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马凯的钥匙

大反话 作者:津子围 著


马凯的钥匙

马凯回家时发现自己的钥匙不见了,在漆黑的防盗门前,马凯紧张了一阵子。不过,等妻子开门之后,马凯的紧张感又减轻了不少。

马凯的钥匙一般是不离身的,一个发条弹簧链将一大串钥匙紧紧地拴在裤腰带上。那串钥匙除自家房门的,还有单位房门的钥匙、金柜的钥匙以及装重要文件和公章的防盗文件柜的钥匙,这样的钥匙丢了当然令他紧张。进了屋之后,马凯找了一会儿没找到,他想,也许是自己一时疏忽落在单位里了。

晚间的电视没有他希望看到的球赛,他也觉得挺疲劳,所以,过了十点钟,马凯就躺在了床上。

躺在床上睡不着,他又想起了钥匙。

马凯仔细回忆着一天的经历。上午,处室开欢迎会迎接新处长老彭,其实老彭也不是新面孔,老处长到点儿(退休)了,老彭是从别的处调来接替老处长的。中午饭之后,马凯本来应该与处室的同事们打扑克,大家喝了点儿酒,嗓门都挺高,玩扑克也会十分热闹。只是,昨天他已经同妹妹讲定了,今天下午和她一起去跑手续,这件事已经拖了半个月了,提起来,妹妹有不少怨气。

妹妹天性活跃,不像他那么死板。不过,妹妹对新事物过于敏感也导致了她工作上的不安定,几年间,妹妹换了好几个单位。年初,她找到一个保健品推销的活,可干了不到三个月,那个代理商嫌效益不好,就撤了摊儿,转移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这样,妹妹又面临着选择。那天晚上,妹妹一家人到他家串门,妹妹说她想了很久,决定自己找点儿事干,不然,折腾来折腾去就老了,趁现在年轻还可以干点儿事。他们讨论了半天,决定在自己家的楼下搞一个粮油商店,投资不大,他们凑凑钱还可以应付。粮油商店的手续可能比一般的食品店的手续复杂一些,不过,他们认为马凯在机关工作,找人总方便一些。

下午,马凯就和妹妹一起跑粮油商店的手续。他们先后跑了四个部门,该找的人没找到,找到的人又推托改日再来,比他们想的还麻烦。办手续的事先不说它,现在马凯主要是想钥匙。下午他走的地方挺多,他到这些地方都没动过钥匙,也就是说,没动钥匙就不会丢钥匙。虽然没动钥匙,但钥匙的确不见了,这说明每个地方都有可能丢钥匙……这样说来,他最后使用钥匙是昨天晚上。昨天他在外面应酬,喝了不少酒,但回家开门时用了钥匙,钥匙失踪时间主要还是今天白天,马凯翻来覆去地想,睡觉前他想,最大的可能还是落在单位了,比如自己忘在办公桌上了,或者钥匙插在文件柜上。即便没在办公室也没关系,还有一套备用的钥匙呢。这样一想,马凯觉得自己应该赶快入睡,似乎早入睡就可以早一点儿亮天了。

第二天一早,马凯第一个到了单位,如果那串钥匙真的挂在文件柜上,同事们看见了不好,新来的处长看见了更不好。到了单位门口,马凯才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一急了就没了脑子:没有了钥匙,来得再早也没用,进不去门。按此方式推断下来,马凯的心缩紧了,他的备用钥匙恐怕也存在一样的问题,也就是说,如果找不到钥匙就打不开文件柜或者金柜的门,而打不开这两个柜的门,就拿不到备用钥匙。马凯是这样放备用钥匙的,金柜的备用钥匙放在文件柜里,而文件柜的备用钥匙放在金柜里,这样放已经两年多了,如果不是钥匙串不见了,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样放备用钥匙的问题。

