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辑 湖滨短简

一个人的湖 作者:项丽敏


湖滨短简

你好!

昨天收到你的信,捧着看了又看。娟秀的文字落在暗花粉笺上,有一脉古典的温婉幽香。

我喜欢文字的交流。对于语言的交流方式一直犯怯,实在是对自己的口才没有信心。不过,也有一些时候,我的语言功能表现得出奇的好,简直是妙语如珠,自己都被自己惊呆了,暗暗得意回味无穷。

你说你很孤独,你的每夜都像一张满是空洞的网,被渔夫遗忘了,在滩上空张着。是的,孤独。有时候觉得孤独就像是人与生俱来的一个硬核,看不到触不到,但它存在着,在胸口很深的地方。

人是不能够彻底孤独的。遗世独立,用这种姿态生活的人,除非是在自己心灵里拥有一个足够丰富的世界,否则,会像是生活在一个没有护栏的逼仄的露台上,虽不至于坠落,但摆脱不掉摇摇欲坠的恐慌与虚弱。

当坠落的距离就在半步之遥的时候,人会本能地向身边求助,寻求能摆脱孤独绝境的缆绳。你说你渴望与人沟通,这便是一种友情连线的求助方式了。

我求助的方式是对文字的阅读。有一段时间,我常做一个相似的梦:到处是火花,然后又是漫淹的洪流,所有的东西都被烧毁,与亲友们也都失散了,我仓皇如鼠狠命逃窜,终于逃到一片梯田似的山坡,坡上晾满了书,我藏身进去,煎急飘零的心霎时安宁下来。这梦演示了我流离失所的精神状态,也指示了安顿精神的惟一去处。

默读、静思,这种生存姿态,看起来似乎也是孤独的,但这种孤独不再是空寂虚弱的孤独了,这种孤独很充实,有一种与灵魂共舞的欢愉。

你说你想要那种物质与精神都不能少的生活。这大概也是所有人都想要的生活吧。只是“不能少”是多少呢?以自己的满足感为标准吗?不过,总觉得满足感是一个越撑越大的胃一样。我也很向往优裕的物质生活。一直都爱看富有情调的欧美电影,不止是喜欢里面的浪漫情节,更喜欢里面的生活场景:别墅、花房、草坪、摇椅,阳光在那里似乎永不消逝。不过,我知道那些华美也只存在于电影,是梦工厂精心打造出来的样板生活,我呢,也就是坐在电视机前,让眼睛过足一把瘾便完了。在物质上,我弄不清自己最大的欲求是什么,但我知道自己最实际的需求——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这个房间可以是在居民区,但更好是在离城不远离田园很近的地方。离城不远是便于我买书买水果买衣服或什么都不买地看看。离田园很近是想给眼睛一片旷阔的绿野,给精神一方深远的蔚蓝。而且,每天早晚,我就可以像山羊一样悠闲地散步在田埂上了。

等我有了这样一间房间的时候,请你来做客好吗?你不必带礼物,顺路采一束蒲公英来就行了。我会泡一杯家产的茶招待你,你是喜欢浓茶还是淡茶?你来的时候最好是我妙语如珠的时候,因为你也是不善言的,总不能两人对着光喝茶吧。我还会放上好听的音乐招待你。如果你是早上来,就请你听施特劳斯,那能带人飞翔的旋律,闭上眼就能看见一片森林一片海的旋律。如果你中午来,就请你听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命运》《蓝色的爱》《秋日的私语》。如果你晚上来,就请你听凯丽金的萨克斯,有点低沉、喑哑、怀旧,像是前世爱人今生的倾诉。用这样的音乐做背景,我们的谈话一定会是高山流水云卷云舒。即便两人都不说话的时候,空气也不会因为无声而凝固。

好了,其实刚才已经邀你做了一回客了,在我的心房里。什么时候也请我到你优雅素洁的房间,给我听听你的音乐看看你的书。

轻坐于藤椅上的旧时光

翻开这本日记,就是另外一天。虽然这一天和前一天毫无区别,重叠,重复,但它毕竟是生命中的另一天,是逝去一天延伸的下一个日子,也是无声无形中又悄然而逝的一天。

有时候,生命之所以节外生枝,便是对这种长久重复日子的打破,让另一些事情走进来,或者,是走到另外一种生活里去,让日子有所不同。宁静是人所追求的安稳状态,可是,长久的宁静也会让人寂寞,心里会生出一些莫明的希望,莫明的期待。

