰犹如蒙古人和西藏人身上的刀子,有多种用途:砍、削、剜、割、剁,都行。泼草,用许老庄人的话说出来,听上去霍霍地有刀子割断草根草茎的声音。许老庄人对春草有一种爱惜甚至养护的意识,让它长;而对夏草、秋草,有一种收获的冲动和理所当然的占有。

“春草”确实是个美好的词语,这两个字,没人不喜欢的。

我曾经夸口:在许老庄甚至关中地区,没有我不认识的草木。这是真的。我很喜欢春草的气味。春天,我回老家探亲,宁愿多停留几天,多吃几天地儿菜,最好是到地里散步、劁地儿菜去。

前两天,我妈打电话回去问我的弟媳妇:“刺蓟下来了没有?”

“下来了么!地里多的是。”

“没事儿的话,多劁上些,压成刺蓟面,回头让人给捎过来。”

刺蓟,学名小蓟。许老庄人把它叫“刺蓟”,到了县城,风味小馆里水牌上写着“刺角”。将刚劁回来的刺蓟择去根,叶边缘有小刺,故刺儿过老的刺蓟做成的面会扎喉,亦不能用。洗净叶子,放入锅中用热水焯熟,将几近糊状的叶子捞起,放凉,和面,不加水。面要多揉,揉得精光筋道,要醒上一个多小时后,再擀。刺蓟面要和得硬,擀出来的面条水煮不软不烂。擀薄切细的刺蓟面,煮熟后捞起,过两开水,控干水,拌熟油、葱花、盐、醋、油泼辣子。一般人吃刺蓟面,饭量能增加一倍!在许老庄,有的人家用刺蓟面上坟,以飨祖先。

没法儿不好吃啊!——砖瓦窑起土,挖土挖成的土崖一丈多高,从崖底看见草根,一直长到上面的地里去了,这中间就有刺蓟的根,这么长的根,能吸取土地深处的营养精华,能不好吃吗?劁刺蓟,可以说简直就是许老庄人春天的集体抒情活动。上学的小学生,最后一节课,想起回家可以吃刺蓟面,喉咙里就不住地蠕动,口水老是咽不干净,心,早就飞了。

在我妈的感觉里,今年没有吃地儿菜、没有吃刺蓟面,就仿佛这个春天没过好、少了什么似的。

【附】

●韩美林先生曾对我说,他从监狱里释放出来,走到监狱大门外,地上还有积雪,他趴在地上,用手扒开积雪和土,看到土里的春草芽儿,哭了。

●每年春茶熟时,陈广琳兄就会收到老家九华山寄来的春茶,分我一包。想起寇丹先生说的:真正的茶人每得好茶,最乐意与朋友分享,而耻于独吞。于是又分赠其他友人。九华山绿茶,兼有龙井与碧螺春的香,略薄而已,有青草味儿,这青草味儿正是我喜欢的。闻这味儿,让我骤然想起家乡春天的草、地儿菜。

●我不能忘记“尹似村”这三个字——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二》载:“尹似村《小园》绝句云:‘春草自来芟不尽,与花无碍不妨多。’深得司马温公所云:‘草非碍足不芟’包容气象。”因为这两句诗,尹似村在我的印象中可以说是不朽的。这两句话不仅有包容气象,甚至比司马光的“草非碍足不芟”还要博大,朴实浅近而有宏伟的气势,包含着对自然的接受、顺从、敬重和欢欣,意味无穷。我几次看画家朋友作画,题款时,举笔词穷,我就自作聪明推荐写这两句,均被在场人士称好,无一次例外。

“再不到武家坡前去把那菜来剜!”