马凯在办公室的门口徘徊着,他在心里默默地祷告着。如果这串钥匙真的丢了,自己遇到的麻烦可就大了。

马凯提前了四十多分钟到单位,那段时间里他觉得自己像在密不透风的闷罐子里挨着时间,并且时间越到后来越慢,他开始冒汗了,额头上的不说,衬衣都贴到了后背上。

到了上班时间,打字员小吴来了。他们相互点了一下头,小吴刚掏出房门的钥匙,马凯就迎了过去,接过小吴手里的钥匙,先开门了。小吴觉得马凯的行为似乎有些古怪,她愣愣地看着动作急促的马凯,以前,马凯从不向自己献殷勤的。

马凯进到办公室之后,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对金柜、文件柜和自己的办公桌进行了“扫描”,没有看到钥匙。马凯的心提了上来,他走到办公桌前,上上下下找开了,找了一遍不放心又找了一遍,找了三遍,还是没看到那串本来十分显眼的钥匙。

马凯傻了,呆呆地坐在椅子上。

上午九点,就有人来机关办事,办事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盖公章。公章是一种标志,尽管审批不在他这个环节,他盖公章必须看到相关的签字,他不过是履行形式。也就是说,权力不在掌管公章的人手里,但对于整个社会来说,有公章才被正式承认,才有效力。

尽管审批权力不在马凯手里,推托一下马凯还是可以做到的,比如他说他正要出去开会,当然,这个会议得比盖公章重要。“你明天再来吧。”就推过去了。一开始,马凯不想推托,他觉得自己的一时疏忽可能产生连锁反应,比如,对方是从老远的地方来的,跑一趟不容易,如果由于他的推托真的误了人家的事,这种不良影响就有可能传导下去。

马凯想起自己大学毕业时,恭恭敬敬地站在管毕业生分配的干部的办公桌前,那个干部正在讲电话,讲得有滋有味。马凯还算通事理,他并没有打扰那个干部讲电话,他只是静静地等候在那里。管分配的干部发现马凯一声不响地站在那,一只手捂住话筒,抬头问:“有事吗?”

马凯脸有些红,说:“我是来报到的。”

“你先等一会儿。”那人说完,又继续讲电话,“简直烦死了,连喘气的工夫都有人来……”

管毕业生分配的干部打完电话,脸色难看地接过了马凯的报到介绍信,又翻了翻单位的名册,用蘸水笔在分配介绍信上唰唰写了一行字。马凯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他被分配到了废品回收公司。

那个时候,机关的权力很大,把你分配到什么地方就是一念之差,笔一落就决定你的命运。就是那个极其简单的动作,让马凯在冬天透风、夏天生虫子的砖房里写了六年的材料。因此,他对那个管毕业生分配的人恨之入骨。他们班的同学分到这个城市的仅六个人,他的学习成绩最好,而另外五个人进了大机关,只有他到了办公在郊区,整天和一些破烂王打交道的企业里。事后,马凯反复想过,他与那个管分配的干部无仇无怨的,那人未必是成心整他,也许,那天正赶上那个干部的心情不好,也许他去得不是时候,打电话之前心情还好,打过电话心情就不好了。也许真的有自己的原因,他不该站在他的面前妨碍他打电话。然而,木已成舟,后悔也没用了,那几分钟的决定让他付出了六年的代价。

经过六年的奋斗,马凯从废品回收公司熬到了总公司,经过四年他又从总公司熬到现在这个真正的机关。马凯从下往上熬的时候,他的几个同学有的已经当了处长,或者下派当了总公司那一级的领导。

到了机关之后,马凯在第一年还是挺有责任心的,后来也疲沓了,动作迟缓,办事拖拉。管了处里的公章之后,马凯也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有意或者无意之间推托起来。令马凯感到奇怪的是,老处长不仅没有对他的做法加以指责,反而认为他比较“稳”,处里的小金库也交给他管了……

马凯发现钥匙丢了的第二天上午,所有来盖章的人都白跑了一趟,心里不满意也只能陪着说小话,谁也不敢质问马凯。多年来,人们已经形成了在权力面前低头的习惯,实在不满意了,也就在背后发发牢骚,或者偷偷摸摸越级告状。像马凯这样,你告状都没法告,他又没说不给你盖章,他说他今天统计报表,急着要,让你明天来,你有什么好告的。

马凯反复说他统计报表,事实上他只是把报表平铺在办公桌上,一个字也没填,外来办事的人都来去匆匆,当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打字员小吴心里明白,小吴看马凯心神不定的样子,趁没人的时候,问他:“是不是又让嫂子欺负啦?”