没有一种生活会让人永远的满足,不倦。

蝉声响得热烈起来了,高亢起来了。现在是正午十二点半。

我在看一本旧的《散文海外版》,读到一篇和家有关的文章。文章中,作者坐在竹躺椅上,翘着脚,背景是仿唐式建筑,灰顶,白色的推拉门,榻榻米,四周的篱笆,潇潇的春雨,慵懒的氛围……作者是想象一种优美的优雅的家居生活。而这种样子的想象,手里必得是有一本书的,一本《源氏物语》或《枕草子》那样的古籍。线装,缎面,内有工笔人物插图。还有一脉纸页的静香。如果把竹躺椅换成藤躺椅更好些。春天,又是萧萧春雨的天气,竹躺椅是有些凉的,不宜久靠。

我曾经有过一把藤编的圈椅。在我少年的时候,拥有过。这把藤椅有只脚些微的歪,不过,放在地上还是很平稳的,坐上去也没有摇摇晃晃的感觉,就是这样,这把藤椅还是被划作次品,并且,到了我家。这把藤椅后来就一直摆放在我的小房间里。现在想起来,其实,跟村里同龄的女孩相比,我的物质生活是较好的。不仅有属于自己的藤椅,还有专属于自己的床,桌子,一个装满了书和古怪小玩意的橱。更优越的是,还有一个收录机。当然,拥有这一切的时候,我已走过了少年,已是所谓的黄金时代的年龄了。少年的时光是一晃而过的,青年的时光就要长得多了,就算到了现在,三十多岁了,我仍不承认自己已步入中年。是的,无论是心理或身体上都不肯接受,就当我还是青年吧,我喜欢做青年,喜欢“永远年轻”这样的祝福。虽然,我知道,自然的力量不可违逆。

还是说藤椅吧。那把藤椅在那些夏日午后和冬日夜晚,安置着我。安置着青春的忧郁,酸涩的暗恋,对未来的无所知和无可依从,当然,还有对艺术天性上的喜爱和欣赏。轻坐于藤椅之中,整夜整夜的听收录机,听港台流行乐,听吴大为和谢得沙的脱口秀,也听美国之音,听一些听不懂的传教节目。那时侯最迷的歌星是费翔,张清芳。大陆的歌星那时侯还没有走红。因为这台熊猫牌的收录机,我的整个青春时代孤独却不寂寞。

坐在藤椅里看书是最惬意的。事实上,我很少坐在藤垮里看书,我更喜欢的是搬一大堆书,躺在床上看,通宵的看。那时还没有看名著,看不到,看的书大多是琼瑶,三毛,岑凯伦。那个时代十八岁的女孩都在看这种书,看疯了。我记得我把琼瑶的五十多部小说全看完了。那根本不叫看,那是暴饮暴食。以至于后来对爱情的理解,完全是满脑子琼瑶史纯情。这没什么不好,当然,也没什么好。毕竟,琼瑶的小说让我这一代人对爱情有过美的期待,憧憬。而现在的年轻人,也许是另一种样子了。是什么样子,我当然不了解,不过,总觉得可能没有八十年代那样唯美了。

看着言情小说的整个青春时代,却意外的没有被一场真正的爱情撞上,这也算是纸上谈兵的例证吧。当然,痴痴迷迷的暗恋还是有的,一个接着一个,爱到心痛心碎,爱到神魂颠倒,爱到眼发直脚发软,爱到发誓为他死为他狂,可又不敢迎面上去,用眼睛完整的看上他一眼,亲口跟他说一句随便什么话。

也许,所有的暗恋都是这样的,这暗恋来自于自己隐秘的情感之洋,和被暗恋的人其实并没有直接的关联。当然,他偶尔穿山越岭的一个眼神,还是具有拯救自己和杀死自己的力量。

在这把藤椅上,我为自己的暗恋写下了一行又一行隐晦的句子,并称之为诗,写在一本上了锁的日记上。我曾经把这本日记给我的闺中密友看过。在我听了她们一个又一个奇妙的爱情故事以后,我羞惭于拿不出我的故事交换,便只有拿出这本本子,给她们,坐在我的藤椅里去猜想了。

坐在这把藤椅上的青春岁月,我还做过另一件非常痴迷的事情——编织。买来各种颜色的开司米,绕成团,用两根竹针起头。机织头,辫子头,我都会起。然后,用四根针绕着圈圈织,也有两根针来回织的。在编织技艺上,我无师自通,并且,每件织品都堪称绝活。这门手艺练到二十五岁以后,基本就荒废了。忽然的,再也不想织衣服了,觉得浪费生命,把成天成天的时光,花在这织织拆拆之中,更何况是这样无比珍贵的青春时光,真是形同自封自禁自闭自杀。

看名著是从二十岁开始的,不过,不是在这把歪了一只脚的藤椅上,而是在上海干部疗养院的图书室。那时,我上班挣钱了,开始有钱花有书看了。在那个图书室的寂静光影中,我几乎看完了里面所有的书,有一半是世界名著。值得自傲的是,很多的世界名著只有我一个人借来看过,也许,至今,那残存的借书卡上,还留着我字体难看的签名。已经过去十多年了,不知字体模糊了没有。

对了,最后应该再说说那把藤椅。二十五岁后,我几乎再也没见过它。我的小房间也不在了,还有我一个人独睡的木床,我的桌子,我的收录机,都相继离散。有的搁进阁楼,有的可能已经卖给收旧货的了。距离那时,已经过去很年。这些年里,有我最动荡的人生岁月,谁还管它们,谁还记得它们呢?

