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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京都为主要场景,记录三十年来一次又一次到京都漫游行走的旅程,《三十三年梦》如此启动了朱天心的记忆。她的主观打开了记忆之门,写作之初,她或许想象自己如同走入了一座庞大如宜家家具的库房,必要时动用堆高机将存放在高高低低架上的人与事与情景与情绪,下架、搬出。
然而几万字之后,我们已经能够察觉如此形象比拟逐渐不适用了。货架上的东西飘浮起来,有的轻轻飘到天花板上,堆高机升到最高也无从将之下架;有的则沉重地直落在堆高机上坚持要被带出去,甚至进而不理会开堆高机的人,自主操控着离开了记忆库房,自主成形为一行一行的文字,出现在《三十三年梦》书中。
仍然是关于京都的回忆,但记忆要说的,重点不在游记、不在旅情,甚至也不在或喜或悲的怀旧。记忆说的,毋宁接续了当年《击壤歌》中的“莫名的大志”。
经过了三十多年,穿越《三十三年梦》,我们现在可以更认真、更准确些理解那份“莫名的大志”。那不只是朱天心少年时期浪漫、口齿不清的随手修辞,竟然早早含藏了她终究的人生与文学核心。
容我强作解人,朱天心的“大志”,近乎于传统所说的“诗言志”,换成现代的语言说法,“志”就是价值、是非,文学作品必须有强烈的价值、是非为其基础,文学作品的重点,也在于传递强烈的价值、是非判断。
和她的外表截然相反,朱天心个性刚烈;和她早期作品表面呈现的截然相反,朱天心的文学,灌注了浓厚的价值判断。
《三十三年梦》中,对于亲人、友朋,乃至对于“胡爷”胡兰成的回忆,都必须穿过朱天心的价值、是非判断。大异于许多人的印象,就算对胡兰成,朱天心都不可能抱持着彻底、简单的全盘接受态。从第一次去日本、去京都时,她就已经在自己的脑中、心中,和胡兰成、和胡兰成所教诲的道理辩论,并没有因为那是来自“胡爷”的知识,便理所当然视之为真理。
如此我们也就不会意外,即便是一起长大的姊妹、即便是曾经论交二十年的朋友,也无法单纯以亲情或交情让朱天心改变看待、评断他们的价值与是非标准。
朱天心认真、坚持看待自己的信念,不轻易动摇。她的信念中,最稀有难得的,应该是“自由”吧!三十多年的时间中,她的“自由”信念,在社会领域中,甚至推扩到了“不认同的自由”;在创作的领域中,则推到了让每一个创作者都不得不为之动容的“不书写的自由”。真正的“自由”,不在正面的选择——可以选择自己是什么人、认同哪个国家或地区哪个文化,可以选择自己要写什么——而在负面的拒绝,举世滔滔狂潮中,“自由”地拒绝任何标准答案。
更稀有、更令人动容的,是这三十多年间,朱天心(加上唐诺)为了保有这份“自由”所做的种种准备、种种决定。说吧,记忆——记忆说出了一个人如何尽量减却世间依赖、减却有所待的享受,以便让自己继续保有这样的一份“自由”。
在京都漫长、仿佛没完没了的步行,因而取得了一种现实以外的根本意义,正常旅人,甚至正常的生活者无法体会的意义——只靠自己,不依赖任何操之在人、操之在财富的工具与机制,走路时,她是独立且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