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湖与寂寞

一个人的湖 作者:项丽敏


湖与寂寞

一直不太明确自己是不是真的很爱这湖,就像对于自己生长的故土,感情的深浅也不十分明确一样。说起来,这湖与我是差不多年龄的,作为人,已不算太年青了,而作为湖,恐怕连少年都够不上。不知道一个湖的年龄最长有多长,只知道这些湖已养了几代人,仍旧是年轻的湖。这个湖的出现和一道大坝的筑起有关,河被拦住了,水蓄住了,水边居住的人像蚂蚁搬家一样,从低处移向高处,然后,高处成了岛,低处成了湖。私下里,我则希望这湖的出现是与一个凄美的故事有关,就像云南石林和阿诗玛的爱情有关一样。

湖的颜色给人印象似乎单调的,其实不然,湖的颜色是丰富的,最可以表现天空微妙的情绪了,蔚蓝、靛青、银灰、翠绿、青灰、银白、深黛……一种颜色取代另一种,只要一阵风。除了这些冷艳的色调,湖也有热艳的时候。在我的阳台,确切的说在走廊上,每天都有着这样的时候。“斜阳是我房间一帘柔暖的窗纱”,有一次,我在给友人的信中这样写道。写这句话的时候,我是坐在房间里的,被窗户框住了视野。而当我走出房间,走到走廊,一抬眼,便会落入千古华章般的湖色里。其实,水还是那些水,山也还是那些山,天空、云朵都是平常时候的,使这一切平常呈现不平常的,是落日,浓艳的落日。落日像一枚饱浸了生命汁液的印章,盖在水与天的中间。

落日浑圆,熟透了一湖黄昏。

湖面看起来总是很平静的样子,不以物喜不以已悲的平静,也不知道湖里面究竟住着多少奇异的家族,总觉得,平静的湖面下肯定是有一个美丽的童话王国的。湖的女儿、湖的王子、湖的小仙、湖的精灵……一个只有婴儿能梦见,只有孩童能想象的王国。湖面上的家族我只熟悉一些常见的,水鸭和鸬鹚,还有白鹭。白鹭喜欢孑孑独行,有时也与爱侣偕行,几分忧郁几分孤傲,像是隐居于湖畔的诗人。水鸭和鸬鹚们一只挨一只,挤在飘浮于湖面的青草滩上,有船靠近,便“哗啦”一声向远岛群起而飞。很像一个受了侵扰的印第安部落,从原始森林里涌出,转而又隐没于更深的森林。

我在湖边住了十年,如今,依然在湖边住着。在湖边住着便避不开“寂寞”这个词。其实,生命在哪儿住着都避不开寂寞,只不过,因为湖的清虚宁静,便衬得寂寞有形有声了,就像高天上的一朵低云,风动云飞,风静云止,就是不散。这朵云便是天空的寂寞了。湖边最寂寞时是黄昏,一天里最美的时候也是寂寞最浓重的时候。“斜阳照我寂寞的窗,就像友人遥远又忧伤的目光,我的思念在窗口弥漫,湮没黄昏,只是,到不了友人身旁。”我裁了一角寂寞寄给友人后,她说她真想一闭眼就能飞到我迷人的黄昏里来。

有时候,寂寞是一首蓝调的优柔的诗,有时候,寂寞也相当于一服缓慢的毒药,从秒针的尖端注入每一个纤细的毛孔。消解寂寞有很多办法,不过,城里通用的办法是这里行不通的。这里没有酒廊、没有舞厅、没有休闲吧、没有咖啡座。顶多也就是几个人聚在一个房间里,就着几个碟子,少不了的还有一瓶加速时光流动的酒。等到小碟空了,酒瓶空了,重复的语言空了,寂寞这个让人讨厌的朋友又会悄悄回来。这时,可以拿来扑克、麻将,时间的空房间立刻就会变得拥挤起来。我不喜饮,不善言,所以不能参与这样的众之乐乐。在周围的眼睛里,我是孤单而神秘的,他们弄不懂我每天下班后,一个人朝着夕阳的方向去湖滩上做什么。那片湖滩,就像是湖吐出的一条长长的舌头,滩上有一垄一垄几百年前的墓冢,早被升上来又落下去的湖水涮空了,一踩一个坑。这个地方因为很少有人来便有着与世隔绝的旷阔感,这个地方,滋生我古代郡主的尊贵感、豪放感、自由感。“这是我的地方”我对自己说。我来这个湖滩,也不是一味来寻觅虚幻的郡主梦的,我的手里总是拿着一本或几本书,坐在滩边一块没有字迹的青石碑上,面朝最宽的湖面,阅读。

