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一
一九一三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天将暮时,海上刮起了大风,一艘驶向日本的客轮忽而跃上浪尖,忽而埋入涛底,艰难地航行在万顷狂涛中!站在船头手扶栏杆的乘客,是一位体魄魁梧的年轻学者。
他身着青布长衫,脚踏圆口布鞋,天庭饱满,发型偏分,两道浓浓的眉毛稍微耿立,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从镜片那圆圆的密纹可知,双目是高度的近视;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两撇黑黑的八字胡,显得有些斯文、潇洒,再配上那深沉、凝思的面部表情,俨然像是一位敦厚的长者形象。他就是年轻时代的李大钊。当时名叫耆年,字寿昌,时年二十四岁。
李大钊就读于天津北洋法政专门学校期间,中国爆发了轰轰烈烈的辛亥革命,清廷退位了,孙中山先生就任临时大总统,他激动地淌下了滚滚的热泪。不久,孙中山先生上了袁世凯甜言蜜语的当,把这个窃国大盗误作好人,天真地向他交出了大总统的职权。袁世凯上台以后,进一步投靠帝国主义,在民国招牌的掩护下,实行个人独裁,排挤镇压革命党人。李大钊怀着异常悲痛的心情,看完了辛亥革命的失败这幕悲壮的史剧,为了求索新的救国之途,毅然加入了陈翼龙发起的中国社会党,并负责组建了天津支部。一九一三年,全国革命形势急剧逆转,袁世凯授意亲信赵秉钧、洪述祖,派遣特务武士英在上海沪宁车站暗杀了著名的革命党人宋教仁,制造了震惊中外的“宋案”。旋即又于四月二十六日不惜出卖国家的主权,向英、法、德、意、俄五国银行签订“善后”大借款协定,以资扩充反动军队,准备对国民党用兵,把大江南北风起云涌的革命热潮镇压下去。这时,李大钊毕业于天津北洋法政专门学校,应邀赴京城创办《法言报》,同时,考察、关注中国时局的变迁。
“宋案”发生后,孙中山先生真正认识到“袁世凯不是个东西”,“始翻然悟彼奸人非恒情可测”,愤然在南方组织讨袁军,演出所谓的“二月革命”。由于敌我军事力量悬殊,加之讨袁军内部涣散无力,缺乏统一指挥,“二次革命”不到两个月就完全失败,孙中山先生也悻然转赴日本。与此同时,袁世凯疯狂镇压京城的革命势力,强行解散社会党,并枪杀社会党领袖陈翼龙,逮捕一切社会党人。李大钊闻讯潜出京城,避居故里乐亭县祥云岛。在此期间,他面对白色恐怖,毫不畏惧,为了继续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遂将自己的名字改为李大钊,字守常。因钊字一解为勉励,一解为“燕之北郊”。他以燕北慷慨悲歌之士自命,勉励自己与时俱进,担负起救国救民的责任!并在《文豪》等文章中写下了不畏艰厄、矢志革命到底的雄心。
正当李大钊大声疾呼“中土不造,民德沦丧,天理人纪,荡然无存”,欲“以唤醒众生于罪恶迷梦之中者乎”之时,北洋法政学校举办人汤化龙、孙洪伊为自己捞取政治资本,欲在学校中挑选李大钊等三名优秀的毕业生送往日本留学。李大钊历经深思熟虑,遂决定东渡求学,继续寻求拯救祖国的出路。他告别了年长的妻子和顽皮的葆华儿和星华女,在海河畔的码头登上东去的客轮,站在甲板上告别了同窗好友白坚武、俞德等人,也告别了读书六载的天津卫,乘船涉过大海,在日本横滨港登陆后,驱车直奔东京。
东京是日本的首都,也是古老的东方最先欧化的城市。
它不仅云集了日本政治、军事、文化、思想等方面的精英之士,而且还是东方唯一允许诸家学说相对并存之地。毫不夸张地说:十九世纪末叶至二十世纪初叶的东京,风行着世界上各种主义!中日两国一衣带水,有着相近的治国传统、伦理观念。
用当时中国流行的一句话说:“日本富强了,中国为什么不能走日本的富强道路呢?”因此,中国向日本派遣留学生达到了鼎盛的时期,远远地超过了历史上日本向唐朝派遣留学生的水平。我国清末民初的领袖人物,无一不和日本有着这样或那样的联系。东京也的确变成了中国革命党人组织爱国团体、秘密谋划推翻清廷、建立共和的一个重要的基地。自然,它也是日本当政者策划入侵中国的大本营!在东京求学的中国留学生,聚集着中国各派势力的后起之秀。由于身在异国,其言论和信仰相对自由一些,因此这些后起之秀把国内的斗争,搬到了日本,而且愈演愈烈,真是到了冰炭难容,只有图穷匕见的地步了!比方说:清朝皇帝虽已退位,但是康梁保皇党的余孽却根植于留学生中间。只要看见那些背后拖着一根长辫子、身着长袍马褂的留学生,便一定是三呼万岁的保皇走卒!袁世凯当上了大总统,想借外国的钱——尤其是日本的钱扩充势力,消灭革命的力量,使自己成为一统天下的独裁者,留学生中间就应运而生了一批高呼袁世凯万岁的分子。随着形势的转化,这批拥袁分子又与保皇走卒合流为一,高举国故的复辟大旗对抗革命,并在留学生中间密查革命党;讨袁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孙中山等领袖人物亡命日本,革命党人内部发生分歧。留学生中间的同盟会员有的灰心退盟,有的声言“缄口不谈革命”,当然也有拥护孙中山先生的,主张“既不可以失败而灰心,亦不能以困难而缩步。”
“精神贯注,猛力向前,应乎世界进步之潮流,合乎善恶消长之天理,则终有最后成功之一日”者!姑且不淡留学生中间的革命分子与保皇、保袁派的争斗,就说革命党人之间的论战吧,也足以可观了!假如再把留学生中信仰无政府主义者、实用主义者、探求社会主义者……加在一起,那才真是一台混乱不堪的戏剧!一天上午,李大钊为了考察近代日本侵略我国的历史,到日本游就馆参观。他随着人流步入战利军械大厅,使他大为惊诧的是,陈列有序的所谓“战利品”多为甲午海战、八国联军攻打北京时缴获的中国兵器,顿时,一种民族屈辱感涌上心头。他睹物伤怀,徘徊不忍离去。突然,大厅中骤起的喧闹声,把李大钊从痛苦的沉思中唤醒。他循声望去,只见参观的人流涌向陈列大厅的尽端,很快围成一堵人墙,外层的观众跷着脚尖、伸长脖子向着圈内探头张望。俄顷,他从嗡嗡的人声中听出有两个声音最大、最响,待他听清是操着华语对吵、大骂之时,便完全判定围在圈内的主角是两个打架的中国人。
他急切想弄个明白,用力分开围观的人墙一看,原来是一位清末遗少打扮的留学生,正在和一位着西装的留学生大声争吵。他再仔细一看:那位清末遗少打扮的留学生留着长长的辫子,蜡黄的脸,细长的个头,嶙峋的骨架撑着一身长袍马褂,其形象可谓是见棱见角,活像是一个抽大烟、吸白面、天天混迹于妓院的八旗子弟;那位着西装的青年,戴着一顶法兰西小帽,身材魁梧、浓眉耿立,眉宇间透出一股英武气。突然间,那位身着西服的青年火气大发,一把揪住那位清末遗少装束的留学生的衣襟,愤然朝怀中一拽,险些把对方拉倒,随即又破口大骂:
“你这条保皇狗也来参观了?快把你的狗眼睁得大大的,看看日本人的这一件件战利品吧!在这游就馆中,你总该夹起狗尾巴了吧?”“这、这和大清帝国无关!……”留辫子的青年战战兢兢,浑身就像是筛糠似的打着哆嗦,他的嘴巴不听使唤地狡辩说,“这、这都是洋务派头子李鸿章……还有你们这些小洋奴才,主张办……办洋务的结局!……”“胡说!”西装青年气得脸色发青,用力一推,留辫子的青年向后倒退了几步,如不是围观人群的阻挡,他一定会摔个仰面朝天,西装青年一眼看见了那条在身后左右摇摆的辫子,顿时怒火燃胸,愤慨地骂道,“清王朝完蛋了,你这条狗尾巴似的辫子还舍不得割?今天,我非帮你革革命不可!”“你、你敢!……”留辫子的青年边说边躲,想借机溜掉,可是,围观的人墙太厚,一时又找不到逃走的地方,吓得汗颜心虚,只是结结巴巴地说,“我、我和你拼命!……”西装青年突然从裤兜中取出一把剪刀,大声狂笑着趋步近前,一个坚决要剪,一个死活不让,二人便扭打在一起。围观的日本人就像是观看柔道比赛、相扑表演,发出阵阵的哄笑声。有顷,西装青年脚下轻轻一踢,留辫子的青年“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上。西装青年俯身欲剪对方的辫子,随着一声大吼,几位工作人员赶到近前,强行把他们分开,不容分说,一齐推出了游就馆的大门。
李大钊目睹了这幕闹剧,他听着参观的日本人轻蔑的谈笑声,心头就像是压了一块千斤石,憋闷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他无心再参观记录中华民族屈辱的游就馆,心情格外压抑地走出了陈列大厅。当他刚刚走出游就馆的大门,熟悉的吵骂声又扑入耳畔,他下意识地抬起头,看见那位西装青年站在门前,手里仍然拿着那把剪子,望着仓皇逃去的留辫子的青年愤然大骂:“保皇狗!……”他快步走到西装青年的身边,神态严肃,却又是善意地说:
“同胞!您的义举是可钦佩的,但您不应该选择在这样的场合行事。”“这……”西装青年望着这位陌生的中国同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迟疑了片时,竟然十分爽直地说,“您的指责是对的!可我当时一看到陈列的兵器,再一看到他脑后的辫子……”“就压不住怒气了,对吧?”西装青年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李大钊很是喜欢对方这种大起大落、敢于向陌生人承认错误的性格,甚是高兴地问:
“同胞!请问您的尊姓大名?……”“复姓司徒,名复兴。请问同胞您的……”“姓李,名大钊,字守常。”李大钊主动地握住司徒复兴的手,十分客气地说,“我来日本求学的时间不长,今后,还望复兴君多多帮助。”“不必客气!俗话说得好:它乡遇故人,不亲也是亲嘛!更何况您我皆为流落异邦的同胞呢。”司徒复兴从这简单的谈话中,已经没有了陌生人相见时的矜持和隔阂,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些情况之后,又问,“大钊君,您准备报考东京的哪所大学?”“我已经考取早稻田大学政治本科。”司徒复兴听后十分高兴,告诉李大钊自己也是早稻田大学的留学生,在政治本科就读三年级。接着,他又以高班同学的身份,主动地介绍了早稻田大学的情况,以及在政治本科就读的中国留学生的政治信仰、派别组织。旋即把话题一转,又问:
“大钊君!请问您的政治信仰……”“我还没有完全形成!不过,我是极力主张倒清讨袁、反对复辟倒退的!”司徒复兴听后,非常兴奋,那种陡然生起的亲热程度真是难以言述。当李大钊询问方才那位留辫子的青年有关情况时,他又猝然变色,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他是一个清末的遗少,又是康梁保皇党的忠实走卒,公开声称愿以其身殉朝廷的保皇小丑,在京都帝国大学留学,叫刘羽!”李大钊和司徒复兴一见如故,谈兴不衰,二人离开游就馆大门前,继续边走边谈,司徒复兴向李大钊感慨地介绍了孙中山先生的近况:鉴于由同盟会改组为国民党的成分复杂,组织涣散,没有战斗力,近期准备召集流亡东京的部分革命党人总结经验,检讨得失,决定重新建党,以便集结革命力量,策划讨袁的“三次革命”。当李大钊询问对神州大陆的命运有何高见时,司徒复兴却万千感慨地说:
“我原是孙文主义的忠实信徒,但是,自从中山先生奔波的革命果实被袁世凯窃取之后,我便如坠五里雾中。换句话说:已经看不清神州大陆的光明了!”一路上,李大钊除去了解到司徒复兴的政治信仰、革命经历外,也很能理解他面对革命处于低潮所产生的犹豫、彷徨的心情,故不再深谈此事,转而征询辛亥革命彻底失败的原因。
司徒复兴详细谈了对此问题的看法后,又结论似的喟叹说:
“辛亥之役失败的原因是多种因素铸成的!但究其主要者有二:一是革命党人的幼稚,再就是我们的同胞太愚昧、落后了!”“那,为何不做唤醒民众的工作呢?”“大钊君!谈何容易啊……”司徒复兴情绪低沉、感慨不已地说:“我们的同胞已经愚昧到麻木不仁的地步了!我多思启蒙之道,总觉得不搞一点惊心动魄的大行动,是不足以唤醒这即将死去的民族灵魂的!”“复兴——!”远方突然传来女人的喊声。李大钊循声望去,在不远的前方,有一位穿着和服,年龄不过二十来岁,有着艺术风韵的日本女郎在微笑着招手。这时,结伴同行的司徒复兴急忙说了一句:“大钊君,对不起,改日再深谈吧!”遂急步追去。李大钊伫立在原地,好奇地望着司徒复兴挽着这位日本女郎,亲热地说笑着离去的背影,不由得自问:
“难道这是复兴君的女友?……”李大钊猜对了,这位日本女郎就是司徒复兴的女友,名叫樱子。翌日傍晚,司徒复兴在拜访李大钊的时候主动谈的,而且说的是那样的简单、浪漫:“今年在樱花盛开的时候,我徜徉在大森海湾的岸边,突然被那美妙的《樱花曲》所吸引,循声寻觅,原来是一位音乐学院的女学生在望着盛开的樱花构思作曲。她说是我的出现给了她灵感,当即便说她应当回报给我爱情。就这样,我们开始相爱了!哈哈……”李大钊听后不为所动,只是淡然地笑了笑。司徒复兴自小崇尚侠义,又是一个像火一样的热血青年,当他完全地信任你了,愿把心中的一切掏给你,哪怕是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他看到李大钊对他说的浪漫情话不感兴趣,便又很直爽地和李大钊探讨起爱情来:
“大钊君!您信不信我所说的事?”“信!但绝不会是如此的简单。”“算您说对了!不过,我还是从中体验到了所谓爱情的甜蜜了。”“我看啊,您只有尝到了爱情的苦楚,才会更多的知道爱情的甜蜜。”“哈哈!没想到您竟然是一位爱情哲学家了!大钊兄,在国内您不会有过我这样的爱情吧?”“是的!没有经过您这样听《樱花曲》的爱情,不过……”“您迟早会赢得人生最美好的东西——在国内永远追求不到的爱情的!”“不!您完全说错了,我远在十多年前已经赢得了所需要的爱情了!”司徒复兴闻之瞠目,再一想李大钊的年龄,一切都明白了,他严肃地指责李大钊,说他是封建婚姻的牺牲者。但李大钊却不以为然,因争论无益,遂一笑了之。
年暮岁底,李大钊搬进了中国留学生青年会公馆前院居住,与司徒复兴合住一室,朝夕相处,同窗共读,几乎天天的课余时间都在探讨国内形势的发展。不久,刘羽等一批拥袁保皇的留学生搬进了青年会公馆的后院居住。由此,小小的青年会公馆,便成了诸派思潮唇枪舌剑、比试高低的战场了。
逾年七月,司徒复兴参加了孙中山先生在东京召开的中华革命党第一次大会,宣告中华革命党正式成立。会后,他秘密向李大钊宣讲旨为“实行民权、民生两主义”,以“扫除专制政治,建设完全民国为目的”的党章,并征询入党的意见。李大钊以先深研各国政情、求索各种主义,后决定救国之途为借口婉言谢绝了。
近一年来,李大钊读书之余研究了不少主义、学说,但一结合中国的实际情况,又深感所研究的主义、学说不能解救中国于危厄之中。二十世纪初叶,自打辛德秋水翻译《共产党宣言》迄始,在日本的高级知识分子中已经开始研究、传播欧洲新起的马克思主义,并公然宣称马克思主义是无产阶级自我解放的理论武器。李大钊出于强烈的求知欲望,从图书馆中借来了辛德秋水翻译的《共产党宣言》,利用课余的时间埋头攻读。
是年中秋的一个晚上,李大钊临窗伏案,继续潜心研读《共产党宣言》。司徒复兴不知何故郁闷不乐,坐在对面墙下的桌前一边哼唱古曲《满江红》,一边挥毫书写:“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顷许,他掷笔桌上,将写好的《满江红》词揉成一团,弃之桌旁的纸篓中。他站起身来,继续小声哼唱着,在室内踱步凝思。当他信步走到李大钊的背后,无意地看了一眼李大钊那聚精会神读书的样子,小声地问:
“大钊君!又在研读哪家的著述?”“辛德秋水翻译的《共产党宣言》。”司徒复兴闻声突然大笑起来,伸手拿起一本日文版的《共产党宣言》看了看,意外地说:
“我敢担保,您是我国第二位研读此书的人!”“那……第一位是谁?”“孙中山先生的秘书宋庆龄女士!”宋庆龄原籍广东省海南岛文昌县人,其父宋嘉树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牧师,同时,又是孙中山先生的热情支持者和挚友。宋庆龄幼年在上海中西女子学校读书,后留学美国,并于一九一四年毕业于乔治亚州梅肯地方的韦斯莱卤女子学院文学系。不久,又来东京探望父母双亲。其时,宋嘉树因身患肾炎,难以继续充任其职,就让宋庆龄帮助孙中山先生处理英文信件,随后便担任了孙中山先生的英文秘书。
关于宋氏的家世,李大钊在国内就有所耳闻。至于宋庆龄女士为何充任孙中山先生的英文秘书,则是近期从司徒复兴处获悉的。然而宋庆龄女士为什么要研读《共产党宣言》,却百思不得一解。当他求教于司徒复兴,也只能得到“她自幼接触西方的思想、文化,涉猎之广,望尘莫及”的回答。有顷,司徒复兴把《共产党宣言》一书放回原处,随意地问:
“大钊君!读后有何感想?”李大钊稍经思索,郑重地答道:
“书中的立论新颖,闻所未闻,刚刚研读,一时还难以理解。”“我更是一窍不通!不过,我可以帮您请到一位深研此种主义的导师。”“是辛德秋水先生吗?”“不!”司徒复兴接着如数家珍似的说,“在当今的日本理论界,较为知名的马克思主义者有两位教授,一位是帝国大学的河上肇教授,一位是我们早稻田大学的河上村夫教授。用留学生中那些保皇狗们的话说:日本有两名‘和尚’教授在宣传共产共妻。”李大钊十分感谢司徒复兴的介绍,他迫不及待地询问:
“您可以帮助我去拜见哪一位河上教授吗?”“早稻田大学的河上村夫教授!”李大钊望着司徒复兴那满有把握的样子,不禁又暗自起疑。“他是孙文主义的忠实信徒,为何又和日本的马克思主义者河上村夫熟悉呢?……”
二
河上村夫教授早年是一位著名的汉学家,尤其喜欢中国敦煌的彩雕和民族乐器。他认为从这些艺术瑰宝之中感到了中华民族的伟大,以及对日本文化的师承影响。本世纪初,马克思主义在日本传播开来,他是早期宣传马克思主义的信徒,也是早稻田大学著名的讲授政治经济学的教授。多年以来,他和中国人民的忠诚朋友宫崎寅藏相交素笃,并与亡命日本的孙中山、黄兴、宋教仁等结为挚友。他在教学之余,支持宫崎寅藏创办的《革命评论》,配合同盟会机关报大造舆论。清廷退位之后,他被宫崎寅藏不惜倾家荡产,为孙中山先生讨伐袁世凯筹募经费,招聘人员,购进武器的义举所感动,自己主动地为孙中山先生讨袁从日方刺探有关情报,时刻关注着中国的民族革命。用他自己的话说:“要践行马克思主义者支持被压迫民族争取独立的教诲!”河上村夫教授在日常生活中。