如果不是看了这本书中提到竹躺椅,我似乎也遗忘了那把藤椅,和藤椅上我所轻坐的暗恋笔记本的日子,以及春雨之夜,慵懒靠床读书的光阴。

恍恍三十多年,人生过半,一直在等待爱,想象爱,付出爱,也得到了爱,其实想想,无论是暗恋还是相恋,与我心中的爱都相去甚远。并且,永远抵达不到。

独自生活,在湖边

你好!

今天是星期一,我在上班,一个人端着一杯茶坐着,桌上有一本《个人的体验》,大江键三郎的书,看了半页就不想看了。他的书不适合早上读,早晨应该看泰戈尔,或随便哪一期的《散文天地》。一天的开始,接触的东西,最好是能给感官带来愉悦的。

写到这里,我想到你的生活,现在一定是你一天中最忙的时候——孩子要拉起床,给他穿衣,哄他吃饭,嘴里说着“快一点,快一点”之类的话,然后送他到托儿所,这中间你也得喂自己几口食物,茶肯定是来不及喝的了,因为你还得骑车赶去上班。

你的早晨是这样的吧?也许比这更忙碌。

我们是过着两种生活的女人。

我的生活看起来似乎是轻闲的,也确实轻闲,轻闲到不知拿什么东西来压住这一纸薄薄的生活。你看过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吧?我的轻就接近于萨宾娜的那种轻。

昨天和前天,再往前数,我都过着同样的生活,一个人在单位宿舍。不能说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当然,也谈不上很喜欢,只是习惯了,适应了,并且不想改变了。

你在信中说,我的文字里,有一抹忧郁的蓝色火焰,很为我担心。这让我感动。

我一直不愿承认自己是忧郁的,只是在我的眼睛和我的文字里,忧郁,或者说孤独,还是从缝隙中渗了出来。

在我所写的那些短章里,我已经很小心的回避沉重黑暗的东西了,回避情感的是非,回避人世的冷面。也是怕自己会痛的太厉害,怕把最虚弱的地方展示出来后,自己便成了一个没有抵抗力的人。这个世界已经很少有通透明亮的东西了,除了婴儿的眼睛、晴和的春日。灵魂绝对纯净的人才敢透明,我不是,尽管我一直在自己的文字里力求真诚和坦率,但仍有一些灵魂的锈迹是我没有勇气面对的。不能面对,也就无法清除了。无法清除就只有关闭。也许有一天,等我有了足够的力量,再来慢慢把这闩暗门打开。

你说很喜欢我笔下的湖,说我是有福的,生活在一个自然宁静的地方。是的,我也喜欢我的湖。我说“我的湖”,是因为除了每日在湖上捕鱼的渔夫,可能没有人比我更亲近和理解这湖了。我对它的亲近是无求的,就像一份隐秘无求的爱一样,只在自己的内心,静静感受这种不可言说的恬美。渔夫们对湖的亲近,有着现实的索取,每天必需打到几网鱼,也是没办法,也是为了维持一份生活——清淡简素的生活。

有时候静得久了,也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换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就像生命又重新开始一样。不过也只是想想,不敢真的离开,因为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哪里有更适合我的水土和空气。

就这样吧,不能改变的时候,就只有这样了。好在我还有许多由自己支配的时间,可以翻看喜欢的文字,可以在宁静的只有鸟鸣的早晨给朋友写信,可以在邻家女人忙家务时,听班得瑞的《神秘园》,看《情感剧场》或《百家讲坛》。当然,每天还得留些时间给一页日记,不为记事,简单的独居生活无事可记,所记的不过是一些心情,与自己的私语,也是情绪的自我疏导与平衡。

请你放心,虽然忧郁已附上我的身体,不过不会压垮我的,顶多也就是把我变成湖边的一块石头,一块长了青苔的石头。

你说希望我能随意随心的生活着,顺其自然,给平淡的生活创造小小的快乐,给身边人一种明朗。做到这些需要智慧和豁达,需要把手放开,把脚步放轻,把心放平。我会努力的。

我房间里的风景

前天与一位旧识邂逅,她问我,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你,你在哪呆着?