最初的时候,我的阅读只在黄昏,渐渐的,阅读的时间伸延到夜、到晨、到生活的每寸空地。阅读最大的益趣不仅仅是消解寂寞,还在于可以体验不能够体验到的生活,到达不能够到达的地方;可以与自己最隐秘的灵魂相遇;可以一路走马领略千姿百态的心灵景观。“读一本书便是经历一种人生”一位哲人说,湖边住着的日子,我在时光的空地里静静阅读,经历了百味人生。

如果一粒种子可以蔓生一座花园,那么日复一日的阅读生活,也可以构筑精神的金字塔和伊甸园。

城里来的人,听说我有湖边一个人住了这么久,看着我的眼神便像看古董了。他们说,他们顶多只能在湖边住一个星期。太寂寞了,再好的风景,天天对着也会生厌啊,他们说。事实上,我也曾经生厌过。怨过这湖,觉得这湖收留了我,也限制了我,觉得生命中很多属于年轻时代的精彩、乐趣、契机都被她拿走了。不过,现在,我一点也不厌他,我想我其实已离不开她了,我已生根在她的岸边如一棵不想再迁移的树,只有闻着她的宁馨的气息,才有我安恬的呼吸、安谧的梦境。

这湖确实还很年少,不过,有时候我总担心她会一夜之间老去,浑浊或衰竭,尽管我不太明确自己是不是真的很爱这湖,但这种荒唐的、可笑的担心,却是由爱而生的。

香樟渡口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七年。算一算,竟然已有七年了,有七年没见过那个小伙子了。

时光之河真是不可回朔,一次回朔,额头就会多出一道横纹。

那个开渡船的小伙子……他离开这里有那么久了么?

记得这个小伙子,长相是有些不一般的,有些像拉斐儿的大理石雕像《大卫》。小伙子喜欢看书,总是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捧书,好在湖面很宽,除了小小的渔舟,少有别的机动船。那些靠着湖边划行的渔舟,总被渡船撩起的水浪推得一漾一漾。

小伙子看的书也不一般,不是武侠,不是传奇,而是有着长长人名的外国小说:《悲惨世界》《红与黑》《白痴》《基督山伯爵》。书是托乡村女教师在城里图书馆借的,乡村女教师家住在城里,每个周末,都会出现在渡船上。

每天,小伙子在湖上有两个来回,上午一趟下午一趟,把船上的客人送上岸,再把岸上的客人迎上船。靠岸和离岸,中间有半个小时的空闲时间。

这半个小时,小伙子就在渡口的一棵大香樟树下坐着。香樟树下,冬天避风,夏天阴凉。香樟树下有一把椅子,竹制的,像是从地上长出来的一样。其实不是长出来的,而是人家姑娘有意摆在那儿的。这个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在香樟树挨着的一个亭子间前摆了两节柜台,卖香烟,水果罐头,酥饼和油盐。姑娘的容貌就不用细描了,生在山里长在水边的女娃,“清秀”两个字可以唤作她们的乳名。不过,这个姑娘的眼睛跟别的姑娘有些不一样,是深棕色的,看人时也总是亮汪汪水盈盈的。姑娘倚着柜台坐着,有时和小伙子一眨一眨的说着什么,有时,托着腮凝神听他说着书里的事情。一只花狗蹲在他们中间,慵懒的半眯双眼,也似懂非懂的听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香樟树下的椅子就经常的空着了,也没有姑娘在柜台里眨巴眼睛的声音了,只有花狗还在那儿蹲着。有人要买烟,门口喊一声,没有应答,便想进亭子间看看,看看姑娘在不在,那花狗就一轱辘站起来,很凶的样子,冲人直叫。不一刻,姑娘就从里间慌慌出来,红着脸向花狗轻斥一声,抱歉的对客人一笑。花狗悻悻住了口,喉咙里咕咙两声,然后,从柜台底拖出一根光净的骨头,狠狠啃起来。

渡船不再如以前那样准点开出了,经常的,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开船的时间过了,小伙子还没有影子。那个因常年水上生涯,而练就一身健子肌的帅小伙子呢?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船上的客人等出一身毛刺刺的急躁,大声问来问去:船家呢?船家呢?怎么回事?