马凯的眼睛圆溜溜的,连忙站起来说:“她可不敢欺负我,都是我欺负她。”

“吹牛吧?”

“真的,不信你去问你嫂子……”

说到这儿,马凯止住了话题,他觉得小吴的表情十分怪异。

马凯又坐到椅子上,他知道小吴对他的反常行为有所察觉,一时也无法解释。马凯之所以往明天推托,他又把找钥匙的希望寄托到家里,昨天晚上,他在家里也找过钥匙,不过找得浮皮潦草的。之所以找得不够细心,主要是因为,他觉得钥匙在单位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现在,可以肯定单位里没有钥匙了,钥匙在家里的可能性就增大了。

午饭之后,单位的同事相约打扑克,马凯照样去了,他还提议谁输了谁请晚饭。同事说:“饭局就饭局,谁怕谁?”办公室的人知道马凯的博技水平不高,况且,他们的输赢不过是次数统计上的增加和减少,如果认真清查一下,马凯起码欠了十次饭局没请。

马凯刚摸了一把牌,小吴就过来喊他。马凯叼着烟说:“现在是休息时间。”小吴说:“彭处长找你……反正我传达到了,去不去就是你的事了!”

马凯一愣,想了想还是让小吴替他打牌,自己站了起来,说:“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过一会儿我就回来。”

马凯去了处长的办公室。在走廊里,他想,大概是盖章的事,有人反映到老彭那里了。尽管他心里不太痛快,可还是有些小心地敲了处长办公室的门,他对老彭毕竟缺乏了解。

见马凯进来,处长老彭笑眯眯地说:“坐吧!”

马凯坐在老彭的办公桌对面,等待着老彭的询问。老彭不说话,马凯也不先开口,眼睛直盯盯地瞅着老彭。

“知道我找你来干什么吗?”老彭终于发问。

马凯猜想是盖章的事,不过他不能说,他摇了摇头。

“是这样,”老彭说:“咱处的小金库在你那儿吧?”

马凯明白了,不是盖章的事,他多少有点儿紧张的心松弛了一些。“在我这儿。”马凯恭敬地回答。老彭刚来就问小金库,马凯觉得他能理解,小金库是处里的活钱,谁当处长都得重视。

“还有多少钱?”

“大概……大概一万来块吧。”

老彭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问:“有账吧?”

“有。”

“可以给我看看吗?”

“当然。我这就拿给你。”说着,马凯就站了起来,可走到门口,又折回了身子。他想起了钥匙,没有钥匙他就打不开小金库,而那些账全在小金库里。“真不巧,我的钥匙忘家里了!”

老彭认真地观察着马凯的表情,这样一观察,马凯的脸有点儿发热,不自然起来。

“那,就明天吧!”

老彭拉着长音。马凯也注意到老彭的表情,那个表情显得意味深长。

出了老彭的办公室,马凯觉得老彭不相信他的话,怎么平时不忘钥匙,偏偏新处长上班的第一天就忘了带钥匙呢?况且,他自己的表情也不好,暴露出破绽给人家,人家当然不相信了。其实,老处长退休的时候,他和老处长已经对小金库的账目进行了处理,他们不会等到新处长上任了再处理的,这是一般的常识。问题是,钥匙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见了,好像他马凯在搞鬼似的。

马凯垂头丧气地回到办公室,同事们还在吵吵嚷嚷地玩扑克。小吴说:“马凯呀,眼看着就输了你快来吧。”另一个同事说:“这个时候你让他上,他才不上呢,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秉性。”这明摆着是激将法,要放在平时马凯早就过去了,今天不同,马凯咧嘴笑了笑,甘拜下风。

快下班时,妹妹给马凯来了电话,催促他把她的事放在心上,最好明天上午再跑一跑。“明天不行。”马凯肯定地说。

“后天呢?”