西安大雁塔东南寒窑,方圆数里,田野肥沃,传说至今不长野菜——唐代以前长,唐代以后就不长了,因王宝钏居住寒窑18年,把周围的野菜都挖干净了,挖得太彻底,致使这一带不长野菜。

寒窑在曲江边上,是西汉时训练水军的地方,可见水大。隋文帝嫌曲字不正,改名芙蓉池,在这里修建皇家园林,名芙蓉园。唐代又恢复了曲江的地名,也是唐朝皇家的游玩胜地。自唐亡以后水就干了,空余地名。现在西安曲江搞了个人造旅游景点叫“大唐芙蓉园”,驴唇终于对上了马嘴。

唐朝皇家在寒窑边上的曲江游玩饮宴,宴会很豪华,豪华到什么地步?比如有几道很变态的菜:“水炼犊”——就是清炖整只小牛犊,“雪婴儿”——将剥皮的田鸡裹上精豆粉煎熟;“凤凰胎”——杀正生蛋的母鸡取其将下未下的蛋胎与雪白的鱼肉蓉同蒸……估计武则天的男宠用铁箱子烤活驴也是在这儿干的。您说这变态不变态?

皇家宴会,有时候也请高官或高官家属参加。想象一下:如果王宝钏听她爹丞相王允的话,嫁给状元,也会有机会吃这些变态的大餐的。可是,这傻妞钻了牛角尖,偏偏看中了一个街边流浪汉、唐代的“犀利哥”薛平贵!这样,她就注定要自己挖野菜吃了,一吃就吃了18年。

王宝钏是丞相王允的三女儿,丞相的女儿爱上了“犀利哥”,全京城都炸窝了。王丞相动员了许多人劝女儿改变主意,这傻妞的脑袋就像麻绳打结浸了水一样,越拧越紧不好解。父女两人最后PK,根据秦腔的唱词,王宝钏这样教训他爹:“姜子牙钓鱼渭河上、孔夫子在陈曾绝粮、韩信讨食拜了将、百里奚给人放过羊!把这些名人名将名儒名相一个一个人夸奖,他哪一个中过状元郎?老爹爹莫把穷人太小量,多少寒门出栋梁!”戏唱到这儿,台下必掌声雷动,这话说得尽管很大,但它犹如火捅条,将看戏者人心封埋的炉子狠狠地捅了一下,希望的火苗腾地就升起来了。

王宝钏跟他爹三击掌,发誓不再回相府,连京城都不回了,跟着薛平贵住到城外的寒窑即一个破旧废弃的土窑洞里去了。不久“犀利哥”薛平贵降伏了在曲江一带作乱的一匹野马,此马就是红鬃烈马,不但乱跑乱踏,还吃人,搅和得皇家贵胄的宴会常常搞不成。后来西凉叛乱,薛平贵就骑这匹红鬃烈马打仗去了。唐朝真不够意思,连王宝钏这样的军属都不照管,让她在寒窑住着,逢年过节也没有人给她送温暖啥的。她的母亲,就是丞相夫人曾经偷偷来给她送过粮食,可这倔强的王宝钏把粮食口袋给扔出去了。她就天天挖野菜吃,严重营养不良,以至于薛平贵得胜回来,偷偷去看王宝钏,王宝钏眼睛发绿都没认出来,还遭到薛平贵的调戏,差点去死。

薛平贵平西凉有功,回来当了大干部,还带了个西凉国玳战公主。丈夫高官,王宝钏成了朝廷命妇,凤冠霞帔地去参加皇家的庆祝宴。根据河北梆子《大登殿》的唱词:“……原来是平郎丈夫打坐在驾前!这才是苍天爷爷睁开了龙眼,再不到五家坡前去把那菜来剜!”