又是一位典型的大和民族的子孙。他习惯穿宽大的和服,观看相扑比赛,喜爱听家乡的小调,坚持过日本行将消亡的“锅冠节”——把锅戴在头顶上的传统节日,每年五月八日欢度一次。就说素日的洗澡吧,他绝不去公共浴室泡池或淋浴,坚持在自己的家中洗“风吕”浴。近年来上岁数啦,又改洗“五右卫门风吕”浴了。
“风吕”浴,是日本人民传统的热水浴。“风吕”浴要求洗澡水要一直保持相当的热度,没见过的人会觉得好像在煮人。
“风吕”浴的设备是简单的,有的是一个木制的大桶,有的则是一个小池子,一旁的锅中煮着热水,用两根铜管通到浴池或桶里,使浴池和桶中的热水始终保持锅水中的温度。洗“风吕”热水浴的人躺在池中,或蹲在木桶中泡浴即可。
所谓“五右卫门风吕”浴,是和一段历史掌故有关的。五右卫门是一个大盗的名字,失手被擒之后,处以死刑的方法是:先把油锅烧沸,然后把他活活炸死。即中国传说中的刑罚下油锅。此后,在铁锅中进行的“风吕”热水浴,得名为“五右卫门风吕”浴。
今天吃过晚饭之后,河上村夫教授自孙中山先生的下榻处回家,换上浴衣,走进热气弥漫的浴室,他伸手试了试锅中的水温,满意地点了点头,遂脱去衣服,小心地迈入水锅,双脚踏在放置锅底的一块木板——防止脚踏锅底烫伤,一动不动地泡了起来。
河上村夫教授的身边只有一个女儿,是日本东京音乐学院钢琴系的学生。她虽说跟着一位马克思主义者的父亲长大,可她的灵魂深处却毫无一丝阶级观念,而是一位典型的人道主义者!就像她最崇敬的大作曲家贝多芬那样,是反对独裁、专制,主张“四海之内皆兄弟”的。每当她的父亲和友人谈论日本侵略中国,或担心日本沿着一条军国主义的道路走下去,把两国的人民一齐推向灾难的深渊时,她都要在钢琴上愤然演奏贝多芬的第五交响乐,或《黎明》朔拿大。她在生活上和父亲大相径庭,背道而驰。她直言不讳地说:我喜爱欧洲的物质文明。经常讥笑父亲洗“五右卫门风吕”浴是抱残守缺,坚决地拉着父亲去洗新引进的“土耳其浴”。结果总是一样的,父亲照旧洗他的“五右卫门风吕”浴,她一个人噘着嘴去洗“土耳其浴”,或去时兴的男女混浴的公共澡堂洗浴。如果问,他们父女之间有何相同的情趣?一是喜欢西方的贝多芬的音乐,再是倾慕于中国艺术的瀚海,并对中国人民抱有极大的同情!……
听!钢琴声响了,啊!这不就是肖邦著名的C小调《夜曲》吗?弹得是何等的细腻、柔情啊!从这自由流泻的钢琴声中,可以完全地觉察到她已经是一位成熟的少女了;如果你识音律的话,还能从这钢琴声窥视到她那颗纯洁的心——是为了奉献给热恋中的情人的!河上村夫教授也是把音乐当做生活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的。每当他获悉日本政府密谋策划入侵中国的情报,或和他人发生无谓的论争时,他总是哀求女儿演奏一曲贝多芬的《悲怆》朔拿大,或《暴风雨》朔拿大,他立时会忘记心头的烦恼,默默地享受这美好的音乐的陶冶。今天,他精心地蹲在铁锅中洗“五右卫门风吕”浴,已经烫得肌肉松弛、劳累顿消的时候,一曲传情的钢琴声飘过夜空,扑入他的耳朵,心头所升起的幸福感是难以形容的,似乎只有飘飘然一词尚可勉强比拟。他渐渐地从这娓娓动情的《夜曲》声中,窥探到了女儿内心的隐曲,感叹地暗自说:“时光飞渡,转眼女儿也到了过夜曲生活的时候了!……”肖邦的《夜曲》刚一终了,更加缠绵的《樱花曲》旋又奏起。河上村夫教授从这焦急,期待的琴声中,明白了女儿是在盼等着什么。他不禁地微然作笑,暗自说:“他该来了,我也应该结束这‘五右卫门风吕’浴了……”遂小心地跳出热水锅,穿好浴衣,走出了浴室。
河上村夫教授住的是私人住宅,类似中国传统的四合院。
正房坐北朝南,中堂是客室,铺着地毯,有一套时兴的沙发,但茶几的样式却是东方的,再一看上的黑中透亮的漆,又是从中国传入的工艺;迎面墙上挂着一幅郑板桥的卧竹拓片,两边的对联是河上村夫教授模仿郑板桥的笔迹题签的。西屋是两大间,为河上村夫教授的卧室兼书斋;东屋也是两大间,为女儿的卧室兼琴房。河上村夫教授缓步走回客厅,听着由东屋传出的琴声,慢慢地在客厅中信步。顷许,琴声骤然大作,寓意着女儿盼人盼得心焦急。河上村夫教授闻声暗自不安地说:“他怎么还没有到来?……”下意识地转身向庭院中一看,男佣人已经引李大钊和司徒复兴走到樱树下,他高兴地说着:“欢迎!欢迎……”遂迎进了客室。
李大钊一走进河上村夫教授的庭院,一缕多情的钢琴声扑面飞来,他禁不住地循声望去,透过玻璃窗,只见正房东屋里有一位女郎,正在摇头晃脑、无限陶醉地演奏钢琴。他定睛一看,惊得暗自说:“啊!这不是樱子小姐吗……”霎时间,他恍然醒悟司徒复兴这样一位民族主义者,怎么能结识一位信仰马克思主义的教授的原因了!……
河上村夫教授高兴地迎过来,微笑着十分幽默地说:“复兴!你听?樱子一弹这首《樱花曲》,我就猜到你快登门了!”“这……”“这就叫知音之曲为友听嘛!哈哈……复兴,不要这样难为情,虽说我在爱情问题上还是赞成你们中国含而不露的表达方式的。”河上村夫教授的直言趣谈,把司徒复兴说得低下了头。老教授为了扭转这种尴尬的见面仪式,遂又指着李大钊问:“这位是……”“我的同胞,叫李大钊,在政治本科就读。”司徒复兴借此忙又介绍说,“教授!他想私下拜您为师,研读马克思主义。”河上村夫教授听后非常兴奋,主动地握住李大钊的手,热情地说:
“欢迎,欢迎!我真诚地欢迎中国第一个想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学生来做客。”李大钊有些拘谨地说了声:“谢谢!”不知何时,钢琴声终止了。待到河上村夫教授引司徒复兴和李大钊走进客厅,樱子已经满面绯红地站在东屋门口,激动地叫了一声:“复兴!”伸展双手扑了过来。假如司徒复兴不有意闪躲,那一定会出现当众拥抱的场面。河上村夫教授看着司徒复兴坐立不安的窘态,忙又风趣地解围说:
“噢,噢……我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一对矛盾啦。复兴,你和樱子是爱情至上主义者,我和大钊同学要做马克思主义的信徒,解决这一对矛盾的办法嘛,只有分开谈,分开谈……”司徒复兴又被说得满面羞色地笑了。樱子却显得大方得很,亲切地说了一声:“复兴!去我的屋里谈吧。”旋即伸出右手,挽着司徒复兴向东屋走去。樱子可能是为了互不干扰吧,回身朝着父亲做了个鬼脸,双手掩上了屋门。不久,东屋里又传出了尽情流泻的《樱花曲》了……
河上村夫教授简单地询问了几句,就已经知道李大钊对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理论还不甚了了,需要给以启蒙式的帮助。
当李大钊把读《共产党宣言》记下的疑难问题,像连珠炮似的发出提问时,他又感到这位初次相识的中国留学生求学态度严谨,不是仅仅背诵一些马克思主义的词句、崇尚空谈的书呆子,而是一位学以致用,时时、事事联系中国实际的人。事后,河上村夫教授曾说过:“一见面,我就喜欢上了这位中国留学生。几经交谈,我就断言:他将是中国第一个马克思主义的信徒和传播者!”河上村夫教授口试过李大钊的马克思主义的水平后,又教导李大钊关注欧战的发展、中国国内的革命形势,以及黑暗的复辟势力。接着,才又询问:
“大钊同学!你知道日本政府打起‘保卫东亚和平的幌子,宣布对德宣战、出兵山东’的真实目的吗?”“知道!”李大钊深沉地答道,“我认为贵国政府出兵山东的目的,是乘机强占德国控制下的我国的青岛和胶济铁路!”“完全正确!你知道袁世凯的态度吗?”“知道!日德在山东交恶,袁世凯宣布在山东划出交战区,扼守局部中立,实际上是对祖国领土的最大叛卖!”“你可知道是谁出的主意吗?”李大钊微微地摇了摇头。
“是袁世凯的日本顾问贺长雄提出的建议!”河上村夫教授愤愤地说,“大钊同学!你知道袁世凯颁布新《约法》,把自己变成终身大总统后,他下一步的政治野心是什么吗?”李大钊茫然地摇了摇头。
河上村夫教授回身取来一张报纸,说:
“看吧!上面做了详细的披露……”正当河上村夫教授和李大钊谈兴极浓的时候,东屋里的樱子和司徒复兴的小夜曲也唱得情切意绵。开始,樱子指责司徒复兴失信于她,已有一个星期没有光顾她的琴房了。为了教育——倒不如说惩罚司徒复兴不恪守爱情的信誉,要他站在一边,静静地听她演奏《樱花曲》,让爱情的音乐把他带回到那美好的过去,重温昔日他们爱情的甜蜜。琴声响了,《樱花曲》就像是一件最有魔力的法宝,一下子抓住了司徒复兴的心,使他不由自主地随着琴声的流泻、起伏,又回到了与樱子初次相遇、相恋那无比幸福的时刻……
这时,樱子一面激情澎湃地演奏《樱花曲》,一面侧着窥视司徒复兴的表情。当她看见那双多情的眼睛,渐渐地溢出了泪水的时候,她猝然终止演奏,倏地起身,鱼跃到司徒复兴的面前,双手抱着他的颈项,跷着脚,炽烈地亲吻司徒复兴的面颊……
“大钊同学!你知道了袁世凯也想复辟称帝的事吗?”突然,客厅中传来了河上村夫教授有些愤怒的问话声。司徒复兴惊愕地说了一句:“什么?袁世凯也想复辟称帝?……”旋即推开樱子,转身欲要离去。
樱子的情思全部投进狂恋的热潮中,她愕然一怔,急忙夺步赶到屋门前,伸开双手拦住了去路,很是生气地说:
“刚来,就又想走啊?不行!”司徒复兴一见樱子是真的生气了,他忙又哀求地说:“我不是走!等我问完袁世凯复辟的消息再回来。”“那就更用不着走了!”樱子转身取来一张当天的报纸:“喏!看吧,全部刊在这张英文报纸上。你今天不来啊,爸爸还让我给你送去呢!”司徒复兴匆忙接过英文报纸,双手捧着认真地翻阅;樱子再次回到钢琴前继续演奏《樱花曲》。突然,司徒复兴面色大变,怒冲冲地打开屋门,夺步走入客室,把手中的英文报纸往李大钊的面前一放,异常愤怒地说:
“大钊君!您看看袁世凯的美国顾问古德诺写的这篇《新约论》吧!”李大钊抖了抖手中的报纸,甚是冷静地说:
“已经看过了!我同意教授的分析,古德诺写的这篇《新约论》,是在为袁世凯复辟称帝做舆论准备的。”司徒复兴长长地叹了口气,遂把手中的报纸弃之茶几上,心灰意冷地说:
“完了!全完了……到今天为止,辛亥革命的热血又算全都白流了!……”“绝对不会白流的!”李大钊简单地讲述了全国人心思共和的形势后,又进一步地指出,“复兴!要振作精神,我们应当继续唤醒民众,公开揭穿袁世凯复辟称帝的阴谋。”“我赞成大钊同学的意见!”河上村夫教授站起身来,有些激动地说,“今天下午,我拜会了孙中山先生,他也赞成通过各种渠道,把袁世凯准备复辟称帝的消息,尽快地通报给中国人民,造成一股强大的舆论力量,阻止袁世凯复辟帝制!”李大钊和司徒复兴交换了一下眼色,放下手中的报纸,低沉地说:“谢谢教授的指导,我们告辞了!”“等等!”河上村夫教授回书斋取来几册日文书,“大钊同学,这是几本介绍马克思主义的通俗读物,看后会有收获的。”李大钊双手接过书,说了声:“谢谢!”遂与司徒复兴大步离去。
樱子蓦地从东屋冲出,扑进河上村夫教授的怀抱里,啜泣着说:
“爸爸!复兴他……”“近来为什么这样冷淡我啊?……您能告诉我吗?……”河上村夫教授叹了口气,爱抚地摸着女儿的发丝,动情地说:
“樱子!你要理解复兴,中国的袁世凯又要当皇帝了!……”樱子闻声仰起泪脸,难以理解地问:
“这和我们相爱又有什么关系呢?……”河上村夫教授望着格外痛苦的女儿,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三
袁世凯敲响复辟帝制的紧锣密鼓之后,在留学日本的学生中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反对复辟帝制的留学生义愤填膺,公开串联,主张在留学生中间发起一场革命行动。为了唤醒中华民族的魂灵,还主张写出激昂的文字。司徒复兴对发起革命行动有兴头,也很有组织能力。李大钊则赞成河上村夫教授的见解。他赶写了一篇富有政治远见的讨袁檄文——《风俗》,并投寄给《甲寅》杂志。然而,像刘羽这些拥袁保皇的走卒呢?真可谓高兴得眉开眼笑。他们借助于驻日公使的势力,时而还向反对复辟帝制的留学生找机挑衅!一时间,东京的中国留学生青年会公寓的空气甚为紧张,大有从唇枪舌剑之争,向着拳脚相见之势演变,逐渐发展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一天上午,李大钊和司徒复兴在宿舍谈议成立留日学生总会的事宜,室外传来邮差的叫喊声:“李守常先生的信!”李大钊闻声步出屋门,接过来信一看笔迹愕然,再一看邮信人的地址为:“东京小石川林町,行严缄”,更是感到大惑不解。司徒复兴看着望信蹙眉沉思的李大钊,抢过来信一看,笑着说:
“大钊君!真没想到你还认识这位鼎鼎大名的章行严先生。”李大钊听后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不认识这位行严先生?他就是《甲寅》杂志的主笔章士钊先生嘛!”李大钊恍然醒悟,立刻想到自己不久以前,曾投文《甲寅》。他急忙从司徒复兴的手中要过来信拆阅,原来是章士钊想要约见他面谈。迟疑中,司徒复兴在背后给了他一拳,大声地说:
“快去会会这位章行严先生吧!他是一个革命派。”章士钊字行严,湖南长沙人,早年加入章太炎和蔡元培创办的爱国学社,因古文造诣极深,思想敏锐,行文犀利,以二十一岁之年华被聘为《苏报》主编。其间,并与邹容、章炳麟、张继结为异姓兄弟。轰动全国的《苏报》案发生以后,因该报曾发表邹容的《革命军》,章太炎的《驳康有为的政见书》而名噪一时。讨袁“二次革命”失败以后,亡命日本,约陈独秀等人创办《甲寅》杂志,宣传倡导共和制,反对复辟称帝,图以文字与天下贤豪相接。因创刊于甲寅年,故起名《甲寅》。不久前,他从来稿中读到了李大钊投寄的《国情》一文,关于由此引出他们的友谊一事,后来他曾撰文回忆:“从邮件中突接论文一首,余读之,惊其温文醇懿,神似欧公,察其自署,则赫然李守常也。
余既不识其人,朋友中亦无知者,不获已,巽言复之,请其来见。”章士钊寓居东京小石川林町一斗室中,书斋兼卧室,如有亲朋相访,自然又要充做会客之地。然而,室中布置得还是很合主人的身份的——淡雅、幽静。今天吃过早饭以后,刚过中年的章士钊身着西服、飘逸潇洒,双手捧着《国情》一文欲要再次研读,走进一位身穿旗袍、文静娴淑的中年妇女,单从她那碎步行止就可知道,她是一位缠过足,深受封建礼教沐浴,并能做到移步不变形的官宦闺秀。她双手捧着一杯刚刚煮好的咖啡,恭恭敬敬地放在章士钊的面前,声音温柔地说:
“行严!请用咖啡。”章士钊闻声放下手中的文稿《国情》,有些不安地说:
“夫人!你总是这样温文尔雅,恪守着东方妇女的美德。”章士钊的夫人叫吴弱男。她生于望门大户,清末民初的上层官僚、政客,尤其是自袁世凯而后的历届北洋政府的阁僚,几乎无一人不和她家有瓜葛。其父吴保初,与谭嗣同等人齐称海内四公子;其叔父吴长庆曾官至广东水师提督之职,在率部庆军渡海驻朝鲜之际,曾一手提携永绝仕途、事后成为窃国大盗的袁世凯。吴弱男长于名门望族之室,自幼在三从四德的桎梏下长大,虽精于文墨,且又和反清的名士联姻,但仍然恪守封建伦理道德。事后,终于成为贤妻良母主义的倡导者。
章士钊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和夫人吴弱男称道《国情》一文。顷许,又不宣走进一位大人物,他身着西服,浓眉耿立,一双不大的眼睛,熠熠闪光,充溢着智慧,再加上二目相距较远,就更增添了他那神态的严肃性;他的长相中最有特点的是一对大耳,和那张唇厚且长的大嘴。用中国的传统说法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外带生了一张吃四方的大嘴,听八面的耳朵的福人。他就是事后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陈独秀。
陈独秀字仲甫,原名庆同,考秀才时叫乾生。后来写文章、办报纸攻击清廷时,才取故乡的独秀山为名。早年在故乡安徽怀宁县考中秀才,不久便废止仕途,专事反清活动。一九○二年因在乡里创办“藏书楼”提倡科学,反对迷信,鼓吹反清思想,遭到通缉,亡命日本,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读书。其间因组织“中国青年会”,参与邹容等人剪顽固派的辫子一事,被遣送回国,遂开始了职业革命家的生涯。他先后在上海、安徽、芜湖等地创办了“安徽爱国会”、《爱国新报》、《国民日报》、《安徽俗话报》、“岳王会”等革命团体和报刊,写下了大量的思想激进的反清文章。孙中山先生发起的讨袁“二次革命”失败后,他在芜湖被捕入狱,官方声称立即枪毙。他视死如归,从容不迫地催促刽子手:“要枪毙,就快点!”一时传为美谈:“独秀,真乃英雄也!”获释后再度亡命日本,“度他那穷得只有一件汗衫,其中有无数虱子的生活”。之后,便参与章士钊创办《甲寅》。
章士钊匆忙起身,热情地请陈独秀落座。不时,吴弱男送上一杯香茗,客气地寒暄了几句,便顺手拿起李大钊的文稿,坐在一边认真地翻阅。从表面上看,她严守妇道,不介入男人间的交谈;实质上呢?她对陈独秀抱有个人成见,虽说因为性格的原因,二人从来没有当面争辩过,但是他们都心照不宣,问题还是从妇女引起的。
陈独秀因深受易卜生的思想影响,他极力推崇“思想家生世之道出真理,言人之不敢言。世人不能接受,于是群起而攻之,等待时代进展,人们认识到他是真理,又为他树起丰碑”之道。因此,他在为人处世方面见棱见角,有着极端的风头主义和强烈的领袖欲。这在对待妇女问题上表现尤为突出。他的原配夫人高氏是乡里以贤惠为名的,并为陈独秀生了陈延年和陈乔年两位公子,均成为中国共产党初期的英雄人物。陈独秀携妻妹高君曼赴日留学,不久便同居一室,对亲朋的非议处之泰然,一笑了之,原配一死,索性与高君曼双宿双飞。尔后,因陈独秀有寡人之疾,又与高君曼闹翻,经常出没在花柳巷中。
故友人私议:“仲甫文字虽好,道德有限。”倡导贤妻良母主义的吴弱男,自然不能赞同陈独秀的主张和行为了……
再说章士钊谈到孙中山先生发动讨袁“二次革命”的时候,陈独秀却凛然作笑地说:
“中山先生书生气十足!起初,双手把辛亥之役的果实奉献给袁大头,现在,又想把这个独夫民贼从大总统的宝座上拉下来谈何容易?这不正应了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句俗话了吗?”章士钊赞同地点了点头,从吴弱男的手中接过李大钊的《国情》一文,请陈独秀过目。陈独秀仅仅看了标题《国情》二字,便抬起头淡然地问:
“是写何国情之作?”章士钊旋即把《国情》一文的内容概述了一遍,又进而说明自己是支持《国情》一文的,当前必须揭露袁世凯复辟称帝的阴谋,才能唤醒愚昧的同胞,齐心协力揭竿而痛击之。陈独秀对此漠然听之,却十分意外地说:
“行严!何必如此激愤?请问,中国当今的大总统和清朝的皇帝有何二焉?”章士钊闻之被惊得瞠目,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稍经沉吟,又反问道:
“那……我们冒死拥戴共和制何益?”“打倒独裁!给人民争得民主、自由!”陈独秀侃侃而谈地讲了一番道理后,又沉痛地说,“打倒了皇帝,争来了多少民主?又得到了多少自由?没有!一点也没有!!一个国家没有民主,就不会有进步,更不能产生真正的革命!中华民族落得了这般愚昧、无知的地步,怎能不亡其国?!”章士钊被陈独秀说得哑口无言。陈独秀把《国情》文章往桌上一放,情绪低沉、颇有些悲观地说道:“行严!此类稿件我不看了,你赞同就发吧!说句极而言之的话吧:一个没有民主、自由的国家,还不如亡了好!”遂起身告辞,怏怏不快地离去了。
章士钊感到陈独秀的言行有些反常,可一时又想不出是何原因,一人在室内边缓缓踱步,边自言自语地说:
“仲甫一向英雄气十足,今天为何却变得如此灰心丧气呢?”“以妇道人之见,他可能又失趣于裙钗之中了吧?”吴弱男有些轻蔑地说。
“夫人!可不要随意地中伤友人啊。”章士钊说罢又拿起《国情》一文看了一遍,啧啧称道地说,“这篇《国情》写得是何等的好啊!咳!遗憾的是……”“不知该文出于何人之手,对吧?”“对,对!文章署名李守常,我请有关人士查过,均不知守常系何人。前天,我发信相约一见,至今日……”这时,室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吴弱男起身走出卧室,有顷,引着有些拘谨的李大钊走进屋来。章士钊匆忙站起身来,打量了一下李大钊,客气地说:
“先生!请问您是……”“李守常!先生,您是……”“在下章士钊,字行严。”章士钊十分高兴地请李大钊落座,吴弱男遂又献上一杯香茗。这超乎常礼的热情,弄得李大钊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章士钊指着吴弱男介绍说:“守常先生,这位是我的夫人吴弱男。”李大钊闻声匆忙站起身来,客气地说:
“久闻夫人的芳名,今日得以相见,甚是荣幸!”吴弱男见多了锋芒毕露的年轻人,较少见到像李大钊这样敦厚、纯朴,又有着学识灼见者,故一见面就留有好感。她亲切地示意李大钊落座,旋即又风趣地说:
“守常先生!因为我是一个出了名的贤妻良母主义的倡导者,对吧?”“对!对……”历经短暂的交谈,双方都打消了初见时的拘束感,很快就进入了十分融洽的交谈。章士钊称道了《国情》一文的立论,并告之准备在《甲寅》上刊用之后,又指着文章的署名问:
“守常是你的名,还是字?”“是我的字。”“请问芳名?”“李大钊。”章士钊听后愕然,沉吟片刻,甚是疑惑不解地问:
“《国情》一文,你为何不署其名,而用其字?”李大钊听后面带难色,当他看到章士钊那种诚挚的神态,方说出真情:
“先生名曰士钊,我投文《甲寅》,何敢与先生钊钊齐名?”吴弱男听后禁不住地笑了,仅此一事,她就本能地感到自己与这位年轻的投稿人,内心有着许多相通之处。故连声称赞地说:
“大钊先生品德谦虚,可为人师表。行严对你写的《国情》一文甚为称颂,说你是一位行文的高手。”“不,不!我更赞成他文中的立论。”章士钊指出文中具有政治家的远见卓识之后,又指着《国情》一文的结束处念道:“求国情于外人,窃恐此憾终难弥耳。”遂又抬起头,有些兴奋地说,“这就把美人古德氏,日人贺氏著文的本意,袁大头复辟称帝的野心昭然于天下了!”“先生过奖了!过奖了……”李大钊有些惶恐不安,接着又十分谦和地自白,“我只不过是痛感国情之危艰,民族之厄运,说了几句坚持共和,反对帝制,以及唤醒国民,共同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的话而已!”“这就很了不起!因为你是首次撰著论文,向国人发出警告的有志之士!”章士钊简单地讲述了孙中山先生近期在东京的革命活动后,又问,“守常先生!昔日,你是同盟会员吗?”“不是!但一直在追求孙中山先生所践行的革命理想。”“在这个问题上你我是不谋而合的!”章士钊讲了自己虽和孙中山先生情好极笃,但因个性持重,不适于从事群众运动,未曾参加同盟会之后,又接着说,“最近,中山先生提出谨防日本政府趁欧战之机,借口对德宣战,侵占我国的领土主权。对此,你意为然否?”“我是赞成中山先生之说的!但是,我认为更要提醒国民,防止袁世凯借机卖国,达到他复辟帝制的目的!”“所见极是,令人顿开茅塞,望你余暇多多为《甲寅》写稿。”“先生过谦了!为国为民,我自当尽力。”坐在旁边一直聆听谈话的吴弱男,忙插话夸奖地说:
“大钊先生心胸豁达,思想敏捷,今后希望常来舍下叙谈救国大事!”“谢夫人!”……
四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但是,灾难深重的中国大地上,并没因辞岁的爆竹而送走寒冬,迎来送暖的春风;相反,袁世凯沿着复辟称帝的既定方针愈走愈远,把中国人民投入到更加苦难的深渊!李大钊在读书之余,如饥似渴地寻求新的知识,新的主义。一年多以来,他在河上村夫教授的帮助下,逐渐地打开了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大门,这门新起的主义,就像是一块磁铁牢牢地吸着他那颗救国救民的心!同时,他密切地关注着国内形势的发展,尤其使他甚感忧虑的是:日本军队取代德国占领了济南和胶济铁路一带地方,不仅不撤退驻军,反向中国政府提出五号二十一条款,作为支持袁世凯复辟称帝的交换条件。
为此,他奔走呼号,愤笔疾书,积极地组织留日学生反对日本企图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中国留日学生总会成立了,他当选了文牍干事,负责起草讨袁、反对复辟帝制的战斗檄文,强烈地呼吁国人团结一心,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挽救危亡中的祖国!国内的形势每况愈下,复辟的丑剧却愈演愈烈。是年五月上旬,一位身着西服的魁梧青年提着一个书包,突然风尘仆仆地走进宿舍。他一见临窗伏案、挥毫行文的李大钊,异常激动地叫了一声:“守常!……”李大钊闻声一惊,转身看见望着他痴然作笑的青年,误认为是在梦中,他急忙用手揉了揉双眼,待他认出了来者之后,他蓦地掷笔起身,惊喜地叫了一声:“俞德!……”遂情不由己地伸出双手,紧紧地拥抱着俞德,原来,这位叫俞德的青年,与李大钊及白坚武都是天津北洋政法专门学校的同窗挚友,曾一起探寻救国良策。相见过后,李大钊又惊诧地询问:
“老兄!你怎么也到日本来了?”“一言难尽啊!”俞德猝然沉下脸,情绪有些激动地说,“袁世凯窃夺大权之后,对革命党人进行疯狂的搜捕,残酷的镇压。无奈,只好在朋友的资助下来日本名为求学,实为避难!”“这笔账迟早是要算的!”李大钊愤慨地踱着步子,留在国内的同窗好友的形象一齐浮现在脑海中,他沉思片刻,关切地询问,“你行前见到坚武兄了吗?”“没有!”俞德十分淡然地答道,“听你的同乡好友东燕说,白坚武果真投笔从戎了,据说官运亨通,很快就受到了军阀主子的赏识!”白坚武弃文从武,是在李大钊所意料中的事。但是,在不长的时间里竟然成为军阀的幕僚、红人,却未能料及。他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
“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俞德,东燕还在卫里混事吗?”“不久以前离开了。靠着白坚武的关系,在北京交通部门里谋了个事由。”俞德说罢双手捧着书包,“喏!这是嫂夫人托我带给你的。”李大钊急忙伸出双手接过书包,缓缓地捧在了面前,他望着望着,这书包似乎化做了妻子赵纫兰,含着泪水对他说:“不要挂念我们娘儿三个,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就是靠典当挪借,也要让你去求学……”霎时间,李大钊的心有些碎了,一种思念——不!是歉意的幽思之情在折磨着他。当他想到自己不应当在俞德面前表现出儿女情长之时,才有意地低下头,双手紧紧地抓住书包,凄楚地问:
“你……见到她了?……”“见到了!我还见到了你的儿子葆华,女儿星华。”李大钊是十分喜爱孩子的!瞬间,葆华和星华的形象又出现在眼前,并随着他的意想在长大;不时,这种幸福的意想又被一种内疚之情——没能付出精力抚养子女的情感所代替。当他回想到出国前夕,女儿星华咿呀咿呀地学话的样子,禁不住地问:
“星华能到处跑了吧?”“能了!天天跟着哥哥葆华到处跑。她听说我能见到你,就稚气地说:告诉我爸爸,他为啥老不回家啊?我可想他呢!”俞德的这番话,把李大钊思念故土、亲人的情感推到了顶点……
李大钊于一八八九年十月二十九日诞生在直隶省(今河北省)乐亭县大黑坨村。这里,是广阔的冀东平原的东端,濒临着浪涛澎湃的渤海,紧靠着改道前的滦河。李大钊“在襁褓中,即失怙恃,既无兄弟,又鲜姐妹,为一垂老之祖父抚养成人”。
这位“垂老之祖父”叫李汝珍,是个读书人。大钊出生时,他已经七十多岁了,把自己毕生追求仕途的希望寄托在孙子身上,因而对大钊既十分宠爱,又管教严厉,并在十岁那年为大钊完婚。
李大钊的妻子叫赵纫兰,长大钊六岁。开始,以大姐的身份操持家务,看管大钊读书;祖父李汝珍老人亡故之后,她变成了名符其实的一家之主。不管家境多么困难,总是赞助、支持李大钊读书,从事反清、反袁的革命活动。但是,每当李大钊辞家远行的时候,她都要把伤情的泪水暗自咽下肚里。就说李大钊东渡求学、夫妻长别之时,她也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放心地去吧,家里有我呢……”赵纫兰懂得穷家富路这句话的实在意义,虽说大钊赴日本留学是学校资助的,可她仍然怕自己的亲人在异国难着,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典的典、卖的卖,还向娘家借了一些钱,让李大钊带在身上使用。在一个金风送爽的清晨,她领着儿子葆华,抱着女儿星华再一次赶到黄瓜口,把李大钊送上逆行北去的帆船,暗自祝福着:“一路平安,早去早还……”李大钊渐渐地从思念故土、亲人的情感中解脱出来,旋即一种亡国的情潮扑入心头,他忘却了一切个人的悲欢离愁,深长地说:
“不谈这些了!快讲讲国内的情况吧。”俞德作为李大钊的同窗挚友,是很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的。待到李大钊小心地把妻子捎来的东西收好后,才十分沉痛地说:
“自从日本政府向袁世凯提出二十一条,作为支持他废除民国,登极做皇帝的条件后,激起了全国人民的反对!”“在留日学生中也引起了强烈的反响!”李大钊简单地介绍完情况之后,转身取来置于桌上的文稿,“这是新成立的留日学生总会委托我写的《警告全国父老书》。”俞德接过文稿,一面仔细地阅看,一面又不时地发几句评论:
“好!这两句写得尤为深刻:中国等于自缚之春蚕,列强如争食之饿虎。……”“大钊!大钊……”随着焦急的喊声,司徒复兴大步踉跄地闯进屋来,他顾不得和新到的俞德做礼貌的寒暄,悲愤之极地说,“你知道吗?日本当局向袁世凯发出最后通牒,限四十八小时内承认二十一条。”“岂有此理!真乃是强盗的行径。”李大钊气得重拍桌案,在室内快速地踱着步子,蓦地又停下脚步,焦急地问,“他签字了吗?”司徒复兴气得几乎失声痛哭,他无比悲愤地说:
“一心做着皇帝梦的袁世凯,他……在卖国条约上签了字!”“啊?!……”俞德听后大惊失色,愤然地捶胸跺脚,破口大骂,“袁世凯你这个窃国大盗,独夫民贼!有朝一日,国人要食你的肉,饮你的血!……”司徒复兴被俞德的爱国豪情所感动,他看了看这位悲歌慷慨之士,悄然地问:
“大钊!这位先生……”“是我的同乡挚友,叫俞德。”李大钊简单地介绍过后,又说,“是位老同盟会员!”司徒复兴趋前主动地握住俞德的双手,从他那欣喜的面部表情可以知道,他是一位党派信仰高于一切的志士。他激动地自我介绍说:
“我叫司徒复兴,也是老同盟会员,今后……”这时,院中突然传来嘈杂的嬉笑声。司徒复兴中断了讲话,用心地听辨院中的声音。俞德初来乍到,不知底情,有些愕然地问:
“守常!在此国难当头之际,留日学生中为何还有这样的嬉笑声?”“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李大钊愤慨地叹了口气说,“他们是一群清末的遗少,拥护袁世凯做皇帝的冥顽不化分子!”俞德并不了解留学生在东京的处境,所以闻声大怒,操着指责的口吻说:
“你们也太软弱了!怎么能让这群保皇狗猖狂到如此的地步呢?!”司徒复兴是很敬服俞德的豪气的!所以他对此指责毫无怨言,反而以请教的口吻说:
“俞德君!您说该怎么办呢?”俞德用力一拍桌案,凛然正气地大声说:
“我是行武出身,不愿和这些清末留下来的小丑费口舌,只会用武力教训这些嚣张的保皇狗!”自从清朝末代皇帝爱新觉罗·溥仪逊位之后,复辟帝制的保皇走卒们,一直是敢怒不敢言的。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过着小媳妇的日子。”今天,龙旗又要高挂,袁世凯也要登极坐殿,其高兴的程度,只能用欣喜若狂一词来形容了!至于袁世凯和日本公使签署二十一条卖国协定,他们是从不放在心上的。
今天吃过早饭以后,驻日公使把十多名拥袁保皇的干将召去,面授机宜,要他们在留学生中大造拥护签署“二十一条”,拥戴袁世凯坐龙廷的舆论。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回留学生青年会公寓。做贼的人总是心虚的!他们为了造声势壮胆,大声地叫嚷留日学生都到院中集合,听候传达驻日公使的训话。十分钟过去了,只有几十名清末遗少装束的留学生走出宿舍,欢呼雀跃,又说又笑。不时,一位活像个大烟鬼似的留学生大声宣布:
“诸君请雅静!下边,请刘羽君向诸位传达驻日公使的明见!”院中响起了稀疏的掌声。刘羽口若悬河,唾沫星子四溅地大声说:
“我国驻日公使已经接到了袁大总统的宏旨,和日本签署二十一条协定乃知己知彼、能柔能刚的外交策略。谁敢极言反之,格杀勿论!”听训话的留学生闻之高兴地鼓掌、呐喊,神气活现的刘羽欲要继续发表演说,蓦然抬头,看见了李大钊、司徒复兴、俞德带着十多名体魄强壮,身着西服革履的留学生愤然走来,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甚是惊怕不已。瞬间,他又想到自己是奉驻日公使之命宣讲的,谅这些革命党也不敢造次行事,因而又有意大声说:
“同胞们!都要洗耳恭听,我国驻日公使有令,留日学生中谁再反对帝制、鼓吹共和,定要兴师问罪,严惩不贷!”俞德大吼一声:“呔!”震得倾心听讲的保皇小丑们一惊,犹如在头顶上响了一个炸雷,全都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位双手叉腰、虎视眈眈的不速之客。俞德针锋相对地大声说:
“你们这些保皇狗们也听着:谁再公开地鼓吹帝制、反对共和,老子也定要兴师问罪,严惩不贷!”倾听训话的保皇走卒们惊得不知所措,先是大眼瞪小眼,旋即又窃窃私语。刘羽心虚嘴硬地问:
“你、你是什么人?!……”“你们这些保皇狗们的死对头!”俞德说罢,转身看了看同派的留学生,把手一挥,“同胞们!快动手痛打这群落水狗啊!”穿着西装的青年就像得到了冲锋的将令,一齐冲入保皇走卒的留学生中间,二话没说,双方交手开打,扭作一团。
留学生中间的革命党人血气方刚,视死如归,为了救国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多数都练过武术,可谓是人高马大,体魄强健,格斗起来一可抵众。那些身穿长袍马褂的清末遗少,在家不是吃喝嫖赌,就是抽大烟白面,一个个搞得骨瘦如柴,见风就倒,历来主张:“君子动口不动手!”面对这突兀而起的徒手格斗,有的吓得呼爹叫娘,有的当场就屁滚尿流。一时间,痛打保皇狗的声音,哭喊饶命的响声搅在一起,回荡在庭院的上空,煞是热烈痛快!……
一场混战结束了!俞德带着十多名西装青年站在庭院中央,一个个骄首昂视,像是打了个大胜仗的英雄;刘羽一伙紧贴着墙根低着头、哭丧着脸,真像是败阵被抓的俘虏;李大钊看着这喜丧分明的局面,打心眼里有说不出的高兴。然而,当他想到这场混战的起因,心头又密布了一层愁雾。他从司徒复兴的手中接过从保皇走卒脑后割下来的辫子,高举在空中,看着对面墙下那些狼狈不堪的清末遗少,异常激动地说:
“同胞们!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辫子,它是被革命推倒的清王朝不散的阴魂!又是保皇党人妄图扼杀革命,复辟帝制的象征!”前来参战的西装青年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说:“对,对!就是保皇党人妄图扼杀革命,复辟帝制的象征……”俞德从李大钊的手中夺过那条被割下来的辫子,大步走到对面墙下,当做鞭子抽打着这伙残兵败将。然后,又声似铜钟地说:
“你们这些保皇狗们都竖起耳朵听着!为了中华民族之复兴,为了中华民国之确立,我们不仅要剪除你们拥戴帝制的奴才的辫子,我们还要彻底根绝一切复辟帝制的罪恶思想!”司徒复兴从俞德的手中夺过那条辫子往空中一抛,遂又接在手中,无比愤怒地说:
“在国府对日屈辱签订‘二十一条’的今天,它还是卖国求荣,投身日本帝国主义的象征!为了打倒留学生中间的顽固派、卖国贼,必须把你们这些保皇狗们的辫子统统剪除!”“复兴——!”一声多情的呼喊,把众人的视线引向留日学生青年会公寓的大门口,原来是婀娜多姿的樱子到了,她站在门前,不停地向司徒复兴招手。事情是这样的,前些天她和司徒复兴游富士山,累得汗湿衣衫,便按日本男女同浴的风俗,一块到浴室洗澡,刘羽一伙却借此散布流言飞语。司徒复兴为了维护革命党的利益,大丈夫的尊严,十多天没去看樱子。为此,她以为复兴忘了与她的爱情,也赌气不来会见司徒复兴。可是,爱情至上主义者是经受不住爱情的折磨的!到昨天晚上,她竟然一面在钢琴上演奏《樱花曲》,一面又痛苦地啜泣起来。
河上村夫教授为了安慰女儿,故意逗笑地说:
“过去,我是不相信爱情是痛苦的;今天,我从女儿的身上明白了爱情为什么是痛苦的?因为它是用苦涩的泪水浇灌的!”樱子听后中断了泣奏钢琴,痛苦的心灵不但没有得到慰藉,反而越发地难过了!她扑到父亲的怀抱里失声地哭了。
河上村夫教授叹了口气,简单地讲述了中日两国的形势后又说:
“复兴不来找你是有道理的,你要理解他的心情。再说,你为什么不能主动地找他去呢?”樱子听后仰起泪脸,鼓囔着嘴反问父亲:“他为什么不理解我的心情?为什么偏偏要我去找他?他不来找我啊……”她没有勇气把话说下去了,因为这根红丝线死死地把她和司徒复兴拴在一起了。河上村夫教授沉吟片时,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这样吧!明天你去找司徒复兴,就说我有重要的情报和大钊同学交谈,等他们二人来了以后,咱们还是按照老章程办:你和复兴到东里间弹奏《樱花曲》,我和大钊同学留在客厅里研究马克思主义。”就这样,樱子吃过早饭以后,穿上她最喜爱的和服,满怀高兴地走进了留日学生青年会公寓的大门。
事又凑巧,她一眼看见了司徒复兴掏出匕首,割下了刘羽的辫子,吓得她几乎失声叫了起来。她战战兢兢地看着这场武斗结束了,真担心再有不人道的事发生。她急忙喊了一声:“复兴!”遂快步走过来,想把司徒复兴和李大钊叫走,免得再起一场吓人的混战。
再说那些倚墙垂首的清末遗少,他们闻声抬起头,被樱子的丽色所慑服,遂又窃窃私语,借题议论起来。一个有着酒糟鼻的人看着樱子在亲昵地向司徒复兴诉说些什么,顿感反击的时候到了。他有意地大声说:
“司徒君!我祝贺您哪,为了讨个日本的糟糠,不仅中国不要了,就说是自己的身子吧,也分文不取地送给日本人啦!”司徒复兴闻声勃然大怒,一把推开樱子,大步走到酒糟鼻的面前,气愤地说:
“你这条保皇狗再血口喷人,我就再当众教训你一次!”酒糟鼻自认为抓住了司徒复兴的短处,因而想有意出对方的丑,尖刻地说:
“算啦!不要口口声声骂别人是保皇狗,我看啊,中国最不缺的是卖国狗!卖身狗!”“你、你胡说!……”“哈哈……”那些夹着尾巴,贴着墙根的清末遗少们又突然把尾巴翘上天,相继发出了讥笑声。酒糟鼻看着气得浑身打哆嗦的司徒复兴,又火上浇油地说:
“不要再狡赖了!既然要做小子无能,愿更名换姓,改入赘日本帝国的汉奸,就不要再打肿了脸,充胖子嘛!”至此,那些被打得灵魂出窍的清末遗少,拥袁复辟帝制的保皇走卒们又魂附原体,都纷纷地附和说:“对!对……既然要做小子无能,愿更名换姓,改入赘日本帝国的汉奸,就不要再打肿了脸,充胖子嘛!……”司徒复兴是位要强好胜的热血青年,有着自强的做人的自尊心。今天,他竟然意外地遭到了这群保皇狗的嘲弄,且又无法声辩,讲个清楚,直气得火冒三丈,牙巴骨咯咯作响。这时,樱子走到近前,伸手挽住司徒复兴的臂膀,很是生气地说:
“复兴!不要理他们,咱们走!”酒糟鼻自以为得计,借机又挑衅地说:
“对!司徒君,快跟着这位漂亮的日本小妮走吧?”那些得意便猖狂的清末遗少,也趁机插科打诨地挖苦说:
“是啊,快着走吧,这位漂亮的日本小妮都等急了!”……
司徒复兴气得颤抖着,下嘴唇咬出了血,他猛地推开身旁的樱子,在这群拥袁复辟的保皇狗的狂笑声中踉跄而去。
樱子被惊得愕然呆滞,她猝然大喊了一声:“复兴——!”遂又飞跑地追去。
……
五
一九一五年五月七日,窃国大盗袁世凯为了实现做皇帝的美梦,正式和日本政府签订了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中国人民把这一天定为国耻日!留日学生闹过剪辫子的风潮以后,李大钊编印了《国耻纪念录》、《国民之薪胆》等文章。他在文中追述了中日关系的痛史之后,进一步指出二十一条“对于吾国,则断绝根本复兴之生机,毁灭国家独立之体面,使我永无自存图强之实力”。并号召全国人民以卧薪尝胆的精神“勿灰心,勿短气,勿轻狂躁进,困心衔虑,蕴蓄其智勇深沉刚毅果敢之精神,磨练其坚忍不拔百折不挠之志气”。另外,他历经沉痛的思索,对孙中山先生倡导的救国思想发生了动摇。痛思欲救中国于水深火热之中,必须求借于新的思想,新的主义。与此同时,他加紧研读马克思学说,以及共产主义运动中的经验,并对照中国的现实加以验证。随着深入地研读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他的心中渐渐地吐露出希望的晨曦。
俞德到达东京之后,矢志不渝,继续追随孙中山先生革命。他除去学习而外,天天忙于筹借讨袁经费,暗自购买讨袁军火,无暇顾及好友李大钊的行踪、动向;至于司徒复兴和樱子的关系,他因有成见,就更没时间去过问了!盛夏的一天下午,他遵照孙中山先生的指示,送走由日回滇,秘密运动军队,策划讨袁的战友后,才匆忙地赶回宿舍,时逢李大钊正在研读一本日文的马克思主义的小册子,便好奇地问:
“守常!什么叫马克思主义?他管中国的讨袁、反对复辟的事吗?”“管!”李大钊合上书,风趣地说,“它还管推倒袁世凯以后中国革命的事!”“这太有点玄了吧?”“一点也不玄!”“谁教你这门马克思主义?”“主要是书!其次是河上村夫教授。怎么样?你也试着读一读,好吗?”俞德一听河上村夫教授赞同马克思主义,半开玩笑地说:
“只要河上村夫教授反对‘二十一条’,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我就跟着他做马克思的弟子!”“一言为定!今天就跟着我去见河上村夫教授,怎么样?”“行!”……
音乐是情感的自然流泻,它不仅善于诱发听者那相同的情感,而且还会使人联想起那美好或痛苦的瞬间。暑假到了,樱子在家练习演奏钢琴导师布置的暑期作业。但是,每当她演奏肖邦的作品,都感到过于纤细,不能再现那近似失意的矛盾心理;练习演奏李斯特的作品,她又觉得太富有哲理气质,和自己的情感不合拍,难以专心致志地投入到作品中去;只有演奏柴可夫斯基的钢琴协奏曲,她才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
然而,当柴可夫斯基那发自肺腑的痛苦,化做近似啜泣的旋律,在她的手指下从容流泻时,使她联想起大作曲家在爱情生活中的不幸。随着这又甜蜜又痛苦的旋律展开,她又很自然地想起了自己所追求的爱情,泪水忍不住地冲开闸门,扑扑簌簌地落在了琴键上。悲痛达到了极点,她又不知不觉地演奏起《樱花曲》。再次回忆起和司徒复兴初次相会樱花林中那美妙的一瞬……
忆昔甜蜜的柔情是短暂的,沉浸于伤感的追思则是长久的。樱子很快又想起发生在剪辫子那天的往事:酒糟鼻说的讨个日本的糟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司徒复兴听了“既然要做小子无能,愿更名换姓,改入赘日本帝国的汉奸”后,气得愤怒地离去了?何为入赘呢?……尤其当她想到自此以后,司徒复兴再也不曾进过她的家门,就是强行要司徒复兴一块去听音乐会,看芭蕾舞,她再也看不见那多情的笑貌,以及那威武英挺的雄姿了!她所得到的只是这样几句无情的话:“樱子!我对不起你,让我们都记住那美好的过去吧……”可是,他又为什么不和自己一道去创造更为幸福的未来呢?樱子全然找不到答案,也无法和父亲述说,只有音乐,只有象征她和司徒复兴那圣洁的爱情的《樱花曲》与她为伴,天天和她絮叨个没完……
河上村夫教授是明白这其中的原委的!尤其当樱子询问他何为“入赘”以后,作为汉学家的他清楚地懂得:把司徒复兴这样一位爱国的热血青年留在自己的身边是不可能了!但是,要把独生女儿从自己的身边弄走,他连想也不曾想过。妻子去世以后,一位中国的知交曾对他说:“河上教授!我看你还是不做《打渔杀家》中的萧恩的好。”可是,一想到爱妻无私地支持他宣传马克思主义,他就打消了另娶的念头。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在日本寻找有共同信仰的半路夫妻比登天还难!这些年来,他和樱子相依为命,真的过起《打渔杀家》式的生活来了。樱子的欢乐,也就是他的幸福。可是今天呢?樱子的痛苦,也自然地变成了他的悲哀。午睡醒来之后,他又失神地伫立在客厅中央,倾听着女儿演奏《樱花曲》,暗自思索着如何解决这一复杂的矛盾。顷许,他缓缓地走到客厅的门口,想让庭院花坛中盛开的鲜花给自己带来一些慰藉,却意外地看见李大钊和俞德走进庭院中,他热情地招着手说:
“请进!快请进……”李大钊走进客厅,介绍过俞德之后,遂双手奉献上几册日文书,十分恭敬地说:
“教授!您推荐的书读完了。”河上村夫教授高兴地接过书,转身走进书斋,不时又拿出一本日文书,先讲了一些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与各国的实际的关系,后又说:
“这是一本《资本论》通俗解说,对你致力于政治经济学研究,对如何用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观点来解剖中国的现实问题,都会有帮助的。”李大钊聆听着河上村夫教授的教诲,思索着其中的寓意。他双手接过书,说了声:“谢谢教授!”东屋里那澎湃不息的钢琴声戛然而止,满面泪痕的樱子由东屋冲出,一对痴然疑虑的大眼睛望着李大钊,迫不及待地说:
“复兴呢?复兴怎么没有来?!……”李大钊无法使樱子获得期望中的答复,但是,他也不忍在樱子悲苦的心房上再刺一刀,只好急中生智,搪塞地说:
“复兴他……有事!他让我转告你,改日再来看你和教授。”“我不信!……”樱子擦了擦满面的泪痕,十分郑重地问,“大钊同学!请告诉我,什么叫入赘日本帝国啊?”“这怎么说才好呢?……”李大钊一时被问得作了难,吟哦顷许,蹙着眉头说,“樱子,简单地说,就是复兴和你结婚,随你到日本来!”“这有什么不好呢?欧美各国像这样的事不是很多吗?”樱子接着列举了世界上著名的艺术家娶外国妻子或嫁给外国丈夫的人和事后,又疑惑地问,“那些留辫子的怪人们,为何还要骂复兴是汉奸呢?”俞德是一位封建意识较强的人,参加同盟会之后,又变成一位激进的爱国主义者,举凡他听到,或看到违反这一原则的同志,他都要予以极言痛斥。来到日本之后,由于司徒复兴和自己有着相同的革命信仰,又同是老同盟会员,二人情投意合,一度形影不离。他自从获悉司徒复兴和樱子谈恋爱,且又被保皇复辟派充做攻击革命党人的子弹后,便和司徒复兴断掉了私人的来往,并利用他的活动能力,影响了许多老同盟会员和他采取了同一步调,搞得精神苦闷的司徒复兴又陷入了孤立之中。今天,他听完樱子这番很不入耳的话以后,忍着自己的火暴性子抢先答道:
“樱子小姐!中国是不准男人下嫁到女家的。在今天,一切正直的爱国的中国人,是更不准把自己的儿子下嫁给侵略成性的日本的!”“这种习俗是封建的,落后的!”河上村夫教授猝然起身,他若不是看在李大钊的面上,说不定真会对俞德下逐客令,他强忍下火气,又严肃地指出,“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看,这种封建、落后的习俗,是一定要被改造的!”“我不同意这种马克思主义观点!”俞德旗帜鲜明地反对说。同时,站起身来做好了拂袖而去的准备。河上村夫教授惊得一怔,匆忙询问俞德的政治信仰是什么。李大钊歉意地答道:
“真对不起,我忘了介绍了。他是孙文主义的忠实信徒,听我说您倡导的马克思主义,是反对日本侵略中国的,他……”“我不信!”俞德凛然作笑,轻蔑地说,“这次,我可懂了什么叫马克思主义啦,再见!”李大钊急忙拦住俞德,向河上村夫教授解释,恳请他千万不要介意。河上村夫教授看到俞德这种爱憎分明的行为,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有些喜欢上他了。暗自说:“是一个敢作敢为的青年,如果能使他信仰马克思主义,对中国革命是不无好处的。”因而坦然地笑着说:
“俞德同学,不要急于走嘛!你是孙文主义的忠实信徒,我是中山先生多年的挚友,你我为什么不能坐在一起谈谈呢?”俞德听说这位马克思主义的教授,和自己敬仰的孙中山先生是多年的挚友,顿感自己方才的行为太有失检点了!他望着毫不介意、满面堆笑的教授,越发地感到自己的言行太鲁莽、造次了。但是,他不相信赞同司徒复兴下嫁到日本的主义,是同情、支持中国民族革命的,故又郑重地说:
“请问教授,您是怎样看待贵国侵略我国的?”“坚决地反对!”河上村夫教授请俞德落座,接着说,“为了支持中国的民族革命,我要动用一切宣传工具,号召日本的无产阶级团结起来,共同反对侵略中国!”俞德的心灵被震撼了,他品味着这几句掷地有声的话语咂舌不止,禁不住自言自语地说:“新鲜!新鲜……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主义……”李大钊急忙解释说:
“一点也不新鲜!这是教授在履行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誓词。”俞德没有读过一本马克思主义的书,自然也不懂得什么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但是,坎坷的革命经历,把他锤炼成一个实际主义者,因此,他很快又回到了樱子和司徒复兴的爱情上来。疑惑不解地问:
“教授!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看,您支持樱子和司徒复兴的婚事吗?”“支持,支持!”河上村夫教授肯定地答道,接着,他又深入浅出地讲解了马克思主义关于家庭、爱情的基本观点后,郑重地说,“俞德同学!从马克思主义的国家消亡论分析,未来的爱情是没有国界的,也不受肤色的约束。”俞德听后惊得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摆着头,诧异地自语,“这……更是闻所未闻的新鲜事……”河上村夫教授每当看到樱子啜泣,或听到那首充满着爱情希望的《樱花曲》,都要思索如何解决樱子和司徒复兴在爱情上的矛盾。今天,他面对俞德在这个问题上的质疑,并由此发展到了不相信自己终生为之献身的事业——宣传马克思主义!他毅然而然地割断了昔日的儿女之情,很是沉重地说:
“为了支持中国的民族革命,我愿意把女儿嫁到中国去,和你们一起反对日本侵略中国,反对袁世凯复辟做皇帝!”俞德听后震愕了,他禁不住地站起身来,望着神态肃穆的老教授,诚惶诚恐地问:
“教授!这……也是马克思主义吗?”河上村夫教授微笑着点了点头。俞德听后一步跨到河上村夫教授的而前,蓦然拱抱双手,擎举在前额,异常严肃地说:
“教授!请收下我这个学生吧,我也学习马克思主义!”河上村夫教授惬意地大笑起来。为了彻底解除樱子和司徒复兴在爱情问题上的痛苦,他旋即又宣布了自己多次思索过的一个方案:今年元旦,要亲自为樱子和司徒复兴完婚!到时请李大钊和俞德前来喝喜酒。……
李大钊和俞德告辞了河上村夫教授,二人高兴地走在大街上。多少年以后,俞德回忆起这次拜访时曾说:“我真的高兴极了!是我自己心悦诚服地要做马克思主义的弟子的,并由此开始了我的新的一生。”路上,俞德检讨了自己的狭隘思想,以及给司徒复兴精神上增加了压力。李大钊对此笑了笑,提出立即去找司徒复兴,用河上村夫教授准备为他和樱子完婚的喜事,彻底驱散他心头上的愁云迷雾。俞德欣然同意了,顷许又问:
“守常!容我神经有些过敏,近来我感到复兴的情绪很不好!除去爱情给他带来的痛苦,我给他造成的精神压力外,还有没有其他的原因呢?”“有!还有国家命运的危厄,个人前程的渺茫。”俞德赞同地点了点头。稍顷,他又操着疑虑不安的口吻相问:
“近来,复兴他为何老是一人去大森海湾徜徉、沉思呢?”李大钊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解释说:
“大森海湾,是革命先驱陈天华愤而蹈海之地,旅居东京的华人中的志士仁人,大都习惯来此缅怀英雄以自励!”“复兴今天还会去大森海湾吗?”“我想会的!”一个有思想见地的人陷入爱情的痛苦,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忘的;但是,因为追求的事业、理想随日渺茫,且又不甘心就此终了,从而造成的精神苦闷,则是很难解脱的,并将随着迅乎逝去的日月而增长!司徒复兴此时此刻所承受的悲痛,恰恰是这二者的结合!再加上战友们有意对他疏远,得不到樱子的谅解,又没有勇气向好友李大钊和盘托出满腹的苦水,那就只有暗自品尝这人生的苦果了!每逢放学以后,他就独自一人来到大森海湾,心情沉重地徜徉在岸边,凝思愣神,有时夜幕降临到大地,他仍然望海沉思,忘记归去。今天吃过早饭,他看见俞德连声招呼都不打,昂首擦身走去了,他内心悸恸不已!当他再想到俞德是去为讨袁的大事奔波时,一种政治上的不信任感袭扰着心头。他想对李大钊倾吐肺腑,可他又致力于研读马克思主义,遂叹了口气,步出宿舍,再次来到了大森海湾。
夕阳西下了,橘黄色的霞光洒在一碧万顷的海面上,就像是一尾巨大的金鳞鲤鱼缓游在海上,泛起金光微波,煞是好看。前来消夏乘凉的游人络绎不绝,穿行在袅袅低垂,拂人头面的柳丝中,不时升起阵阵的欢声笑语,向着碧海的上空慢慢散去。司徒复兴有时望着那片樱花树林,回忆着他和樱子往昔那甜蜜的欢聚;有时坐在岸边的长凳上,打开手中的报纸翻阅,一条条亡国的消息在重重地刺着他的心!当他面对浩瀚的海水,想到自己的抱负、祖国的未来,他又沉痛地默默自语:
“十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曾经出了一位愤而蹈海的民族英雄陈天华。他在《绝命辞》中曾谆谆告诫留日学生:为了中华必须奋起斗争!岁月如水似的流逝了,然而历史还是这样无情地嘲弄革命党人。啊!我怎样去拯救这苦难的祖国?