“后天也不行。”

“……怎么答应得好好的说变就变了呢?”妹妹不高兴了。

马凯也急头白脸的,大声说:“你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说着就把电话放下了。

晚上,本来有个饭局需要他应酬,可是他找钥匙心切,没到下班时间就回了家。到家之后,马凯把可能掉钥匙的地方全翻了个遍,一会儿趴在地上,用拖把把钩床底,一会儿搬桌子,没多久就忙了一头汗,还是一无所获。

一夜,马凯似睡非睡,他做了很多梦,在梦中他一会儿梦见自己在办公室里找到了钥匙,一会儿在家里找到了钥匙。无论是在办公室里还是在家里,那串钥匙都十分显眼,马凯对自己十分恼火,钥匙本来就没丢,干吗还费那么大的心思呢?后来,马凯做的梦就不是找钥匙的事了,他梦见自己在一个岩石裸露的雪山上跋涉着,他觉得自己非常吃力,就在他艰难地跋涉到山顶的时候,突然有几个人围上了他,不由分说,就把他五花大绑,在绑结处锁了一把锁,然后,将钥匙扔进了万丈深渊,那个钥匙向下落的时候还带着呼哨的声音……马凯从梦中惊醒,他在床上坐了起来,打开房灯,是凌晨三点。马凯觉得自己的汗已经洇湿了褥子,他的心怦怦直跳,仿佛有人在一个空房子外用锤子砸墙一样。

早晨,也就是马凯丢钥匙的第三天,马凯心事重重地走在机关大楼的台阶上,他低头走在上班的人流之中,他在想如何对处长老彭解释。同时,他也抱着这样的希望,也许钥匙还在单位里,不小心在什么地方就出现了。

马凯一进办公室,就有一些人等在那里,他们都是要盖章的。马凯去找老彭,小吴告诉他,老彭去宾馆开会,大概要一个上午的时间。马凯知道上午恐怕不能为他们盖章了,见不到老彭,他不能做任何决定,奇怪的是马凯现在还有了些许轻松的感觉,他几乎觉得自己又争取了一个上午的时间。

马凯以钥匙忘带了作为借口,推托所有来办事的人。那些人中有的昨天就来过,他们说昨天你做报表,今天忘带钥匙,我们还得跑几趟呢。马凯的脸色不太好看,不过他还是解释说:“本来今天是不想忘带钥匙的,不想,越是怕忘带了结果还是真忘带了。”马凯觉得自己的解释挺有特点,也容易让人家相信。那一拨人陆续走了,反正满不满意都得走。人走了之后马凯想,自己的解释给自己找钥匙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考方法,自己真该平静地想一想而不是匆匆忙忙地寻找,也许越是想找到钥匙反而越是找不到钥匙。或者换句话说,钥匙并没有丢,就在一个明显的地方,出问题的是自己。自己觉得它丢了,并往复杂的地方去想去找,结果,这样想得越复杂找得越复杂,离钥匙所在的位置越远。

想到这儿,马凯开始宏观地找开了,他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小吴的眼睛也随着他转来转去。后来,小吴还是忍不住问他:“你有什么心事吗?”

马凯想了想,说:“有点儿,但是不大。”

上午九点左右,楼下办公室常和马凯下围棋的小刘来电话,说:“听说你现在挺难说话的,我家邻居孙婶找你两次了,什么程序都走了,就差你盖章了。看在我的面子上,给通融一下。”马凯解释说他不是故意难为她,他只是忘带钥匙了。小刘笑了笑,笑得十分诡秘,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就给盖了吧,别的以后再说。”放下电话,马凯的心情十分复杂。

放下电话不久,老婆也来了电话,老婆说他们单位的领导让她找马凯说情,说领导爱人的弟弟已经找过马凯了,就差盖马凯那个公章了,而且人家急得不得了。“你就给盖了呗!”马凯老婆说。

“他怎么这么快就找到你?”马凯问。

“你在机关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现在别的效率不一定高,找关系是效率最高的。”

“我没盖自然有我没盖的原因。”马凯不太高兴地说。

“算了吧,从来也没听说你有什么权,就盖一个破章呗……再说,我们头还给你捎了一条烟,是‘红塔山’。”“你净跟着乱!”马凯气呼呼地放下了电话。

十点多钟,马凯的同学大方也来找他了。大方在另一个局当处长,办公离马凯不远,马凯在五楼,大方在七楼。他们并不是总见面的,所以见面之后难免寒暄了几句闲话。寒暄之后,马凯问大方:“说句老话,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

大方笑了笑,说:“马凯啊,想不到你也俗起来了。”

“怎么啦?”