我说,我在我的房间里。

是的,我在我的房间里。我的房间在离城二十里外的湖边。我最后一次出现在城里是一个秋天,在那个秋天举办的歌手大赛上,我得到了小城最肯定的掌声,在《哭沙》忧伤渐缓的尾音里,我黑缎一样的学生式发型,定格在小城对我青春完美的记忆中。

也就是在那年的秋天,我开始工作了,在湖边,并且,有了一个临湖的房间。

房间有两扇窗,一扇对着湖心,可以看见近处光裸裸的金红土滩,看见远处淡青若无的山岚。梅雨季节,湖水会涨到窗根下,窗边的三株杨树半浮水面,似异乡飘来的绿伞。

这扇窗还能看到熟艳的落日,橘红的西霞。

另一扇窗对着一个月牙的湖湾,湾里泊着竹木画舫,泊着渔船。我曾在一篇《月夜》的散文里细诉过这片湖湾的夜景,在这扇窗里,我看到过红月亮,蓝月亮,黄月亮,和紫月亮。

房间的一半被单人床占据了,另一半放着书桌和一只方凳。书桌的一半被书和音响占据了,另一半堆着凌乱的稿纸。音响是那次歌手大赛的奖品,书是我在图书馆处理旧书时,淘的宝贝。书里有许多繁体字,读来有些费眼,也别有一味久远的亲熟。

书的家族一直有新成员加入,桌上摆不下就装进纸盒,移往床下。

因为有那两扇窗,房间里不用再装饰什么了,只有一张黑白的画儿挂在床侧。画上一个清秀素装的女子,低眉含目,坐在芦苇丛中,吹萧。拂额云丝,轻飘衣裳,淡淡芦花,隐约月影……对着画儿看的入定时,心中便有被夜凉浸透的清净。

我在房间里接待过很多客人。最早时是《红楼梦》的姑娘们。

我喜欢静静坐在一边,听着她们的莺声燕语。我曾有幸跟随姑娘们,悄悄,从大观园后门进去,秉灯游园。在怡红夜宴和海棠诗会上,我大胆混形于丫环中间,穿梭来往。

我羡慕金陵裙钗们的华贵服饰,向往宁荣两府花拥凤簇的欢愉。正当我暗暗盘算着,该托何人将我引荐入园,当个烧火丫头时,谁知一夜间,红楼群芳全都风流云散了。

我灰灰的从荒草后园逃回自己的小房间。

安娜.卡列尼娜曾经从十九世纪来到我的房间。

她梦一样迷醉的眼睛和花一样幸福的樱唇告诉我,她与伏伦斯基在车站的一见倾心,在舞会上的共沐春情。她说的那样急促又热烈,全没有贵族夫人的矜持,似乎不赶紧倾泻出来,幸福的洪流就要将她窒息。我知道,安娜虽有夫有子,但那完全是俄国教会制度安排的婚姻。我了解,在安娜的内心深处,仍有一个被压抑着的,自由的,率真的,丰润的,诗意的情感世界。只是,这是虚伪浮华的贵族生活根本不容的啊。我望着堕入情网的安娜,我被她因爱情而复舒的单纯,快乐,自然,雅致感染。同时又深深忧惧,为她危险的幸福担心着。

日本的紫姬姑娘也曾从《源氏物语》的门里来过。我很早就仰慕她水晶的明澈,她绝世的风流才情,她令所有邪恶立地身亡的美艳。我只敢低着眼睛盯看她垂地的秀发。我没有勇气靠近她的身旁半步。不敢正视她,不敢与她交谈。

总觉得在她身后的一千多年里,日本再也没有出现过如此完美的女人了。

我为她命断在二十九岁的台阶上心碎欲绝。过后又想,也许这就是她早已命定的结局吧。紫姬分明是爱与美的化身,她红颜和爱情的末路,便是她生命的末路了。

英国农夫的女儿苔丝也曾在我的床边坐过一夜。她戴着粉红蕾丝的软布帽儿,穿着纯白的连身长裙,裙摆宽大,裙边也缀着粉红的蕾丝。一条蓝地碎花的围裙系在腰间,恰好的收住了她窈窕的身段。

她坐着,手里摆弄着柳枝和玫瑰,那是恋人在乡间舞会上遗下的。她用诗歌一样的语言,向我说着英国乡村的风景,说着她父母苦难而无知的生活,说着严酷世界给予她的种种摧残,说着爱情给予她的致命伤害。她像说着别人故事般说着自己的遭遇,神态平静,温婉。而我倾听的灵魂,却一直“咯咯”的哆嗦着,呻吟着,打着冷颤。

我在湖边的房间里接待过多少客人?自己也模糊了。有些过眼便忘其姓名,有些分别后仍恋恋难忘。回想起来,我所眷恋的,竟然大多是女客,按照同性相斥的理论,似乎有些不合理。