我又怎样才能唤醒中华民族每一颗浑浑噩噩的灵魂?……”“复兴!”司徒复兴闻声从凝思中惊醒,转身一看,是李大钊和俞德乐呵呵地走到跟前,他迷茫不解地问:
“看你们二位高兴的样子,有什么喜事吗?”“有啊!有啊……”俞德是个直心肠的人,他首先向司徒复兴认错,并请他原谅,然后又风趣地说,“对我而言嘛,就叫闻过则喜!至于其他的喜事嘛……”他指着李大钊高兴地说,“那就请守常慢慢地向你道来!”司徒复兴完全被打入了五里雾中,痴呆呆地看着面前喜形于色的好友。李大钊先说明自己光顾读书,忘记帮助司徒复兴解除思想中的苦闷。然后,才兴奋地说:
“复兴!河上村夫教授亲口对我们二人说,为了支持中国的民族革命,决定把樱子嫁到中国去,和我们一起反对日本侵略中国,反对袁世凯复辟做皇帝!”“还说在元旦那天亲自为你和樱子主婚,约请我和守常去喝喜酒哪!”俞德兴高采烈地补充说。
司徒复兴并没因此而高兴起来,相反,他的眉头却蹙了起来。他喟然长叹了一声,十分伤感地说了一句:“国无出头之日,何谈个人的幸福?”旋即又取出一份《甲寅》,指着陈独秀写的一篇《爱国心与自觉心》的文章,心灰意冷地说:
“你们看吧!连思想激进的陈独秀,都写出了这种低调的文章!”俞德侧着扫了一眼,不屑地说:“我读过了!他认为中国还不如亡了好,变成像印度、朝鲜那样的国家更好。我不同意他的立论,这位鼎鼎大名的陈独秀,对中国革命的前途也太悲观了!”“俞德说得很对!”李大钊十分理智地说,“对此,我赶写了一篇《厌世心与自觉心》,投寄给《甲寅》,批评陈独秀这种悲观厌世的论调。”司徒复兴听后微微地摇了摇头,漠然作笑地说明自己和陈独秀是同乡,深知他是一位英雄气十足的人,难以改变他自己的观点,并预言李大钊这篇文章,很可能引起革命党人之间的文字论战,授给保皇狗们以笑柄。李大钊说明自己写这篇文章的目的,是指出革命党人面对逆境,必须要根除一切消极的因素。至于能否改变陈独秀的观点,他又说明自己同时给《甲寅》主编章士钊先生写了一封信,希望能约见陈独秀面谈。
俞德听后大发感慨地说:
“守常真是菩萨般的心肠!难怪章士钊先生当众称赞你‘才不如识,识不如德!’你真是一位难得的好人啊!”
六
李大钊投寄《甲寅》一文《厌世心与自觉心》,引起了《甲寅》杂志同人的震愕,也引出了在中国近代史上值得一书的会见!章士钊裁定《甲寅》刊出陈独秀的《爱国心与自觉心》不久,便收到了李大钊寄来的批评文章《厌世心与自觉心》,他忐忑不安地自说:“这位少年气壮的李大钊,竟然批评起一代狂人陈独秀来了!”但是,当他通读全文之后,又被文中的立论所慑服,完全地赞同起这篇批评陈独秀的稿件来了。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向夫人吴弱男讲了自己的感受。吴弱男捧文读后,更是兴奋异常,她称道了李大钊批评陈独秀一针见血:
“厌世自辞,嫌其太多;自觉主义,嫌其太少!”至于青年看不到中国革命的前途而自杀一事,她也称道了李大钊文中所指出的,应当着重鼓励青年“精勤不懈”,“前途当发曙光”的乐观主义精神。
章士钊正当思索如何处理李大钊的稿件,要不要把这篇《厌世心与自觉心》转给陈独秀时,他又从信封中发现了李大钊要求约见陈独秀的来信,这可把他难住了!就说主张和为贵的吴弱男吧,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件事了。正当他们夫妻二人作难之际,陈独秀为《甲寅》印刷的事,突然地闯进室来,并且一眼看见了置于桌上的李大钊的文稿。他信手拿起稿件,刚刚阅读了个开篇,就又把稿子放回原处。漠然地问:
“李大钊系何人?”“就是写……那篇《国情》的李守常先生。”章士钊忙又介绍说,“他是早稻田大学政治本科的学生,行文、立论堪称上乘!”陈独秀生性刚愎自用,他不屑一听地说:
“那就请把这篇堪称上乘之作的文章登在《甲寅》上吧,要国人来鉴赏一下嘛!”章士钊原是一位自负的文人,可今天也不得不学着扮演好好先生的角色了。他忙又把李大钊为人敦厚,绝无恶意的长处讲了一遍,又拿起李大钊的来信,说:
“仲甫!这是他写给我的信,想约见你面谈。如果他有其他的私念,就不会写这样一封客气的邀见信啦!”陈独秀接过来信看也没看一眼,又随手拿起桌上的文稿,一并放入公文包里,他轻蔑地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嚯!著文相讥不够,还要打上门来当面训斥,好!有胆识,我要带回去仔细地研究研究。”转身大步走去。
“仲甫!准备约见大钊先生吗?”章士钊追到屋门口,大声地问。
“我不会高挂免战牌的!等我读罢文稿、来信以后再说。”陈独秀在院中答道。
翌日上午,章士钊收到了陈独秀退回的稿件和信札,并写来一纸便笺。大意是说:来信、大作读毕,同意和这位大钊先生面谈,请安排时间。章士钊端详着这一纸便笺,不安地自语:“此次会面当是一场舌战无疑!……”坐在一边品茗读经的吴弱男,颇有些不耐烦地说:
“行严!你我结为伉俪之好已有多年,可我从来还未看见你如此为难啊?”章士钊叹了口气,说明自己和仲甫是文友、挚交,不愿因此等区区小事由友为敌;李大钊是自己近年来发现的一位有才有识,品德端正的后起之秀,也不愿因此而疏远。故苦于无良策调解这桩文案,方有今日举棋不定之举。吴弱男听后却不以为然地说:
“也可能是你多虑了!就说那天舌战一场,我看也没有什么不好。这两篇文章我都细心地研读了,仲甫之见低沉、悲观,而大钊高屋建瓴,通篇意在明辨是非曲直,用心是善的。
我想仲甫会识时务的!退一万步说:仲甫也不会当着你我的面和大钊反目。”章士钊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遂提笔展纸,给李大钊写了一封约见信。
约见的日子到了,章士钊以东道主的身份做了必要的布置。吴弱男以主妇的身份为会见者准备了咖啡、香茗,希冀这次会面能够取得较好的结果。在论战的双方尚未到来之前,夫妻二人又相对谈议起来。章士钊掂了掂李大钊的来稿,感叹不已地说:
“我又把这篇《厌世心与自觉心》读了一遍,深感他文中的立论是无隙可击的,用心良苦也是善意的!”吴弱男完全赞同丈夫的见解,她以商量的口吻说:
“行严!我是敬佩大钊先生的。今天,在他和仲甫会面过后,可否请他来做我们子女的政治教师?”“他若应允,那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了!”“不求亦允!”李大钊边说边笑着走进屋来,高兴地说,“只要您们夫妇不嫌我学识疏浅,贻误公子未来的前程,我愿意充任这样一位政治教师!”章士钊匆忙站起身来,热情地请李大钊入座。吴弱男微笑着送上一杯香茗,认真地说:
“大钊先生!您给孩子们充任政治教师的事情……”“说定了!”李大钊十分干脆地说,“请夫人安排好教育孩子们的时间,我准时来授课。”吴弱男听后高兴地笑了。章士钊一想到陈独秀就要到来,心里就很不踏实。他把脸色一沉,很是严肃地说:
“今天请你来舍下叙谈,是因为独秀先生愿意在此和你会面,一起探讨救国救民的大事!”李大钊听后心头的疑虑顿消,微笑着说:
“看来,社会上关于独秀先生的传言是不足信的!仅此一举,我就感到这位独秀先生是一位十分豁达、开明的有志之士!”“不尽然!不尽然……独秀有识可以断言,至于他为人是否豁达、开明,这就有商榷之处了!”接着,章士钊又面露难色地说,“今天,请你先于独秀来舍下,是因为夫人对你们这次晤面不放心,想对你尽一忠言!”李大钊听后怔住了,他稍经沉思,遂又客气地说:
“请夫人赐教!”吴弱男先简单地介绍了这些年来与陈独秀相交的印象,接着又担心地说:
“仲甫英雄气概十足,难以容下不同的政见,为此常与友人争短论长,对方生气而去,他却泰然处之!我担心今天的相见,争得不欢而散,伤了和气。”“我是希望皆大欢喜的!”章士钊遂又提醒地说,“守常先生!这等事皆在不言之中,就是夫人不说,你也会相机行事,促其皆大欢喜的!”“谢谢您们夫妇的提醒!”李大钊早就练达世事、通晓人情了!他自然懂得皆在不言之中的言是指什么,但是他没有附和这些中庸相处、息事宁人之见,却正言相告:“我研究了独秀先生近期发表的论著,认为他不仅是一位有识之士,而且还是一位敢于向真理投降的勇士。否则,我就不会约他面谈了!”章士钊和吴弱男听罢愕然,双双摇头,异口同声地说:“不尽然!不尽然……”“不!世间万事都有个例外嘛。”随着爽朗的说笑声,不修边幅,头顶已谢,戴着博士眼镜,身着西服的陈独秀走进屋来,他把一个颇有些分量的提包往吴弱男面前的桌上一放,半开玩笑地说,“请贤妻良母主义者先代我收好,免得物到用时慌手脚!”吴弱男想把提包从桌上拿到地下。伸出左手一提,竟然没有拿动;遂用双手提起,放在桌旁的地上,诧异地问:
“仲甫先生,里边装得是什么?这么重!”“谢师的礼物!”陈独秀匆忙把提包从吴弱男的脚旁移到一边,幽默地说,“礼物乃心也!放在夫人的脚旁,岂不糟踏了我的心?”章士钊听着陈独秀出口成趣的言词,再望望他带来的那提包礼物,越发地有些茫然了。他为了把话引向正题,忙指着李大钊说:
“仲甫!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不用了!不用了……”陈独秀趋步近前,望着早已起身、面带拘谨神色的李大钊主动地伸出双手,用力握住李大钊的双手,潇洒地说,“您就是李大钊先生!真是文如其人啊,哈哈……”李大钊不善辞令,更不习惯表现自己,再加上他的心中装的都是关于陈独秀如何高傲、旁若无人的形象,一时不知该对这位长自己十岁,在政坛早已是鼎鼎大名的陈独秀说些什么,故只好被动地点头称是。
章士钊借此机会说了陈独秀不少好话,尤其称赞了他具有政治家的风度,如此豁达地对待自己的论敌。陈独秀落座之后,感慨万端地说:
“大钊先生!我到今天,才真正懂得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的真实含义!由此还应引申出这样一句话:为师者不在年高,而你,就是一位比我年少的师者!”章士钊和吴弱男被陈独秀这番话说愣了,他们都在怀疑这些话,是否真是出于陈独秀之口。待李大钊惶恐地说完:“独秀先生过谦了!钊实不敢当,实不敢当……”陈独秀蓦地站起身来,有些激动地说:
“不!您是受之无愧的。我感谢您那篇文章,使我丢弃了消极的情绪,代之而起的是乐观主义精神!它使我茅塞顿开,犹如在茫然中又觅到了坦途。今天,我是特为求教而来的。”李大钊心头的不安顿时消散,无限感慨地说:
“真是知己相见,倍感亲切。独秀先生,快坐下谈,坐下谈……”“不!”陈独秀执拗地站立着,有些激动地说,“方才大钊先生的话说得很对,我应当做一位敢于向真理投降的勇士!好,下边再坐下一块探求救国之路。”陈独秀说完和李大钊相继落座。一直惴惴不安的章士钊也露出了欣然的微笑,准备和陈独秀、李大钊一块交谈,切磋救国救民的道理。吴弱男一改对陈独秀的印象,当场称赞说:
“仲甫乃丈夫也!能伸能屈,不耻下问。”遂起身又为陈独秀献上一杯香茶。
李大钊对陈独秀的第一印象是很好的,今天是初交,他们简单地谈过文字之争的是非后,李大钊很有礼貌地说:
“仲甫先生!您对救国救民有何宏论高见?”陈独秀感慨地指出,当今的中国黑暗到了极点,他思之良久,唯有科学、民主,才是驱散中国大地沉沉黑夜的两盏明灯。
接着,他又说:没有民主,就没有进步,也没有革命;没有科学,就不能生存,就要亡国。可是我国的现实呢?几千年的封建统治,民主与科学已经荡然无存!剩下的是独裁和愚昧!李大钊听后不禁地发问:
“仲甫先生!看来您的政治主张的核心,是在中国提倡自由、平等、博爱的了?”“是的!因为自由、平等、博爱是民主范畴的东西。”陈独秀接着又强调地指出,“在长期受封建制度束缚的中国,已经完全丧失了民主的气息和习惯,必须把争取民主作为战斗的目标而奋斗!”陈独秀把话题一转,坦然地笑着说,“不过,我这些主张,行严夫妇是不会赞成的,对吧?”“不!不……应当说是不完全赞成。”章士钊有些尴尬地说,“仲甫向来尚谈有理性的设想,而我则更重视现实。比方说吧,如何才能遏止袁世凯称帝呢?总不能仰仗高喊几句民主与科学的口号,袁世凯就不登上龙廷了?”“我不完全赞成行严先生之见!”李大钊旗帜鲜明地指出,“如果四万万同胞都明白了民主与科学的重要意义,就能从根本上杜绝帝制的思想!”“大钊先生所言极是!”陈独秀雄心勃勃地宣告,“我准备近日回国,针对袁世凯复辟称帝的卖国行径,高举起科学与民主这两面大旗,引导四万万同胞去战斗!”章士钊对此宏论不敢置评,陷入茫然的凝思中。陈独秀为了进一步阐述自己的救国思想,又侃侃而谈地说:
“还必须告诫人民,政治的反动,乃一时之事,唯有文化的反动,则会坑害一代、多代青年,那才真会扼杀、阻碍中国的革命!怎么办呢?也只有用民主与科学唤醒青年,去自觉地充任革命的主力军!”李大钊十分赞成陈独秀之见。但是,当他想到在国内提倡民主、科学需要舆论阵地时,又不禁地问:“仲甫先生!不知您回国以后,准备开创一个怎样提倡民主、科学的阵地?”“我想创办一种新型的杂志,名字暂叫《青年》。”陈独秀很有些激动地说,“大钊先生!到时,您可要撰文支持噢?”李大钊当即应允。章士钊仍然坚持己见,有意提醒地说:
“仲甫!你回国之后,应首先让国人警惕袁世凯称帝、卖国才是!”陈独秀听后淡然一笑,未发表任何意见。李大钊却激愤满怀地说:
“不过,可以断言:袁世凯公开称帝之时,也就是他彻底覆灭之期!”坐在一边不曾插话、发言的吴弱男笑着站起身来,高兴地说:
“古语说得好,民以食为天。为了你们谈兴不衰,我去收拾些酒菜好果腹。”“慢!”陈独秀急忙起身,打开带来的提包,全是高档的吃食,众人见之大喜,陈独秀风趣地说,“今天是我拜师、交友之日,由我坐庄请客,你夫妻二人作陪。”午宴开始了,大家借着酒兴,可谓是海阔天空、畅谈不厌。
章士钊趁时婉转地说:
“守常先生!仲甫已经知错了,我看,你那篇文稿……”“要发!”陈独秀果断地答道,“我的文章在社会上造成了消极的影响,只应刊载大钊先生的批驳文字以正视听。我想这样做是民主的,也符合科学的精神,更不会影响我们初交的友谊。您说呢?大钊先生?”“我赞成您的做法!”李大钊被陈独秀这种虚怀若谷的胸襟感动了,很是动感情地说,“文字的论争和私人的友谊是两码事!我一向反对因观点的争论而伤其私谊的。”陈独秀听后格外的兴奋,主动地为每人斟满了一杯酒,带头擎举在额前,激动地说:
“行严夫妇知晓,我是滴酒不沾的。今天,我提议:为了民主与科学,干杯!”“干杯!”