“没什么,俗不一定不好。不过,俗也有俗的原则。”

“什么原则?”

“马凯,你记得老刘吧?……原来是人事局的。”

马凯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死了!”

“死啦?”

“心肌梗塞,昨天死的。”

马凯的目光有些黯淡。大方说的老刘在十几天以前还找过他,当时马凯一见到老刘,他的心突突地直跳。他认出了老刘,老刘却没有认出他来。老刘就是当年负责毕业生分配的人,他的笔唰唰一挥,马凯就受了那么多年的罪。现在他找马凯盖章来了,马凯当然不能放过他,马凯不能放过他也不是别的什么,无非是态度上生硬了一些,找各种理由推托他。令马凯觉得意外的是,原来趾高气扬的老刘居然在自己的“房檐”下也低头,他说了不少好听的话。他不说这些话还好,他这样一说,马凯就更加气愤,用一种敌视的目光瞅着老刘,把老刘瞅得一身寒战。

“我前几天看了一个材料,”大方说,“很多人过不了退休这一关,有百分之三十七的人在退休第一年就出了问题,老刘就是这样……你大概不知道,老刘在死之前还有一个心思,就是他女儿,他没退之前把女儿安排在热点岗位上,不想,热点岗位竞争得比人们想象的还激烈,女儿被竞争下来了。他女儿又没有多少文化,所以,他想在自己家一楼临街的位置上新开个门,给女儿做点儿小买卖……据说申报材料在你手里,你不给盖章。”

马凯沉默着,他脸色很不好看,呼吸也不均匀。

“我相信你不一定是故意难为老刘的,肯定有客观的原因。老同学嘛,谁不了解谁……说到这儿就不说了,怎么样,我的面子总还有吧?”说着,大方拿出一个审批表。

马凯明白了,他连忙对大方说:“我可不是故意刁难你,今天真盖不成了……”马凯小声对大方说:“我的钥匙丢了。”

大方愣了一下,他的表情传递给马凯这样的信息,平白无故的怎么可能把钥匙丢了呢,他显然是不相信的。大方在确信马凯的“不诚实”之后,他有些恼怒了,论职务、论在机关的资历马凯都没资格同他比,所以,大方足以理直气壮地对马凯表示他的不满。“凯子(马凯在大学时的外号),我承认我这几年变了不少,也有‘黑’的时候,可我觉得,怎么黑也不能黑到死人头上……”

“你误会了!”马凯眼睛圆溜溜地说。

大方冷笑一声,把没盖章的材料摔在马凯的桌子上,声音清楚地说:“想要多少开个价,别拿钥匙丢了当借口!”

大方扔下材料的同时也扔下了话,转身就走了,马凯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觉得天旋地转。马凯沉默了好半天,回味着大方的话,也回忆着自己的当年,回忆老刘来找他的情形,他不清楚这里面为什么出了那么多的差头。

现在,即使马凯想立即给老刘的那个审批表盖章,恐怕也挽不回大方对他的看法,况且他现在是有心盖也盖不成了。

马凯又在办公室里转开了,他知道他无法把两个锁打开,倒不是它们坚固得如何不得了,关键是他不能不经允许就破坏那两个锁。他知道必须经过相应的审批程序,并且请有关部门负责开锁的人来开锁,而且,只能是这样的程序。

中午,马凯一直在机关大楼外转悠着,熟人同他打招呼,他就说散散步。马凯内心里有一个期望,他期望处长这时候回来,他将如实向他坦白。小吴说彭处长只开一个上午的会。

到了上班时间,马凯才慢腾腾地回到了办公室。小吴对他说:“老彭来过电话了,他本来找你,你不在。他让我转告你,一会儿有个姓黄的人来找你盖公章,那人上午大概来过一趟了……老彭说是那人向他告了你的状!”

