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没等“七九河开”,不待“八九雁来”,她穿着一身厚棉裤棉袄,扛着从家里搬来的新炕桌,掖着几本农业书,回到自己简陋的小厢屋。人们觉得侯隽好像长大了些。有人说侯隽有心事,尽发愁。可有的人说侯隽更踏实了,她经常把书报带到地头,念给大家听。并把一首首新歌,一句句地教给村里的年轻人。她不但已经不用劳烦团支部书记戚连升费心偷偷给她挑水,而且大队部的水缸竟常常被她挑满。她把家里带来的喇叭口的裙子改成了劳动服。……但是,侯隽是不是就真地留在豆桥,不知道,姑娘的心还没有定下来,此刻,我的笔也不能为她做任何的艺术加工。
也许读者还关心着侯隽和“小机灵”的友谊吧,七载同窗,立志并肩走向生活,在这经受严峻考验的第八个年头,是否就此分手呢?据豆桥的姑娘告诉我,情况是这样的:才过春节,“小机灵”从济南回来,路过豆桥,见侯隽不在家,就径往×某村去了,侯隽回来,一听说,就愣了,撂下炕桌,就往×村写信,一封封地写,可是“小机灵”难得回信。及至证实“小机灵”真地订了婚,并在×村小学当上代课老师了。肯定是不回豆桥了,“小机灵”又老给侯隽写信,侯隽又懒得搭理她了。后来,“小机灵”来把侯隽接到她未来的婆婆家去玩,做好的给侯隽吃,请她瞧“皮影”,住了几天,侯隽非走不可,“小机灵”说:“多玩两天嘛。”侯隽说:“我想家了。”“小机灵”没明白:“咋个啦?”“你不想咱们那个家,我想。”侯隽就回豆桥了。我们和侯隽谈心时,总想“套套”她和“小机灵”的具体的矛盾冲突,可是侯隽没说过她一句不好听的话,只是深有所感地解释:“生活的实际考验,比我们所想像的要复杂得多,它并不像在小说和电影里那么富有‘文学性’和‘诗意’。”呀——我真恨自己的文风花里胡哨,没能把侯隽所经受的考验真切如实地反映出来。它非常琐碎、细致、平凡,又是从早到晚、从大到小、从近到远无所不在的。豆桥的群众对“小机灵”的评价可不像侯隽那么止于分寸,他们倾向鲜明,护着侯隽,爱说的大娘又向我们检举:“那姑娘参加农业的心,是牛蹄子两半着。这件事做得就是不够意思。”好心的婶子告诉我们,“小机灵”来豆桥办迁出户口手续时,她从小厢屋窗台猫眼里看见姐俩吵翻了。婶子说:“侯隽就是嘴太笨,翻过来倒过去只两句话:‘……你当初来的时候怎么说的,你当初怎么向老师和同学保证的’。”可是侯隽不承认吵翻了,她笑着说:“别听她们的,我们没吵,她回来,我还跟她好,她要好好教书,我也还跟她好,她总算没离开农村。”我赞成侯隽这个态度。“小机灵”年纪还很轻,走过一小段弯路,前途还是很广阔的。但是必须估计到,改正缺点,要比打冲锋仗还要艰巨得多,要付出五倍、十倍的毅力和决心。有时候一张画稿画坏几笔,只好一切从头画起。
而侯隽呢,从她参加少先队的时候起,从她在中学里接受党和团,接受老师们的谆谆教育,从她树立了全心全意献身社会主义建设的理想的时候起,到她独立地驾起一只小船,驶向生活的汪洋大海。她划呀划呀,不管那波涛汹涌,涌浪回旋,也不管那黑夜的风暴,她甚至弄不清是哪只海鸟为她带路,哪座灯标为她避礁,哪里传来的歌声为她鼓劲。她只是不停地奋力向前划。筋酸骨痛还是划,胆战心惊还是划……当云雾渐渐散去,她发现方向是对的,对的!曙光是在前面,太阳又红又大又暖和,时代的长风巨浪推送着她的小船,她划出了好远好远,比她自己想象的要远得多,海阔无边、乘风万里,正好扬帆。一切经历过的困难和斗争都化为胜利的喜悦。真是到了“山口潜行始隈隩,山开旷望旋平陆”的境界,今天年轻人的理想的桃源,正在这不平静的农业前线,她的眼睛看得很清,很远,她的胸襟开朗,斗志昂扬。