七
袁世凯接受日本提出的旨在灭亡中国的“二十一条”以后,在帝制鼓吹者杨晰子等六人的密谋下,抬出了孔子为复辟帝制开路,京城遂演出了登天祀孔,丑态百出的尊孔闹剧。接着,由杨晰子等六位君子组织“筹安会”和各色请愿团,导演了“国民代表大会”,举行国体投案,连上废除共和、拥护帝制的“请愿书”和“推戴书”。袁世凯被这喧天的紧锣密鼓搞昏了头脑,于一九一五年十二月十二日公然宣布恢复君主制度,自称皇帝,恬不知耻地叫嚣:“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并决定下一年为“洪宪元年”,正式穿上龙袍登极坐殿。改总统府为“新华宫”,把民国五年改为洪宪元年,刻了五颗金印,做了两件龙袍,在居仁堂接受文武百官的朝贺,大封群臣,把北洋将领封以公、侯、伯、子、男等爵位。正式完成了我国历史上最为短命的封建王朝,袁世凯也真正地成了我国短命的末代皇帝!洪宪皇帝登极坐殿的丑剧从中国演到了日本,从“新华宫”这座大舞台移到了中国驻日公使馆。天刚刚放亮,公使馆门前竖起了龙旗,挂上了宫灯,万字头的红鞭高悬在使馆门前的树上,噼噼啪啪地响个没完。那些拥袁复辟的留学生穿着长袍马褂,眉开眼笑地走进公使馆大门,接受驻日公使——大卖国贼陆宗舆的训话,以及聆听“洪宪王朝”颁布的法令。接下去,自然就是体现皇恩浩荡的丰盛宴席,还有那例行的放假三天了!……
在驻日公使陆宗舆大设宴席,庆祝洪宪王朝袁世凯皇帝登极的时候,河上村夫教授一早就起床,兴高采烈地收拾房间,亲自在客厅中间摆了一张圆形的餐桌,准备设宴欢庆他最高兴的一天。顷许,樱子由自己的琴房兼卧室走出,看见父亲衣冠楚楚,兴奋异常的样子,把嘴一噘,生气地说:
“爸!您也在庆祝袁世凯当皇帝?”“不,不!看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河上村夫教授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乐呵呵地说,“我是在预祝袁世凯从龙廷宝座上滚下来,提前召开庆功会!”樱子是位典型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女青年,对政治不感兴趣,也一窍不通。她听了父亲的话语后,不知是何意思,茫然地在愣神。河上村夫教授又十分风趣地说:
“不明白?咳!看来喜爱弹奏《樱花曲》的女儿,只想当爱情王国的皇帝,在观察历史的进展、预卜政治事件的结局这些方面……”“就比不上您的马克思主义了!还有……什么……法?”“唯物辩证法!”“对,对!不过,我对您信仰的这法那法的,统统不感兴趣!还是请爸爸告诉我……”“今天为何要设宴?对吧?好!我这就对你说。”河上村夫教授得知洪宪王朝复辟的消息以后,立即报告了孙中山先生。同时,还明确地指出:这是袁世凯彻底覆灭的开始,新的共和制的再生,也是孙中山先生借以发动新的讨袁革命的绝好时机。孙中山先生听后格外高兴,为了预祝新的讨袁革命的成功,当即宴请了在座的日本朋友河上村夫教授、宫崎寅藏先生。河上村夫教授回到家中,樱子啜泣地说:“袁世凯复辟做了皇帝,复兴他……他又痛苦得不理我了……”河上村夫教授笑着请女儿安睡,他自有让司徒复兴高兴的办法。
这办法其一,就是这桌预祝袁世凯从龙廷宝座上滚下来的酒席。樱子听后大喜,心头的愁雾散去了,脸上顿时生出了笑颜。高兴地说:
“爸!我这就请复兴去。”“慢!还有一件大喜的事情呢!”“那……还会有什么大喜的事呢?……”“有啊!有啊……这事虽说是爸爸一时心血来潮,没和你预先商量商量,可我敢担保,你会百分之二百的同意的!”樱子越听越糊涂了,想了好一阵子,也猜不出这大喜事的内容。她抬起头,看见河上村夫教授眯着双眼在甜蜜的微笑,她蓦地扑到河上村夫教授的怀抱里,耍娇充小地捶打着老人,鼓嘟着嘴,嗔怪地说:
“爸爸真坏!爸爸真坏……不许您这样和我捉迷藏,快把大喜的事告诉我……”“好!我这就对你说。”河上村夫教授附在樱子的耳边,神秘地私语了片刻,只见樱子的脸上突然生出了幸福的花朵,旋即又把这幸福的花朵本能地藏在父亲的怀中。河上村夫教授抚摸着女儿的发丝,怀着异常复杂的情感小声地问:“懂了吧?”“懂了!……”樱子有些羞怯地说。
河上村夫教授是位理性的老人,他很快结束了这矛盾的情感,风趣地下达命令:
“樱子!还呆着干什么?爸爸准备的这桌喜庆的宴席,还等着客人们吃呢!”“好嘞,我这就去!”樱子离开父亲的怀抱,转身快步走到客室的门口,复又转过身来,不好意思地问,“爸!复兴的好友李大钊和俞德呢?”“都请!都请……”樱子“嗯”了一声,迅然转过身去,快步跑出了客厅……
洪宪王朝的复辟,在力主共和、反对复辟的留日学生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就说众志一心的留日学生总会吧,在驻日公使的高压下也开始动摇,发生分化。虽然司徒复兴、俞德这些人仍旧誓死反对帝制,但面对高天寒流笼罩着神州大地,又不知该如何力挽狂澜,从而陷入了新的更大的苦闷之中……
急骤变化的时代风云,促使李大钊的思想飞速转变。他迅然地从旧民主主义者,朝着激进的民主主义者演化;从进化论的观点,逐渐地向着辩证唯物论的世界观转化。洪宪王朝复辟了,他没有像司徒复兴和俞德那样愤然而不知所措。相反,他却采取了冷静、客观的态度,思索着更为深刻的社会原因,以及预测着未来中国革命的前途。
今天清晨天还不亮,那些拥护帝制的留学生披挂整齐,从公寓的后院大摇大摆地走到李大钊的宿舍门前,全体列队,有意三呼:“洪宪王朝万岁!”方去参加驻日公使陆宗舆准备的庆贺洪宪王朝复辟的宴会。俞德气得从床上咕咚一声爬起来,大骂了一声:“保皇狗们,等着瞧吧!”遂穿好衣服,大步踉跄地走出了宿舍。司徒复兴却一反昔日大怒之下必愤吼的习性,默默地穿好黑色紧身衣,大有清末侠客之风。他洗漱完毕,端坐书桌前,提笔展纸,瞬间草成一信置于桌上,也愤愤然地走出了宿舍。李大钊独自一人在宿舍中沉思,他深感需要写一篇抨击袁世凯复辟,进而批判为封建宗法制度服务的政治、文化的论文。遂提笔疾书。
参加庆祝洪宪王朝登极宴会的留学生,喝得醉醺醺地返回公寓,大声说笑着穿过公寓的前院,向后院蜂拥而去。李大钊强压怒火,不为所动,继续愤笔疾书,草拟唤醒民众,讨袁复辟的檄文。有顷,司徒复兴怒色满面地闯进屋来,他一改从不过问他人政治倾向的习惯,伸手拿起李大钊尚未写完的文稿,蹙眉而视,旋即又掷于桌上,有些神经质地大声说:
“守常兄!猛醒吧,再也不要做书呆子了!”李大钊望着失常的司徒复兴,惊诧不已地询问所言是何意思?司徒复兴先是大声狂笑,继而又凛然地说:
“请问,你认为写这类文字,就可以唤醒将死的民众的魂灵吗?就可以把复辟称帝的袁世凯拉下马吗?”“这、这是从何言起?……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一个人的能力是不足称道的,但他应当尽其微薄之力,以报效多灾多难的祖国、人民!”司徒复兴微微地摇了摇头,遂又快速地踱着步子,蹙着眉头在思索着什么。突然,他停住脚步,愤慨地说:
“你还不知道吧?驻日公使陆宗舆这个大卖国贼,今天正式发出了警告:举凡聚众闹事、反对袁大头称帝的留学生,即日起停放官费留学金,并用武力押解回国!”“好歹毒的手段!”李大钊拍案而起,望着窗外满院的冬色凝思,不时,又转过身来,关切地问,“这在留日学生中有何反响?”“反响可大了!”司徒复兴极度蔑视地说,“留日学生总会已经名存实亡,不少软骨头胆怯了,又有少部分人倒戈了,据传,那些保皇狗还把你我的情况,还有俞德在国内参加滦州起义的情况,全都向使馆报告了!”“你我的安全事小,留日学生总会的团结事大!”李大钊吟哦有顷,果断地指出,“必须让同学们都明白袁世凯复辟称帝的危害!同时,还要告诉那些不坚定的分子,民主与自由的精神必胜!度过一时危厄,就会迎来胜利的坦途。”“已经无济于事了!在今天,高唱比这些还响亮的革命口号,也不再具有号召力。”司徒复兴长长地叹了口气,心灰意冷地说,“你必须认识到懦弱民族的魂灵是脆弱的,是经不起如此巨大的风浪的。只有采取大的行动,才能给这将死的魂灵以震动!”“你对形势的估计是太悲观了!”李大钊语调坚定地说,“我看多数的留学生是顾大局、识大体的,经过我们的努力,就是那些不坚定者,也会回心转意的!”“你对形势的估计也太乐观了!”司徒复兴感慨万端地说,“怒我直言,在洪宪王朝彻底复辟的今天,靠一般的游说、讲演、著文、立说,是不足以唤醒这将死的魂灵的。必须用热血才能擦亮他们的眼睛,洗掉他们心灵上的污秽!”这时,后院里隐隐传来大喊大闹的叫声,司徒复兴捶胸顿足地说:
“你听听这些保皇狗们的狂吠吧!我这沸腾的热血,就要冲破我的胸膛啦!”突然,俞德提着一把手枪踉跄闯进,惊得李大钊惶然地问道:
“俞德!你从哪儿搞来的手枪?”“这不用你管!”俞德气得把手枪往桌上用力一摔,几乎是大声怒吼,“守常!我,我要和这些保皇狗们动武了!!”李大钊深知俞德的火暴脾气,他匆忙按住桌上的手枪,惊愕不已地说:
“冷静些!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你还没听见这狗咬人的叫声吗?”俞德指着窗外气愤地说,“他们在使馆的庇护下,不但把我们队伍中的软骨头拉了出去,今天,竟然要强迫全体留学生到后院听训话,还要对革命的留学生发起疯狂的围攻!”“真是狗胆包天!”司徒复兴大吼一声,倏地从腰间抽出那把割过刘羽辫子的匕首,一把拉住俞德的胳膊,“可谓是嚣张到了极点!走,带我去找这些无耻之徒算账去!”“慢!”李大钊一步赶到屋门口,拦住去路,看着俞德提着手枪,司徒复兴紧握着匕首,立即想到了严重的后果,他千叮咛、万嘱咐不可动武之后,又深沉地说,“凡事予则立,不予则废,光凭一腔热血是办不成大事业的!尤其是在今天,更需要冷静处置。”“你、你太书生气了!”司徒复兴一把推开李大钊,高举起手中闪着寒光的匕首,剑眉耿立,怒目圆睁,挺起胸膛,凄楚地怒吼,“守常兄!请你看看我这急速跳动的胸膛吧!它会告诉你,我热爱中华的热血沸腾了,已经到了无法按捺的地步!”李大钊再次拦住司徒复兴,叮嘱万万不可动武之后,又严肃地说:
“一定要冷静从事!待我将这份文稿写完,也立即赶到后院去。”俞德提着手枪踉跄地走出屋门,司徒复兴手握匕首欲要追去,蓦地收住脚步转过身来,望着桌上早已写好的书信沉思片刻,甚是动感情地说:
“守常兄!如果樱子来找我,拜托你把这封信转交给她吧。”“请放心,我会照办的。”李大钊未假思索地答道,转眼又看见了那把匕首,不安地说,“复兴,匕首只可以用做镇唬保皇狗们的武器,千万不要……”“这就不用你多虑了!”司徒复兴一跺脚,无比愤怒地走出了屋门。
李大钊听着后院中越来越响的叫喊声,回忆着司徒复兴和俞德行前的言行,再也不能安坐在桌前挥毫写文了。他伫立桌前,双手按着桌面,上身微微前倾,望着窗外湛蓝的晴空暗自沉痛地说:
“洪宪王朝确立了,窃国大盗袁世凯又登上了龙廷宝座,灾难深重的中华民族哟,再次被推向更加苦难的深渊!但是,我完全地预感到了这回光返照的专制复辟,恰恰像是那黎明前的黑暗一样,接下去,亲爱的神州大地就要吐露晨曦、曙光了!……”“大钊!”李大钊被一声多情的呼唤惊醒,他转过身来一看,樱子满面幸福的容光,很是激动地出现在面前。李大钊匆忙隐去内心的郁闷之情,故做风趣地说:“看高兴得你,一定是有什么大喜的事吧?”樱子羞怯地点着头,先扼要地把河上村夫教授设家宴、预祝袁世凯早日从龙廷宝座上滚下来的事说了一遍,接着把头一低,双手胡乱地搓着衣角,羞羞怯怯地说:
“爸爸说,为了让复兴不再陷入痛苦中,他决定……提前到今天为我们举行婚礼……还说婚后就把我送到中国去,和中国人民一齐反对袁世凯做皇帝,反对日本侵略中国!”李大钊听后真是兴奋极了!他一方面为河上村夫教授的国际主义精神所感动;另一方面,想到司徒复兴再也不会犯忽而狂热,忽而骤冷的思想病了。当然,他也为中日两个民族的儿女结成亲家而祝福。为此,他有些激动地握住樱子的手,笑着说:
“这真是一件大喜的事!樱子,请允许我先向你表达最挚诚的美好祝福!”“谢谢,谢谢……”樱子的笑颜是那样的美丽,真像是一朵刚刚绽开的樱花,她温情地说,“来前,我爸爸特为嘱咐,要你和俞德一块前去喝喜酒。”“一定去!一定去……”李大钊幽默地说,“用我们中国的风俗说,我和俞德还是你未来中国婆婆家的代表呢!不去,岂不失礼了?”樱子被说得再次低下了头。她很不好意思地小声问:
“复兴呢?……”“看我高兴的!把新郎官都给忘了。走!我这就带你找他去。”李大钊走到司徒复兴的桌前,看见了摆在桌面上的书信,急忙拿起递给樱子,歉意地说,“这是复兴托我转给你的信,看我差一点给忘了!”樱子接过信不由得一怔,暗自说:“他为何给我写信呢?
又为什么要大钊转给我呢?……”遂急忙拆阅:
亲爱的樱子:
自从获悉袁世凯复辟称帝的消息之后,我的心中就像是压了一块千斤巨石。每当我欲要决定下一步的行动,耳边就响起了你的笑声,以及你演奏的《樱花曲》声。
说句心里话吧,我是何等地希望在听着你的笑声、你演奏的《樱花曲》声中度过我憧憬的一生啊!……
然而,另外一种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起:那就是神州大地的呻吟声,四万万同胞的哀号声,还有那保皇狗们的狂吠声!我是中华民族的儿子,又怎么能在这哀鸿遍野的大地上倾听你的笑声、欣赏你演奏的《樱花曲》声呢?
我那颗炎黄子孙的良心受到了谴责!我不能!我不能!!……
这几天来,我一直徘徊在你我初恋的樱花树林中。每当我看到花谢叶落的樱花树,我就要诅咒这残暴的寒冬,我就要呼唤和煦的春天——孕育着像爱情那样美好的春天的来到!亲爱的樱子,为了这美好春天的到来,我愿以生命、热血和残暴的寒冬相搏!虽说我已看不到这样的春天,但你只要把我的尸体埋在大森海湾的樱花树林中,每年春天到来的时候,让我望着盛开的樱花,听一听你哼唱《樱花曲》的歌声,我也就会含笑九泉了!亲爱的樱子!为了这美好春天的到来,再见了!永别了!!……
永远爱着你的司徒复兴樱子读着这封诀别书,早已泪洒香腮,哽噎不止。待她读完之后,心颤了,手抖了,绯红的面颊变得苍白了!她预感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相信这会是真的——她做梦也不曾想到啊!因此,她只能痴滞地捧信自语:“这、这是什么意思呢?……”李大钊匆忙接过书信,飞速地阅毕,惶恐地拉住樱子,焦急地说:
“快跟我找复兴去!”
