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乡诗话
读了《桔花诗报》1~6期,读到黄岩和附近诗人们的一些诗作。几乎所有的名字都是陌生的,他们在诗中创造的世界,使我感到又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观感相通,仿佛我心里也曾模糊地存在过,却没有明确地意识到,更没有说出;陌生,是因为诗人有自己独特的发现和创造,展现给我们的不是现实世界的模拟和复制,让我看到了、感到了不曾看到、不曾感到的东西。
如果诗人王家新在《语言的奇迹》(载第5期)中大力推誉的那首国外的超现实主义之作《挖掘者》算是“奇迹”的话,诗报上的“奇迹”似不在少数。也许是翻译损害了那首诗的精神,但是也未必。
附带说一句:译诗中的“二个男人”是不合语言规范的。汉语中只说“两个男人”。“二”不读“两”。
林海蓓在自选诗的小序中说:“梦一旦破了,也许就不再‘写诗’了。”
也许是这样。画梦的诗人写画梦的诗。梦到过去,梦到未来,梦到童年,梦到爱情……都可以“写诗”。
也许不完全是这样:爱情的梦破了,诗人不是写失恋的诗么?失落了梦的诗人,不是写寻梦的诗么?梦醒以后无路可走是可悲的——鲁迅这样说过,但像《野草》,不就是这样彷徨寻路的诗么?
有梦有诗,多梦多诗,梦破仍然可以写诗,只是可能多了几分冷峻,少了些惝恍迷离的色彩。
归根结底,诗是写人生体验的,无论实写虚写,无论是直接来自社会政治生活的体验,或是社会政治生活以外的体验。涩水的《冰海沉船》,阅世不深或未曾亲历劫难的人,恐怕不一定写得出来。
诗人们捕捉了许多新鲜的意象。但在几期刊物中,雨呀伞呀梦呀,出现频率过高,固然跟东南节候物象有关,而且也不无某些真切的感受,但读得多了,便感微腻,我宁取涩水的《晚钟》之类更带人间烟火气之作,还有像徐怀生的《教师笔记之三(一个老校工死了)》,牟超日的《强奸犯处决的那一天》。在这里我感到了诗人的心跳、脉动,对社会人生的不完满性的思考,对自己以外的人的命运的关注,而不只是披阅诗人的某些感觉——尽管是细致入微的感觉。
自然,对一个诗人来说,有无诗的感觉,这一感觉是否敏锐,是至关重要的。没有诗的感觉便无诗人。
安徒生感觉到了卖火柴的女孩圣诞夜死于饥寒之前的全部感觉、感情和可怜的梦想,他是一个诗人。他童话中那个能敏感到几层床褥下有一颗豌豆的公主,是成不了诗人的。只爱自己的人不是诗人,充其量是个写诗的人而已。
我自己写诗越来越近于白描和直陈,但这无碍于我在欣赏诗歌时偏爱强烈。
徐怀生似乎在尝试用异常的口语,通过寻常景物人事写出自己的感觉,他追求“一反那种所谓的深刻、立意高(包括情感、哲学的意味)”的平淡。
我也是不喜欢故作深刻的,但我以为一般地说,深刻比肤浅好。
“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这是龚自珍评价陶渊明的名句。陶诗看来是“平淡”的,但这是一种深刻的平淡。
历史上直到现在,诗的价值观有多种。我所笃信的,是诗的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的统一。因此,同年轻的诗人交往时,不论他们的艺术追求是什么样的,我总是说出我的希望:不断地扩大视野吧,思想的视野,生活的视野,艺术的视野;很难设想一个眼界和胸怀狭窄的人能获得精神的自由,在诗的天地间自由地翱翔。
牟超日《长城的创伤与爱的变奏》是作者本人的一首力作,凝聚着他对当代生活的感受和理性思考,交叉使用古典的抒情和反讽。我初读时发现,意象迭加,略嫌芜杂,且有“浓得化不开”之感,有些警句反被淹没了;再读时,又发现,作品全篇没有贯气,显出作者驾驭长篇的功力不足。
我忽然想向超日推荐闻一多和穆旦的一些社会政治题材的诗:两家诗风不同,但都善于把语言、意象组织得极有纵深,极有张力。这不是一个技术性的问题;即使从技巧这个层次来考察,无疑也同诗歌地(不是散文地)把握世界的才情有关——即从宏观和微观的结合上、主体和客体的联系上、感情和理性的统一上把握世界的能力,这种才情——能力的形成,也许一半靠天赋,一半靠学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