岸上,拎着花生瓜子油麻花的胖嫂,笑得诡秘,她才不告诉那些客人呢,更不去亭子间门口叫小伙子,渡船停的久,她篮子里的吃食总要多卖些。

相爱的岁月里,总以为这样的幸福时光可以悠长,悠长得可以盖上“恒久永远”的印戳。可是,过了一些时间以后,幸福时光,会因为一些根本料不到的事情,而转弯,而变得僵硬,化成石头。

一年以后,渡船不见了,香樟树也不见了,都忽然的消失于这个渡口,这个已规划成公园度假区的渡口。同时消失的还有姑娘与小伙子。

搭乘过渡船的常客,包括那位经常帮小伙子借书的女教师,都以为,姑娘与小伙子一定是在别处,开始他们共同的幸福生活去了。可是,没有。

几年以后的一天,已经进城工作的女教师遇到开着早点铺的胖嫂,胖嫂说,香樟树下的姑娘并没有嫁给开渡船的小伙子,而是嫁给了锯断那棵大香樟树的包工头。

香樟树的位置,现在,早已是一个观景台了,站在台顶,可以看到最宽的湖面。

那,小伙子呢?

小伙子去了北方的城市,打工。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七年,确实,有七年没见过那个喜欢看外国小说的帅小伙子了,也没有去过那个曾经有棵香樟树的渡口。

当然,现在那儿已不叫香樟渡口了,那个地方,现在叫丁香花园。

金色湖滩

朋友告诉我,她昨天去白鹭洲一带的湖滩里寻石器了。这便又勾起我对那片金色湖滩的想念。

自从搬离白鹭洲后,便一直没再去过那里,大约已有三四年了吧。住在白鹭时,每天傍晚,我都要带上随身听,足踏夕阳芳草,去湖滩游走。这湖滩原是小山丘,自拦坝蓄水成湖后,小山丘就入了湖底。几十年不停的冲涮,山头渐渐平坦,水位较底时,便成小岛和浅滩,浮出水面。雨季一到,又没入水中了无痕迹。

湖滩上有许多明清代的旧墓,有的还成墓形,微微凸起,有的仅剩半块残碑,斜立黄土,隐现几行字迹。有天启年间的,也有道光同治年间的。一不小心,就会踩进被蚀空的墓穴里,半截腿陷了进去。我倒是并不害怕,想着隔了几百年岁月,墓中人还不都已是长须飘飘很慈祥的样子了。

也有很年轻的墓中人,发现她是在一个夏日的傍晚。因为天色尚早,我走的颇远,转过一弯斜坡,一片丰美的花丛展现在眼前,大约二十几坪米的范围内,盛开着浅紫的牵牛花,一朵挨一朵,重重叠叠,像是有人精心伺弄过的。花丛中,有一方拱起的大垄,凭感觉,我知道那是坟墓。走上前,拨开花一看,果然,有半截厚实的青碑。碑文很密,依稀可见“小女杜……”“殇年十八……”“道光年立”的字样,实在辩不出那上面更多字了。而,仅这几个字,就足已叫我心颤了。十八岁的豆蔻少女,是什么样的原因,叫她芳华早逝?因病魔缠身,还是为情爱焚伤?就若这一片傍晚盛开的牵牛花,还未来的及展示生命的华美,只因承受不住太阳的热情,于哀绝中骤然萎去。

湖滩上有许多碎瓷片,多为青花瓷,偶尔,也可见几片青花釉里红。有的粗糙古朴,有的精致细腻。运气好,还可拾得一块完好碗底,上面一个方方正正的大印:“光绪年制”。

湖滩上还零落一些石刀石斧之类,只是少有完整的了。我将觅到的一些薄滑小巧,不知其名的石器,用红绳穿过中间圆圆的孔,挂在脖上,倒是一件难得的饰物。

一边神驰于随身听里的美国乡村音乐,一边流连在这花草菁菁的古墓滩头,夕阳撒金一样,湖面上播得一片闪闪粼光。昔日车马喧嚣的集镇,如今,都在湖底,梦一样沉寂了。

看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山去,怎能不叹谓时光易逝难留。在永恒的太阳面前,无论什么“天启年”“道光年”,或是湖滩上遐思的我——都不过,是一轮轮,一个个,相似的,来去匆匆的影子罢了。