我的房间虽然只住着我一个人,因客人不断,倒也不觉寂寞。况且多年来,我曾跟随我的客人去过很多地方,去她们很富情味的故乡,去她们更富情味的内心。

守着月升日落的两扇薄窗,守着沉静千年的湖水,我在我的房间的风景里,坐着,看着,听着,想着,一恍,又过去百年。

时间是一片海

现在是下午。我喜欢用这样的方式开头,告诉你此刻的时间。

时间对我是没有意义的,这一分钟和下一分钟,这一天和下一天,没有区别。日子连成一片海,我就这样飘着,无悲无喜,无牵无挂。

我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整天不出门。门后的垃圾袋有一周没扔了,待会把它扔了吧。不出门就不用说话,出了门也不想说话。并不觉得难受。很好,这样真的很好。昨天上午去码头买了一袋水果,面粉,还有一棵大白菜。昨天晚上吃的是苹果。今天早上吃的是面疙瘩,放了四片大白菜叶子,一匙麻油。中午还没有吃。不饿,觉得饿时再吃吧。饿了什么都吃得下,绝不会挑食。

说起我的生活,有人羡慕,有人感叹。羡慕的是我的自由自在,感叹的是我的孤独自守。是的,这样的生活不是每一个人都过得来的,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而是经过了一座又一座火焰山后,抵达的清静之地。虽然也有忽然的乌云压来,也有突来的风沙,但在满世界的喧嚣争斗绝望里,这儿和这样的生活,也就算是人世中的一片静土了。

梅·萨藤在她的日己中说,一个年轻的女人如果想过独居生活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我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因为,你是正常的人,你有身体本能的欲望,又因为你是女人,你渴望温情,渴望来自爱人的拥抱,渴望他双手给你的爱抚。如果这一切注定是你拥有不了的也就罢了,就像一个盲人,注定了一生将见不到光明也就算了,而你不是盲人,事实上你有一双生来便招惹事非的眼睛。于是,你就得习惯把眼睛向下看,无论走在哪条道上,你的目光必需顺着自己的鼻尖贴着路面。你面无表情,你绝世孤清。

为什么要这样过呢?为什么就不能正常的过呢?就像别的女人一样过呢?

这就像问一个出家人,你为什么出家呢?为什么削了发,穿上了水桶一样的布裳。

去年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出家。我将很多东西一一送出,我割断与家人朋友的联系,我要让他们渐渐淡忘我忽略我,这样,我的离去就不会让他们太难受了。不过,再想想,觉得不行。我并未完全的六根清净,我喜欢我的满头乌发,我喜欢漂亮衣服,我甚至还暗暗希望有别样的生活等着我。我的想出家只是对自己罪孽的逃遁,对现状的无能为力和厌倦后的消失。再说,出了家也就是加入了一个集体,必需接受清规戒律。我不喜欢集体,不喜欢被管束。我喜欢一个人,独自。就算和另一个人在一起,我仍是“独自”,在这个人的远方。

我没有出家,而且,也绝对不会出家。没有什么地方比这个湖更远离人世,远离尘嚣。

命运给于我那些周折和尴尬,最后又将我孤独的摆在这里,自有它的深意。我服从它。是的,我服从或者说顺从我的天命,我听从内心与自然的声音,不再自责自罪,也不做徒劳的挣扎。

时间是一片海,我只是飘在海面上的一片叶子,停到哪里,哪里就是岸。也许就这样,面对着流光碎影,一天,一月,一年,一生。

写给你

你好!

你是谁呢?不管你是谁,此刻你是我的朋友。你是离我最近的人。因为你在听我说话。外面正在下雨,从昨晚开始就在下了。白天停了,到了晚上又下。不过,在房间是听不到雨的,听到的是音乐,安静的音乐,安静而不忧伤。哦,现在放完了,我得去换一首,再接着写。

好了,音乐换好了,《水中百合》,大提琴。这样的夜晚,最应该和相爱的人厮守,一起躺在床上听歌,或依靠在一起看一部电影……你看,我是不是依然的贪恋红尘。恋就恋吧,只在心里存一份想像的恋着,不去招惹红尘就是了。在我的斜对面,也就是放电脑音箱的地方,放着一面镜子,可以看见自己的脸。我打几个字就看一下镜子,就像看身边沉默的爱人,只要他在就行了,他不必和我说话,不必关注我所做的事。我是自恋的,喜欢镜子的人都是自恋的,我这个年龄的人不应该还自恋,可是不行,改不了这毛病了。我的年龄有多大了呢?有时候觉得自己很老了,很老很老了,灰一样的老。有时候又觉得自己很年轻,很轻很轻,孩子一样轻。