马凯说:“现在,天王老子找我,我也没办法了。”

小吴发愣地瞅了瞅马凯,马凯无奈地摇了摇头。

马凯决定立即和老彭联系,他要把丢钥匙的实情告诉老彭。丢钥匙也是有责任的,他并不希望把这样的结果告诉老彭,哪怕有一点儿找到钥匙的希望,他都不会告诉新来的处长。眼下就不同了,眼下还有比丢钥匙更令他难堪和棘手的事,况且,按照目前的情况看,找到钥匙的希望已经越来越小了。

马凯给老彭挂了传呼,他等了一个多小时,老彭才回了电话。“你怎么才回电话?”马凯问。问了之后马凯才意识到自己的口气不对,他怎么能这样问新来的处长呢?即便是自己急了点儿,也不该用这种口气,使用这种口气的应该是人家而不是自己。

不想,老彭似乎不在意马凯的口气,说:“我正在开会,会场不方便回电话。……没什么急事吧?”

“急事倒没什么……只是,我的钥匙,丢了。”

“我当是什么事呢,钥匙丢了再配呗。”

“……是金柜和文件柜的钥匙。”

“是吗?”老彭在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了。

“……该找的地方我全找遍了,看来只能撬文件柜了。”

“也只好如此了,你先写个报告吧,等明天我上班再处理。”说完,老彭就把电话扣上了。

放下电话,马凯愣了一会儿,不过,他还是觉得自己轻松了不少。那天下午,马凯也提前离开了单位,他似乎觉得自己把丢钥匙的事告诉了领导,丢钥匙这个压在他心里的负担就卸了下去,他就可以解脱了。这样,他就像没有任何责任一样,又哼着含糊不清的曲子,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临出门他还问小吴,昨天中午(玩扑克)谁输了。小吴说你不是知道了吗?马凯笑了笑,说:“哪天我请你饭局,只请你自己,你出来吗?”

小吴立刻笑了笑,说:“可以,但必须是大酒店。”

马凯回家坐22路有轨电车,在咣咣当当的摇晃的车厢里,马凯又想起了钥匙。按照物质不灭的原理,那串钥匙是不会丢的,最多是从他的手里转移到另外一个地方。比如在一个谁也不注意的角落里,比如让另一个毫不相关的人捡去了。而关键是,这串钥匙只有在有关的人手里才有用,才可以发挥它的“权力”作用,别人捡去了一点儿用都没有,不过是一串废钥匙。并且,他们也不会发现,在他们看来威严而高高在上的权力其实很普通、很平凡的,就在这串普通的钥匙背后,只是,这串钥匙对他们并没有什么价值……

马凯回家之后,妹妹就来了,马凯对妹妹和颜悦色,他说:“你的事你不用着急,会有人主动给办的。”妹妹问为什么,马凯神秘地笑了笑,他说现在我找到途径了,我们单位管公建房商用改造的审批,最后由我盖章。工商局管营业执照的审批,你想一想,有的人同时需要我们这两个部门,这样,他们就会主动来协调了。

妹妹想了想,她似乎明白了,可她还是说:“关键是我不能等太久了。”

马凯说:“以我的经验来说,心急吃不到热馒头。”

有求于他的妹妹眨眨眼睛,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上班,马凯请来了开锁的专业人员,在处室里指定人员的见证下,不消几分钟,那个防盗文件柜的门就被打开了,里面一串备用钥匙哗地掉了出来,几把黄铜钥匙正好落到马凯的脚上。马凯眼睛一亮,突然想起钥匙,痛心疾首地拍了一下大腿──

原来,钥匙失踪的头一天晚上,马凯喝了酒,回家后洗了澡。洗澡时他把钥匙从腰带上解下来,用钥匙上的指甲刀剪了脚趾甲,用后随手放在了卫生间的浴具盒里。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