夕阳转眼就隐入山巅,只留下片片霞光锦带,眷眷西天,投影在沉静的湖面,诧红似醉。不知从那儿游来一群野鸭,翻腾着,嘻闹着,忽儿贴着水面疾驰向湖心,珠花飞溅,撩起之直直一道水痕。暮蔼缓缓潜入湖中,天空半橙半蔚;湖面半明半暗,使我脱口吟出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句子来。

那些曾消磨我许多黄昏闲趣的日子哪儿去了?昨日已远,如今,傍晚时分,我多是囚坐斗室,翻着一本本暗黄的书,懒得步出户外。许是消弥了那份逸美的心境,许是因为远离了那方可以让灵魂放飞的湖滩。

湖滨织户

这是外貌上极不相谐的一家人。妻子很胖,是三个人中最壮实的一个。丈夫和妻子一般高,看起来却似乎要矮许多。女儿生的文秀,纤手纤脚,小白鹭一样。

这一家人住在我日日进出的外院里。之所以说外院,是因为里面还有一道院子。我就住在里院的二楼。这一家人以织补渔网为业,这是一门古朴的行业,现在做这行业的人已不多了,沿湖十里八乡,只有他们一户人家还做这行。

这对夫妻在这儿住了多少年?不得而知,甚至连他们的年龄也是不为外人所知的,猜也猜不出来。如果从他们女儿的年龄推测,应该不会太年轻吧。不过,这对夫妻给人的感觉有点怪,好像从来没有年轻过,也永远不会老。

小院一侧有一角菜园。丝瓜藤儿爬过了鸡舍又爬过院墙,绿的叶黄的花青的瓜,互生互叠互映,辣椒和茄子挤挤挨挨亲亲热热,一畦大叶苦麻是栽来喂鸡喂鸭喂鹅的。花种的不多,有一株月季和几株端午锦, 还有几茎大理菊。倒不是主人家不爱种花,实在是小鸡小鸭们太调皮了,花苗苗刚冒出泥土的时候,便用嫩黄的嘴儿啄食尽了。

妻子包揽了大部分的家务活,洗衣做饭打扫院落,亲切的唤鸡唤鸭,给它们洗澡喂食,完了便帮丈夫一起织网。一个在院西一个在院东,各扯网的一角,埋头穿梭,时不是用乡音慢悠悠侃着什么。女儿放学后,书包一挂,也加入了织网的行列。这一家人这时便热闹了,妻子的声音很亮,笑的也爽朗,丈夫的声音是和缓的,却总是逗得女儿着恼跺脚大呼小叫,小嘴噘的老高,分明一脸憨憨的娇俏模样。

天黑的整齐了,这家人才算收工,点上廊灯,把长条凉床拖出走廊,放上三只矮凳。菜也端出来了,四只碟子简单的放在凉床中间,有一碟油淋淋香喷喷的韭芽炒鸡子是专给女儿吃的,不过,女儿总会先搛一筷给左边的饭碗,再搛一筷给右边的饭碗。

每天,拖着自己孑然的影子从院里走进走出,从这一户人家古朴简美的生活旁边擦身而过,不知为什么,心里总是暗涌着感动。

雪地里的幸福时光

一个人走在雪地里,你有过吗?

一个人走在雪地里,你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是世界惟一的声音。

你一个人走了三里路,三里路你一边走一边看,你走到了一个村庄,村庄里没有人,不,村庄里有人,他们都呆在屋子里,他们只把炊烟从覆着白雪的屋顶放出来,还有狗,是的,还有一只黑狗,也放出来了,任它在雪地里东嗅,西嗅。

这只被放出来的黑狗在雪地撒了一阵野,留下一圈圈脚印后,转头,看见马路上慢慢走来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我。

我是来看雪的,我走了三里地来这儿看雪。这儿——这儿就是我的湖湾啊。这个村庄就是我的曹家庄啊。是的,我已经不止一次的写过曹家庄了,从去年秋天写起。我写了它铜红的杉树林,写了它火焰一样的柿子树,现在我要写它的雪。是的,我要把我看见的,感受的告诉你。原本,我应该在冬天告诉你的,可是去年冬天这里没有下大雪。去年冬天这里一直下雨。