八
驻日公使陆宗舆为洪宪王朝举行了庆典宴会之后,详细地询问了留学生中间的革命党和过激派,并委派四名使馆的保镖大汉,跟着那些保皇派回到了留日学生青年会公寓,下令留学生到后院集会。那个有着酒糟鼻的留学生趾高气扬地站在桌前,要每一位留学生对袁世凯登极坐殿表态,违者由使馆的保镖人员鞭笞其身,还要当众三呼袁世凯万岁!万岁!万万岁!!到会的留学生除少数惨遭鞭挞外,多数都逢场作戏,有的点头,有的说拥护,一场有预谋的迫害留学生的活动很快就结束了。可是,酒糟鼻感到不够出气、露脸,又和四名使馆保镖人员嘀咕了一阵,在保镖人员的搀扶下登上了椅子,他口若悬河、舌似利剑,唾沫星子飞溅,向在场的留学生发表讲演。
“留日求学的同胞们!神州大陆,历来是帝王之邦,是真龙天子治理的国家。上下五千年,纵横八千里,从天之骄子皇帝,到普通的庶民百姓,全然独尊至圣先师!而孔圣人所创之道乃为修身大本……”民国初年的留学生,除少数为过洋瘾、镀洋金的草包外,多数人还是有真才实学、为着求索中国富强之路而出国学习的。因此,听讲的学生中间发出了一阵哗然的笑声。酒糟鼻对此勃然大怒,声色俱厉地质问:
“你们笑什么?神州上下五千年,谁敢不尊至圣先师?!”这时,一位着西装的留学生,操着讥笑的口吻大声说:
“先生,我必须提醒阁下,五千年前孔老夫子还没有出世呢!”顷刻之间,这座不算小的院落中,爆发出了一片哄然的大笑声。
酒糟鼻在这片强大的笑声中,内心慌乱不已,他陡然把脸一沉,就像是一条穷凶极恶的疯狗,昂起头乱咬乱叫地说:
“你、你为什么不称谓至圣先师,而直呼其名?你一定是反对洪宪皇帝登极的革命党,孙大炮的余孽!快,快把他抓起来!”顷刻之间,满院的留学生吵做一闭,扭成一堆,厮打不息。
酒糟鼻回身对四名保镖者歇斯底里地大声煽动:“快!快!!他们要造反!快抓革命党——!快抓革命党……”四名保镖闻声而动,一齐冲入学生中间大打出手……
正当这时,司徒复兴手握匕首,俞德提着手枪,满面怒色地走进了后院。他们二人望了望混战的人群,又看了看站在椅子上不可一世的酒糟鼻,交换了一个眼色,贴着墙根迂回到狂吼雀跃的酒糟鼻的背后,俞德倏地飞起一脚,把他从椅子上踢到了尘埃,酒糟鼻惶然地爬起,想看个究竟,司徒复兴又蓦然将他的右臂拧到背后,在他的眼前晃了晃那把寒光四射的匕首,遂又对准了他的后心。司徒复兴异常严厉地说:
“再动,我就结束了你这条狗命!”四名保镖见此情景,一齐夺步赶来营救酒糟鼻。俞德一见大怒,猝然举起手枪,“啪”的一声,对天放了一枪,惊得满院立时没有了声响,他愤怒地大呼:
“谁敢动手,我就当场打死谁!”四名保镖一看高举在空中的手枪,吓得本能地悚然后退,满院的留学生被震得鸦雀无声,惊恐地翘首望着高举手枪的俞德,以及手握匕首的司徒复兴。
司徒复兴肃然巡视满院的留学生,无限感慨涌上心头,他激越慷慨地大声说:
“同胞们!我们的祖国,我们的人民,被专制的皇帝,被腐败的官吏,被这些留着真辫子、假辫子的奴才们害苦了!辛亥革命的鲜血,换来了共和制的民国。可是,烈士们用鲜血换来的胜利果实呢?又被袁世凯这个独夫民贼窃夺去了!他为了登上龙廷宝座,与日本帝国签订了丧权辱国的‘二十一条’,取得了洋爸爸在身后撑腰的目的,实现了他甘心做儿皇帝的美梦!而对神州大地变色,四万万同胞受苦,你们说能答应吗?”满院的留日学生惶恐不安,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回答。
俞德一见这种压抑的局面,心肺都快气炸了,他猛地举起手枪,对着天空“啪,啪”放了两枪。接着,又愤怒地大声问:
“你们都必须回答——!在场的留学生,谁想做洪宪皇帝袁大头的奴才,做中华民族的败类,我就当场打死谁——!”满院的留日学生吓得心慌意乱,全身颤抖不已,身不由己地小声答道:
“不、不答应……”司徒复兴望着满院胆怯的留学生,不禁暗自悲愤地说:“真是一群惜命的胆小鬼!”他又联想起袁世凯复辟称帝之前,举国上下,留日学生中间一片声讨笔伐之势。但是,当袁世凯登上龙廷宝座之后,这些高喊共和万岁的志士,又都在权势面前缴械封口,有的甚至改念起复辟经来了!追其根本,他认为源出于民族魂灵的覆灭!若想推翻帝制,永葆共和之青春,必须有勇于牺牲的壮士,用壮怀激烈的行为,去震醒这浑浑噩噩的灵魂!所以,他无比悲痛地大声疾呼:
“同胞们!一个人的生死荣辱是无关重要的。但是,一个国家的兴亡,则是联系着每一个庶民百姓!十年前,也是在日本的东京,曾经出了一个愤而蹈海的民族英雄陈天华。他在《绝命辞》中,曾经谆谆告诫留日的学生,为了中华必须奋起抗争!今天,我也想告诫诸位同胞:一个失掉灵魂的民族,是不会有富强的祖国的!若想建立真正的共和制的中华民国,必须奋起斗争!振奋中华民族的灵魂!同胞们,我要用满腔的热血,擦亮你们迷失方向的双眼;我要用年轻的生命,唤醒中华民族每一个昏睡的灵魂——!”司徒复兴讲演结束了,他奋力一揪,嚓的一声撕开了黑色的紧身上衣,露出了跳动不已的心脏,旋即又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匕首……
满院的留学生惊得瞠目结舌,不知所措,震愕地望着司徒复兴,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大吼:“住手——!”惊愕的人群闻声转身,一齐把视线投向通往前院的门口,只见李大钊拉着樱子夺步闯进院中。惊恐万状的留学生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通道,让李大钊拉着樱子快些赶到司徒复兴的跟前,结束这悲壮的剖腹殉国之举!……司徒复兴第一眼看到了李大钊。瞬间,他想起了两年多以来的战斗情谊,一股热血涌上来,接着,他又看到了踉跄奔来的樱子。霎时,樱子哀号“住手”的喊声,化做朗朗的笑声,以及动情的《樱花曲》的乐曲声。同时,他和樱子相爱的画面从眼前迅速闪过,又一齐扑向心底……他高举匕首的右手颤抖了,愤怒的眼睛渐渐地湿润了,决计殉国的壮心,又闯进了温柔、多情的爱情……他是何等地想扔掉手中的匕首,当着这些封建礼教的卫道士,紧紧地拥抱着樱子,疯狂地亲吻啊!……
但是,当他再次看见满院胆怯的留日学生时,他长期思索的结论——“我要用满腔的热血,擦亮你们迷失方向的双眼;我要用年轻的生命,唤醒中华民族每一个昏睡的灵魂!”又主宰了他的一切。他极力地控制住自己这复杂的情感,无比悲壮地大吼了一声:“再见啦!努力奋斗吧——!”猝然挥下高举的匕首,猛地刺入自己的腹中……
“复兴——!”李大钊飞身赶到近前,恰巧俞德欲步司徒复兴之后,当众开枪自杀,他机智地抓住俞德的手腕,啪的一声,子弹飞向了湛蓝的长空……
樱子扑到司徒复兴的身上,俯视着司徒复兴那尚有知觉的微笑的面容,失声地哭喊着:“复兴!复兴……”司徒复兴的双眼圆睁:愤怒地盯住这黑暗的人世间!心脏停止了跳动。李大钊悲痛地俯下身体。吻了吻司徒复兴的面颊,遂抱起了淌着殷红鲜血的遗体,他那悲愤的双眼噙着泪水,渐渐地夺眶而出,这偌大的院中凝固了,只有樱子撕裂人心的哭喊声……
在场的留学生逐渐从惊愕中醒来,是为了向英雄致哀?还是为了向英雄做祈祷?做忏悔?他们都无声地摘下了帽子,又慢慢地垂下了头。不时,院中发出了一片啜泣声。
四名使馆的保镖是良心发现?灵魂猛醒?还是敬畏于英雄的殉国壮举?他们也无声地低下了头,遂又悄悄地离去了。
李大钊听着越来越响的啜泣声,看着这极为悲壮的场面,肃穆的气氛,他双手抱着壮士的遗体,万分悲痛地说:
“同胞们!为了中华民族的崛起,为了共和制在神州大地上确立,有多少志士仁人献出了热血,牺牲了生命!可是,为什么还没有唤醒中华民族这沉睡的魂灵呢?司徒复兴的绝命演讲说得好:‘一个失掉灵魂的民族,是不会有富强的祖国的!’但是,如何才能振奋中华民族的灵魂,真正地缔造共和制的中华民国呢?这是值得每一个中国人深思的重大课题!”垂首低泣的留学生相继抬起了头,望着李大钊双手抱在怀中的烈士遗体,肃然地听着李大钊的讲演。
李大钊两眼噙着愤怒的泪水,极其沉痛地继续说:
“同胞们!我恳切地希望大家用壮士的鲜血擦亮双眼,从壮士的血泊中猛醒,但永远不要再演这样的悲剧!啜泣不是复兴所期望于我们的,悲哀也不能拯救我们苦难的祖国,唤醒愚昧的人民!下边,让我们一起来掩埋好司徒复兴的遗体吧!”李大钊、俞德等人抬着司徒复兴的遗体,樱子悲痛欲绝地扶着司徒复兴的遗体,失声地号啕着,缓缓地向大门口走去。
院中的留日学生尾随其后,迈着沉重的步子,形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送葬的灵队。霎时间,送葬人群的抽泣声,樱子悲天咒地的哭声合成一处,而且越来越强,化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震撼着太空……
九
袁世凯复辟称帝,司徒复兴自杀殉国,极大地撼动了留日学生的灵魂。李大钊和俞德等人四处奔走、八方演说,终于又把动摇不定的留日学生,从顽固派的营垒中分化出来,团结在留日学生总会的周围。另外,根据形势的需要,他们又团结了一批意志坚定的爱国留学生,秘密成立了反袁组织“神州学会”。在留日学生中间,积极地领导这场反袁复辟称帝的斗争!袁世凯复辟称帝的消息一俟传开,神州大地上立即燃起了熊熊的讨袁烈火。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蔡锷首先由云南起事讨袁,国内海外纷纷发表宣言、通电积极响应,宣布袁贼“叛道罪恶,已不容诛”。李大钊闻讯立即召开留日学生总会紧急会议,一致决定为护国军筹募军饷,并选举李大钊为文事委员会主任,在东京展开轰轰烈烈的宣传活动。为了把国内海外讨袁运动联系在一起,协同讨伐,李大钊遂决定由横滨码头登船,临时回国。
时至隆冬了,李大钊伫立在甲板上,扶首船栏眺望波涛汹涌的瀚海,暗自陷入了凝思:隆冬是严酷的,它妄图以自己的凶暴淫威,横扫大地上的一切生命!然而,生命又是顽强的,隆冬过后,它又伴随着春天回到大地,为人世间织成更加动情的绿色植被。残暴的洪宪王朝,不就像是这严酷的隆冬吗?而四万万同胞,不也犹如大地上的顽强生命吗?一旦袁世凯从龙廷宝座上滚进历史的垃圾中,勤劳的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女,不也会把神州大地织成如画的锦绣江山吗?……凛冽的朔风骤起,无风三尺浪的大海掀起了万丈狂涛,客轮忽而藏于两个巨浪之间,忽而又跃然于新的浪尖,大有顷刻覆灭之势。李大钊不惧寒风刺骨,不怕浪花浸身,他岿然伫立在甲板上,继续扶着船栏触景生情,浮想联翩:他听着海浪的呼啸,想到了讨袁风潮;继而又从摆于波浪中的客船,想到了风雨飘摇的洪宪王朝的江山……他不禁地暗自祝福说:让讨袁的风潮快些席卷全国!让洪宪王朝的江山早些崩陷!当他想到自己临时回国的使命,以及可悲可叹的祖国终于又燃起了希望之火时,他心潮翻滚,不泻不快,旋即大步走回舱室,取出文房四宝,置于不大的小桌上面,提笔蘸墨,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如下的诗篇:
太平洋舟中咏感乙卯残腊,由横滨搭法轮赴春申,在太平洋舟中作。
浩淼水东流,客心空叹息。
神州悲板荡,丧乱安所极。
八表正同昏,一夫终窃国;黯黯五彩旗,自兹少颜色。
逆贼稽征讨,机势今已熟。
义声起云南,鼓鼙动河北。
绝域逢知交,慷慨道胸臆。
中宵出江户,明月临幽黑。
鹏鸟将图南,扶摇始张翼;一翔直冲天,彼何畏荆棘!相期吾少年,匡时宜努力;男儿尚雄飞,机失不可得。
李大钊安抵上海之后,将留日学生筹募的军火费转交给有关的人士,并联系好共同讨袁的事宜,他又专程拜访了回国创办《青年》杂志,宣传民主与科学的陈独秀。
李大钊和陈独秀会见之后,可谓是畅谈不厌,万言嫌少。
李大钊称赞《青年》杂志高举科学、民主两面大旗,实为引导国人走上新途的灯塔。陈独秀探感孤军作战,力不从心,询问李大钊何时毕业回国?李大钊沉思片刻说:
“还有一年!写出学位论文,答辩一俟结束,即可回国参战。”陈独秀对此没有说些什么,但从他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有些失望。沉吟有顷,他又以商量的口吻说:
“你在写作学位论文的同时,可否对国内思想疆场上的战斗侧应一下?”“可以!”李大钊深沉地说,“我想为青春中华的诞生高声呐喊,侧应您所开创、领导的这场新文化运动!”李大钊回到东京之后,就开始构思划时代的雄文《青春》,为了这篇文章早些脱稿,决定由青年学会公寓搬出,迁到京郊外高田村的月印精舍居住。这儿舍外是荒芜的小园,后面有凭假山而建的古刹,假山前的池塘边,错落地种着梅花和樱花。李大钊临高凭眺生机勃发的万物,以及盛开的梅花,含苞待放的樱花。他内心深深地感到:
人类之成一民族一国家者,亦各有其生命焉。有青春之民族,斯有白首之民族,有青春之国家,斯有白首之国家。……
春风驱走了寒冬,吹开了坚冰,含苞的樱花相继绽开,又迎来了一个妩媚多姿的春天。李大钊望着妖艳的樱花,自然又想起了殉国自杀的好友司徒复兴。他称颂其举壮烈,堪称感天动地;但他感到不应轻生离去,而应唤发青年人的革命朝气,为青春之中华奋斗不息!为此,他又愤笔写下:
青年之自觉,一在冲决过去历史之网罗,破坏陈腐学说之囹圄,勿令僵尸枯骨,束缚现在活泼泼地之我,进而纵现在青春之我,扑杀过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禅让明日青春之我……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资以乐其无涯之生。……
李大钊终于完成了《青春》的写作。一天清晨,他望着朝暾的霞光涂抹在露珠滚动的樱花上,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美感享受。顷许,他又联想到葬于大森海湾附近樱花树林中的坟茔,禁不住地暗自说:“司徒复兴的坟茔上该生出新的绿草了吧?……”“守常!守常……”李大钊闻声从沉思中猛醒,只见俞德双手捧着一个不大的花圈站在面前。李大钊心情沉痛地问:
“俞德!你这是……”“敬献给司徒复兴的!”俞德凄楚且又低沉地说,“樱花开了,我们应当前去为他祭扫埋骨异乡的坟茔了!”李大钊悲痛地点了点头。
樱子陷入了极大的悲哀之中!司徒复兴自杀以后,她的神经开始有些失常,不是坐在钢琴前演奏《樱花曲》,要么就是神经质地呼喊:“复兴!你在哪里?……”使河上村夫教授更为担心的是,樱子在夜间突然起床,穿着单薄的睡衣,踏着木屐悄悄地溜出家门,迎着凛冽如刀的朔风,跑到大森海湾旁边的樱花树林中,站在那座新的坟茔前,轻轻地唱完《樱花曲》,又望着坟茔深情地说:“复兴,复兴……你快醒醒啊,我来看你了……”待到老教授赶到,她已经冻得卷缩在坟茔前。可是,她仍然在哆哆嗦嗦地哼唱《樱花曲》,深情地呼唤着司徒复兴的名字。河上村夫教授为了安全起见,忍痛把独生女儿送进精神病院,接受医生的治疗。春天到了,樱子的神志也渐渐地清醒了,老教授又把女儿接回家中,除去让女儿安于家中读书、看报以外,还慢慢地给女儿讲解司徒复兴自杀的原因——是日本侵略中国,是袁世凯复辟做皇帝。因此,在樱子的心目中确立了这样一个概念:侵略中国的日本,复辟做皇帝的袁世凯是杀害司徒复兴的元凶、祸首!要使长眠地下的心爱的人瞑目,就必须像父亲那样,支持中国的革命党人反对袁世凯做皇帝!反对日本侵略中国!这天,樱子一边演奏钢琴,一边暗自思索着明天带些什么祭品,去为司徒复兴扫墓。按照中国的风俗烧纸钱吗?这是封建迷信,历来为司徒复兴所鄙视;要在坟头上洒酒祭奠亡灵吗?樱子不希望司徒复兴在地下喝醉,永远地忘记了他们相爱的时刻……思之良久,她决定为司徒复兴送一个花圈。但是,当她沉思所献花圈来自何处时,又犯起踌躇来了。去店中买个大而漂亮的花圈吧?这不能表达对司徒复兴那特有的挚爱;自己动手做一个吧?可一时又不知原料从何处而来……
她焦急地起身踱步自思,猛抬头,她随着隔窗洒向庭院的灯光,看见了那棵繁花怒放的樱花树。她暗自惊喜地说:
“对!用这美丽的樱花编个花圈,敬献到复兴的墓前……”大森海湾的水还是那样清澈碧透,樱花树林依然是繁花盈枝,只有司徒复兴那座不大的坟茔上的新土变了颜色,长出了一层嫩黄的草芽。樱子把用樱花编成的花圈安放在墓前,泪水夺眶涌出,顺着两颊滚下。她刚要放声痛哭,司徒复兴的话语又响在了耳边:“每年春天到来的时候,让我望着盛开的樱花,听一听你哼唱的《樱花曲》歌声,我也就会含笑九泉了!”樱子理智地止住了悲声,暗自说:“几个月来,复兴听够了我的哭声,现在,我是应该请他再听听象征我们爱情的《樱花曲》了。”她慢慢地跪在了墓前,伸手抓了一把墓土,小声哼唱起了《樱花曲》……
这时,李大钊和俞德抬着花圈哀伤地走来。虽说他们还没有看到掩映在樱花中的坟茔,可那缕缕泣诉着哼唱《樱花曲》的歌声已经飞来,打动了他们的心。李大钊和俞德交换了一个眼色,二人循声快步走去。当他们看见樱子跪在坟前,望着那用樱花编制的花圈放歌的惨景,又都禁不住地停下了脚步,不轻易弹抛的男儿泪也潸然而下。俄顷,李大钊终于克制住了悲痛的情感,想劝说樱子莫要过于哀伤,早些回家。他走到坟前尚未启齿,樱子蓦地跃起身来,双手抓住李大钊和俞德抬的花圈,声泪俱下,悲愤无比地说:
“我们要替复兴报仇啊!替复兴报仇啊!……”“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替复兴报仇的。”李大钊坚毅地答道。
樱子听后并不满意,她几乎是操着审讯的口吻,有些神经质地说:
“快告诉我吧!如何才能把袁世凯从龙廷宝座上拉下来?
