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见孙犁先生
距上次拜访恰巧一年,1986年7月3日,还是中学生的我又到天津,第二次看望了孙犁先生。这一次,我找了一个摄影师给我拍照片。
到了多伦道上孙犁先生住的大院,我还未登上露台,就听到了老人爽朗的笑声:“我看见你来了。”
进屋去,老人给我倒水……那个摄影师这才知道我要合影的对象是谁。他发现是孙犁先生后,心情紧张,竟然手抖了半天,按不下快门。孙犁先生摆着手微笑着对摄影师说:“别着急,别着急,慢慢来。”摄影师先给孙犁先生照了一幅单人照,然后我站在先生身边又照了一幅合影,摄影师就先离开了。
屋子里只有我和孙犁先生了,顾不上寒喧,我从提包里掏出了近作,恭敬地呈上;其中有一份《河南日报》,上面登载着我写他的散文《老人的心》,还影印着他写给我的条幅。老人接过去,微笑着对我说:“你写得很好,我很喜欢。你读过很多书,语言功底好,写得流畅,我很喜欢你的语言。你写的都是你见到的、经历的,也就是写实的。这很好,不要写那些你不懂、别人也看不懂的东西。你构思很好。你很有前途,要努力,多读好书,特别是古典名著,争取成功。”
说到这里,老人燃上一支烟,烟雾笼罩着他深思的脸,稍停片刻,他又说下去:
“现在文坛上很乱。你看,色情的、武侠的作品——其实不应叫作品,充斥文坛,就是过去,比如30年代张资平的小说,也没有现在的那么厉害,那么露骨……”
我插上一句道:“我看到,很多同学看这类小说着了迷,连功课也荒废了。”
“哦,”老人又沉吟一下,“我刚才跟你说了一半。问题就在这里,文学作品是教育人的,它的读者大部分是青少年,现在这类作品,说实在的,是把青少年引向邪路。你看,30年代,这类作品印数很少,因为都是私家出版商印的,怕销不出去赔了本。现在可好,这类作品种类和印数多得数也数不清。”说到这里,老人提高了声音:
“段华,你年龄还小,不要读这类东西,告诉同学们,多读名著,古典的东西,加深文学功底,这对你们的写作大有好处。”接着,他又向我谈起了读书问题,说有时被捧得很高的作品并不好,中学生要学会判断优劣,“要学会用自己的眼睛看问题”。
接着,他又向我谈起写作问题,真如甘洌的泉水,汩汩流进我的肺腑;如温馨的春风,款款吹进我的心扉:“比如,你要写一篇散文,如果是记叙文,那就先写你亲身经历的一件事。如果是写感想,也必须写你深深体会过的、认真思考过的,对一种社会现象、一个人或一个事件,确曾有过的真实感想。”
老人喝了一口水,指着《河南日报》上的书法影印又说下去:“任何艺术,比如这书法,都不是一朝一夕成功的,都是多少年刻苦努力、执著追求的结果。”
不知不觉,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老人赠给我两本他新出版的外文版小说《荷花淀》和《风云初记》,并在扉页上给我题字。他拿出一封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陈先法的信让我看,陈先生的信上说孙犁先生的一本新集子《老荒集》已经出版,样书已经寄出。孙犁先生告诉我书还没有到,并说:“等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老荒集》样书来了,我再给你寄一本。”我告辞出来,老人送出门,我告诉他许多读者来信问到他的近况时,他满怀激情地说:
“我老了,不能出门,但也常常收到很多少年朋友的信,这使我感动。请你转告他们,感谢他们的关心,我的心是时刻和他们连在一起的;问候他们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并祝他们学习好。他们有什么事写信给我,就寄到天津日报社吧。”
一霎时,我的思维凝固了,密集于一点,猛然感觉到:孙犁,这位中外著名的老作家,通过50余年的革命和文学创作活动,对我国的现当代文学做出了杰出的贡献,产生了深远的影响。73岁高龄的老人这颗赤诚火热的心,是时刻为着祖国的下一代——青少年朋友跳动着呵!
为了写这篇短文,我又重新听了一次那天的谈话录音,当时的情景宛如今日刚刚发生。我想,把这次的谈话录音整理出来,还是有现实意义的吧。