还是从早上写起吧。早上,拉开窗帘——你知道我看见的是什么?不错,是雪。山与树,路与草,都不见了,只有白的雪,雪白的雪。

我喝了一杯热茶,穿上橘黄的羽绒大衣,穿上大红的雪地靴,披上咖啡色的毛披肩,我把毛披肩裹住自己的头,就像印度女人一样的裹法,只露出眼睛和鼻子。

我出门了。

多好啊,这样的早晨,这样的雪,这样的路。马路两边的杉树上,每一根纤细的树枝都托着雪条,风吹来,雪条哗的砸下来,散落在我的披肩上,还有一朵落在我的额前,贴着,冰冰的。我就着样走在雪地里,走在衫树下,走在纯净的空气里。

现在,我已到了湖湾,我看到了那只雪地里的黑狗,看到菜园里雪墙一样的竹篱笆,看到田里的稻草垛像小矮人住的雪房子,看到一群鸟儿从雪苇里飞出又飞进,一点也不怕冷,看到湖湾里那棵顶着雪帽儿的树,然后,我就看到铅灰色的湖了。

是的,湖是铅灰色的,深沉,忧郁,冻住了一般。

湖有很多色彩,你知道的。湖是大地的眼睛——这句话梭罗说过,你也知道。就是说,湖看见的是什么颜色,反映出来的也就是什么颜色了。

那么,当天空与大地呈现相同的银白时,湖的铅灰,反映的是谁的颜色呢?

梭罗还说,观看湖的人同时也可以衡量自身天性的深度。我不知道自己天性的深度有多少,但我喜欢看任何颜色的湖——蓝的湖,绿的湖,银的湖,金的湖……

既便是此时铅灰色的湖,我也一样喜欢。

瞧啊,这湖,他多像是在沉睡中,是的,他是一个在雪地里沉睡的孩子,他正沉浸在他的童话一样的梦境里,只不过,他的梦境有一些黯淡,他的童话有一些忧伤。

这湖是在铅灰色的童话里睡着了,不过,一会儿他就会醒来,醒来以后,他就不会再忧伤了,是吧?有时候,我想,为什么有那么多童话是忧伤的呢?忧伤而美丽,比如小王子,比如海的女儿,还有雪孩子。

我这么说,你可能会为我担心,你一直觉得我也是敏感而忧伤的。请你放心,我已经不再忧伤了。是的,我没有理由忧伤啊,我有我的湖湾,我有我的雪地,我有我随时来看湖的自由,我其实是很幸福的。

我是幸福的。从早上出门的刹那,我就呼吸到了清新的幸福了,我看到的雪也是我洁白的幸福,多好,终于看到雪了,在冬天没有看到雪是一种遗憾,而在春天看到雪就是一种幸福。这又是多么奢侈的幸福啊,一个人走在这样的雪地里,一个人站在这样的湖湾,一个人面对这样的清晨……此时,我拥有的几乎就是整个完美世界了。

现在——我说的现在是写这篇日记的此刻,此刻已是下午三点多了。而我早上看的春雪已经全部化去,那么厚的雪,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春雪如梦。不过,这梦的美好已经留在我生命里了,并且,永恒。

月光下

月亮照在露台上。

月光似一个女子缱绻的目光,在心爱者熟睡不知的时候,静静看顾着。

好的月光是不能独享的。古人云:独坐莫凭栏,大概,也是不敢独对如此过于丰润的月光吧。

月光下,容易滋长一些具有阴柔气息的情绪。这情绪,放在二十岁可以酿成《长相思》之类的慢曲,而在三十岁时,应当自觉的回避,敬而远之。或许,到了四十岁,就可以洒脱面对了,万水千山走过,云已淡风已轻,天地人和。

可是,这么好的月光,一年中最好的月光,就在醒来的露台,若不领略一翻,岂不辜负?

在月光下站一会儿吧,不多想什么。不想古人和故人,不想前生与后世。这样的月光,是为一切单纯清澈的事物存在,属于懂得她,爱慕她,珍惜她的性灵。

月光下,万物宁谧,简淡,有着世纪之初的融和,安定,朴实而有华。

其实,我醒来的时候已近黎明了,也是月光太亮的缘故,把黎明的微光覆盖了。

我是在梦中突然醒来的。

梦里,我寻找着一个房间,房间在一栋结构复杂的楼里,有许多楼梯和门,还有电梯。我一直找,转来转去的找,可就是找不到要去的那个房间。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那个房间,也不知道那个房间有些什么,只是觉得,一定要找到属于那个房间的门——推开它。