王宝钏过了18天好日子,就死了。

2010年4月17日

《四民月令》载:农历元旦即正月初一早上,人应该喝一碗花椒与柏树枝同煮的酒,可以祛病、延缓衰老。

柏之可食者,柏籽、柏籽壳前者提取油,药用或给食物增香,比如烤面包,如果滴两滴柏籽油,味道会很不同,不过这样的东西,一般面包店和烘焙房,不会给你加,成本太高;后者泡酒,亦属药用。

关中的田地里,如今很不容易见到老柏树了,从前村子周围的地里,总是零星地散落着几棵柏树,那些柏树一直静默地以各种姿态和形状庄严地伫立着,仿佛不长似的,多年都不变样儿,不见它长大。人从外地回来,远远地看见野地里熟悉的柏树,就感觉快到家了。

柏树因为多种植在坟墓四周,是一种护坟树,所以,人多忌讳,不将其种在阳宅,因此一般村里没有这种树。但是,在公共场合,比如学校、机关大院等,为了绿化,一年四季能看到绿色,却种了很多柏树。人们认为,凡是机关大院、学校之类,人多,阳气壮足,所以什么也不怕。老家的公共建筑,以前不讲什么风水,后来不知道有人给说了个什么风水,就把端直的道路故意改弯了,所谓带坏风气就是这样。

我上过的中学院子里,有很多柏树,形状像一个大缸,即大瓮,因此叫瓮瓮柏树,我在树旁边复习,动不动摘一两片柏树叶子,用手指捻捻,凑到鼻子附近闻香。《蒲城县志》中录有一副前人的对联:“焚柏籽香读周易,滴荷花露写唐诗。”不知道谁撰的,是一副书房联。

我只在一个村里见到过一棵至少上百年的柏树,像极了黑白抗战影片《地道战》里的那棵树。小时候步行去火车站看电影,仿佛路很远,但走到能看到这棵树了,就感觉快到了。这棵树据说现在已经被人折磨死了那棵树应该最早是长在村外路边的,后来人口增多,村子变大,将它围在村中了。我小时候步行去火车站看电影,那时候它还不在村中,只在村外的路边,后来村子扩大,它就成了一户人家门前的树了,人嫌它是棵柏树,又不敢挖伐,一般村子里的老树,都不随便砍伐,认为老树有灵性。后来那棵树就死了。我至今记得它的样子。

柏树是北方的常见树种,木质坚硬,气味芳香。关中人用它做棺材,认为是上等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关中人形容谁家日子富裕,有这几个标准:“柏木板、砖瓦房,飞鸽车子、山东羊。”砖瓦房好理解;家里有飞鸽牌自行车,相当于现在家里有高档汽车;山东羊,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大约是从山东买来的羊种,家里养羊,副业搞得好;柏木板,就是指家里给老年人预备了柏木的棺材板。

做棺材,讲究在农历有闰月的那一年,闰者,多也,这一年做的棺材即寿材,能给老人添寿。做棺材,请木匠,子侄媳妇要给匠人做饭,无论工期有多长,做饭讲究不能吃重样的饭,做成还要隆重摆酒请客,谢匠人,亲友也会携带礼物来看匠人,匠人也从不敢因此矜骄,反而更谦逊认真,做活恭敬细致。主客彼此尊重诚敬,都很珍惜顾忌自己的名声。

现在,柏木少了,松木继之,但用松木做棺材,仍讲究前后两个挡板用柏木。中国人在坟墓周围种植柏树,用柏木做棺材,除了木质好以外,还有一个信仰:从秦穆公开始,陵墓四周种植松柏就成为礼俗。一是信仰松柏常青,是神性的植物;二是《风俗通》记载:九泉之下的阴间,有一种怪物,名叫魍象,专门吃死者的肝脏和脑髓。《博物志》上说,魍象的样子像一只长相怪异的羊,无论怎么都杀不死它,只有用柏树朝东南方向的枝,插在它头上,这怪物才会死。

关中人将魍象形容和理解为穿山甲,样子太怪、太丑,所以关中人不会吃穿山甲这种野味。据说魍象最怕两样东西,一是老虎,二是柏木。所以,自古人多于陵墓四周种植松柏,又于坟前雕刻石像生,少不了老虎,也有在坟墓内部的墓门、四壁的石头、砖上刻石虎以避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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