侯隽是否就定居在豆桥,她以后到底应该怎么办?大家的看法很不一致,因为笔者的走访,掀起了辩论的热潮,一时成为史各庄公社豆桥党团支部的干部们,大叔大爷、大娘婶子、姑娘学生在地边、炕头、会场、当街的谈话中心。有的人说:“是应该上人家到国营农场去,那边生活有规律,也用不着自己做饭,组织领导、政治文化各方面都比咱们这儿强,年轻人进步得快,学习技术也方便。”有的人不同意:“在公社在生产队又不是没人管,都是共产党领导,哪儿更需要她呢?”有人说:“咱不能主观做决定,侯隽,你还是自己把心窝儿端出来吧。”
侯隽带着自我检讨的心情,红着脸说:“打我一来,公社、队里干部和乡亲们都这么关心我,待我好,帮助我进步。可是我自己还一阵阵地安不下心,想去农场,总还是为自己想得多。我现在高低不走了,我舍不得离开豆桥。再说越是条件差,越能锻炼人,这儿也需要我。”姑娘的眼眶再一次地湿润了,可是这是闪烁着幸福的泪花。寻找困难,是我们时代年轻人的风格,当一个人感到自己是跨过了一个相当的高度,感到自己是对大家有用,是多么幸福。这孩子就是这样,我们和她相处了那么多天,从来没听她讲过自己的优点,也从来没听她抱怨过什么。她才到豆桥不久,就给燕子姐姐写了一封信,可一直到今天都不好意思发,她老觉得自己还做得很不够。一年以前,侯隽还只能从字面概念上去理解毛主席说的:“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可是今天,她多么想加劲使自己掌握更多的劳动本领和知识,好和农村青年成群结队,在这广阔的天地间,更高、更快、更勇猛地飞!飞!飞!
“是啊。”有人说:“像侯隽这样的先进人儿,应该调到咱宝坻县的大红旗邢燕子或铁姑娘她们的队里,就合适了。”这话在年轻人中点起火来,为了侯隽她们的落户,热情忙活张罗了一年的张俊峰早憋不住了:“人家是燕子,咱也不是天生的笨雀儿;人家是铁打的,咱就是豆腐做的啦?又不比人家缺胳膊短腿,要是侯隽带个头,咱就追不上人家了,先进人儿都凑在一块儿,起啥作用啊?不赞成!”
侯隽说:“我也常常想,咱们能不能也组织个什么队,拳头攥紧了才有力量。”姑娘们说:“着啊!”小伙子们嚷起来:“咱庄要组织可别叫什么姑娘队,得把我们也包括进去,不兴犯本位!”那位爱说话的大娘,可是还转不过弯子来:“别吵吵,干嘛死乞白赖地留人家闺女在这儿吃苦哪,没看人家掉泪儿的时候?”
侯隽笑起来:“大娘,您净记着我掉泪儿,您可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乐,多甜。”我们能体会到:一个人如果听了党的话,为革命奋力工作时,那种“苦中自有乐,乐在吃苦中”的心情。好心婶子可也还在担忧:“年轻人别瞎起哄,你们敢情在家,守着妈哪,人家闺女多孤啊,多可怜,也没伴儿……”侯隽抢着说:“豆桥都是我的亲人,我不孤,党支持我。”着啊,豆桥的全体社员和她在一起,党和她在一起,千千万万的知识青年都是她的伴儿。我们也跟她做伴,生活中的新生事物教育了我们文艺工作者,我们不是生活的旁观者,我们不但是应该宣传新生的事物,而且首先是应该支持新生的事物。
…………
“是件好事啊,就是太特别。”大娘感叹地说。
“好就好在特别!”年轻人又“炸窝”啦。
“特别地有志气!”
“特别地有意义!”
“特别地有教育作用。人家跟咱这儿不沾一丝边儿,还非在这儿苦干实干,咱们还有啥话说!”
本来嘛,知识青年和劳动人民相结合,参加农业劳动,本身就是件特别的事,是前代知识分子从来没有也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我们今天迈出了这伟大的一步。我们年轻人就是要立这样特别的志愿,干这样特别的事情。我想到“我们共产党人是具有特种性格的人,我们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的”这句话,我们深刻地感觉到,共产主义思想渗透在年轻一代的血液里,这是我们党的思想教育工作的一朵胜利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