我又似乎是被一个声音唤醒的,那声音就在窗外,是蟋蟀的鸣叫,声音铿然。

想起曾看过的一篇文章,题目叫《石质的声音》,说的就是这样一种鸣声。真是妥贴的形容,这可不是具有璞石之质的天音么。

蟋蟀,那样微不足道的身形,却有着那样清亮瓷实的声音,夜长露重,惟有它,隐居角落,守吟月光。

去见月光的时候,我是身着睡衣的,有一刻迟疑,这种凌乱样子,对着月光,是不是有所不恭?又想,只要内心虔诚,就不必拘泥外形了,于是坦然。

深深呼吸,风和气清,云在青山月在天。天已黎明。

猴岛记忆

昨天接到领导布置的任务,要我为猴岛写一份导游词。对猴岛我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几年前就曾在猴岛工作过一年时间。

我在猴岛上负责景点的票务工作。每天,快艇在晨风晓岚中将我送上岛去,傍晚,快艇又会在夕阳的余辉里拽一条银灿的尾巴来接我。我从不戴表上岛,时间这东西,你惦记着它的时候,它就变得漫长了,滞重了。我每天必带的是老三样——一本书,一个随身听,一袋零食。没有客人上岛时,我便坐在管理房外的林子里看书,看得眼发涩时,就合起书戴上耳机听我喜欢的欧美音乐。岛上的猴子们最爱捉弄人了,刚下过雨的树叶上凝着水珠,猴子会冷不丁的将树枝一阵乱摇,水滴便淋我一身。有时候,我正闭着双眸陶醉在异国情调的旋律里,嘴里不自禁地跟着哼唱,突然后背挨着重重一拍,待我回头看时,只见得树枝急促地晃动,那顽皮的猴子已隐身不见了。我爱吃水果,不过,在岛上可得啾着空子,趁猴子们不在时,才能拿出来享用,可往往一只苹果还没吃上两口,那鬼精灵的猴子又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不等我及时转移,便一把抢了过去,窜上树顶,坐在枝头上“咯吱”“咯吱”大嚼起来,还嘲弄地将苹果核吐在我面前。

我上岛的第二天就有了一次历险。初来乍到,对岛上的一切都抱着新鲜,我独自在幽密的林子里越走越深。林子里有许多不知名的野花,淡紫的,天蓝的,粉色的,我采得一大束抱在胸前。忽然,听得头顶的叶丛里一只幼猴大惊小怪‘吱吱’乱叫,几乎在同时,树林里“唰啦啦”冲过来两只大猴子,不由分说就狠狠地将我咬住了。我吓得背过气去,逃跑已经是不可能了,呼救则是无人问答,便只有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听天由命了。我数着自己“咚咚”的心跳,数到两百的时候,手腕和大腿被迟疑着松开了,数到五百的时候,终于听到树叶一阵乱响。响声远去了,我怯怯地睁开眼来,抬起手腕,上面留下了四颗青紫的牙印,好在没有破皮,如果当时的我稍微对抗一下,这块皮肉恐怕就不是我的了。

在岛上待了一段时间后,猴子们都认得我了,便再也没有发生被袭击的事情。渐渐的,我也能分辨得出一些猴子:老歪,白脸,丑鬼,黑皮,把戏……饲养员给起的这些大号虽然不雅,倒是贴切不过,老歪生着一只歪鼻子;白脸的脸色苍白;丑鬼一身稀落的皮毛;黑皮的面孔则象刚从炭窑里钻过;把戏是一只训猴,听得懂一些口令,岛上人闲来无事时,便唤过把戏,让它将所有招数表演一番,敬礼,握手,卧倒,翻跟斗。岛上来了客人,把戏也是众人开心的明星猴。而对团团围住的客人,把戏从不发悚,而是挺着圆圆的肚子与客人一一握手,那架势,俨然一个猴国的外交大使。

把戏与别的猴子不合群,总爱和人呆在一起,自从我上岛后,把戏便成了我的跟班,我走到哪它跟到哪,我坐着看书它就趴在我脚边打盹。中午吃饭的时候,把戏也必然蹲在我身边,不时牵一牵我的衣角,我故意不理会它,它便将一双前肢搭在我腿上,眼里满是乖巧的乞怜,嘴巴努起来,讨好般一耸一耸的。把戏是老死的,那时我已离开猴岛。后来听说把戏临死前的几天一直卧在管理房的门边,不吃不喝,眼里光是流泪不止。我总觉得把戏身上有着超乎猴性之上的灵性,可这种灵性又使得它始终被猴群孤立在外。把戏没有伴侣也没有孩子,虽然它的灵性很讨人们的喜欢,可毕竟还是一只落寞的猴子。

