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判语
“判语”者,听讼而断定其事之词也,亦即今人所谓判决之主文也。多年之前,直隶保定府某姓有辛酉科(清康熙廿年,即公历一六八一年)顺天乡试第一名鹿化龙朱卷一卷:内头场《四书》题三篇,《春秋》题四篇;二场论一,拟表一,判语五则;三场策五。可知清初取士,尚重判语也。
判语有极趣者,兹举一例如下:
丁四姐,一酒家女耳。年十七,嫁与荣金和为妻。居邻城市,学作当垆。来至田家,未谙负耒,以致见憎翁姑,难安家室。彼妇已经走出,萧郎从此路人。乃舅家则控请官追,母氏又托词贼掳,此中虚实,究未可知。迨武云鹏以收留之词自呈,乃知桃花坠雨,尚有馀春;柳絮因风,原无定所。丁年正妙,难禁司马之琴心;武夫可依,偏爱子南之戎服。人尽夫也,天实为之,此亦事之无可如何者矣。第丁氏徒倚军中,雅善党家之斟唱;荣某伧粗灶下,那知吴女之温存?若必强以重圆,势必拼将一死。爱河未续,祸水已成,为两家计,均失之矣。况武云鹏者得自乱军,贮以金屋,非有潜逃之约,不比强暴之污。如斯婢子,见者皆怜,何况老奴,恋焉怎舍?本县用儒家之权变,参佛氏之圆通,破小拘墟,成大欢喜。断令偿以百元,平兹两造。一则黄金买笑,得安歌舞之身;一则白首同归,另觅糟糠之妇。因错就错,弦无用其更张;居安斯安,民或欣其得所。自谓是矣,闻者何如?
上引者,清咸同间名吏蒯子范(德模)之著作也,虽合情理,然不得称之为“古”。余家藏书中有古代判语汇刊,即世间稀见之《清明集》也(见图一)。兹先将此书之版刻与内容开列于后:
图一
图二
《名公书判清明集》十四卷(见图二),明隆庆三年盛时选校刻本,白口,双栏,每半叶九行,每行二十四字。卷首有张四维序,卷末有盛时选序。卷一,卷二,官吏门;卷三,赋役门,人事门;卷四至卷九,户婚门;卷十,人伦门;卷十一,人品门;卷十二至十四,惩恶门。日本有宋刻残本,只存户婚门之一部分,商务印书馆已于数年前借来影印。余家藏之明本系白皮纸蓝印者,较宋本约多三分之二。清《四库》称《清明集》十七卷,误也。
《清明集》中各判,皆出自宋代名家手笔,无不典雅者。兹引明本卷六叶岩峰判《占赁屋》一则(宋本无此)以见本书之文字焉:
陈成之有八九间祖屋,黄清道已一十年僦居,既托风雨之帡幪,合分宾主之等级?奈顽夫负义,不偿点印之资。及小仆素逋,竟被殴伤之辱。既弗知投鼠之忌惮,辄敢恃放雕而诈欺。肆逞枝辞,殊无根据。不念身为屋客,有租赁之亲书,及称业属妻家,欲赎回于典物。方且执别产以影射邻界,甚至讼主人而侵占地基,可谓势若倒行,不思业已经久。盖杨氏更历三四世,难索亡没之契头。如乾道交易八十年,初无受理之条法。显见被论之后,妄为抵拒之词。君子固难胜小人,客僧反欲为寺主。倘使市井之辈,尽相效陆粱,凡有房屋之家,无不遭攘夺。此何风俗?盍正罪名?既经减降之沾恩,姑与从宽而免断。仰陈成之主持积代祖业,监黄清道填还累月赁钱。如致再词,定逐出屋。
法家难得之书,如《清明集》者,余家另有四种,其名如下:
(一)《刑台法律》十八卷,明艺林熊氏种德堂刊本,有徐鉴序。是书分类注释律文之外,另附告示、判词等等,似专为当时书吏之用也。
(二)《慎刑录》四卷,明王士翘辑,嘉靖间刊本,有士翘序。
(三)《营辞》十二卷,明张肯堂撰,崇正间刊本,有成靖之及司维标两序。
(四)《雪史》不分卷,清张三异撰,嘉庆戊辰横经草堂刊本。
上述诸书,皆“正”书也。余家另有一书,题曰“皇明诸司廉明奇判公案”者,亦与法律有关,则“闲”书矣。全书四卷,分(一卷)人命十八则,(二卷)人命二则,奸情八则,盗贼九则,(三卷)争占十六则,欺害十则,(四卷)威逼四则,拐带三则,坟山两则,婚姻五则,债负五则,户役五则,斗殴三则,继立四则,脱罪三则,执照五则,旌表三则,——共十六类。
余之《公案》,明刻初印本也。大黑口,单鱼尾,四周单栏。每半叶分上下两截。上截图像(见下图),约占三分之一;下截文字,约占三分之二,每半叶十行,每行十七字。前有万历戊戌余象斗序。卷一首叶二、三两行题“三台山仰止余象斗集”又“建邑书林余氏建泉堂刊”。惟末卷末叶牌记则云“万历戊戌岁仲夏月余氏文台堂梓”,改“建泉”为“文台”,想另有故事也。余书有“就贤堂图书记”及“读耕斋之家藏”两印记,似是东人所为。孙子书在日本所见者,与余书不同,萃英堂翻刻本也。
下面节录《公案》中之序文(日本藏本缺),以供崇尚虞初诸同志之阅读:
汉宣有言,庶民之安其田里而无愁叹之声者,以政平讼理也。……孔子叙书而取详刑,岂不慕虞芮之让,刑措之和哉?亦不得中行而与,故思狂狷之意也。不佞景行廉明之风,而思维世道于万一也,乃取近代名公之文卷,先叙事情之由,次及讦告之词,末述判断之公,汇轶成帙,分类编次。大都研穷物情,辨雪冤滞,察人之所不能察者,非如包公之捕鬼锁神幻妄不经之说也。……使执法者鉴往辙之成败,而因此以识彼,识细民之情伪,而推类以尽馀。……异日信史所载,称循良吏盛而政平民安者,宁让汉宣哉?不佞于是上嘉而乐道之。
三十二年二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