镜子里的脸是熟悉的,只是这样熟悉的脸却一次也没梦到过。是的,我总是梦不到自己的脸。说这话有些奇怪是不是?就当我在说糊话吧。说糊话不用当真,不用当真最好。其实我要说的是——自己总想不起自己的脸。不信你试试看,闭上眼睛,想一下,你能想出十年没碰过面的脸,却想不出天天照镜子的这张脸。这话听起来也许不通顺,不过我的意思你会懂。

也许你能想得出自己的面孔。反正我不行。

好了,再说说右边电脑音箱的位置放着什么吧,一杯花,一杯腊梅花。腊梅花已经摘了十天了,摘来时是花苞,现在全张开了,深嗅一下,仍然有香,腊梅花就是不俗,不过,形容它的种种词汇却是比较俗的,比如玉洁冰清,比如暗香浮动。你觉得玉玲珑怎样?还是俗,更俗。也许美到极处就是大俗吧。

我说一杯花,是因为,花是用杯子养的,大咖啡杯,黑地描金叶,枫叶。杯子是去年买的,一直都用来养花,养过菊花,养过桂花。我不喝咖啡,我喝茶,家乡的茶,绿茶,好喝又不花钱的茶。

电脑的音箱放在花和镜子下面,有点委曲,不过它们并不把情绪表现出来,音乐还是清如月光的流淌。哦,今天没有月光,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呢。

音乐停了,再去选一首。今天就说到这儿了吧,说多了惹你烦。

你是谁呢?你是我,是镜子里的我,是我想不起面孔的我,梦也梦不着的我。

生在秋天

我出生在秋天,一个傍晚。

我年轻的妈妈连吃三碗山芋稀饭后,觉的肚子往下坠,往下坠,隐隐的疼。妈妈起先以为是自己吃多了山芋,肚子胀气,忍着,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妈妈忽然觉得有一股水流顺着大腿内侧滑了下来,热呼呼,淌到膝盖,这才想到是要生孩子了。妈妈还是没有做声,把碗洗净,一只一只仔细的擦干,放进了碗橱,叠好。然后进了房间,从挂着花布帘的床后拎出一只红漆马桶,又从房门后拿出长长的竹丝刷把,一步一步,摇到小河里,撑开腿,半蹲着,刷洗马桶。

“你的裤裆怎么湿了?”在一边洗衣服的姑姆警觉的问。

“我可能要生了。”妈妈说。

“那还不赶紧请接生婆去,还刷什么马桶啊?”

姑姆扔下手里的衣服,帮妈妈刷好了马桶,拎着就走。妈妈跟在后面,捧着几乎要坠落的大肚子,一进门就再也忍不住了,哎哟哎哟大声的叫唤起来。

爸爸此时正搀扶着我一岁多的哥哥。哥哥刚刚学会走路,踮着小脚尖,双手张着,那姿态像是在跳芭蕾舞。而在堂前的壁门上,正贴着《红色娘子军》的画儿——一个穿着鲜红衣服的大辫子姐姐,伸着修长手臂,踮着俊俏的脚尖儿,张望远方。

“莲花(我妈妈的名字)要生了,快去请接生婆。”姑姆放下滴水的红漆马桶,冲我爸爸大嚷。爸爸一听,赶紧把哥哥往姑姆手里一塞,围着妈妈转了一个圈,说你快进房躺着罢,就冲出了门。

接生婆很快来了。接生婆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女人,又瘦又黑,一双手像麻杆似的,细长,锐利。村里的孩子都是她这双手托出来的。也有一些孩子,是被她这双手拽出来的,拽出来后就没了气儿。“短命鬼!下辈子再投个好胎,顺顺当当做人吧。”碰到这种时候,接生婆总要这么唾一句,念咒语一样。

接生婆到我家的时候,嘴角还粘着一颗难看的饭粒,她刚扒下最后一口饭,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水,就被我爸给拖来了。

我其实没有让妈妈疼多久。接生婆来的时候,我的头已经快出来了。后来,妈妈对我说,前一年生我哥哥,疼了一天一夜,靠床的墙皮都给抓碎了,枕头也给咬烂了。我哥哥落地时,脑袋给挤得不像样子,又尖又扁,一年以后才长圆实。

妈妈说生我就只是一顿饭的功夫,鸡生蛋一样。我想,我之所以这么顺畅的见到世面,可能是哥哥之前已为我闯出了一条通畅的道路。大我一岁的哥哥,注定是我命运里打前锋的人。我一出生见到的东西,就是接生婆嘴角的那颗饭粒。因此,在我的嘴角,天生有一颗痣。妈妈说,这是一颗好吃痣,这颗痣表示我将来会是个贪吃的家伙。但我并不贪吃。我觉得。

“为什么要刷马桶呢?”有一次,妈妈又念叨起这件事时,我问。

“我都是在晚饭后刷马桶的,村子里只有一条河,早上刷马桶会给村子下面洗米洗菜的人骂死。”