有很久没有再上猴岛,听说猴岛现在已有100多只猕猴,老歪,白脸,丑鬼,黑皮都当了祖母了。在我离开的这些年里,猴子的王国也已改朝换代,当年的老猴王已经死去,是被自己的儿子打败后,淹死在水里的。

我决定明天再上猴岛,一则为我要写的导游词充实内容;二则,我要去寻找一些当年留在岛上的东西。

荒岛炊鱼

那次吃鱼,是在一个荒岛上,在地上挖一个洞,支一口锅煮食的,可算是野炊。

也是秋天,叶黄之时,我和两个同事坐快艇去了那座荒岛,其实也不算是荒岛,因为岛上有一个木屋,木屋里住着一位孤身男子。男子在岛上已住了两年,网鱼为生。这岛离码头不太远,划木船半小时就能靠岸。但是,男子很少上码头,似乎是躲避什么。男子不满三十岁,皮肤有着饱浸日光的黝黑,身板结实,坚硬,面目孤冷,鼻子刀削般的刚挺。这是一个能叫人望而生畏的男子,但同时,又会被他身上某种黑色力量所吸,挣扎不脱。

我的同事是一对情侣,上岛后就钻进了林子,把我扔下,和这个男子一起煮鱼。男子虽与我的同事熟识,与我却是陌生的,因此并不理会我,只是沉默的洗鱼,架锅,拣柴,烧火,煎鱼。我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坐着,无聊的盯着恍惚的火焰。午后的太阳里有着隐隐不安的哔叭声,淡淡的鱼腥气息在空中悬浮,我的呼吸忽然无端紧张起来,手和脚都僵着,松驰不下。

“你去捡点柴吧,湖边有”男子似乎也感觉到我的不自在,开口了,眼睛并不看我。

湖边泊着不少毛柴,细竹,树根,大概是被水送上岸的,日常生活所需的燃料,在这里随手可拾。这个荒岛百年前可能是一座坟山,岸边起伏着一垄垄的黄土堆,土堆前深埋着厚实的青石碑。石碑是不腐的,刀刻碑文被水浪冲得模糊了,隐约可辩的姓名已然无主。站在岛上可以遥看对岸的码头,舟船停泊,人流来去,一湖相隔,是两个世界的生活。

我捡了一抱柴,回到木棚外的时候,男人却已将鱼盛起在一只大陶盆里了,盆摆在矮桌样的树墩上,四面放了木棍削的筷子,竹碗。我的同事也闻着鱼香钻出林子,推搡着,在树墩前蹲坐下。

男人吃的不多,话倒多起来,一碗米酒过后,脸上的孤冷渐渐化开,声音低缓,说起他以前的事儿。

从他带着悔意的话语里,我得知了他孤身居岛的原因。

两年前,因为沉溺赌博,他输光了预备结婚的钱,把房子也抵了,工作也丢了。未婚妻知道后,撕了婚约,并且很快与一个陌生男人出走,去了异乡打工。

他没有去寻找未婚妻。他说,是我对不起她,伤透了她的心,就随她走吧。

他抱着一卷铺盖上了岛,在岛上搭了木屋,过起与世相隔的生活。

“我上岛的目地,并不只是为了惩罚自己,还为了磨炼耐性,让自己耐住寂寞”他说。“这两年的孤岛生活,对我最大的改变是可以与自己相处,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初上岛的时候,一到天黑就有发疯的感觉,想离开,每到这时,我就在自己胳膊上划一刀,以肉体的疼痛来转移精神的崩溃感,后来有个朋友给我送来一部收音机,晚上我就听它,心里慢慢的也就沉静了”

“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呢?”同事问。

“过完这个秋天就回去,已经联系好承包一片农场”

那天,吃完一盆鱼已是日斜西山。离开荒岛,我就再没见过那个男人。后来听同事说,他不久果然有了自己的农场,养鱼,种果木蔬菜,经营的不错。

只是他的未婚妻一直没回来,也没消息。

有时一个转身,可能就是永远的消失。

已经很久不曾野炊,也淡忘了那个小木屋,如今想起这些的时候,心里竟有股子说不出的怀旧滋味。只不过是一次荒岛炊鱼的经历,什么故事也没发生,怀的什么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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