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英雄的石像

每当听到有人在谈论《平凡的世界》时，我都会想起入选小学课本的叶圣陶童话——《古代英雄的石像》。在我看来，《平凡的世界》及其所塑造的人物，甚至包括作者路遥本人，都是一尊古代英雄的石像。

事实上，这部小说所着力反映的20世纪七八十年代，距今不过30多年，为什么已经成为“古代”？

因为那个年代所凝结的古典情怀，如今几乎已经成为绝响了。

这种古典情怀，主要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

一是古典的自我奋斗。如果说五六十年代是一个“激情燃烧的岁月”，那么紧随其后的七八十年代也是。前者是集体几乎彻底压倒了个体的年代，而后者则是个体之“芽”倔强地从集体之“瓶”中突破出来。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总会回忆并且迷恋那种青春勃发、性灵高蹈的感觉。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就是每个人都觉得，只要不懈地自我奋斗，总有一天会攀上世界之巅。路遥难能可贵的是，他不仅写出了理想的光芒，更通过孙少平这样一个“劳动英雄”，写出了劳动（尤其是体力劳动）的神采。在路遥心中的圣殿里，供奉着两个头顶光环的神祇，一是理想，二是劳动：前一个使他和流云高昂地飘飞在一起，后一个又使他与大地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然而，到了21世纪，劳动，似乎已成了打工仔、菲佣的同义词；“成功”这个字眼，似乎只在成功学书籍这类心灵鸡汤里闪光。社会的层级，不断地固化；上升的通道，不断地淤塞……眼下一个像孙少平那样的农村青年，他的成功之路在哪里呢？即便是城市中产阶级家庭里的孩子，如果他没有一个名爹，没有考上一所名校，没有娶一个名媛，那么，对这么一个“三不名”青年来说，他的成功之路大概也将“蜀道化”起来。

二是古典的爱情。《平凡的世界》写了数段爱情，其中最为动人的还是出身高干家庭的田晓霞对农家子弟孙少平的爱，以及金秀对毁容后的孙少平的爱，前者让人宽泛地联想起许多中外古典小说，后者则让人具体地联想起《简·爱》。这样一种击碎“傲慢与偏见”的奋不顾身的情怀，正是爱情最玄妙的地方，也是最能穿透人心的地方。

如今的爱情，正如你所见，算计化和功利化，成了爱情的主色调；同时也碎片化和肥皂泡化了，成了生活中漫不经心的点缀。于是，以《爱情公寓》《失恋33天》为代表的低劣影视剧替我们诠释着爱情，居然还能使我们或哭或笑起来。

三是古典的写法。路遥就是一个石匠，却有着古希腊雕塑家般的追求，一心奔着“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而去。他不现代派，不魔幻现实主义，不身体写作，不大红灯笼，不一地鸡毛……

石雕的粗糙，造就了其不同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主流文学的力度，那种试图在形式和题材上标新立异的主流文学，现在看来，多少显得有些矫情和投机取巧。而《平凡的世界》与新世纪文学相比，更是石雕与水晶的对比，石雕的朴厚，反衬出水晶的苍白。

随着同名电视剧的播出，《平凡的世界》又大热起来。其实，这部小说未必就达到了伟大的标准，但路遥只要全心全意地经营好自己的“平凡”，就足以让今人汗颜了。那个世界的平凡，衬出当今世界的畸形；那种精神的平凡，衬出当今精神的全面下沉。

平凡都能让今人如此感动，该反思的应该是今人本身了。

201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