“你可以让爸爸去刷啊。”

“男人刷马桶会被村里人看笑话的。”

但我还是觉得,妈妈不该在快要生我的时候去河里刷马桶。在我出生前做这件事,怎么着都教人不舒服。

春日傍晚

现在是傍晚。

其实我并没有特别想说的话——没有思念,没有痛苦,也没有不安。但我还是得说几句,因为现在天色尚早,而我又没有事情可做,无所事事。我需要说点什么来打发时间。

在说话之前,我要先假设一个说话的对象。这样想的时候,头脑里出现了几个人,这几个人于我都只是文字上的熟悉,对他们的面貌我是陌生的——也不是完全陌生,因为我看过他们的照片,在他们的博客里。他们的照片和他们的文字一样端庄,优雅,超过了我的想像。

我想到他们,不是没有原因。他们在我心里的份量很重,他们的网名不时跳出我的脑屏,在我睡醒的时候,或在我刷牙吃饭的时候。从文字里面,我觉得我们是一类人。语言的交谈只能是与自己同类的人之间进行,和自己差异太大的人,通常不想多说什么。

好吧,就这样想像——就好像我身边围坐着我喜欢的人,我们一起喝着茶,我们说着话。确切的说,是他们在听我说话。

刚刚看完“正大综艺”播放的电影,《呼啸山庄》的下集。上集在上个周末看过,看到情绪激昂之处,却出来了字幕,然后是下集的预告。接下来的几天我都掂记着,提醒自己不要忘了这个周末续看下集。“正大综艺”的栏目我看了总有十多年了吧?最早的时候,我还没有自己的电视,每个周末,我就搭车去另一个地方,三个小时的往返车程,不是为了看某个人,而是为了看“正大综艺”和“综艺剧场”。有一年,综艺剧场播放韩国的电视剧《爱情是什么》,一周两集,总共有两百多集,我就像一个中了爱情之毒,不能自已的女人一样,奔波于这条公路,一集不拉的看了下来。那时还没有“韩剧”的概念,也没有韩迷一词,而我,不知不觉中就做了第一代的狂热韩迷。后来韩剧洪水猛兽般袭卷而来时,我又不看了,那里面温馨优越的家居生活和童话式纯美的爱情,无法再如章鱼一样紧紧的吸住我了。

今天的太阳很好,午后微有热意,便取浴巾进了浴室。浴室的窗子对着后山,一草一木看得真切,不时有鸟儿在苇丛中弄出细碎的声响,还有野猫们兴奋的逐窜。对着这样一扇窗洗浴,心里有隐约的不安,总疑心有一双眼睛在某处窥视。但我并不想关严这扇窗,我喜欢看着窗外生机勃勃的自然,任太阳蜜色的光线穿过树梢,斜斜投射在我湿润的皮肤上。洗完澡后,我打开电视,盘腿坐在床上,膝上盖一条薄毯。床边有一只切开的柚子,八瓣,金红的果肉散发着静静的甜香。我像一个等待约会的女人,心无旁骛,专等这部电影的下集,三点钟的时候,《呼啸山庄》准时来了。

关于这部由名著改编的电影,我不想多说什么。我说不出来什么。对于太好的东西,我总是失语。

我所能说出的,就是在看这部电影的过程中,胸口曾多次感受到类似于被爱欲之焰舔伤的灼痛。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毁灭燃烧的激情,死亡也不能”——“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大的悲痛就是他的悲痛,而且我从一开始就注意并且感受到了,在我的生活中,他是我思想的中心。如果别的一切都毁灭了,而他还留下来,我就能继续活下去,如果别的一切都留下来,而他给消灭了,这个世界对于我将成为一个极陌生的地方”

电影中有很多精彩的台词,而我记住的就是女主人公的这两句。

我昨天回城了,昨天是我嫂子的生日,我回城是给她过生日。

我嫂子属于长相粗糙,但内心很细致的人。一个人的内心从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一个人的内心只有关注和了解的人才能够感受,而我,就是那个了解我嫂子的人,反过来说,嫂子也是了解我的人。

如果要细述我和嫂子情谊的种种,那就太罗嗦了,简单的说,在我人生的低谷时期,是嫂子陪伴我度过,后来,在嫂子遇到艰难时,我同样也和她紧紧靠在一起。生活在这个世上,我们需要有人结伴同行,彼此理解,相互支撑。我的嫂子,就是上天派给我的伴,可以交谈,可以信赖,友爱超越亲情。

嫂子现在是全职的家庭主妇,照顾着哥哥和小侄儿的日常生活。嫂子也越来越像是我的母亲,她分担了我的俗世生活里的种种烦琐。有了嫂子在生活上的关照和内心的亲近,我对未来的老年生活也不那么担忧了。