如何才能阻止我们日本侵略你们中国?……”李大钊简单地向樱子讲述了神州大地已燃遍讨袁的烈火之后,果断地说:
“人民是不可欺辱的,历史潮流也是不容抗拒的,袁世凯迟早会垮台,洪宪王朝也一定会完蛋!”“那……复兴他就会含笑九泉了吧?”樱子有些痴呆地问。
“会的!”俞德悲痛之极地说,“要想阻止日本侵略我国,首先是打倒我国的卖国贼袁世凯!其次,就是日本的人民,都像河上村夫教授那样支持中国的民族革命。”樱子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司徒复兴的坟前,很是庄重地起誓似的说:
“复兴!你放心地安歇吧,我会像爱你一样爱中国,跟着父亲支持中国的民族革命!”李大钊和俞德深深地被感动了!他们二人将花圈敬献在墓前,默哀致礼后,便一齐和樱子告别了司徒复兴的墓地,沿着大森海湾的岸边甬路沉重地走着……
“看报!看报!最最新的消息,中国的洪宪王朝垮台了!袁世凯从龙廷宝座上滚了下来!……”李大钊和俞德、樱子闻声一惊,只见一个十多岁的报童大声吆喝着,一些游客争购报纸。突然,樱子快步跑去,从报童手中夺过报纸一看,激动地一边喊着:“袁世凯从龙廷宝座上滚下来了!复兴你可以瞑目了……”一边飞快地向前跑去。报童大声喊着:
“小姐!你还没给报钱呢……”李大钊先于俞德赶到了报童身边,取出一把钱,异常激动地说:
“来两份报纸!那份小姐的报纸钱我也付了!”李大钊和俞德接过报纸,刚刚看完通栏的大字标题,二人几乎是同声大喊:“袁世凯真的完蛋了——!”旋即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十
樱子高举着登载袁世凯取消帝制的报纸,淌着热泪,不停地喊着:“袁世凯从龙廷宝座上滚下来了!复兴你可以瞑目了!……”穿过繁华的大街,幽静的小巷,跑进了自己的家中,双手抱着那株繁花似锦的樱花树干,急促地喘着气,继续小声地说着:“袁世凯从、从龙廷宝座上滚、下来了……复兴,你可以瞑目了……”稍息片刻,她又快步冲进客厅,边喊着:“爸爸!袁世凯从龙廷宝座上滚下来了!复兴他可以瞑目了!”边冲进了父亲的卧室,止步一看,仍然是空空如也。她转身走回自己的屋中,坐在钢琴前,无比激越地奏起《樱花曲》!奇怪的是,同是一首象征着司徒复兴和樱子那高尚爱情的乐曲,今天竟然没有了昔日的缠绵、悲哀的情绪,俨然变成了一首庆祝胜利的凯旋曲!……
凯旋的琴声,在樱子的十个手指下奔跃、流泻;樱子的泪泉,第一次喷出的欢喜的泪水纵横、滚淌。时间不知流逝了多少,河上村夫教授极度兴奋地走进庭院。他一听这熟悉的琴声,惊愕地止步,暗自问:“怎么?这琴声的情绪变了?难道她?……不!她不会知道的……”遂又笑着迈开大步,穿过庭院,奔入樱子的卧室。他站在背后,看着女儿摇头晃脑、激越无比地弹琴的姿势又是一怔,他忍不住内心的激动,用力拍了女儿的后背一下,大声地说:
“樱子!洪宪王朝完蛋了……”樱子立即中断演奏钢琴,迅然转身,展开双臂,紧紧地抱住河上村夫教授,边说着:“爸爸!复兴他可以瞑目了!……”边哽噎地哭了起来。河上村夫教授听着女儿这激动的哭泣,往昔的事情又涌上了心头。当他想到司徒复兴不剖腹自杀,今天自当举杯相庆的欢乐场面,又忍不住地老泪纵横,淌在了女儿的身上……顷许,他又觉得自己太儿女情长了,如被女儿瞧见,定会引起内心更大的悲痛。为此,他满怀激情地大声说:
“樱子!为了庆祝中国人民的胜利,为了慰藉复兴那悲壮的灵魂,你应当揩去满面的泪水,尽情地弹奏贝多芬的《热情》朔拿大吧!”樱子遵命坐在钢琴前,稍经酝酿情绪,又激越地演奏起《热情》朔拿大。
河上村夫教授伫立在樱子的背后,微眯着双眼,欣赏着这昂扬澎湃、充满活力与希望的乐曲。稍顷,他情潮满怀,起伏不已地步出樱子的卧室,在客室中凝思踱步,回忆着孙中山先生和他讲的行动计划:拟在近期偕战友回国,亲自组织、领导讨袁的革命运动。他似乎感到这首《热情》朔拿大,又成了送异国战友出征的进行曲!作为教授,在中国出于一派红火的革命形势下,他认为自己最大的贡献,莫过于为中国人民培养出济世救国的栋梁之材!因而,他又很自然地想到了就要毕业的李大钊。暗自说:“我一定帮助他写好学位论文!”遂又从客厅步入自己的卧室兼书斋,从书橱中查找李大钊所需的有关书籍……
李大钊和俞德走进河上村夫教授的庭院时,激越的《热情》朔拿大正扑面飞来,令人为之一震。河上村夫教授踱步走到客厅的门口,异常高兴地说:
“来得正是时候!不然,我就派樱子请你们二位去了。”李大钊和俞德走进客厅,随意地落座,师生三人畅谈着洪宪王朝垮台的喜讯。顷许,樱子中断了弹奏钢琴,也赶到客厅。
河上村夫教授吩咐佣人在客厅中摆桌设宴,亲自取出存放多年的中国的杏花村酒,打开瓶塞,一股醇香的酒味射出瓶口,诱发着每个人的酒兴。家宴开始了,河上村夫教授高兴地说:
“俞德同学!这第一杯酒应该祝贺什么?”“袁大头从龙廷宝座上滚了下来!”俞德不假思索地答道。
“樱子!这第二杯酒应该祝贺什么?”河上村夫教授格外兴奋地说。
“复兴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樱子甚是动感情地说。
“大钊同学!这第三杯酒应该祝贺什么?”河上村夫教授笑着问。
“这……”李大钊语塞了,他一时想不起祝贺的事件来,当他的目光看见河上村夫教授朝着他微笑时,忙又虔诚地说,“让我借恩师的美酒,答谢恩师履行马克思主义的教诲,帮助中国反对日本侵略,早日实现民族、民主革命!”“多谢!多谢……”河上村夫教授将第三杯酒一饮而尽,遂又斟满酒杯,满面红光地问,“大钊同学!这第四杯酒又应该祝贺什么呢?”李大钊被问得呆住了。俞德趁着酒兴,贸然地代答:
“这第四杯酒嘛,应该预祝中国第一名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博士的诞生!”“对!对……”河上村夫教授乐呵呵地笑了,转身指着茶几上那厚厚的一摞不同版本的书籍,兴致很浓地说,“大钊同学!这是我帮你找的参考书,你带回去先用心阅读原著,然后再升华为你的立论。我坚信不疑地认为,你一定会以优异的成绩取得理想的学位头衔的!”李大钊望着恩师为自己选的参考书,顿时又想起了几年以来,恩师在自己身上付出的心血,真是有着说不出的感激之情。他再回味恩师说的这番话语,感到了他对自己所抱的期望。为此,他真想朝着河上村夫教授施一大礼,真诚地说声:“谢谢!……”然而,他却缓缓地低下了头。俞德和樱子都以为李大钊有些不好意思,二人又笑着端起酒杯,祝贺他成为中国第一名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博士。他缓缓地抬起头,望了望俞德和樱子杯中荡漾的酒浆,又看了看慈祥的河上村夫教授,意外小声地说:
“谢谢恩师的关心,也谢谢你们的好意,我不准备参加学位的考试了……”“为什么?”河上村夫教授惊愕地问。
“我想回国!”李大钊坚定地说。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河上村夫教授惊得站起身来,难以理解地问。
“原因是简单的!”李大钊深思熟虑地说,“自从获悉袁世凯取消帝制的消息后,我立刻就想到了祖国的命运和前途。我认为洪宪王朝覆灭了,列强们必然又借此瓜分我的祖国,压迫我的同胞,其灾难也就越发地深重了!”“你的分析或许是正确的,可这和你取得学位有何关系呢?”河上村夫教授说完离开餐桌,蹙着眉头在缓缓地踱着步子。
李大钊望着满面疑虑的恩师,内心痛苦极了!但是,他无法改变自己的决定,只好低沉地解释说:
“我东渡求学的目的,是寻求救国救民之道,而不是为了考取学位。祖国被列强们瓜分了,灭亡了,我考取了学位又有何益呢?再说,洪宪王朝的垮台并不是革命的终了,而是更加残酷的革命开始!我应当回国参战去。”河上村夫教授停下脚步,听完李大钊陈述的理由,难以置信地摇着头说:
“祖国解放是漫长的,个人取得学位是暂时的。放弃就要取得的学位,而去追求漫长的祖国解放,我是不能理解的!”客厅中的空气越来越紧张了。俞德是支持河上村夫教授的,他听着李大钊的话语,感到虽有道理,但不顺耳。尤其当他想到河上村夫教授的一片苦心时,若不是在此欢宴,他真会拍着桌子和李大钊理论。樱子是站在李大钊一边的,她认为司徒复兴如果幸留世间,也会做出这样的抉择的。但她不愿意逆着父亲的心意去做。李大钊为了缓和这骤起的紧张气氛,有意地取出《青春》文稿,双手捧到河上村夫教授的面前,恭敬地说:
“请您帮我看看这篇论文吧?”河上村夫教授接过文稿,不屑一看,顺手又丢在了书桌上,漠然地说:
“我希望看到你写的学位论文!”俞德望着转身走进自己卧室的河上村夫教授的背影,诚惶诚恐地说:
“大钊!你太有负教授的期望了,他的心……”“像慈母似的真诚!我相信他会理解我的。”李大钊执拗地说完,转而望着投来同情目光的樱子,“桌上的这篇《青春》,就拜托给你了。”樱子微微地点了点头。
初夜,光线柔和的台灯照亮了河上村夫教授的客室。父女二人默默地用过晚饭,樱子捧起《青春》文稿,娇嗔地说:
“爸爸!您就帮着大钊同学看看这篇论文吧?”“不看!”河上村夫教授余怒未消地说。
“看在你们共同信仰马克思的分上还不行吗?”“不行!等我看完他写的学位论文再说吧。”河上村夫教授起身走进了自己的卧室。樱子把嘴一噘,赌气地说完:“哼!你不看?我看!”双手捧着《青春》走进了自己的卧室。
樱子拧开台灯,坐在写字台前,带着一种好奇的心理,仔细地阅读起《青春》文稿来。樱子从小随父亲攻读汉学,在古汉语方面有着坚实的基础。和司徒复兴相爱后,阅读古汉语的能力又有了很大的提高,自信是有能力读这篇《青春》的。当她开卷从“春日载阳,东风解冻”,读到“彼幽闲贞静之青春,携来无限之希望,无限之兴趣,飘然贡其柔丽之姿于吾前途辽远之青年之前,而默许以独享之权利”。就完全被文中的青春浩气所吸引,所慑服,竟然一口气读了两遍。她感到这篇文章像是一股和煦的春风,萌动着自己的心扉。大有豁然开朗之感。
她情不由己地放声朗读起来……
河上村夫教授对李大钊突然要求回国,实在感到唐突。他虽然不是资产阶级的学者、教授,把学生当做自己的私有财产,从所教授的学生成绩、未来的前程赚取私利。可是,他却渴望着落后的中国,能早些诞生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博士啊!更何况他打心底就喜爱李大钊善于思考,对马克思主义有着强烈的求知欲,并有着很强的组织能力的中国留学生呢!他曾经不止一次为李大钊绘制学业上的蓝图,也曾设想过李大钊回国后如何开展宣传马克思主义——尽管他也知道这种设想是徒劳无益的,然而,他作为笃信马克思主义的学者,希望能早一天把马克思主义送到中国去,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啊!可是,李大钊未经商议,独自废弃了他精心为之设计的学业蓝图,这怎么能不使他伤心呢!更为令他不能容忍的是,李大钊不写论文,反而把课下写的《青春》拿来请他批阅……他沉思良久,暗自喟叹地说:“咳!洪宪王朝垮台了,可我……
却不认识这位中国留学生啦!”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把那摞精心为李大钊挑选的参考书,又分门别类地放在书橱里。
自从司徒复兴自杀以后,河上村夫教授的家里失去了樱子的欢笑声,也失去了樱子朗朗的吟诗声。有的只是伤感的抽泣声,以及压抑的《樱花曲》声。这对于河上村夫教授而言,是异常寂寞的,甚至还有着一种暮年所惧怕的悲凉感。今天晚上,正当河上村夫教授在卧室沉思的时候,那久已消失的朗朗读书声又飞进他的书斋,他不由得高兴起来:“啊!这座孤独的家庭舞台上,终于又有了樱子的读书声……”这熟悉的声音越来越强,声调也越来越昂扬。他仔细听辨了一下内容,禁不住地自问:“是哪位大家的名作,再次唤醒了樱子那天真烂漫、纯洁无瑕的心扉?……”他身不由己地走出自己的卧室,伫立在客厅中,再次听辨朗读的内容,暗自惊讶地说:“我是个汉学家,怎么不知道中国有这样一篇气贯长虹的文作?……”他急忙走进樱子的卧室,看见女儿伫立在窗前,望着窗外的夜空大声朗读。待他走到樱子背后一看手中文稿,惊愕地自语:
“这、这不是大钊的《青春》吗?……”遂从樱子的手中抢过《青春》文稿,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渐渐地他脸上阴郁的神色消失了,又浮上了无比喜悦的笑颜,当他读完《青春》全文,情不自禁地连声赞曰:“妙文神笔!好!好!好!……”旋即也学着樱子的样子,大声朗读起自己喜爱的章节来:
宇宙无尽,即青春无尽,即咱我无尽。此之精神,即生死肉骨、回天再造之精神也。此之气魄,即慷慨悲壮、拔出盖世之气魄也。惟真知爱青春者,乃能识宇宙有无尽之青春。惟真能识字宙有无尽之青春者,乃能具此种精神与气魄。惟真有此种精神与气魄者,乃能永享宇宙无尽之青春。
樱子很久没有看到父亲这样高兴了!在她的记忆中,只有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东京音乐学院钢琴系那天,父亲才有过这种返老还童似的喜悦。等到河上村夫教授一读完,她以胜利者的口吻说:
“爸爸!这篇《青春》写得怎样啊?”“好!好……”“好是好啊!可惜的是发现《青春》这篇文章的人,不是自称马克思主义者的爸爸,而是……”“主张爱情至上主义者的女儿!哈哈……”河上村夫教授幽默地说,“樱子!《青春》这篇文章说得清楚嘛,你正在青春之时,我已经到了暮年白首了!”“您还让大钊写学位论文吗?”“不用了!不用了……”河上村夫教授一收笑颜,郑重地说,“樱子!准备送大钊同学回国。”俞德离开河上村夫教授家以后,就和李大钊吵翻了。可是,李大钊既不生气,也不为之所动,更不收回归国的决定。俞德每每气得重拍桌案,大声指责:“你呀,就是生就的牛脾气,决定了的事,套上八匹大马也把你拉不回头来!”但是,这并不是说李大钊的心中没有矛盾。那天,他看见河上村夫教授对他动气的样子,难过得一夜没睡好觉。尤其当他想到近几年以来,恩师花在自己身上的心血,内心隐隐作痛。他不止一次地暗自说:“第二天就找教授道歉去,无论如何也不能伤他的心啊!”可是,当他一想到神州大地上燃起的讨袁烈火,以及苦难深重的同胞流离失所,惨死在刀兵战祸中时,他似乎又感到祖国和人民在向他呼唤:“回来吧!遭劫难的祖国,需要自己的儿子来拯救!!……”霎时,他又坚定地说,“一定回国去!”尤其当他想到司徒复兴高举匕首,大声疾呼“一个失掉灵魂的民族,是不会有富强的祖国的!若想建立真正的共和制的中华民国,必须奋起斗争!振奋中华民族的灵魂”时,他更加坚定地说:“立即回国去!”……
近来,回国参加讨袁的同窗好友越来越多了。今天清晨,他又收到章士钊夫妇回国讨袁的来信,阅后不胜感慨。遂提笔写下了《神州风雨楼》的诗篇。
这时,俞德在院中习完拳术,怅然地走回宿舍,看了看李大钊刚刚写就的诗文,感慨万端地说:
“中山先生已经偕廖仲恺、戴季陶由日本乘船回国了。可他行前一定要我留在东京学习,继续深研救国之理!”“那你就遵命行事吧!”李大钊笑了笑说,“我看,中山先生的意见是对的。”“可你……”“这情况不同嘛!”李大钊顺手拿起章士钊的来信递给俞德,“你看吧!连行严夫妇都回国参战了。”俞德读罢章士钊的来信,沉吟片时,情绪有些低沉地说:
“我认为行严先生的意见是对的!腐败的中国上层,是喜欢洋人封的虚名的。如果你这样回国去,会被某些人耻笑的。
李大钊不以为然,微微地摇了摇头,遂又深沉地说:
“行严之见也是好心,但我不能从命!因为他只想到了某些人的耻笑,却忘了反动的当权者会杀人的。俞德!不怕杀头,还怕耻笑吗?”“这……可河上村夫教授的意见呢?”“我收回!”河上村夫教授提着一个精巧的小箱子,在樱子的陪伴下走进屋来。他望着肃然起身的李大钊和俞德,示意他们落座。然后,又感叹不已地说:“大钊同学是对的!因为从事革命的实践,比单纯研究革命理论更重要!”李大钊闻声腾地站了起来,格外激动地说:
“教授!您……同意了?……”“同意了!”河上村夫教授微笑着走到近前,亲自扶着李大钊坐下,同时,也看到了李大钊书写的诗文,他称赞了一番后问道,“大钊同学!你准备把这诗文送给谁啊?”“不是为送人的!是我自己随意抒怀而写。”李大钊十分谦和地说。
“那就送给我做个临别纪念,好吗?”河上村夫教授笑着问。
“只要教授喜欢……”“喜欢!喜欢……”河上村夫教授珍重地接过这纸诗文,转交给樱子收留。旋即又把带来的精巧的箱子放在桌上,告诉李大钊,这是一些马克思主义的著作,是他临别送的礼物。接着又深沉地说:“大钊同学,你必须懂得这样一个道理:精通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人,不一定就是马克思主义革命家!像我吧,只能算是一位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学者、教授!”李大钊听后感到有些茫然。河上村夫教授摸着带来的箱子,感叹地说:
“我认为目前的中国人民,极需要用马克思主义做启蒙的教育!”李大钊双手抱起书箱,激动不已地说:
“我愿做一名传播马克思主义的启蒙者!”“好!很好……”河上村夫教授取出那沓《青春》文稿,“我看过了!虽然它还不是完全的马克思主义的,但是我敢预言:
是一篇震动中华民族魂灵的学位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