我昨天给嫂子买的礼物是一盒德芙巧克力。我哥哥买的是一双皮鞋,紫红色的,半高跟。嫂子很高兴,对于目前虽不富裕但很安宁的生活,她是满意的。

三月又快过去了,现在是春之声色逐渐张扬的时候。是的,张扬。春天就像一位新嫁娘,头几天是害羞的,安静的,眉眼间似乎还有淡淡的愁绪。过了两天,她就活泼起来了,她把新嫁衣一件件拿出来对镜比试,今天桃红,明天柳翠。她抑制不住的笑声清脆酣畅,她踩过的泥土都有胭脂的浓香,此时,她的幸福如新床上的喜被,花团锦簇,厚实与棉暖足以覆盖她辛苦劳累的一生。

好了,天已经黑了,今天就说到这里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得说出来——昨晚梦到我的书出来了,湖蓝色的封面,微微凸出一丛细碎的白花,简素,幽寂。可是,当我捧在手上看时,却发现,作者的名字不是我,作者是完全陌生的别人。我很着急,我说,这本书明明是我写的呀,作者怎么就不是我呢?怎么回事呢?

这个梦揭示了我的潜意识,虽然我一直说,写字只是一种日常习惯,是满足内心的需要,出不出书是无所谓的。但,其实并不是这样,其实,对于自己的文字能不能成书,我还是在乎的。

我只不过压抑了这种愿望,压得很低,低到只在暗夜的梦里呈现原形。

我当然希望能出一本书,这样,我就可以把这本书像孩子一样捧给我的父母,给他们的晚年一些慰籍。这么多年,我带给他们的失望太多,多到他们不敢再寄我以期望。如今,我的父母年事已高,日渐衰老,有时看着他们蹒跚的背影,我会突生恐惧,心中萦满愧疚与忧伤。

家兄酷似老父亲

报纸放在餐桌上。我喝茶的时候,眼睛落在上面,心里一动,拿起,翻开,果然,是登有我文字的晨刊。

坐下,喝着杯子里的茶,把那篇《芦苇开花》又看了一遍,茶不凉,也不烫,我一口气喝完。

茶是哥泡的,开水也是哥烧的,原本这些事都由父亲做,从我十岁开始,一直都由父亲做。年初,父亲回了乡下,和母亲两个人守在乡下的老屋里,父亲回乡后,早上烧水泡茶的事,就由哥来做了。

喝完茶,哥进门了,手里拿着一个食盒,放在我面前,说,给你买的早点,吃吧。

打开盒盖,是锅贴饺,冒着热气。我用两个指头拎起一只,对着焦黄的一面,咬下去。哥转身从碗橱里拿出一双竹筷,递给我,又端走我的茶杯,续上水,摆在餐盒边。

“哥,这报纸是你拿回来的吗?”

“呵,在厂里的阅览室拿的。”

“还有一些在楼上。”哥又说。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烫得吐舌。心里极快乐,牛奶一样甜滋滋的快乐。

我不知道哥在收集我的文字,他是不看书的,更不写字。哥倒是给我写过信,那是我读高中的时候,他寄了一封信到我学校,一张信纸,一行字,至今我依然记得内容,“丽敏,家里挖山芋了,快回来吃吧。”我的同学抢过信,看得笑出泪花,不仅因为这信只有一行字,也不仅因为信中所写内容,还因为,哥把“芋”字写成“芊”字了。除了那封信,哥还给我写过一次纸条,也很简单,四个字——“给你买糖”,纸条里包着二十元钱,是他第一次所拿工资的一半。纸条和钱是托人带到我学校的,当时,我骄傲得像拥有一座王国的公主,我买了很多糖果,最贵的大白兔奶糖,堆了一桌,邀我的同学们分享,这次,她们再不笑得流泪了。

哥与嫂子是经人介绍,通过两封信后再见面的。嫂子后来对我说,“我是先看中了你哥的字,后看中你哥的人,可没想到那字竟不是你哥写的,上当啊。”嫂子结婚后才知道,那两封信都是我母亲的手笔,我母亲当时急疯了,因为哥说什么也不愿写信,所幸母亲的一笔字极大气,成全了哥的婚姻。

“你怎么知道报上有我的东西?”我嚼着锅贴饺,问。

“我把你名字告诉了阅览室的收发员,看到有你文章的报纸就给我。”

“你喜欢我写的文章吗?”

“我只喜欢看你的名字,”哥说,“我们办公室的人常对我夸你。”

突然觉得自己变得很小,穿着娃娃裙,剪着娃娃头,手指透明,一条细纹也没有……站在我身边的男人,这个身高一米七八,皮肤黝黑,腰板挺直的男人,这个身上流着和我相同血液的男人,就是我三十年前的父亲——年轻的,慈爱的,把我托在手心,以我为骄傲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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